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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苻南华松了口气,如果蔡金简果真胆敢在此悍然杀人,极有可能被逐出小镇,连累整座云霞山沦为天大的笑柄。

    他脸色阴沉,用正统的雅言官话提醒她:蔡金简,请你三思而后行,如果你接下来还是这么冲动,我觉得有必要放弃盟约,我不想被你害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背对着老龙城少主的蔡金简,小声快速念道:上品见佛速,下品见佛迟实实有净土,实实有莲池

    她很快转过头,对苻南华歉意一笑,是我失态了,我保证,之后绝对不会发生类似事情。

    苻南华冷笑道:你确定?

    蔡金简一笑置之,没有跟苻南华如何信誓旦旦,重新低头望向草鞋少年,以盛行一洲的官话雅言自顾自说道:我云霞山源于佛门五宗之一,最讲求降伏心猿和拴住意马,可是我来此之前,连心猿意马到底为何物,也捉摸不透,家族长辈对此也从不愿拔苗助长,只是让我自行摸索,不曾想今日在你们泥瓶巷,踩中了一坨狗屎,反而让我察觉到一丝端倪

    陈平安提醒道:这位姐姐,你踩中狗屎,已经大半天了,为啥还不赶紧刮蹭掉?

    那位仙家女子,原本感觉自己已经跻身一种佛家净土心境,闻言之后,顿时破功,堕回俗世,脸色铁青,只是苻南华的告诫还在耳畔回荡,只得泄愤一般,伸出一根手指在草鞋少年额头,重重戳了一下,她瞪眼道:小小年纪,难道没人教过你,气性乖张是早夭之相,尖酸刻薄是削福之人?!

    陈平安皮糙肉厚,没在意,只是看向不远处的宋集薪,也不说话。

    后者跳脚大骂道:陈平安,你看我干什么,真是晦气!

    苻南华惊奇发现,自己竟然还没有跨入宋集薪的院子,便有些脸色不悦了,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蔡金简!真是有意思,世上还有人为了一坨狗屎,耽误了长生大道的脚步。

    蔡金简破天荒没有恼火,深深看了眼貌不惊人的干瘦少年,她转身就走。

    突然身后少年轻声说道:姐姐,你的睫毛很长。

    粗鄙至极的世俗蝼蚁,也敢调戏仙家神女?

    蔡金简勃然大怒,猛然转头。

    打定主意,哪怕折损一些气数,也要教训这个貌似憨厚实则奸猾的村野贱胚子,虽说蔡金简他们进入此地,如犯人拘押入牢笼,束手束脚,四处碰壁,一切术法器物,暂时都已经无法驾驭,可是自幼修行的裨益,例如登堂入室后,得以反哺身躯,好似时时刻刻在淬炼筋骨,虽然效果并不显著,远远比不得专注于此道的武道中人,但是凭此底子,对付一个在市井泥泞里摸爬滚打的少年,信手拈来,随手一掌,在某些重要窍穴上动点手脚,使其种下病根,折其阳寿,轻而易举。

    但是略显昏暗的巷弄里,她只看到一张黝黑的脸庞,和一双明亮的眼眸。

    海上生明月。

    蔡金简先是眼前一亮,随即泛起些女子天生的怜悯情绪,最后她那双丹凤眼眸中,一点点褪去那些可惜,她愈发笑容灿烂,恍然大悟。

    斩却心魔,正是机缘。

    需知近佛远道的云霞山一脉,自开山鼻祖云霞老仙起始,就始终推崇一个观点:每次缘起缘灭,即是一次渡劫。

    当然,这渡劫之法,并无定理定数定势,一切需要当局者自行解谜破局。

    比如当下的蔡金简。

    她觉得找到了需要镇压降伏的心猿意马,正是那个看似无辜实则障碍的少年。

    于是她再次抬起一只手掌,覆盖在少年心口上,轻轻一按。这一切动作,行云流水,快若奔雷。哪怕少年有意识向后退出半步,仍是敌不过高挑女子的出手。

    苻南华死死盯着那个诱人心魄的婀娜背影,心中非但没有半点旖旎涟漪,反而杀意腾腾,几乎要凝聚成一副铁石心肠,他刻意掩饰自己的杀机,故意大声怒道:先前你手指轻弹少年额头,使得他接下去常年疾病缠身,如此惩戒一次,就够了!为何还要,蔡金简,你是不是失心疯了?难道真想为了个贱种,连大道机缘也不管不顾?!

    蔡金简置若罔闻,苻南华放低嗓音,恢复世家子弟雍容气度,啧啧笑道:堂堂云霞山蔡金简,跟一个市井少年斤斤计较,传出去,不嫌丢人?

    蔡金简转过身,笑道:这条小巷真是与我有缘,哪里想到这都能让我捞到一份机缘,虽然不大,可蚊子肉也是肉,好兆头啊。我对那个叫顾粲的少年,更有信心了!

    苻南华愕然。

    难不成这娘们当真有所顿悟?

