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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一个少年模样的刘羡阳变成了一具尸体,躺在泥瓶巷内。刚刚被人打死,故而是鲜活的,满身血污的。
身边的顾璨,变成了他在书简湖时候的模样,同样是一具尸体,却是干瘪的陈旧的,像是被人亲手打死再被收尸回乡,摆放在这里,尸坐于长凳而已。
现身泥瓶巷的刘羡阳会说什么话,见着了陈平安之后,连同刘羡阳会生发什么念头,都是陈平安的一场铺垫和预想。
就像顾璨将那瓜子壳故意丢入宋集薪院子当中,何尝不是陈平安编写的故事当中的一个细节。
“当初在剑气长城的半截城头,周密曾说我之所以能够保留希望,只是因为我始终不曾真正体会过绝望,我不信。”
“不信,就得作出证明。若有万一,就得未雨绸缪。所以在这个梦里的陈平安,用了足足八十个长长短短的、既无限趋于真相又想入非非的梦境,制造了三十万六千多个山水、建筑、人事场景,把一切到达言语文字和想象力边界的事情,曾经陈平安不会想、不敢想、敢想不能做、心力缺一即做不到的所有事情,行善的,圣贤的,至人的,将功补过的。恶的,伪善的,荒唐的,淫-欲的,暴虐的,阴险的。全部做了一遍。或被迫眼睁睁看着一切不幸发生,或主动为恶,睚眦必报,甚至是在道路上见人杀人,不留活口,死气沉沉的落魄山,走几步就是作古的尸体,整座家乡小镇的有灵众生,都被我屠戮殆尽了,有是我咎由自取的,有心无力改变和补救的,也有我念头作祟,撕破伪善面具,故意将那私欲一起,或是道心失守,走火入魔,滥杀身边亲近人一手促成的惨剧,既有毫无征兆的天灾人祸,又有我让我故意为之,七情颠倒,六欲横行,将那桐叶洲的每一种礼乐崩坏,奸-淫掳掠,横行无忌,道德仁义一败涂地,人间所谓美事幸运事,口舌之欲,学而优则仕成就殷实之家,耕读传家,或豪强一方,为富不仁,三妻四妾齐人之福,杀皇帝当皇帝,三宫六院嫔妃无数,或跻身十四境剑修,只身仗剑杀穿整座宝瓶洲,不留活口,身心之纯粹自由,好与坏,善与恶,修道纯粹随心所欲,摇摆不定行走在两个极端中间,四种情况的人生百态,都尝试了一遍,有些甚至是数遍。更换二十七种身份,让君王垂拱而治的宰相,谋朝篡位坐上龙椅的武将,市井屠夫,仵作,娼妓,江湖宗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乡野村妇,云游僧,火居道士,河神,山君……走过或奋发或庸碌或惨淡一生。心死如灰、当场道心崩碎或是气急身亡的好人陈平安,三十有五,从恶如崩、最终逃无可逃、且未能走出迷宫的恶人陈平安,临了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四十有六。其余悉数形神枯槁,行尸走肉,孤魂野鬼游荡在迷宫内,寻死不能,求活不得,生不如死不得解脱。”
“那个坐在轮椅上不自由的陈平安,我不敢回头看的高大怪人,原来就是我自己。”
“好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仍然是我小觑了心魔。错了!我才是心魔啊,陈平安,可以可以,你可以的,这座迷宫,原来没有出口。”
就像突然在地上捡起了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把心关锁。
下一刻,场景画面倏忽变幻。
这个“陈平安”置身于白雾茫茫中,环顾四周过后,忍不住跳脚骂道:“崔瀺这个王八蛋,教你什么不好,偏要教你搞坏自己的道心就没有别人可以搞死你,你这个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贱种,狗贼,更是不学好,道德圆满的至人也做了,恶贯满盈的乱臣贼子也做了,惫懒不求上进的富家翁也当了,还不满意,非要来一场正法全毁的末世、再由你这个万年一出的圣人现世才满意吗?泥腿子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真是无法无天,胆敢姓规名矩?!你配吗?陈平安,你但凡有点良心,就要赶紧收手……求求你了,放我出去吧,不然就打杀我一了百了,求求你了……”
