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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汉子随即唉声叹气,还是怪我,太笨。怪不得别人太聪明。

    陈平安停下喝酒,笑了,怎么不怪这个世道呢?

    汉子站在小舟之上,少年坐在渡口之边。

    两人刚好平视。

    汉子咧嘴一笑。

    陈平安已经转移话题,你弟子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不管管?好像之前还到过元婴境,后来跌回了金丹

    汉子没好气道:我是他师父,又不是他爹,五百岁的人了,还要我一把屎一把尿不成?

    陈平安将养剑葫放下,左手伸出一根手指悬停空中,然后右手往右一拉,然后停住,两指之间,像是一把看不见的尺子,我说的道理,在这一头,你说的道理,在这一头,好像都有道理,但是你的道理,其实无法反驳我的道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道理,不该一下子走这么远。

    陈平安右手缓缓向左移动,在中间点了一下,然后左右又各点了一下,微笑道:你的道理,如果只是到这里附近,站在这儿,可能才算真正的道理,可以左右偏差些许但是当道理站定在对的位置上,又该如何衡量道理的分量轻重和大小呢?你知不知道术家?不是阴阳术的术,而是术算的术,再加上法家,有了这两把更小的尺子,就有用了

    汉子淡然道:你别想坏我大道!

    手持竹篙,再次重重一敲船板。

    陈平安笑容灿烂。

    因为自己又对了。

    陈平安笑着站起身,不再故弄玄虚和无中生有,昨夜梦中,他做了一个梦,读了一夜书,杳杳冥冥,玄之又玄。

    好像也察觉到自己被捉弄了,汉子有些懊恼,挠头,倒也没有拿陈平安撒气。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桂夫人看着呢,你这么对待自己弟子,你觉得她会怎么看你?是不是这个理儿?

    汉子好像顿时开窍,眼睛一亮,犹犹豫豫,从怀中掏出一叠用简陋草绳穿孔串联在一起的金册,好不容易才从一处海底捡来的,交给小水桶,记得一定要当着桂夫人的面交给他,能做到吗?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可以!我再帮你说几句好话都成。

    汉子笑道:那你方才算计我的事情,我就不记在账本上了。

    陈平安接过金册,看也不看,小心翼翼放入袖中,瞥了眼看似咫尺之遥实则根本不在一座小天地的妇人,她正在眺望海上明月夜,神色迷离,陈平安收回视线,有些好奇,小声问道:你辈分这么高,活了这么多年,为啥独独钟情于桂夫人?而且明明知道自己的大道阻碍,是那个情字,看你竟然还乐在其中?

    汉子给戳中了心窝,没好气道:关你屁事!

    陈平安提着酒壶在岸边踱步,问道:我们说话,桂夫人听不见吧?

    汉子点头。

    陈平安仍是压低嗓音道:桂夫人气质当然好极了,可容嘛貌应该算不得太出彩吧?你俩之间的故事,给说道说道?你当初为何喜欢她,她为何嫌弃你,如何才算喜欢一个人,又是怎么个分分合合,是哪里惹恼了桂夫人,我好引以为戒哦不对,我是想说帮你出谋划策!你是不知道,我认识许多的姑娘,对于男女情爱,十分了解!

    汉子白眼道:喜欢一个人,若是能说出恁多门道来,还算个屁的喜欢,跟你这俗人说话,真是没劲,小水桶那是瞎了狗眼才愿意跟你喝酒。

    陈平安呲牙咧嘴。

    汉子突然伸手使劲捶打胸膛,信誓旦旦道:还有啊,桂夫人在我心目中,那就是倾国倾城的姿色,天底下谁也比不得,你小子以后说话给我小心点,再敢说她的坏话,我一竹篙把你打成傻子!

    汉子对陈平安吐了口唾沫,什么眼光,看不出半点美丑!

