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略显冷清的真武山最近热闹了起来。
马苦玄那个登山没几年的跋扈新人,又闹出了一桩天大风波,他出手打死了一位观海境修士,具体缘由,真武山并未公布,反正不是什么生死大仇,那位七境老修士与马苦玄素来就没有交集,哪怕起了冲突,最多就是口舌之争而已,必然是心狠手辣的马苦玄故意下了死手,
哪怕有两位老祖帮着说话求情,最后马苦玄还是被禁锢在后山的神武殿,一年之内不得离开。
神武殿供奉有真武山历代祖师和十数尊无名氏神祇,据说历史上有过一场牵连甚广的宗门浩劫,危难之际,那一代真武山宗主以不传秘术,请出了在大殿享受数千年香火的金身神祇,一同下山杀敌,声势浩荡,最终一口气灭掉十数座仙家门第。
但是在神武殿禁足,绝对不是什么舒坦事,只有犯下重罪的真武山修士,才会被拘押在此,最终活着走出去的人,十不存一,据说神武殿供奉那一尊尊神祇,在一些传承已断的上古斋戒日,会清醒过来,拷问鞭挞甚至是吞食修士的魂魄。
真武山一处仙气缭绕的神仙宅邸,一位辈分极高的兵家老祖炸呼呼道:如此处置马苦玄,会不会太过严苛了点?!
对面一人,容颜年轻且俊美,手指纤细白皙如女子,正在独自打谱,面对这位师弟近乎无礼的质问,这位男子无动于衷,竟是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
老人一巴掌拍在桌上,马苦玄这小子,是我生平仅见的天才,真正的天才,你要是毁了他,我跟你没完!
男人刚刚捻起一颗棋子,闻言后默默放回棋盒,皱眉道:宗字头的门派,毁在某个惊艳天才手里的惨剧,其实不少。
老人冷笑道:可是因一人而振兴宗门,一扫积弊颓势,更多!
男人摇头道:修行一事,首重无错二字,否则因为一两个人而坏了诸多祖辈规矩,获得短暂的兴盛气象,只是空中阁楼。再说了,真武山如今运转自如,并没有需要谁来拯救的地步。刘师弟,我劝你一句,你看重马苦玄,哪怕愿意将一切法宝都交付于他,甚至还暗中帮他赢得那桩福缘,归根结底,只是你一人的事情,我不会插手,因为这没有坏我真武山规矩。
老人看着神色越来越冷峻的年轻人,原本气势汹汹的兵家老祖,便有些心虚了,冷哼道:马苦玄值得真武山为他坏一些规矩,风雪庙有神仙台魏晋,我们有谁?
男人微笑道:有我啊。
老人给这句话噎得不行,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男人似乎也觉得气氛太过僵硬,总算露出一个笑脸,行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更何况马苦玄还不是你子孙,急什么。为了宗门大业?行了吧,你什么性子我还清楚?说来说去,还是想着让马苦玄日后去风雪庙帮你报仇。
那位以脾气暴躁著称于世的兵家老祖,坦诚道:初衷的确如此,可是相处久了,我看马苦玄越来越顺眼,我家那帮不成材的子孙,一万个都比不得马苦玄。
男人破天荒附和老人,点点头,嗯,你家那些王八崽子,你当年确实就不该生下来,可说到底,还是怪你自己管不住裤裆里的鸟。
老人气愤道:你一个真武山宗主,说这种话,也不臊得慌?!
男人笑了,打趣道:听说你最近裤腰带又没拴紧?找了个凡夫俗子的貌美侍妾?
老人气焰骤降,低声道:我是真心喜欢那女子,娇憨可爱,山上那些狗屁仙子,实在腻歪。
男人无所谓道:你喜欢就好。
老人突然心生愤懑,真武山现在的风气真要改一改,尤其是最近百年收取的弟子,心性极差,不过是一个马苦玄,就让他们鸡飞狗跳,道心大乱,一个个背地里说着酸话怪话,比市井长舌妇还不如!
