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马伯庸
我赶紧甩了甩脑袋,把这些杂念甩出去。这时一个念头闯进脑海。
对呀,我可以这么做!
我也俯下身子,利用台阶来回研磨瓷片,把它磨得尽量狭长,中间还磨出一些深痕。这是竹枝,深痕是竹节,和莲花放在一起,恰好就是莫许愿的莲竹头饰造型。我不知道尹银匠是哪里学来这个造型的,但他应该很喜欢,否则不会转行打造银器还继续使用。
这个设想虽然糙了点,但也算投其所好。这破瓷片硬件条件太差,也只能从创意方面去尽量发挥了。
时间很快到了,我们两个各自退开一步。我把长条瓷片摆在覆莲旁边,说实话,真有点丑,不过莲竹模样还是能看出来的。
尹银匠背着手从我这溜达过去,扫了一眼,一言不发,脸上看不出赞赏或批评。他又慢慢踱步到了兰稽斋老板的望桥柱,看到覆莲上撒了许多白色粉末,夹杂在莲瓣之间,略显愕然。我也挺惊讶,这叫啥造型?转念一想,这应该是瓷粉。
兰稽斋老板这是把瓷片生生磨出一把细碎瓷粉,像撒胡椒面儿一样撒了上去。
我那个好歹也算个造型,这个算什么鬼?尹银匠也是莫名其妙,不知这算什么用意。
“你们站好别动,等着看啊。”兰稽斋老板信心十足地说,双手抱臂。我心想他难道还会变魔术,从白粉里变出只鸽子来不成?
兰稽斋老板什么都没干,只是稍微挪动了一下身躯。
刚才他站的位置,自己的影子恰好遮挡在望桥柱上。现在一移动,阳光正好照射在柱子之上。那遍布莲瓣的瓷粉反射着光芒,形成无数小小光晕。整朵莲花陡然变得光彩夺目,熠熠生辉,宛如佛光降临一般。它一下子就从古建遗迹,变成了至宝法器。
没过多久,兰稽斋老板又站回到原地。阴影浮现,覆莲石柱才恢复原状。
尹银匠看着我:“不必说了吧?”
我颓然瘫坐在地上,这次真是输得彻底,差距太大了。这个家伙别看人品有问题,这审美确实是高我一头。他知道瓷片如何搭配,都是很丑,居然独辟蹊径想出这个法子,化废为宝,真有他的。
一比二,我还是输了这次赌斗——不,不是赌斗,这事跟运气没关系。我是败在了对焗活的了解上,水平不够,输得实实在在。
“你跟我来。”尹银匠指了指兰稽斋老板,背着手,朝着自己家的巷子走去。后者得意地看了我一眼,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尾随而去。
“等一等!”我大声喊道。
兰稽斋老板道:“愿赌服输吧朋友,耍无赖可不好。”语气里带着嘲讽。
“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辩解的。不过我好歹也赢了一次,能不能旁观,让我见识一下真正的焗活?”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甚至有点卑躬屈膝。兰稽斋老板笑着对尹银匠说:“您拿主意。”尹银匠看了我一眼:“只许看,不许说。”
“好嘞!”我大喜过望。
我们三人又来到尹银匠的家里。他打开门,让我们进了屋。这屋里有点阴冷,我迈步进去,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正厅的陈设极其简朴,一柜一桌一床一椅,没了,剩下的都是银器设备和材料。电器只有一台老式收音机,和一盏八十瓦的白炽灯泡。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霉味,似乎很久不曾通风了。旁边一扇门通向后堂,看门上的旧迹花纹,可是颇有年头了。