谩骂不休,不痛不痒,自然是毫无用处的。有意思的话再有意思,没有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他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化外天魔。
它这种心魔,就像老瓷山的那堆碎瓷片,属于废弃残次品。
只因为它还夹杂着一丝一缕的人性。
还有几个同病相怜的“道友”,一位是陈平安揣摩出来的十一境武夫,是集人间美好、性格醇善之大成者,武神陈平安。
即将问拳兵家祖庭,既定的迷宫出口,是此人要以人间武运彻底打散天下灵气,亲手造就出一个没有练气士的崭新世道。
一个是以剑修为主、百家学问为辅同时行走两条大道、最终跻身十四境的练气士,虽然作恶多端,无法无天,但是道心之纯粹,是一种堪称最为理想的杳冥状态了,练气士陈平安,以大自由横行于再无十五境修行坐镇的数座天下。
刚刚反杀女冠吾洲,用鸠占鹊巢的神通,得手了那门远古铸造法。这条迷宫出口道路,是凭此跻身十五境,登天做掉周密,打碎远古天庭遗址,重新布置人间。
还有一个既非练气士也不是武夫的迟暮老人,守着一亩三分地,读过书当过官,年老了就归隐山林,含饴弄孙,闲暇时校书。
最后一个是“吃掉陈平安”的周密、周密再被反客为主的陈平安,远离人间,遥遥凝视着人间的所有悲欢离合,看着所有熟悉的亲朋好友,结怨的仇人,一一老去再一一老死,只是独自守着远古天庭遗址,一如当年,独立剑气长城的城头,只是这次是长达一万年。
这处心相景象之一。
心魔“陈平安”骂累了,重重叹息一声,并无境界的一副凡俗夫子身躯,此刻眼中所见,却可以同时看到四方天地。
一方是至圣先师带着后来的文庙十哲、七十二贤的三千远古书生,浩浩荡荡游学人间。
一方是宛如佛国某座法坛,佛门龙象,高僧大德,金身罗汉,层层叠叠,渐渐高去,最终是四尊菩萨法相巍峨,以及更高处顶天立地的佛祖。
一方是道祖手托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内,不计其数的道士仙君如青鹤群立,数百灵官矗立青云端,环绕拱卫白玉京。
一方是自己“陈平安”,面带微笑,身形之高,分不清是真身还是法相,双指并拢,竖在身前,俯瞰那小如蝼蚁的心魔。
下一刻,大小颠倒,心魔高如人间所有山岳叠加,身形大如星辰,先前四方景象瞬间小若尘埃,变成心魔陈平安居高临下。
那个双指并拢的青衫虚相陈平安,抬起头,微笑说出二字,雷声大作,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外道。”
余音袅袅,响彻天地间,好像接连不断说出了“外道”二字数以百万计。
这尊心魔当场崩碎,化作尘埃一般,散入位于迷宫中央的“战场遗址”,汇入无数具累累白骨之中。
堆积成山,筑造京观。梦境总计才是八十个,但是“同一个陈平安”却可能走上了成百上千遍,甚至有可能走了一万次。
一个双眼粹然金色的陈平安坐在白骨京观之巅,摇摇头,看来不太满意现在的成果,进展过于缓慢了,自言自语道:“看来我们得更换一条底层脉络才行了。”
亲手布置的第六层“迷宫”,心境景象不可谓不复杂,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九个符箓分身的所见所闻越来越丰富,身为竹楼总阅官的不断补充这部书本内容,当下已经“成形”的身外人,已经有三十余万,稍具雏形的,近期增添的也有两千多个。
杀心中贼,就是一场场自杀,杀来杀去,都是形形色色的“陈平安”,以及兜兜转转不得离开迷宫的自己。
一袭青衫凭空飘然现身,双手缩在袖中,这一粒心神所化的真实陈平安,眯眼道:“就此停步了吗?”
