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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这天夜里,在陈平安和陆台还没走到那条巷弄,飞鹰堡大门外的道路上,就来了一位仙风道骨的方外之人。

    唯有堡主桓阳和管家何崖老人,出门迎接,肃手恭立,气氛不热闹,但是比较迎接两位年轻人的宴席,明显要更加实在。

    迎面走来之人,是一位双眼精光绽放的高大男子,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瞧着约莫不惑之年,手持拂尘,腰悬桃木符箓牌子,飘然而至。

    马鞍两侧悬挂着两捆松柏树枝,十分奇怪。

    一柄拂尘,篆刻有去忧二字。

    堡主桓阳和老人何崖连忙作揖,恭迎太平山仙师。

    中年男子微笑点头道:无须客气,下山降妖除魔,是我辈山人的义之所在。

    不等桓阳开口,牵马男子举头望向城堡上空,阴煞之气,果然很重,如果我没有猜错,飞鹰堡应该刚刚下过一场大雨,你们要晓得,那可不是一场普通的秋雨,而是盘踞此地的邪魔鬼魅,在施法布阵,要教你们飞鹰堡断子绝孙。

    桓阳和老管事视线交汇,桓阳拱手抱拳道:只要仙师能够救我飞鹰堡五百余口人性命,飞鹰堡愿意为仙师造生祠,交出那柄先祖无意中获取的宝刀‘停雪’,桓氏子孙供奉太平山和仙师最少百年时光,竭尽所能,报答仙师!

    男子洒然一笑,一摇拂尘,救下再说,否则好好一桩善缘,就成了商贾买卖,岂不是一身铜臭气了。

    桓阳激动万分,泣不成声道:仙师高洁!是桓阳失礼了

    男子不予理会,牵马前行,尽显神仙风范。

    这天夜里,又有一位风尘仆仆的邋遢老人拜访飞鹰堡,差点大门都没给打开,后来是陶斜阳的朋友,年轻道人黄尚闻讯赶去,才将老人接入了飞鹰堡,随便住在了一条巷弄,黄尚满脸愧疚,老人倒是不以为意,在深夜里走走看看,期间还趴在井口上,闻了闻几口水井的味道。

    老人住下后,咦了一声,脚尖一点,从院中掠上屋顶,举目望向一处,仔细端详片刻,返回院子后,问道:飞鹰堡已经有了高人坐镇?

    年轻道人愣了愣,是不是高人,弟子并不清楚,只知道飞鹰堡前两天来了两位年轻公子哥,一位风度翩翩,生得真是好皮囊,另一位背负长剑,不太爱说话。

    老人问道:你和陶斜阳先前遇险,那两人没有出手相助?

    黄尚苦笑道:是老管家救了咱们,那两人并无出现。

    老人点点头,何崖确实会一点道法皮毛,但是比起那两人贴在门口的那张符箓,差得就有点远了。

    年轻道人愣在当场,那两人跟我差不多岁数,难道就已经与师父一样,是那道法通玄的仙师?

    老人嗤笑道:年纪轻怎么了,年纪轻轻,就能够搬山倒海,那才叫真正的仙师。像你师父我这样的半吊子,靠着一大把年纪熬出来的微末道行,在真正的山上仙家眼中,根本就不会被视为同道中人。

    黄尚依旧不太相信,总觉得是师父高风亮节,是真正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不喜欢吹嘘自己的神仙修为。

    老人不再多说什么,相比那些腾云驾雾御风远游的仙家,自个儿等于一大把年纪都活在狗身上去,终究不是什么舒坦事。

    那边,陈平安又在院门外贴了张宝塔镇妖符。

    两人都无睡意,就在院子里闲聊。

    陈平安神色凝重,陆台依旧笑眯眯坐在椅子上扇扇子。

    陈平安刚要说话,陆台伸手阻止陈平安的言语,说了可就不灵了。

    陆台转移话题,打趣道:一件金醴法袍,养剑葫里两把飞剑,一根法宝品秩的缚妖索,等你哪天跻身了七境武夫,那还了得?