整个厅里,真正惹眼的,是那个柜子。这不是普通的大衣柜,而是一件黄花梨的柜格。上层三面开敞,四边是宝珠纹的圈口牙子。里面放的是一个座钟和一尊圣母像,后面还悬着一枚简陋的银质十字架。下部对开两门,落堂镶平素板心,下面方腿直腿。这个柜子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连漆也没涂,黄花梨“不静不喧”的色泽得以完全体现。
这事在江南不算罕见。经常一户普通人家的后屋,就搁着当年祖上用过的好家具。
兰稽斋老板自打进了屋子,视线就没从那只柜子离开过。以他的眼力,自然知道这柜格是上等货色。不过他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那柜子里藏着的瓷器吧。
银器工作台就搁在门内墙边,尹银匠双臂搭住台子两侧,轻轻一振,把它往外挪了几分,摆正。然后他转身打开那个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卷东西来。这东西似乎是牛皮质地,叠成一个圆卷,上头沾满了厚厚的灰尘,一看就是许久不用了。
兰稽斋老板伸着脖子还想往柜子里看,结果尹银匠“啪”地重新关上了,他只得讪讪缩回去。
尹银匠捧起那牛皮卷,拂了拂上面的灰尘,把它徐徐展开。原来这是一个类似哈达的长牛皮条,呈黑褐色,上面别着一排精致的小工具,有钩有铲,有刺有钻,黄杨木的云边握手,长短一样。它摊开的一刹那,不知为何,我的心脏狠狠地大跳了一下。因为在边角,刻着一个个小小的莲竹纹。这个纹虽然也发旧,但明显是后刻上去的。
尹银匠从牛皮卷上取下几件工具,抬头道:“你不是有瓶子要修补吗?拿来吧。”
兰稽斋老板赶紧把那个琮式瓶拿过去,说口崩了,想镶个遮芒的包银边。尹银匠接过琮式瓶,端详片刻,眉头却一皱。
一般焗活处理崩口,不需要焗钉,而是用一圈银质或金质的小圈镶在芒口,把崩坏处遮住——不过现在要修补的这个是琮式瓶,和别的瓷器可不太一样。
《玄瓷成鉴》里特意把琮式瓶单独拿出来讲过,那章我印象还蛮深的。琮式瓶不是实用器,而是祭祀用的礼器。上古时代就有玉琮,基本器型是方柱、圆孔、短颈,圈足,口足尺寸一样,四面还有凸起的横线。历代对琮式瓶都有仿制,形制不一。到了清代,四面凸起的横线被八卦纹取代,所以又称八卦瓶,烧制最多。青花也有,白釉也有,仿钧釉的也有,仿哥窑釉的也有,形成了一个大类。
无论哪朝的琮式瓶,最大的特征是内圆外方,象征着天圆地方。而这个瓶子修补的难点,恰恰就在于这四个字。
焗活里的遮芒,需要先打造出一条长长的银条,对折一下,然后镶在瓷器芒口一圈敲实。大部分瓷器圆口圆形,实现这个工艺很容易。
而兰稽斋老板送来的这个瓶,内圆外方,崩口又有点大,从内圈圆口蔓延到了外圈方形。为了遮芒,镶条得兼顾内外,同时包起,才能稳稳套住。你可以这么想象,尹银匠得在一瞬间把一团银泥捏成内圆外方的双结构套环,给瓶子镶住。
要知道,银泥不是橡皮泥,正处于高温熔解状态,没法用手去精细控制。把高温金属在一瞬间捏成这么一个复杂形状,难度可想而知。
难怪兰稽斋老板费尽辛苦,要来请尹银匠出山。
尹银匠戴上一副放大镜,全神贯注地端详了许久,然后从那个牛皮套子里“唰”地拔出一把小锉。这么多年过去,这小锉的光泽依然明锐。尹银匠一握紧那小锉,整个人立刻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我能感受得到,这比“心外无物”的境界还要高明一些,是“心无外物”。前者忘物,专注于我;后者忘我,专注于物。
他仔细地把琮式瓶的崩口边缘锉平,用一枚蘸了颜料的扁针在上面细细画了一道圈。做完这些工序后,他沉思片刻,用一根铅笔在纸上涂画了一阵,然后取来一根小银铤。