男人摆摆手,不是道心大乱,是这些人的道心本就如此不堪。
老人疑惑道:你不管管?
男人反问道:那我要不要管管他们的吃喝拉撒,管管你的裤腰带?
老人翻了个白眼。
放心,马苦玄死不了。
男人挥挥手,重新开始打谱。
兵家老祖哈哈大笑,猛然起身,师兄你也真是,早说这句话,我何必跟你磨叽半天功夫!
男人头也不抬,你裤腰带松了。
老人嘿嘿笑道:师兄还是这般爱开玩笑
哎呦一声,老人慌慌张张,赶紧施展神通,一闪而逝。
原来是男子在挥手之间,就让一位元婴地仙裤的裤腰带粉碎了,而且后者毫无察觉。
若是有心杀人?
在宝瓶洲眼中,真武山强在世俗王朝的影响力,论个人修为和战力,风雪庙的诸位兵家老神仙,要强出真武山一大截。
曾经有人笑言,两座兵家祖庭,如果各自拉出十人来捉对厮杀,强者如林的风雪庙,能够打得涉世极深的真武山喊祖宗。
男人放下那本早已烂熟于心的老旧棋谱,棋谱名为《官子汇,记载了历史上许多著名的官子局,男人当下打谱那一局,又名为彩云局,对弈双方,一位是白帝城城主,一位是昔年文圣首徒。
男人轻轻叹息一声。
后山神武殿内。
马苦玄盘腿坐在一尊居高神像的头顶,一只黑猫又坐在他的头顶。
一人一猫一神像。
黑猫伸出一只爪子,轻轻挠着马苦玄的脑袋。
马苦玄不以为意,他从小就与黑猫相依为命,奶奶去世后,更是如此。
左手边一尊金身木雕神像,眼眶中蓦然泛起金色光彩,轰然而动,巨大神像缓缓走下神台,环顾四周,最后看到了居中神像头顶的马苦玄,神像走到大殿中央,转身面向那少年与猫,身高三丈的神像单膝跪地。
马苦玄仿佛对此习以为常,只是像以往那样出声提醒道:回去之后,记得守口如瓶。
这尊木雕神像微微点头,起身后大步前行,跨上神台,站在原位,金色眼眸很快失去色彩,寂然不动。
大殿门窗极高极大,光线透过窗户缝隙,撒落在大殿之内,灰尘因此得以瞧见。
马苦玄突然自嘲道:法宝太多,福缘太厚,也挺烦人啊。
黑猫抬起一只腿,轻柔舔着脚掌。
马苦玄后仰躺下,黑猫一个蹦跳,在马苦玄躺下后,刚好落在他胸口上,蜷曲起来,很快酣睡。
黑猫时不时换一个更舒服的蜷缩姿势。
马苦玄翘起二郎腿,一只手抚摸着黑猫的柔毛,想起真武山上那些阴阳怪气和趋炎附势,觉得有些无趣,你们不喜欢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也不喜欢你们啊。
大殿空灵。
唯有一人一猫的微微鼾声。
那些神祇的金身神像依次排开,像是在忠诚守护着高高在上的君王,年复一年,千年万年。
————
观湖书院的贤人周矩,没有跟随自己的圣人先生,去见俱芦洲的那位道家天君。
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对那个叫谢实的家伙出言不逊,只能害得先生为难。
先生离开了书院,肯定打不过天君谢实,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谢实一巴掌拍死,难不成还要代替学生跟外人道歉?