    中年舟子以竹篙拨转船头,独自撑船离开,一瞬远去千百丈。

    陈平安拍了拍胸口,高兴喊了声桂姨后,走,我给老前辈从他师父那边,讨要了一本秘笈。

    陈平安不忘给那中年男子说好话,而且是两句,是个大气的男人。就是有点太实诚。

    桂夫人点头笑眯眯道:嗯。就是容貌算不得太出彩。

    陈平安咽了口口水,僵硬转头望向早已不见踪迹的一人一舟,那汉子真是不厚道

    桂夫人轻轻一拍少年脑袋,显然没有真的生气,柔声道:看什么,走了。

    两人沿着山路并肩前行,桂夫人随口问道:再过一个月,就要到达目的地,陈平安,你在倒悬山你有熟人吗?没有的话,想要去剑气长城会有些麻烦,我们范家和桂花岛的招牌,在那边不太管用。而且倒悬山,有些事情,哪怕有钱,还就真没办法让鬼推磨。因为

    说到这里,桂夫人略作停顿,无奈道:那位道老二,订立了一些古怪规矩,千年万年,从未有人能够越过雷池半步。

    陈平安不太相信,从来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桂夫人叹气道:历史上很多人尝试过,事后尸骸神魂都被某位道家大天君,丢入倒悬山的一座小雷泽当中,那些人当中,几乎人人都是首屈一指的修道天才,九大洲的豪阀子弟,宗门仙家,诸子百家的高人没一个有好下场,谁都改变不了那位道人的决定。

    看来当初那尊金身法相出现在蛟龙沟,道人那副远在倒悬山的真身,也施展神通隔绝了天地,好让桂花岛看不出半点真相。

    陈平安忧心忡忡,大致描述了那位道人的模样,桂夫人一脸惊讶,你是如何认得这位倒悬山大天君的?

    陈平安咧咧嘴,苦笑不已。

    就在此时,一道白虹划破夜空,从桂花岛上空掠过,撂下一句话,桂花岛所有人登上倒悬山,一律免去过路钱,若是有人想要通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一样不用花钱。

    陈平安猛然抬起手臂,握紧拳头,开怀笑道:他赢了!

    一月之后,桂花岛乘客,已经可以远远看到那座空中倒悬山岳的雄伟轮廓。

    而且大海之上,每隔一段不远的距离,就有各式各样的跨洲渡船,身形壮观。

    随着时间的推移,倒悬山显得越来越巍峨。

    经过桂夫人的点头答应,陈平安这天天未亮,就偷偷摸摸离开圭脉小院,最后坐在山顶那株桂花树的高枝上,晃荡着双脚,使劲仰头望去。

    听说倒悬山,是两座天下的接壤关隘。

    他陈平安一个纯粹武夫,又不是能够御风的远游境宗师,只能一步步走,或是乘坐渡船。

    从宝瓶洲最北方的大骊,到了最南边的老龙城,已经那么远。如果从一座天下,走到了另一座天下,听上去就很远更远了。

    陈平安坐在高枝上,笑着随意出拳,身体左歪右扭。

    树底下有个一大早就来到山顶的年轻女子,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还是觉得这个家伙傻了吧唧的。




第二百六十八章 人间万事细如毛
    有大山倒悬天地间。

    山峰指向南海之水。

    陈平安坐在祖宗桂枝头,痴痴望向那幅震撼人心的画面,宁姑娘就是从这里出发,游历浩然天下的。

    听说婆娑洲是距离最近的一个大洲,不知道刘羡阳以后会不会来这里看一看?