面对元婴境瓶颈,面对心魔,修道之人是没有“天才”一说的。
唯有天才中的天才,像宁姚,符箓于玄,哪怕直面心魔,才可以依旧轻松蹚水而过。
陈平安就只能……勤能补拙。
于玄当时在山顶那边,觉得这是一句陈道友的玩笑话。
如果老真人能够亲眼目睹这片遍地尸骨的战场遗址,兴许就会感叹一句陈道友所言不虚、确实以诚待人了。
金色眼眸的白衣陈平安自嘲道:“差不多点就得了,老规矩,见好就收。纯粹武夫在此练拳何止数千万拳,剑修在此演练剑术、推衍剑道何止一万年,就连那些符箓在内乱七八糟的手段,都学得差不多了,方才这头心魔的脑子,已经属于几万个我们里边最好的那一小撮了,都想到了迷宫边界所在,就是言语和思想的边界。可惜。”
可惜,九个分身一直在看人看事看书,尤其是那个有意让念头生发、不拘束心猿意马的练气士分身,举动形若“开天辟地”。
故而每一个当下的“陈平安”,永远无法触及边界。
光阴在此流逝速度近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这座没有出口的迷宫牢笼,只要陈平安一天打破心魔跻身上五境,就是……无止境。
再就是可惜,在心相天地之内,所有陈平安悟得的剑术、拳法和符箓等一切神通术法,都是空中阁楼和镜花水月,凭此带来的修士和武夫境界,都需要归还给虚无,甚至就连某些玄妙心境、武夫心态都带不走。不过可惜归可惜,并非没有裨益,恰恰相反,白衣陈平安所谓的可惜,只是一种大打折扣,嫌弃耕耘和收获太不成回报,只说将某些拳招查漏补缺、反复演练至炉火纯青境地,又比如画符一道,所有陈平安以往只能说是会画、能够画成的数十种符箓,都可谓到达一种化境的极致了,甚至还创造了十几种天马行空的大符,只要将来陈平安收回所有分身,开始着手“真正”绘制这些推演而出的符箓,哪怕只有一种符箓是可行的,最终成功被陈平安绘制出来,就都是赚。
青衫陈平安问道:“就不能一步跨过玉璞境和仙人境?”
白衣陈平安讥笑道:“做梦自然是可以做梦的。”
长久沉默,天地寂静。
他问道:“顾璨当真看出我们的不对劲了?”
他说道:“看出来了,但是他对我有信心。”
“我觉得我们很可怕。”
“所以外人不得而知。”
“我觉得你更可怕。”
所有事情,“你”不愿反复记起的此间过往,就一一变成了“遗忘”,成了加固禁锢神性之“我”的牢狱栅栏。
“那你就别来招惹我,不要奢望分出彼此,再试图反客为主。只要有此心思,最终下场如何,我们都很清楚了。”
他笑着望向一处,那是迷宫最后一把钥匙所在,景象是家乡那条泥瓶巷,一个背着箩筐的孩子,一个长大后的自己。
一大一小,相背而行,各自走到了小巷的一端。
孩子那边,巷外视线昏暗,可能是黄昏过后,天就要黑了,可能是要天亮了。
陈平安那边,可以看见巷外的景象,偶尔电闪雷鸣,大雨滂沱,道路泥泞,偶尔漫天风雪,积雪皑皑,也有明月夜,或大白天。
陈平安说道:“那就听你的,见好就收。”
先前无数条火龙游荡于旧骊珠洞天境内,这份异象之所以会被“刘羡阳出声道破”,就在于陈平安觉得不该止步于玉璞境。
而那些气象恢弘的金色火路,便是陈平安曾经的足迹所至。
他如释重负,打着哈欠说道:“那就止步玉璞了?”
“争取玉璞境瓶颈吧,如此努力修行,道心受天磨,结果只是破开元婴瓶颈,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陈平安点头说道:“那就再打造几个自己,其中有以末代隐官身份叛出剑气长城,与斐然和萧愻碰头,开始一段蛮荒故事。”
他苦着脸说道:“其余几个,我都有数了。欺师灭祖这个,需不需要大举反攻浩然,如果需要,这可是一本大部头书籍了!”
陈平安说道:“你开心就好。对了,再加一个,方才那个自己的解梦方式挺有意思的,那就再多增添七八重梦境好了,你记得在地上故意给他预留几把钥匙就是了,若是错过了,你看着办,终究得让他记起来。至于他以为的最终迷宫出口处,景象……就这么设置,梦里蝴蝶翩翩然,道心清澈一身轻,至于他的名字,就取名周正,端庄……都太马虎了些,周庄?名字好像太平常了,那就叫庄周好了,庄周得见蝴蝶身的庄子,大哭一场,穷途末路,才知依旧是梦中梦。”
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个想法不错,比较新颖了,可行可行!”
陈平安提醒道:“玉宣国京城内的那本书,你再在那些细节上琢磨琢磨,他们结局放置在七八百年后,好像篇幅还是太短了。”
他白眼道:“需要你说这个?!”