    陈平安会心一笑,开朗道:其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陆台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一名剑修?

    陈平安没好气道:有什么奇怪的,不就因为你恐高?从老龙城去倒悬山,是乘坐桂花岛,从倒悬山来桐叶洲,是吞宝鲸。那你坐过鲲船吗?

    陆台涨红了脸,一把将手中竹扇丢向陈平安,陈平安伸出并拢双指,轻轻一旋,竹扇如有丝线牵引,滴溜溜旋转起来,绕着陈平安飞行一圈,返回陆台那边,陆台接住竹扇,啧啧道:学以致用,很快嘛。

    剑师驭剑术,在江湖上可能很神秘,可对于跻身武道四境的陈平安而言。

    一法通,万法通。




第二百九十五章 远望
    秋日和煦,陆台今天又在院子里独自枯坐打谱,陈平安在一旁练习《剑术正经。

    自从上次陆台察觉到飞鹰堡弟子的查探后,飞鹰堡就再没有私底下的冒犯。

    陆台趁着陈平安停下剑架的间隙,突然问道:陈平安,我教你下棋吧?

    陈平安还在那边拧转手腕,找寻最合适顺畅的握剑姿势来应对变招,出剑想要快,就得从细处不断求变,这跟烧瓷当中极其高明的跳刀手法,是一个道理,粗看是不动,实则不然。

    听到陆台的提议后,摇头道:算了吧,我学过,但是下不好。第一次出门游历的时候,见过高手下棋,我还是更喜欢看人下棋。

    林守一,谢谢,于禄,改名崔东山的少年国师,一个比一个棋力深厚,陈平安经常观棋,可是就连棋的好坏远近和深浅都看不出来,所以自认没有下棋的天赋。

    不过就像看到陆台煮茶,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去往大隋的路上,林守一跟谢谢下棋,同样让陈平安心神往之。

    棋盘对弈,下棋人那种坐忘的感觉,陈平安觉得很美好。

    陆台也不纠缠,笑问道:知道下棋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

    陈平安当然不知道。

    陆台捻子落子,眼神炙热,身前无人。

    陈平安想了想,点点头,嗯。

    这下子轮到陆台诧异了,抬起头,斜眼看着陈平安,你真能懂?

    陈平安在院子里缓缓行走,气沉丹田,拳意倾泻,乍一看毫不起眼,原来已是水深无声的境界,笑道:有个人的剑,还有帮我打熬武道三境的老人,他的拳,感觉都是这样的,就像你说的,‘身前无人’。

    陆台微微一愣。

    哪怕陆台见过太多的奇人美景,见过钟鸣鼎食,黄紫贵人,羽扇纶巾,餐霞饮露。

    看陈平安打拳,还是一种享受。

    但是陆台觉得陈平安可以做得更好。

    他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

    只见他鼻耳之间,有四缕白色气息缓缓飘荡而出,却并不离开,也未消逝,如四条纤细白蟒倒挂面目之上。

    陈平安有些疑惑,不知陆台此举为何。

    陆台走到院子中央,缓缓道:纯粹武夫炼气,练气士也养气炼气,呼吸吐纳,都逃不掉一个‘气’字,气若游丝,搁在凡夫俗子身上,是形容一个人命不久矣,但是搁在剑修身上,是另外一种景象。

    陆台缓缓吐出一口气,气凝聚如丝,最终在他身前变做了一把袖珍飞剑,陆台轻轻一吹。

    陈平安心弦一震,迅速撇头,一抹白光从他耳畔疾速掠过,然后那抹极其纤细的白光,在整座院子迅猛飞掠,不断拉扯出一条条经久不散的流光溢彩,将一栋院子编织得如同一座剑气牢笼,一座充满凌厉剑气的雷池。

    陆台一跺脚,异象瞬间消散。

    陆台微笑道:我虽不是纯粹武夫,但是道理还是懂的,你陈平安练拳疯魔,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拳架,就打了一百万遍,所以拳意浑然天成,但是你其实并不理解其中的真意。

    陆台面向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伸出,手掌摊开,世间的拳架,除了壮筋骨气血,温养魂魄神意,真正的玄机,在于一股‘不借助于天地之力,反而要敕令天地’的真气,衔接紧密,为的就是出拳快到不讲道理!