所以周矩来到了打醮山鲲船坠毁不远处的一座山头。
根据记载,冲天剑气正是从此而起,击毁了南下老龙城的那艘鲲船,死伤惨重,中五境以下的乘客,几乎无一幸免。
周矩在山上搜寻无果,没有半点蛛丝马迹,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因为这桩祸事,瞎子都看得出来,是幕后有人处心积虑,栽赃这个宝瓶洲最具实力的强大王朝。
但是周矩想不明白一件事,堂堂俱芦洲的一洲道主,为何愿意自降身份,趟这浑水?甚至不惜与观湖书院短兵相接?如果持续下去,天君谢实极有可能成为宝瓶洲全部练气士的公敌。
难道你谢实真当自己是道祖座下二弟子?
周矩不觉得大骊宋氏请得动一位别洲天君。
这些天风餐露宿的周矩,打算下山了。
听先生随口提起一事,最近半年内,婆娑洲桐叶洲和扶摇洲三个地方,出现了许多失传已久的无主法宝,甚至还有几件半仙兵的身影夹杂其中,引发了巨大震动,无数山泽野修蜂拥而动,根深蒂固的仙家豪阀,更是不会放弃这些莫大机缘,一时间鱼龙混杂,豺狼结伴。
周矩对这些不感兴趣。
他对接下来的世道,更无兴趣。
因为注定是读书人安心读书,更难了。
这样不好。
周矩抬起头,望向天空高处。
我周矩,观湖书院的小小贤人周巨然,尚且可以发现端倪,比我家先生更位居高位的你们呢?
周矩黯然下山,懒散云游,或御风或徒步,最后到了一处热闹集市,喝了碗热腾腾的酸辣汤。
周矩顿时笑逐颜开,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摊贩的女儿,正值妙龄,肌肤微黑却泛着健康的色泽,她偷偷瞥了几眼周矩。
家乡读书人不多,长得这么好看的读书人就更少了。
她觉得能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于是周矩多要了一碗酸辣汤。
第二百八十四章 姑娘请自重
陈平安登上那艘去往桐叶洲的吞宝鲸之前,专程去了趟上香楼外的集市,买了一只香筒,里头装了八十一根倒悬山特制的三清香,清香扑鼻,无论是礼敬神灵,还是焚香静心,都是上佳之品,就是价格不便宜,一枚小暑钱,也就是一百颗雪花钱。
之所以破费,是陈平安想起自家落魄山有座山神庙,以后若是有朋友到访,不妨拿出此香送给他们,客有诚意,神享好香,到底是件美事。
除了这只上香楼的香筒,以及之前在灵芝斋重金购得的两件宝贝,陈平安还从敬剑阁外的铺子,买了一套婆娑洲丹青圣手临摹的《剑仙图,总计五幅图,每一幅都是大长卷,绘画有二十位剑仙,每位剑仙在画卷上不过一寸长,栩栩如生,飘然欲仙。
《剑仙图的初版,是一位画家祖师爷在剑气长城观战后的大手笔,之后被摹刻无数。
敬剑阁的剑仙人数太多,这套名为石渠版的《剑仙图,也只是按照丹青妙手的个人喜好,选取其中百人,当时店铺还有数个版本,价格悬殊,又以石渠版最为昂贵,陈平安仔细对比之后,发现还是这个石渠版的所绘剑仙,最合自己心意,便一咬牙买下乐。
这笔开销,真不算小,足足五十枚小暑钱。
眉开眼笑的店铺掌柜,不知是高兴遇上了冤大头,还是由衷觉得陈平安有眼光,说了些关于《剑仙图的奇人趣事,说天底下有好几位剑修,都是无意间获得了早期剑仙图临作的残卷,就悟出了各自画卷上那几剑仙的真意,一步登仙,成为大名鼎鼎的陆地剑仙。
这一套《剑仙图,陈平安打算以后作为贺礼,送给圣人阮邛,当时离开家乡龙泉郡,阮师傅尚未举办开山立宗的庆典,现在应该已经办完了。五十枚小暑钱,对于阮邛而言,肯定不值一提,不过好歹是从倒悬山带往大骊龙泉的东西,隔了千山万水,多少有点礼轻情意重的味道。
人靠衣装马靠鞍。