    蔡金简抬起一只脚,看到那份不堪入目的恶心污秽,笑呵呵道:真是走狗屎运了。

    宋集薪脸色阴沉不定,看不出心思变化。

    无人关注的婢女稚圭,站在原地,寂静无声,某个瞬间,她眼眸当中,浮现出两双淡金色的眼瞳,一眼双瞳。

    苻南华隐约间心生模糊感应,猛然间转头,快速张望,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最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女丫鬟,也无不妥之处,他只好将这股不适感,当做是蔡金简的所作所为,惹来了小镇上那位天人圣贤的凝视目光。

    蔡金简心情舒畅,之前积攒诸多的种种凝滞念头,洪水决堤一般直流而下。

    何止是小机缘?

    若非内囊中空的云霞山,确实需要一件足够分量的仙家重器,用来镇住不断外泄的山门气运,她也需要以此来奠定自己下任山主的地位,不然的话,蔡金简恨不得立即离开此地,回到云霞山闭关十年二十年。

    蔡金简走向苻南华的那个陋巷婢女。

    身后少年问道: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

    蔡金简头也没回,小家伙,你想多了。

    少年沉默下去。

    蔡金简回眸一笑,你最多半年时间就要死了。

    少年愣了一下。

    她柔媚笑道:还真信啊,姐姐骗你的!

    陈平安咧嘴一笑。

    蔡金简和苻南华这对仙家男女,几乎同时在心头冒出一个想法。

    井底之蛙,山下蝼蚁。

    蹲在墙头看戏的宋集薪,双手揉着太阳穴,脸色极其罕见的有些认真。

    哪怕稚圭已经带着那位性情古怪的姐姐,去找鼻涕虫顾粲了,而那个一言不合就一掷千金当冤大头的年轻家伙,也走进了自家院子。

    心思玲珑的宋集薪仍是蹲在那里发呆,天子卓绝的少年视线之中,有个清瘦少年,站在泥瓶巷当中,看了会儿高挑女子的背影,很快就收敛视线,走向自家院门,但是柴门久久不见推开。

    宋集薪很讨厌的这种感觉,有个家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在某些时候,就像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不搬,碍眼,搬走,嫌脏。

    以至于苻南华在他身后的言语,少年也未听清楚。

    这位老龙城少主,只得重复一遍,宋集薪,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与你们大不相同?

    宋集薪终于回过神,转身继续蹲着,俯视着高冠风流锦衣华服的苻南华,平淡道:我知道。

    苻南华只得把已经跑到嘴边的一句话,强行咽回肚子,不过仍是有些不甘心,笑问道:真知道?

    身世神秘的小镇少年,眼神冷漠,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说,他们生死人,肉白骨,长生久视,道法无边?!

    苻南华点了点头,欣慰道:我们能算半个道友。

    宋集薪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隔壁院门,略显心不在焉,不合时宜。

    苻南华开诚布公道: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管你有什么,只要你肯开价,我砸锅卖铁,也要买下来!

    宋集薪疑惑道:我看得出来,你和那个女子之间,你的家世地位,要高出一筹,既然她都能够那么对待隔壁那家伙,为何你愿意对我如此

    苻南华主动接过话,平起平坐?

    宋集薪点了点头,夸奖道:你这人挺上道,和你说话不吃力。

    苻南华没有在乎少年的居高临下,无论是位置,还是说话的倨傲口气。

    与蔡金简视草鞋少年为卑微蝼蚁截然不同,苻南华对宋集薪不但心生亲近,对泥瓶巷这一片地带,始终心怀敬畏,说不清道不明。

    所以苻南华的的确确,将眼前少年当做了同道中人。

    这条大道之上,越是前行,身份贵贱,男女之别,年龄大小,皆是虚妄,毫无意义。

    宋集薪跳下院墙,低声道:去屋里说。

    苻南华点头道:好。

    宋集薪在跨入门槛的时候,漫不经心问道:随便问问,你跟那个一看就是好生养的姐姐,是什么关系?

    苻南华毫不犹豫说道:暂时是一伙的,但不是一路人。

    宋集薪哦了一声,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那你们做事情也太拖泥带水了,一点都不爽利,我以前听说外头的那个世界,神仙妖魔,光怪陆离,但只要是修行中人,有了恩怨,不该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吗?

    苻家大公子,终究是老龙城长大的仙家后裔,见惯了大风大浪,听到这番话后,脸上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绪。

    他笑问道:你们之间有仇?

    少年张大眼睛,故作惊讶道:你在说什么?

    似乎是发现眼前男人根本不信,于是宋集薪收敛脸上浮夸做作的神色,率先在大堂椅子上落座,伸手示意苻南华也坐下,然后认真说道:我跟隔壁很小就没了父母的陈平安,当了这么多年邻居,从来没吵过架,信不信由你。

    苻南华瞬间就听明白了少年的隐晦意思。

    隔壁少年,无依无靠,无根浮萍罢了。

    如果死了也就死了,不会有谁追究此事。

    老龙城少主哭笑不得,突然意识到这条小巷的风波,发生得有些荒诞滑稽。

    隔壁那个贫寒少年,可以说,正是为了刻意隐瞒宋集薪主仆二人的地址,而惹来一场飞来横祸,会为此遭殃丧命。

    恰恰是方才,这个仿佛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宋家少年,却要借刀杀人,致人以死地。