陈平安笑道:“只要你在说‘你’就证明需要。”
他欲言又止。其实陈平安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知道,陈平安也知道他知道,双方都知道,心知肚明,哪怕期间层层叠叠无数个自己,百万千万个念头反反复复,否定再肯定……答案都在自己。
他临了只是轻声询问一句,“遣词造句,不如炼字。既然如此虔诚,又堪不破空空与无无,可别当和尚去啊。”
陈平安哑然失笑,“一言一行都是在庙烧香,直指本心拜佛就是拜己,何必剃光头遁入空门。”
人间天涯和海角,大道阴阳与幽明,好梦最难留,被鸡鸣啼破,客子收拾眉尖眼尾心头情绪,才知会合乃非人力能。
落魄山中,青衫陈平安睁开眼睛,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夜幕已尽,大日将起,大白于天下。
化名陈迹的教书先生,已经走在从邻居村落住处去往学塾的乡野路上,突然停步转头,身后空无一物,唯有来时道路。
明明是万里无云的天晴时分,陈平安手中却拿着一把油纸伞,略显孤单走在路上,时不时抬头,好像等得一场滂沱大雨。
走着走着,果不其然,人间等来了三教祖师一场散道。
天上雨下。





剑来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不如读书去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悠悠我心,青青子衿。
若是思无邪,男女情爱与山中求道何其相似。
“先生,这场雨下得有些不一样。”
宁吉追上陈平安,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伞,师兄赵树下一般都是最早去往源头村塾的,在那边准备好早餐。
没料到会半道下雨,亏得没跑几步,就遇见了出门前好像就对这场大雨未卜先知的先生,真是学究天人。
少年视线精明,炯炯有神。
这就是最好的修道资质。
可能就连浩然天下各国钦天监望气士,都看不到少年眼中所见的光景。
而在陈平安眼中,这场注定会连绵不绝下好几日的大雨,其实每一滴雨点,都是一个蕴藉道气的金色文字。
既有散道,就有得道。
但是世间,尤其是顶尖宗门的“未雨绸缪”,凭借各种阵法、手段,“接雨”有无效果,效果如何,就目前而言,尚无验证。
恐怕只能等到雨停,或是雨停之后动辄数十年百余年漫长岁月,通过各种大大小小的道法机缘,才能够得到一种渐进式的证明。
唯一的例外,恐怕就是那些已经触及“天高处”瓶颈的大修士,这一小撮山巅人物,才可以得到一种相对直观的观道。
相信不少深谋远虑的人间大修士,内心深处都希冀着通过这场散道来打破飞升境瓶颈。
陈平安放缓脚步,将雨伞倾斜向学生,一起走向学塾那边,笑道:“不一样,这个说法相当不错,很好了。”
三教祖师散道,就此与人间作别,联袂赶赴新天庭,与试图重演天道、布置人间的周密对峙,就是一场“天上”。
所以这场雨“下”得当然会不一样,万年未有。
照理来说,凡俗夫子是几乎没有任何感触的,宁吉却能够敏锐察觉到这场滂沱大雨的异于平常,本身就是一种修道“资格”的证明,以及认可。
宁吉有些赧颜,自己只是一个随口胡诌的说法,不曾想竟然在先生这边获得口头嘉奖。先生可不轻易夸人。
陈平安说道:“宁吉,想不想学习仙术?”
宁吉毫不犹豫道:“想,当然想学。”
这些年相依为命一起逃难到玉宣国京城的爷爷,如今老人已经返回家乡,哪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故乡终究还是故乡。
宁吉就想着学有所成,可以早点独自负笈游学,去那边看看爷爷。听先生说过,陆掌教传授了爷爷一门足可强身健体的导引术,当个长寿老人不难。其实这还是陈平安说得含蓄了,如果完全按照陆沉的说法,只要还有那个开枝散叶的心气,枯木逢春老来得子都不难。
在“收尾”这件事上,陈平安跟陆沉都属于同道中人,不会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很在意好聚好散和善始善终。
陈平安笑问道:“如果有朝一日学成了仙术,你最想做什么事情?”
宁吉老老实实回答道:“没想过这个问题,先生,是不是得等我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才能学习传说中的仙法啊?”