陈平安一路走向上香渡,竟有数位妙龄女仙师瞅了他几眼,瞅完之后再看一下的那种,不是一扫而空就算了。
陈平安这趟桐叶洲寻道之行,比起倒悬山送剑之行,心思要更重一些,确定那些年纪轻轻的女子练气士并非心怀恶意之后,便不再多想。
上香渡比起捉放渡要更大,但是腰悬登船玉佩的陈平安,却没有看到那头必然身躯庞大的吞宝鲸,倒是看到了一头背甲上建有亭台楼阁的山海龟,以及一辆由青鸾仙鹤拖拽的巨辇,还有《山海志上记载扶摇洲独有之物,一座绿树荫荫的小山峰。
就是不知道是飞来山,还是飞去峰,相传这类山峰灵气凝聚而成的山根,是世间蛟龙的大补之物,远古陆地大蛟的走江化龙,在选好某条通海大渎后,还会请人搬来一座座飞来山飞去峰丢在水畔,为的就是能够及时进食,防止筋疲力尽,气血耗竭。
陈平安才刚开始学中土神洲的大雅言,问路一事注定鸡同鸭讲,实在不行的话,就只能拿出竹简刻字问路了。
好在陈平安找到了几位悬挂相同样式的渡船乘客,便默默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路程,很快来到一处人头攒动的地方,陈平安松了口气,结果左边肩头被人轻轻一拍,陈平安直接转头望向右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见陈平安没有中计,觉得有些无趣,懒洋洋道:怎么,你也是去往桐叶洲的扶乩宗?这么巧?你该不会是对我有所图谋吧?垂涎美色?
恶人先告状?
陈平安对此人印象不好不坏。
这个头戴珠钗,身穿粉裙,腰系彩带的貌美男人。
如果说一起从老龙城乘坐桂花岛来到倒悬山,是缘分,那么又在同一天从倒悬山去往扶乩宗,极有可能是心怀叵测的设计。
这位曾经被看门小道童打出上香楼的陆姓子弟,明显也看出了陈平安的戒备,他拍了拍腰间那块吞宝鲸颁发的登船玉牌,哈哈笑道:如你所想,我这次去往扶乩宗,是守株待兔,专程等你的。
这算是哪门子的开诚布公?
陈平安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在心中打定主意,绝对要对此人敬而远之。
这家伙不但模样如女子绝色,嗓音也清脆悦耳,难分雌雄,之前无意间一起游览捉放亭,他的言行举止,一看就是性子跳脱不按常理行事的人,陈平安虽然不反感此人的装束性情和癖好,但是也不希望有人打破自己的平静生活。
那人双手负后,十指交缠,下巴微微翘起,眯眼望向陈平安,姿态娇柔,比女子还要风流,柔声道: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要把真相说出来,我呢,姓陆名台,陆地的陆,上阳台的台,是中土神洲的陆氏子弟,在家族内不怎么受待见,就自己跑出来游历天下了,走了浩然天下九大洲里的五个了,原本我是不打算去桐叶洲的,可如今实在囊中羞涩,就想着能找个蹭吃蹭喝又不觊觎我美色的好人,我觉得你就是,反正已经欠了你一枚谷雨钱,不介意多欠一枚,说不定到了桐叶洲,我路上踩到狗屎,就能把钱还你,顺便还可以挣到回家的路费。
自称陆台的他见陈平安面无表情,显然根本不愿意相信他这套鬼话。
他叹息一声,好吧,实话实说,我出身阴阳家,精于占卜算卦,兜里没钱是真,挣不到钱是假,但是我欠了你一颗谷雨钱后,给自己算了一卦,是东游吞宝桐叶封侯,上上卦,此卦的意思很粗浅,但是以防意外,我仍是在这里待了足足两旬,这就是之前我说‘守株待兔’的由来,最后见到了你,我就知道,这趟老祖宗显灵保佑的桐叶洲之行,不去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