尹银匠把小银铤搁到坩埚上剪碎,以乙炔喷灯加热,银铤很快熔成一团颤巍巍的小银珠。这时尹银匠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伸直两条胳膊,十指以一个特别复杂的方式交叠在一起,如同一张渔网。然后这十根指头依次动了起来,开始是一根,然后是两根、三根,指头之间彼此穿插扣合,速度越来越快,让人眼花缭乱。
怎么说呢……川剧里的变脸,演员得先练铜钱掌,把十根指头交叠在一起,以极高的速度改变手势。练这个出师了,才能正式学变脸。尹银匠此时的动作,就和那个非常相似。我和兰稽斋老板在一旁看着,瞠目结舌。
当一套手势做完之后,尹银匠的脸上微微红,额头有汗滴沁出。看来这绝活儿,对他的身体负担可不小。他忽然把双手解开,从牛皮带上拔下一把小钩和一把小夹,直接插入坩埚上的银水珠。只见手腕轻轻一动,一钩一夹如抽丝一般,从水珠里拉出一条银线。
这银线在半空划过一条优美的弧形,尹银匠左手提线在瓶口一绕,同时右手用夹子往外圈一压,犹如太极中的举重若轻。银线在双手钩夹的捏弄下极为服帖,飞快地在瓶口缠成一条长带,格出内圆外方的形制。尹银匠双臂猛然一沉,这银条已牢牢贴敷到了瓷口上,开始凝固。他趁机掐边压缝,填补崩口内缺,然后把工具放下,双手拇指捺住边口转了一圈。
待得收手之时,这琮式瓶口已牢牢镶起了一圈银边,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更增添了几分雍容。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
这等牵银入瓷的手法,我闻所未闻,当真是惊为天人。我侧脸一看,兰稽斋老板张大了嘴,也是呆滞在原地。越是懂得焗活的人,看到此情此景就越是震撼无比。就算是《玄瓷成鉴》里,也没提过有这么神奇的焗瓷手法。
尹银匠把琮式瓶搁回到台上,又用工具做了一些细部的修补,不忘在银条上錾上一些纹饰。半个小时之后,他把瓶子擦拭了一圈,递给兰稽斋老板:“一百块。你可以走了。”
兰稽斋老板赶紧掏出钱,恭恭敬敬放到他面前,才敢接过瓶子。他镇定了一下心神,开口问道:“您刚才这一手绝活儿,可有来历吗?”
“没有。”尹银匠又恢复成了一个木讷老头,他慢慢把工具逐一插回到牛皮上,眼中不复见锋芒。
兰稽斋老板似不甘心:“您这牛皮卷里的工具,看着可也有年头了,至少得是晚清的吧?家里传下来的?”尹银匠依然没理他,埋头把牛皮卷好,结上搭扣。兰稽斋老板在一旁东拉西扯,又说了半天废话,搞得尹银匠烦不胜烦,挥手呵斥道:“你们两个快走!快走!”
嘿,连我也给捎上了。本来我打算趁机询问几句,这回好,一起被赶走了。
我正琢磨着怎么能留下来,兰稽斋老板忽然歪了一下头,似乎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然后他直了直腰,那谦卑恭敬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诡异笑容:“我想起来了,老爷子这手绝活儿,不是绝迹江湖几十年的‘飞桥登仙’吗?”
尹银匠正在系扣的双手停住了,左眼猛地一跳。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兰稽斋老板,似乎被刺中了什么要害。眼神里既有震惊,也有惶恐。
仔细想想,“飞桥登仙”这名字还真挺合适的。刚才那一幕实在太美,小钩引着银线飞过半空,迅捷飘逸,真如接引登仙一般——可为何尹银匠这么大反应?