    陆台笔直伸出一拳,砰然作响,拳罡炸裂,传出丝帛撕裂的声响。

    陆台又出拳,略有倾斜,一划一滑,出拳最终地点,仍是原先位置,但是声势,悄无声息,但是拳头触及的空中,气机崩碎,声势惊人。

    陆台解释道:两拳,我用了相同的气力和神意,直不隆冬一拳出去,看似最短的路径,但是就像跋山涉水,最快的,是找到山路,顺流而下,你一路直行,反而走得不够快。传说中的武道真正止境,是十境,再往上,是武神境,那才是让练气士都要艳羡和畏惧的天上风光。

    陆台收起拳头,叹了口气,望向天空,眼神恍惚道:天下乱象已起,陈平安,你一定要活下去。能够撑到最后,就是

    陆台嘴角渗出血丝,仍是继续说道:你一定要活下去,坚守于某地,千万不要被大势裹挟,要做那中流砥柱,时来天地皆同力,陈平安,不要争一时得失,我相信你会比那个曹慈走得更远,会重建长生桥,会成为大剑仙

    天机不可泄露。

    对于寻常练气士而言,可能就是一句可以随便挂在嘴边的戏言。

    但是阴阳家不同。

    精于卜卦算命和星象之人,往往不得寿终正寝,偶尔有,也莫要奢望恩泽子孙,甚至有可能寅吃卯粮,祖上失德,贻害后人。

    陈平安已经看出不妙,轻声喝道:陆台,够了!

    陆台点点头,抬起手背抹去血迹,坐回石桌旁,灿烂笑道:既然我找到了这里,在飞鹰堡找到了上阳台,那么之后你就需要自己独自游历了。

    陈平安坐在他身边,点点头,此间事了,我会独自北上,你不用担心。

    陆台问道:有什么打算?

    当然有啊。

    陈平安笑道:近的,就是找到一座古战场遗址,寻找那些死后还凝聚不散的阴魂英灵,淬炼三魂,夯实武道四境的底子。远的,回到家乡后,继续跟老人学拳,一步步走得踏实些,跻身第七境的可能性就更大。

    陆台点点头,不用管我,我没事,这点天道反扑,陆氏子弟的家常饭而已。

    陈平安确认陆台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后,便放下心来,双手抱住后脑勺,悠然道:还有之前就想过,但是来不及做的一件事,给家乡铺一条路,每隔三五里就有一座行亭的那种,花再多钱,我也不心疼。

    陆台没好气道:一条道路而已,也花不了几个钱。

    难怪这家伙的两把本命飞剑叫针尖和麦芒,看来是天生喜欢跟人顶针较劲。

    陈平安也不跟他较劲,继续道:到了家乡那边,试着亲自打理骑龙巷的两座铺子,只要能挣钱,哪怕是每天入账只有几文钱,都行。

    再就是那些神仙坟那些残破神像,虽然之前一趟回家,已经做了点事情,搭建了许多棚子,修缮了一些,可还是不够,还需要正式地为它们重塑金身。

    这就是你购买那几本造像书籍的原因?

    嗯。尽量多知道一些忌讳和规矩,省得自己好心办坏事。

    陆台笑道:真够忙的。

    陈平安始终望向远方,再远一点的话,愿意听吗?

