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老人便有些可惜,笼中那只武雀,勘定一位纯粹武夫的武运长短,是有时限的,不是题字之后,武雀随时都可以飞出笼子给啄出来,结果陈平安题字前后,刚好是这对师徒一首一尾,这段时日根本不用奢望武雀会离开鸟笼了。
没那胆子。
曹慈跟许甲又对半喝完了一坛忘忧酒。
许甲酒量不行,越喝越醉,最后便睡死在酒桌上。
曹慈是越喝越清醒的人,眼神熠熠。
曹慈突然说了一句,如果不是师父来接我,真想去一趟剑气长城以南的那座天下,最多四五十年,我就能敢那十几头大妖掰手腕,在这之前,必然会是一场场酣畅淋漓的生死大战。
老人笑道:你信不信,你只要走出城头,你就会死?
曹慈叹了口气。
道理很简单,老人一点就透。
他曹慈极有可能已经进了巅峰大妖的视野,属于必杀之人,绝对不会给他四五十年时间,甚至一天都不会多给。
曹慈无奈道:那就老老实实回中土神洲吧。
老人有意无意说道:杀穿蛮荒天下最终横空出世的董家老祖,剑气长城有一个就够了,也只会有一个。如果妖族再次养虎为患,养出一个有望武道十一境的曹慈,我觉得它们可以自尽了。
曹慈嗯了一声,我得问问师父,到底有没有跻身第十一境。我希望是没有
老人笑着打趣道:你这当徒弟的,也太没良心了吧?怎么不念着师父的好,这一点,你曹慈竟然跟许甲差不多德行,很不好啊。你是曹慈唉,怎能如此平庸。
曹慈摇摇头,抬起手臂,伸出手掌,高过头顶,在酒桌上方抹了一下,嗓音轻柔,却眼神笃定:如今师父的武道,已经这么高,几乎已经能够与那些真正的山巅之巅媲美,那么如果不是第十一境的话,我的师父,或是以后的我,岂不是
老人微笑道:大可以拭目以待。
曹慈转头望向老人,像你这般好说话的老前辈,太少了。
老人自嘲道:那是因为我这个糟老头子,已经认命了。
曹慈默然坐在酒桌旁,许甲鼾声如雷,老头子已经不知所踪,去了别处,黄粱福地当然要比想象中略大一些,不会真的只有酒铺这么点地方,不过确实已经残破不全,如果不是这位诸子百家的祖师爷之一竭力维持,早就与骊珠洞天差不多,彻底失去洞天福地的后缀资格。
三教和诸子百家的圣人们每天会忙什么?
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是怎么来的?
宝瓶洲的骊珠洞天破碎之后,难道就只有三十五洞天了?
实则浩然天下的圣人们,很多需要去开辟疆土,拓展浩然天下的版图。
这一点,青冥天下的道教圣人不太一样,他们主要还是追求白玉京的高,层层叠叠,不断往上。
而佛家那座天地,则是求佛法之远,前世今生来世,都要让人活得无疑问,无所执。
当然,浩然天下的儒家,除了开辟出崭新的洞天福地,教化苍生,还需要盯着蛮荒天下的妖族。
其余两座天下,一样没闲着。
道家掌教陆沉在浩然天下兴风作浪,落子布局。
难道儒家亚圣就不在青冥天下收徒传道?
酒铺内,曹慈哪怕无人聊天,也无酒喝,也依然心境安稳,就那么坐着。
很难想象武道中人,会觉得破境没意思,压境才好玩。
老掌柜回来的时候,笑问道:曹慈,除了武道登顶,这辈子就不想其它什么的了?