这时屋子外头,忽然传来拍巴掌的声音,不疾不徐,一共六声。掌声很响亮,屋子里听得一清二楚。可里面殊无热情,反倒带着几分阴冷险恶的味道,如同猛兽接近时的脚步声。
古董局中局 第六章 对峙细柳营
听到这拍巴掌的声音,兰稽斋老板长长吁了口气,如释重负。
他躬身让开门口,很快有三个人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个瘦弱的年轻人,容貌清朗俊秀,可惜脸色苍白不见一丝血色,眉宇间带着几丝忧郁气质。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头发和眉毛都是纯白颜色,不见一根杂质。露在外面的双手肌肤白皙透亮,青色血管隐约可见,简直就像景德镇的隐青釉色一般——他应该罹患严重的白化病。
后面两个人都是孔武有力的小伙子,头皮青茬,紧跟在那年轻人身后。他们一进来,两具魁梧身材立刻把门口挡了个严严实实。
那年轻人一进屋,先看向兰稽斋老板:“你亲眼确认了?”
兰稽斋老板赶紧点头:“是,是,刚才我亲眼目睹,确实是‘飞桥登仙’。”
年轻人矜持地笑了笑,转头看向尹银匠:“尹前辈,你好。晚辈姓柳,叫柳成绦。”
尹银匠莫名其妙,只好一言不发。
柳成绦找了把椅子坐下,慢慢悠悠说:“晚辈听说,焗瓷里的秀活,分成了山东、河南、河北三个流派。山东皮钻,河南弓钻,河北砣钻,各有绝活。若我认得不差,这应该是河北一派的独门手法——您说对吗?”
尹银匠有心发作,可面对这个来路诡异的白化病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柳成绦也没打算听到他回答,继续自顾说道:“‘飞桥登仙’这一手太过巧妙,有补完天工之能,所以易遭天妒,不可轻用。真正有幸看到的人,一共也没几个。今天晚辈有幸,适逢其会,真是何其幸运。”
我和尹银匠同时扬了扬眉毛,看向兰稽斋老板。原来,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那个琮式瓶想来也是被故意处理成那样的崩口,非“飞桥登仙”不能修补,借此引出绝活。
闹了半天,这老板不是贪图尹银匠的瓷器,而是在替这个白化病人试探身份!
柳成绦又继续道:“河北一派本来混迹于京城,乃是三派地位最显赫的京派。可惜人丁不旺,到了晚清逐渐式微。唯一一点血脉,并入了明眼梅花,这绝活也传入五脉之中的玄字门,成了药家独有的手艺——您是药家的什么人?”
他有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温柔,还带了点孩子式的好奇。可话里的意思,却让我无比震惊。
我的心脏陡然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抓紧。这……怎么一下子就把五脉牵扯进来了?我惊骇地看着尹银匠,难道说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家伙,竟然是药不然的同族吗?
面对质问,尹银匠淡淡回答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柳成绦微微一笑:“没事,没事,那些陈年烂谷子的事,不提也罢。重要的是,您有这一手绝活,就够了。我想啊,咱们国家很多传统手艺都快失传了,得有个法子保存下来。您跟我回去,跟晚辈商量一下,如何把这些民族瑰宝保留下来,如何?”
话说得冠冕堂皇,语气却不容人拒绝。
尹银匠感觉到了对方的恶意,伸手想要去抓喷灯,柳成绦身后的保镖眼疾手快,飞身上前,一把抓住喷管。那喷管是黄铜质地,“咔吧”一声,居然被他撅筷子一样轻松撅断了。尹银匠后退几步,嘴角开始颤抖,他终于明白,今天这些家伙为达目的,是绝不会吝惜使用暴力的。
一念及此,尹银匠立刻怂了。不在工作台前,他终究只是个懦弱老头罢了。柳成绦又看向我,态度依然非常和蔼:“这位先生,虽然你我素昧平生,不过见面就是缘分,不妨一起去小处坐坐吧?”