    说吧,如果说得差了,污了我耳朵,我就一头扎进水井里,洗一洗。

    陈平安不理睬他的讥讽,我想要在家乡落魄山那边,竹楼之外,有更多的建筑一栋栋立起来,从山脚算了,从半山腰,一直延伸到山顶,有你说的那些瓦当,滴水,飞檐,藻井,卯榫,都要有。

    陈平安说到这里,伸出一只手,狠狠往上比划了一下。

    陆台翻了个白眼,好可怕的雄心壮志。

    陈平安有些泄气。

    陆台赶紧举起双手,好好好,你继续说。我不再取笑你便是。

    陈平安这才继续道:我要购买很多的藏书,三教圣人,诸子百家,先贤笔札,都要有一些。骊珠洞天在破碎之前,像我家泥瓶巷这种市井坊间,一本书有多难得,你肯定无法想象,比见着一粒银子还难。

    我想要山上,大楼小楼,放着很多灵器法宝,还要收集天下各国各处的特产,彩衣国锦绣地衣和斗鸡杯这样的,活泼可爱的精灵古怪,帮人梳妆打扮的精魅,会站在盆栽枝丫上拱手作揖开门迎客的小家伙,都养上一些。奇花异草,高山流水,亭台楼阁,茂林修竹,每天都会有云海像江河一样的山雾涌过山畔

    李宝瓶李槐可以在那边安心读书,林守一可以潜心修道,于禄可以武道登顶,跟崔姓老人请教拳法技击,谢谢可以在那边不用受崔东山的欺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可以在那边想修行就修行,想偷懒就偷懒,有个叫阮秀的姑娘,可以经常来我家里做客,我可以拿出自己铺子做的糕点待客

    每逢初一十五,会有很多百姓去落魄山的山神庙烧香,我要把山路神道造得更宽,跟福禄街桃叶巷一样的青石板,下雨天都不怕泥泞沾鞋,在山神庙准备好许多蓑衣斗笠,哪怕临时下雨,老百姓也不怕,借去拿着下山便是,下次烧香再还回来。

    不管天下怎么样,山下怎么个活法,别处山上是如何,我只希望我那边,人人相亲相爱,每天的日子都过得舒心些。我希望自己和身边的人,不要再像刘羡阳那次那样,感觉什么都做不了,而是我们占着道理的时候,别人不听,那就让他们听,不管是靠拳头还是靠剑

    陆台一直安安静静听着。

    就像亲眼看着陈平安在夏天堆着自己的雪人。



第二百九十六章 作别
    (这一章不是大章节,只有七千字,因为晚上还有一章。)

    陆台当时指了指院门口那边,说贴了那张宝塔镇妖符,门外是江湖,门内就已是山上了。

    把陈平安给说得想喝酒。

    之后飞鹰堡热闹了起来,热闹就有了人气,比起之前那种近乎死寂沉沉的安详,当下的飞鹰堡明显要更加让人心安。

    因为飞鹰堡来了两位外乡高人,不是飞鹰堡熟悉的那种游历四方的大侠,或是大名鼎鼎的宗师,而是神神道道的,比起已经足够古怪的何老夫子,还要更让人觉得新鲜。

    那位堡主盛情邀请而来的中年男子,在飞鹰堡的大街小巷,牵白马而行,马鞍两侧挂了两大捆松柏枝条,每次人马停步,手持拂尘的男子就会烧掉一根树枝,也不见他使用火石,双指一搓,松柏树枝便会燃烧起来,泛起阵阵清香,袅袅升空。

    凑在远处旁观的飞鹰堡人氏,其中有些略通老黄历的白发老者,开始显摆起学问来,说这叫庭燎,是一门了不得的仙家术法,能够驱邪祛秽,因为松是万木之长,被誉为十八公,相当于朝廷的国公爷,柏树则是仅次于松木的侯爷,尤其是一些个名山大岳上的松柏,显贵着呢,所以燃烧松柏,配合仙家口诀,就能够通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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