曹慈笑道:我在想会想什么呢。
老人调侃道:那你就不如我家许甲和那个大骊少年喽。
曹慈点点头。
最后白衣少年走出酒铺,没有去找下榻于倒悬山某处大姓私邸的师父,而是径直去往孤峰山脚,到了广场大门附近,小道童和抱剑汉子都跟少年打了声招呼,曹慈便停下脚步,跟他们聊了大半天,这才走入镜面,结果到了那边,埋头淬炼本命剑的老剑修,以及腰佩法刀的师刀道姑,一样跟他笑着打招呼,曹慈再次停下,与他们聊了半天。
聊道法,聊剑术,聊天下。
曹慈跟人什么都可以聊。
这几年,一直就是这个样子。
而那些个早已功成名就的前辈神仙,无论是隐世高人,还是声势正盛的剑仙,甚至会有人大受裨益,甚至会因为一个武道四境的少年,而感到自惭形秽。
曹慈。
中土神洲的曹慈。
家世平平,祖上世代农耕,甚至算不得什么小富之家,一场战火,世外桃源被夷为平地,开始随着难民流民,一起颠沛流离,每天都会有生离死别。
然后被一位独自策马走江湖的高大女子看到,收为弟子。
女子当时将他抱在怀中,在风雪夜中,一同骑乘骏马,她对不过七八岁的孩子笑道:曹慈,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裴杯唯一的弟子了。
曹慈慢悠悠穿过剑气长城以北的城池,一路上有熟人搭讪,就陪他们闲聊,若是无人招呼,也会偶尔停下脚步,仰头看看飘来荡去的纸鸢,高高翘起的屋檐,或是那些贴在门上黯然无光的彩绘门神。
他最后缓缓走上城头,回到那栋老茅屋后边的小茅屋,闲来无事,随手翻了几本书,都看了几页就放下,走出茅屋,在走马道足足走了七八里路,才找到那位站在城头上眺望南方的陈爷爷。
白衣少年轻轻跃上城头。
一老一小,两两无言。
————
出了铺子,宁姚问过了鹳雀客栈位置后,就带着陈平安往捉放渡那个方向走去。
结果在客栈所在的小巷口子上,陈平安就遇到了满脸焦急的桂夫人,以及闷闷不乐的金粟。
看到了安然无恙的陈平安,桂夫人如释重负,没有说什么重话,甚至没有询问陈平安为何迟迟未归,只是与那位陈平安所说的宁姑娘打了声招呼,就返回捉放渡口的桂花岛,一大摊子生意,她忙得焦头烂额,加上玉圭宗姜氏公子的那档子事情,很是烦心。
金粟本来还想着抱怨几句,这个家伙害得自己给师父责骂得狗血淋头,只是当她第一眼看到那个墨绿长袍的佩剑少女,看着这位神色从容却锋芒毕露的宁姓少女,金粟便有些不敢说话。
三人没有去小巷客栈,宁姚听说他们今天要去逛倒悬山麋鹿崖在内的景点,就说她也没有去看过,一起去就是。
金粟虽然内心有些惴惴不安,可是不愿自己表现得太过怯懦,便主动开口说话,与那位瞧着不太好相处的宁姑娘闲聊。
宁姚其实没什么傲气,只是懒而已,可如果像金粟这样半生不熟的人问她问她,宁姚一样会回答,只不过每次回答得十分简略。
到最后,金粟实在是不知道如何跟她打交道了,便开始沉默,气氛有些尴尬。
但是内心深处,金粟翻江倒海。
这位年纪不大的宁姑娘,自称来自剑气长城。
外人从倒悬山进入剑气长城,有钱就行,可剑气长城的剑修想要进入倒悬山,听说战功彪炳的剑仙都难。
怪不得金粟遐想连篇,事实上她想得没有错,宁姑娘的姓氏,起了大作用。
但是金粟只猜对了一半。
发生在剑气长城的诸多内幕,桂夫人不愿意跟这位得意弟子多说,所以金粟只是大略知道先前那场荡气回肠的十三之战,哪怕身边的少女姓宁,也只敢将她认为是剑气长城宁家的嫡传子弟之一,这趟出行,可能是背负着家族任务。
金粟之所以不敢往最夸张的那个真相去靠,原因很简单,她们身边还有个陈平安。
由于宁姚的出现,麋鹿崖,上香楼,雷泽台,三处风景名胜,金粟都逛得束手束脚,不太自在,寡淡无味。
金粟毕竟是桂花小娘出身,不但修道资质极好,而且生了一副玲珑心肝,所以很多时候,会故意拉开距离,让陈平安跟那位不爱言辞的宁姑娘独处。宁姚跟陈平安在一起,往往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陈平安对那些风起云涌的王朝更迭,天下大势,人族兴衰,不太感兴趣。
其实不懂,也不想懂。
但是宁姚说了这些,他便愿意一一记下,放在心上。
金粟其实有些奇怪,为何那般性情冷淡的姑娘,愿意跟闷葫芦陈平安聊那么多。
期间三人与其他游客一同登上雷泽台,突然出现一位手捧金银两色拂尘的老道人,站在台阶上,对宁姚笑道:师尊吩咐下来,宁姑娘若是在倒悬山有什么需要,可以提。哪怕是去孤峰看那三清铃,都可以。
宁姚自然而然望向陈平安,陈平安微微摇头,她便摇头道:我们不去孤峰山上。
老道人笑了笑,那贫道就不叨扰了,只要有事,宁姑娘随便找一位道士通知倒悬山。
宁姚本来不太想搭话,只是看到陈平安在跟老道人抱拳致谢,她这才点点头,说了两个字,好的。
金粟呢喃道:蛟龙真君?
老道人本来已经要离开雷泽台,作为倒悬山的三把手,道法之高深,就连整座南婆娑洲的修士都如雷贯耳,便是金粟心中默念,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闻声后笑问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事?