这就是要灭口的节奏吧?我心中暗想,开始扫视屋子,想该怎么脱身才好。柳成绦见我眼神闪烁,知道我尚怀有侥幸心理,苦口婆心地劝道:“‘飞桥登仙这事’,干系重大,不能外传。就算您发了誓,我也不放心。所以今天无论如何,您得跟我回去。您不必徒费心机了。”
见我不吭声,兰稽斋老板赶紧讨好地看向年轻人,一脸谄媚。柳成绦弹了弹手指:“咱们细柳营,向来是言出必践。你的账就平了吧。”兰稽斋老板连连作揖感谢,可眼神却飘向那黄花梨柜子。柳成绦知道他心思,不由得摇摇头:“不告而取,不是君子所为。尹老师走后,这铺子你可得替他看好了。”
兰稽斋老板大喜过望,尹银匠这次肯定回不来了,让他看铺子,岂不就意味着铺子里收藏的瓷器,全是他的了。若不是贪图这些便宜,他才不会纡尊降贵来跟一个老银匠周旋。
我在一旁,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柳成绦的话,在我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细柳营,细柳营,这不正是药不然叮嘱我要提防的老朝奉的手下么?!
我仔细这么一想,前后关系一下子就捋顺了。细柳营身负老朝奉的嘱托,来绍兴寻找‘飞桥登仙’的传人。柳成绦查到尹银匠这里,不确认他到底会不会这手绝活,于是没有打草惊蛇,是让当地的古董店老板假借修瓷为名,来试探尹银匠。一旦尹银匠露出这手绝活,细柳营才会出面来绑人。
这些人行事,真是既谨慎又狠辣,从前到后滴水不漏。
药不然显然知道细柳营在绍兴的举动,又不便对我明说,于是给了我一个隐隐约约的暗示。
原本我不知道为什么药不然要引我来绍兴,但看到那个柳成绦的做派后,我立刻就明白了。药不然最讨厌的,就是柳成绦这样的人。我虽不知两人在老朝奉手下是什么分工,但两人关系绝不会好,搞不好还是竞争对手。
药不然这么干,是打算让我去搅柳成绦的局。
可惜啊,如今我非但不能搅局,反而自身难保,直接被人家堵在了屋子里。柳成绦暂时还不知道我的身份,等带回去一查,很快就会知道我是白字门的许愿。两份大功劳,都被他一人独得,药不然这是赔了……哎,不对,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正琢磨着,柳成绦清声道:“你们还不快扶尹老师和这位老师出去?”两个手下立刻朝我们俩走过来。
“且慢。”我忽然大喝。
“您说,若是求饶就算了,大家都挺忙的。”柳成绦道。
“你既然请我去做客,好歹说个来历。”我一边争取着时间,一边悄悄挪动着脚步。
柳成绦笑道:“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会更好,别给自己增添烦恼了。”说完他手指一摆。两个手下加快了脚步。
我忽然朝前一冲,想去把刚才撅断的喷枪管捡起来。对方是个练家子,早就看出我的去势,一抬大腿,先封住去路,然后一条胳膊横着朝我扫来。我连忙举肘抵挡,“咣”的一声,感觉跟和铁柱相撞似的,半条胳膊都麻了,整个人朝反方向倒去。
那家伙试探出我身上没功夫,动作便没那么急了。他看我惨然倒地,似笑非笑,伸出一个巨大的手掌来抓我肩头。就在他的脸离我只有十几厘米时,我的右手猛然抄起一样东西,丢到他脸上。对方猝然遇袭,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捂住眼睛。
我丢出去的东西,是尹银匠的酸洗盆。银匠为了洗去银器表面的黑斑,改善光泽,完工后都把东西会放入酸洗盆中涮一下。所以这是常备器具。我在刚才就注意到了,他们一直盯着喷灯这种杀伤力大的器具,但没人留意丢在一旁的酸洗盆。
要知道,酸洗液一般用硝酸和硫酸调配而成,哪个成分都不是善茬儿。短时间洗涮,可以破坏银器的氧化层,长时间洗涮,银器会被腐蚀变黑。您想,银器都挡不住酸洗,何况是人脸?