    一刀不够,再来一刀。

    苻南华不禁满心感慨,难怪《尸子有云:虎豹之子,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

    ————

    顾粲家的院子里,孩子已经被他娘锁在内屋房间,妇人和自称真君的老人相对而坐。

    老人收起掌心纹路纵横交错的手掌,微笑道:大局已定。

    妇人疑惑道:敢问仙师刚才做了什么,才能让那陈平安

    说到这里,她发现老人眼神骤然绽放锋芒,吓得她赶紧闭嘴不言。

    老人望向院门那边,轻轻拂袖,带起一股清风,在小院旋转不定,徘徊不去,老人这才道:如我这般身份的人物,涉足此地,越是深陷于泥菩萨过河的无奈境地,虽然目前还谈不上自身难保,但是时间越久,就越嗯,如宋集薪那少年所说,叫做拖泥带水,只能混一个沾惹满身因果的下场。好就好在那人,天怨人怒,哪怕已经作退大一步想,仍是晚节不保,难逃灭顶之灾,可惜啊,原本有望享受千秋香火的局势,急转直下,惨不忍睹趁此机会,我才能够为你儿子做些谋划,看看能否既了结那少年的性命,又掐断以后某些圣人仙师的顺藤摸瓜,免了秋后算账的后顾之忧,好让我这位新收弟子在未来登仙路上,挟风雷之势,最终化龙

    妇人坐在一旁,断断续续,听得大汗淋漓。

    老人笑问道:是不是很奇怪,分明是餐霞饮露不理俗事的世外之人,为何潜心修道,修来修去,好像只修出了这般城府戾气?比你这眼窝子浅的无知村妇,也好不到哪里去?

    妇人连忙低头颤声道:万万不敢作此想!

    老人一笑置之,安静等待云霞山蔡金简的敲门。

    修行路上,术法无边,神通无穷。理有大小,道有高低。

    蔡金简视你们如蝼蚁,本真君何尝不是视她与苻南华为蝼蚁?

    与脚下蝼蚁,讲甚道理?




第十一章 少女和飞剑
    一位双鬓星霜的儒士带着青衫少年郎,离开乡塾,来到那座牌坊楼下。这位小镇学问最大的教书先生,脸色有些憔悴,伸手指向头顶的一块匾额,当仁不让,四字何解?

    少年赵繇,既是学塾弟子又是先生书童,顺着视线抬头望去,毫不犹豫道:我们儒家以仁字立教,匾额四字,取自‘当仁,不让于师’,意思是说我们读书人应该尊师重道,但是在仁义道德之前,不必谦让。

    齐先生问道:不必谦让?修改成‘不可’,又如何?

    青衫少年郎相貌清逸,而且比起宋集薪的咄咄逼人锋芒毕露,气质要更为温润内敛,就像是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当先生问出这个暗藏玄机的问题后,少年不敢掉以轻心,小心斟酌,觉得是先生在考究自己的学问,岂敢随意?中年儒士看着弟子如临大敌的拘谨模样,会心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肩头,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不必紧张。看来是我之前太拘押着你的天性了,雕琢过繁,让你活得像是文昌阁里摆放的一尊塑像似的,板着脸,处处讲规矩,事事讲道理,累也不累不过目前看来,反倒是件好事。

    少年有些疑惑不解,只是先生已经带他绕到另外一边,仍是仰头望向那四字匾额,儒士神色舒展,不知为何,不苟言笑的教书先生,竟是说起了许多趣闻公案,对弟子娓娓道来:之前当仁不让四字匾额,写此匾额的人,曾是当世书法第一人,引起了很多争辩,例如格局神意的筋骨之争,‘古质’‘今妍’的褒贬之争,至今仍未有定论。韵法意姿,书法四义,千年以来,此人夺得双魁首,简直是不给同辈宗师半条活路。至于此时的‘希言自然’,便有些好玩了,你若是仔细端详,应该能够发现,四字虽然用笔结构神意都相似相近,但事实上,是由四位道教祖庭大真人分开写就的,当时有两位老神仙还书信来往,好一番争吵来着,都想写玄之又玄的‘希’字,不愿意写俗之又俗的‘言’字

    然后儒士带着少年再绕至莫向外求下,他左顾右盼,视线幽幽,原本你读书的那座乡塾,很快就会因为没了教书先生,而被几个大家族停办,或者干脆推倒,建成小道观或是立起一尊佛像,供香客烧香,有个道人或是僧人主持,年复一年,直至甲子期限,期间兴许会‘换人’两三次,以免小镇百姓心生疑惑,其实不过是粗劣的障眼法罢了。只不过,在这里完成一门芝麻大小的术法神通,如果搁在外边,兴许就等于天神敲大鼓春雷震天地的恢弘气势了吧

    到后边,先生说话的嗓音细如蚊蝇,哪怕读书郎赵繇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了。

    齐先生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和疲惫:很多事情,本是天机不可泄露,事到如今,才越来越无所谓,但我们毕竟是读书人,还是要讲一讲脸面的。更何况我齐静春若是带头坏了规矩,无异于监守自盗,吃相就真的太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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