吓得金粟脸色苍白,赶紧摇头道:不曾有事,只是晚辈太过仰慕老真君,才忍不住出声,还望老真君恕罪。
老道人爽朗笑道:贫道可没有这么霸道,而且倒悬山的规矩,没有哪条说直呼贫道的道号,就要受罚。
老道人一闪而逝。
金粟咽了口口水。
这位倒悬山的上五境老神仙,是以斩杀南海蛟龙著称于世的道家真君,然后就这么站在自己眼前,跟自己聊了天?
蛟龙真君的十一境修为,绝对足以碾压世间绝大部分玉璞境练气士。
没有人怀疑天君头衔是老道人的囊中之物。
最后在三人返回鹳雀客栈的时候,反而是宁姚开始主动聊天,与金粟一问一答,后者说得少了。
宁姚心情不错,之前陈平安在麋鹿崖山脚的摊贩那边,买了一对小巧灵器,阴阳鱼样式。
到了鹳雀客栈,那个不苟言笑的年轻掌柜说客满了,宁姚便二话不说,直接摸出一颗谷雨钱,放在柜台上,问够不够。
年轻掌柜眼皮一颤,正要说话,陈平安已经抢回谷雨钱,对年轻掌柜笑道:宁姑娘跟我们是朋友,掌柜的,你给通融通融?
年轻掌柜笑道:我倒是想通融,可我总不能赶走其他客人吧?鹳雀客栈还要不要名声了,以后生意怎么做?
宁姚直截了当道:那我换别的客栈住下。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掏出另外一枚谷雨钱,轻轻放在柜台,麻烦掌柜跟客人商量一下?
年轻掌柜微微一笑,收起谷雨钱,好说,客官等着。
陈平安将原先那颗谷雨钱还给宁姚,她问道:这是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我请你住客栈啊。
宁姚摇晃手心,掂量着那颗谷雨钱,无奈道:你挣一颗谷雨钱多辛苦,可是在我们剑气长城这边,这玩意儿不怎么值钱。你这叫打肿脸充胖子,很无聊的,换一家客栈算什么,住哪里不是住,我没你想的那么娇气。
陈平安伸出手,笑道:那你把谷雨钱还我?
宁姚白了他一眼,果断收起了那颗谷雨钱,幸灾乐祸道:你就等着心疼吧。
最后鹳雀客栈腾出了最大的一套屋子,在一扇书房的偏门外边,就是一座私人庭院,陈平安觉得很好。
宁姚没什么感觉。
年轻掌柜最后离开之前,当着三人的面,笑着将那颗谷雨钱放在桌上,琢磨了一下,觉得这钱可能会太烫手,我是不敢收了,姑娘住在这儿,跟陈公子一样,该是多少钱,我就记在账上,回头跟桂花岛要钱。
陈平安一头雾水。
金粟报以感激的眼神。
陈平安坐在桌旁,就要伸手去拿起那颗谷雨钱,却被宁姚一巴掌按住,又被她收起来。
看到陈平安一脸茫然,宁姚轻轻挑眉,似乎在挑衅。陈平安便笑着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金粟识趣地告辞离去。
房门关上后,陈平安一股脑拿出身上的家当和宝贝,一样样放在桌上。
便是宁姚都有些惊讶,感慨道:陈平安,你可以啊,挣钱的本事这么大,怎么从善财童子变成一个进财童子了?你才是假的陈平安吧?
陈平安学宁姚,身体后倾,双手环胸。
少年满脸得意。
倒悬山的今天。
有个从来没有这样的宁姚,有个从来没有这样的陈平安。
直到两人美好地相遇又重逢。
第二百七十七章 城头两人四境三战
桌上,琳琅满目。
既是陈平安的收获,也是陈平安的江湖。
一颗上等蛇胆石,是神诰宗道姑贺小凉当初在鲲船上,还给陈平安,还有一些已经褪色的普通蛇胆石。
彩衣国城隍爷沈温赠送的金色文胆,除此之外,旁边搁着一小堆金银两色的金身碎片,文武辅官的银色碎片,也有胭脂郡淫祠山神的破碎金身。
一枚出自某一代龙虎山大天师之手的印章,按照沈温的说法,需要配合道家五雷正法,才能发挥威力,但是最让陈平安记忆犹新的,还是这句话:唯有德者持之。
一堆铜钱小山,谷雨钱,小暑钱,雪花钱。
一堆小竹简,既有寻常竹子削成,更多还是魏檗打造竹楼剩余下来的青神山竹子,上边刻满了名言警句和诗词佳句。有崔瀺跟他一起练拳时朗诵的圣贤文章,有李希圣在竹楼外墙壁上画符的文字,有陈平安从山水游记里摘抄而来,有在江湖上道听途说而来的无心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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