另外一个人看到同伴遇袭,愣了一下,松开了尹银匠。我趁机抄起另外一盆,作势朝他砸了过去。那人看见同伴的惨状,吓得亡魂皆冒,哪里还敢抵挡,跟兔子似的一下子跳出门去,还不忘把柳成绦拽出去。结果这一盆东西,直接泼到了兰稽斋老板的脑袋上。
兰稽斋老板吓坏了,一屁股瘫坐在地,夸张地哇啊大叫起来,一团浑浊色的黄色液体迅速扩大了面积……他号了半天,才发现除了头发湿一点以外,并没有什么事发生。
酸洗过后的银器,都要过一遍清水,洗去酸液。所以在酸洗盆旁,还有一个清水盆。我第二次丢的,是那个。想想也知道,一个银匠家里,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硫酸盆,又不是做化学武器。
趁着敌人混乱的机会,我拽住尹银匠推开后房的门,闪身进去。后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还有一截短走廊,连接着尽头的一处小厢房。
“这里还有别的出口没有?”我问尹银匠。这家伙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他不可能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尹银匠没有回答。他加快脚步,冲到院子里。这院子没人侍弄过,只有一棵半枯的老树和几丛野草。他走到围墙处,蹲下身子扒拉几下,搬开一块爬满藤蔓的荒石,墙下便出现一个狗洞。这狗洞半连着墙基,可容一个成年人爬行进出。
事到如今,顾不得面子如何。我和尹银匠依次从洞里爬出去,到了墙外一看,原来已经濒临河边了。尹银匠又把那块荒石重新拽回到洞口挡住,这才爬出来。
为了防止河水泡坏墙基,这里的临河院墙与河岸之间会空出一小段空隙。我和尹银匠把背紧贴在墙壁上,勉强能够站稳脚跟。我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撞开厢房木门的声音,还有不甘心的叫喊和搜寻。
我听到柳成绦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沉稳,似乎并没因为煮熟的鸭子飞了而坏了情绪。
“福尔摩斯说过,排除掉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就是答案。厢房没有,那就只能是翻墙而出了。你们去看看,墙角有没有洞。”
我看了一眼尹银匠,意思是怎么办,尹银匠指了指水面,比了个划的动作。
还能怎么办?游呗!
我们俩顾不得脱下衣服,慢慢矮下身子进入水里,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好在这条小河的水并不深,估计也就两米左右,对我这个八岁就敢跳北海的熊孩子来说,完全没难度。
尹银匠打头,我紧随其后。我们安静地挥动着手臂,朝前缓缓游去。水温很舒服,就是偶尔会有浮在水面的生活垃圾从身边漂过,略恶心了点。我们游了好一阵,在路人惊讶的注视下,从一处洗衣服的小台阶爬了上去。一抬头,看到八字桥恰好就在对面不远处。
水乡就是如此,从八字桥到尹银匠家得弯弯绕绕走上好久,如果你豁出去下水,其实直线距离并没多远。这一带的居民很多,附近还有一个派出所,就算柳成绦他们追过来,也不敢动手。
应该……不敢动手吧?
我忽然没那么确信。
这些家伙,气质和我之前接触的敌人不太一样。如果硬要比喻的话,之前的那些人都是小流氓,会放狠话动刀子见血,但技止于此,而柳成绦这些手下是职业杀手,不轻易动手,但一动就是要命的事。
那两个家伙,身上有股隐隐的土腥味——这是盗墓贼特有的气味。他们常年钻行于腐土陈木臭尸之间,味道渗入毛孔,怎么洗都洗不掉,一闻就闻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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