    桂花岛距离进入真正的倒悬山地界,还有约莫半天的航程,四周往来的渡船千奇百怪,有驮碑大龟,晶莹剔透的蚌壳浮游海面,比打醮山更巨大的鲲船缓缓降低高度,有一片彩色云海,云海底下簇拥着无数喜鹊,有一排排仙鹤青鸟拖拽着一栋高楼,桂花岛身处其中,半点也不惊奇。

    陈平安突然转身低头望去。

    又看到了那位年轻女子,身材婀娜,容颜秀美,头戴珠钗,身着衣裙,腰系彩带

    可是陈平安有点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这种感觉,比起在破败寺庙,看到柳赤诚身穿一袭粉色道袍,还要来得直截了当。

    因为陈平安看到了那位美人的喉结。

    谈不上讨厌,就是不适应。

    陈平安突然挠挠头,直直望向那位喜爱红妆的男子,心里头那点疙瘩芥蒂,一扫而空,转为有点怀念。

    以前在龙窑当学徒的时候,陈平安就认识一个被人嘲笑为娘娘腔的汉子,性情怯弱,走路扭捏,说话的时候爱抛媚眼,捻兰花指,在姚老头当窑头的龙窑里,这个汉子最受歧视,好不容易攒下银钱买了新鞋子,保管当天就会被其他窑工们踩脏,他也不敢说什么,都默默受着。在龙窑里,照理说他跟不招人待见的陈平安,本该同病相怜才对,但是很奇怪,喜欢哭哭啼啼的汉子到了陈平安这边,胆子立即就大了,成天拿话刺陈平安,说话阴阳怪气,陈平安从不搭理他,汉子好几次管不住嘴,不小心给姚老头的正式弟子刘羡阳撞见,直接耳光扇得他原地打转,他立即就老实了,回头还会偷偷给刘羡阳屋里塞一些碎嘴吃食糕点,一包包油纸扎得比店铺伙计还要精巧,那汉子大概对刘羡阳这个板上钉钉的未来窑头,既是道歉赔罪,又有谄媚讨好。

    龙窑贴在窗口上的喜庆剪纸,都是他熬夜一人一剪刀裁剪出来的,便是街巷妇人见着了,都要自愧不如,天晓得汉子若真是女子,女红得有多好?

    陈平安那会儿当然很讨厌说话损阴德的娘娘腔,只是害怕自己一个收不住手,一拳就给他打得半死,当时的陈平安,已经跟随老人走遍了小镇周边的山山水水,砍柴烧炭更是家常饭,加上很早就每天练习杨老头的吐纳,气力比起青壮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后某次负责守夜的娘娘腔汉子,捅出一个天大娄子,一座龙窑的窑火竟然给他断了。然后他大半夜就吓得直接跑了,有点小聪明,根本不敢往小镇那边跑,一个劲往深山老林里逃窜。

    这要搁在市井坊间,简直就是害人断子绝孙的死罪,脸色铁青的姚老头二话不说,就让几十号青壮去追那个挨千刀的王八蛋,熟悉山路的陈平安当然也在其中。

    两天后,娘娘腔汉子给人五花大绑带回龙窑,姚老头当场打断了他的手脚,打得皮开肉绽,白骨裸露。

    找到他的人,正是平日里他最奉承的一拨男人。

    没有任何人同情这个闯下泼天大祸的汉子,哪怕有,也不敢在脸上表现出来,毕竟姚老头几乎从没有那么生气。

    打断手脚之前的娘娘腔,就已经吓得尿裤子,给人按在地上后,浑身颤抖,再被人一棍子砸下去,撕心裂肺,满脸鼻涕眼泪,之后一顿乱棍,娘娘腔就像一条砧板上被刀剁的活鱼,娘娘腔就是娘娘腔,一直到最后昏死过去,从头到尾,半点男子的骨气始终都没有。

    娘娘腔最后竟然没被打死,在病床上躺了小半年,顽强得活了过来。

    期间很多窑工学徒都照顾过他,陈平安也不例外,很多人都不乐意这份苦差事,便找陈平安代劳,陈平安在龙窑算是最好说话的,到头来,反而是娘娘腔最不喜欢的陈平安,照顾他最多,只不过两人一天到晚不说话,终究是谁也不喜欢谁。