听说那些腾云驾雾的学道之人,不管是少年道听途说,还是书上看来的,好像上山之初,都要立下大志向,上山之后,都要付出大毅力大心血,期间还要经历诸多困难和考验,才有可能得道成仙。
陈平安摇头笑道:“只是随口一问,跟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如果有人问这种问题,估计我也答不上来。”
什么修齐治平,三不朽,吃冷猪头肉,什么携山岳跨湖海,力挽狂澜于既倒,听都没听过,让当年的泥瓶巷少年如何回答。
学拳练剑,搭长生桥,求活而已。
宁吉抬起头,笑容灿烂道:“先生,多说说山上学问,我打小就爱听这些,哪怕不学仙法,都觉得有意思。”
陈平安想了想,缓缓道:“如果只说狭义上的炼气,你不用将修行仙法看得太高远太玄乎,简单将其视为一门手艺活就行了,跟窑工烧瓷、农夫种田、夫子教书没什么本质区别,只是修道的门槛,比起市井百家工艺确实要高些,谁资质好,谁就学得快,这就叫祖师爷赏饭吃,比如古书以为诸得仙者,皆受命于道气,是天地自然所禀,是法地财侣的大集合。只不过这种说法,难逃宿命论的窠臼,先生对此是存疑的。但若是广义上的修道求真,门槛就高了,不得不承认,除了个人心性,得讲一讲老天爷是不是赏饭吃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从袖中摸出几张符箓,属于山上比较冷门生僻的“一字符”,分别用篆、隶和楷体写了同一个字,“仙”。
将三张符箓递给宁吉,陈平安微笑道:“先收好。我近期会传授给你一种剑气十八停的吐纳法门,以后你在求学和炼气之余,闲暇时可以悉心观摩这个‘仙’字,偶有心得就动笔记录下来,这不是给我给任何外人看的课业,是你写给自己看的,用来记录不同年龄不同阶段的读书体会,别小看这一个字,就觉得不是读书了,远古岁月里,那些道士和书生,好些绵延至今、香火不断的大学问,最早都是从一二字或是某一句话而来。”
宁吉与先生道谢,再小心翼翼收好三张符箓,放入怀中,少年摸了摸胸口,轻轻抚平,好像如此才安心。
陈平安微笑道:“没有几个人敢说自己书读完了,但是书读通了,这种境界,你我还是可以求上一求的。”
宁吉拍了拍心口,少年好像吃了一颗天大的定心丸,咧嘴笑道:“先生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着呢,每天睡觉前都会仔细回想几遍。”
先生是一个很能将就的人,饮食住行都没什么要求,但是先生唯独在读书一事上,很讲究,讲究得很呐。
比如某些被先生时常翻阅的手边书籍,只要翻开,外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先生看了几遍,因为第一遍批注,都是蝇头小楷的墨字,第二遍是“朱批”,在旁白处落笔的朱红文字就会相对随意些,可能是行书,甚至可能是草书,第三遍看书就会用上青绿墨锭研磨蘸墨的校书文字……
道理再简单不过,就是一句“看书不动笔,等于白看书。”
所以这么个最简单的读书“独门心法”,是不用陈平安如何苦口婆心讲述道理给学生宁吉听的。
宁吉自然而然就会跟着先生有样学样,照搬就行了,上次在落魄山,小师兄崔东山就送给他一方葫芦状砚台,作为同门同砚的赠礼,背后铭文二字,“依样”。
大师姐裴钱说自己不擅长读书治学,就送给宁吉一袋子神仙钱,说以后你瞧见了心仪的书籍,至少可以不用去看价格。
曹师兄则送给宁吉十几本书,让宁吉先看哪几本再看哪几本,为何看如何看,曹晴朗都说得很细致。
这可能是文圣一脉的老传统了,同门见面,是从来不喜欢谈各自境界修为的,更多还是在求学一事上边下功夫。
陈平安笑道:“下次再去落魄山,还会紧张吗?”
宁吉说道:“肯定还会紧张,但是不会那么紧张了。”
陈平安点头道:“先生可以教你一个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诀窍。为人处世,事上勿伤大雅,待人接物,话上无伤大雅。”
宁吉眼睛一亮,“好记好学!”
陈平安笑道:“好记是好记,未必好学。”
人生在世,奔波劳碌,对陈平安来说就是一场场……偷拳。知不足,见贤思齐,见好就收。
等到哪天“无拳可偷”了,大概就算真正跻身了“我已经是宗师”的境界。
宁吉说道:“我就是学个皮毛,与先生说的‘学好’,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陈平安再次伸出手在雨伞外,那些金色文字的雨点,打在手心上边,陈平安发现还是接不住,其中文字道韵会自行流散,若是长久以往,保持这个姿势,还有点烫手。陈平安刚才还尝试着将这些黄豆大小的雨点,纳入人身小天地的光阴长河当中,结果发现同样留不住那些金色文字,强行为之,成篇文字是可以蓄水成池塘,可惜那些金色道气还是会消逝不见,仍是剩下死水一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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