    陈平安只是每天采药煎药,那个娘娘腔偶尔会出神,呆呆看着窗户上风吹雨淋后发白的老旧窗纸,可能是想着哪天能够下地做活了,一定要趁着劳作间隙,换上一张张崭新漂亮的窗纸,红艳艳的。

    可是明明已经大难不死一回的娘娘腔,这个在病床上,硬是咬牙熬着从鬼门关走回阳间的汉子,还是死了。

    是给一句话说死的。

    是一位窑工的无心之言,当时陈平安在门口煎药,背对着窑工和娘娘腔,前者笑着说娘娘腔你那天给打得衣服破烂,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蛋,真像个娘们。

    陈平安那会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龙窑男人平日里骂这个娘娘腔的言语,比这恶毒狠辣很多的都有。娘娘腔几乎从来不会跟人吵架,是不敢,颠来倒去,大概他就只会在背后,私底下嘀咕着回骂一句:敢骂我,信不信你家祖宗十八代祖坟都炸了。

    结果就是这么一个不痛不痒的言语过后,已经可以自己坐起身的娘娘腔,那天破天荒跟陈平安聊了很多,多是他说,闷葫芦陈平安便耐心听着,说起窗纸后,陈平安便由衷夸他窗纸裁剪得好,他会笑。

    然后在那天晚上,一个胆子比针眼还小的娘娘腔,竟然用剪子捅穿了自己的喉咙,还不忘用被子捂住自己,不让人进屋第一眼就看到他那副死状。

    甚至都没人敢把尸体抬出去,实在太渗人晦气了。

    好在陈平安见惯了身边的生死,对这些没讲究,都是他拽着刘羡阳一起,忙前忙后。期间既没有太多伤心,也没有什么感悟,唯独守灵的时候,陈平安一个人坐在空落落阴恻恻的灵堂,没有半点畏惧,坐在火炉旁,喃喃道:既然这辈子不喜欢当男人,那就下辈子投胎当个女人吧。

    其实那天闲聊,娘娘腔就问陈平安,为什么明明是第一个找到了他,还要放过他,给他指出一条去往大山更深处的小路。

    陈平安就说我怕你被抓回去给姚老头打死,到时候就你这点芝麻胆子,变成了厉鬼,谁都不敢去报仇,也就只敢报复我了。

    当时娘娘腔笑得特别开心。

    其实哪怕陈平安现在回想起来,娘娘腔当时笑起来的时候,模样还是挺丑的。

    不过实在让人厌恶不起来就是了。

    桂花树底下那位姿容明艳的年轻女子,已经气得火冒三丈,被一个家伙这么目不转睛盯着瞧,她,或者准确说来是他,如果不是忌惮伤及桂花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就要祭出那两把本命飞剑,乱剑戳死这个长了一双狗眼的家伙了。

    陈平安回过神后,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无礼,拱手抱拳,歉意道:对不住,有点走神了。

    那人眯起一双好似吊挂着春色春光的桃花眼眸,伸出并拢双指,戳向陈平安,然后微微弯曲,挑衅意味,浓郁至极。

    陈平安不再只是转头姿势,干脆转过身,拍了拍身边高枝的空位,笑道:作为赔罪,我可以先替桂夫人答应你,可以在这边欣赏倒悬山的风景。

    他双手负后,扬起那张娇若春风的容颜,笑眯眯道:你喜欢男人?还是说只要好看的,男女都喜欢?

    陈平安一阵头大,使劲摇头,以示清白。

    他当然只喜欢姑娘。

    而且只喜欢一个姑娘。

    桂花树底下那人,放在身后的双手附近,出现了一金黄一雪白两缕剑气,极其细微,几不可见。

    显而易见,一言不合,他就要飞剑杀人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道:说出来你可能会更加生气,但是你这样穿,很好看。

    陈平安双手撑在树枝上,眼神澄澈,是我的心里话。

    是男子却女子妆容装束的那人,皱了皱眉头。

    他默然离开,没有离开山顶,而是站在观景台栏杆附近,眺望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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