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马伯庸
比如这个康熙五彩龙凤笔筒,若是单独搁在这让我猜,我可鉴别不出个子丑寅卯。但现在我一看老板给我夹菜,知道这玩意儿肯定是假的。知道正确答案,再往回推断其中破绽,就相对容易多了。
我拿起笔筒,在手里转了几下,不经意地说:“老板,这绿色有点不对啊。人说康熙五彩是绿里透黄,你看这凤凰羽翎的绿,可有点透黑啊。”
老板一听,笑容登时僵在脸上。我这话,绝对是行家才问得出来的。他赶紧赔着笑说可能屋里光线不好。我把笔筒一翻,说康熙年间的器物细,都是糯米胎质,微微泛黄,怎么这看着泛白呢?老板这回可绷不住了,这明摆着就是扮猪吃老虎嘛。
“您说的……这个嘛,也不尽然。”
我轻轻说了第三句:“民国货的话,确实是一件精品,断成康熙年,就过了。”
五彩瓷只出现过两个时期,康熙年间流行了一阵,后来因为太过浓艳,逐渐被粉彩给取代了。一直到了同光年间和民国初年,民间才开始重新仿制五彩。很多人拿新五彩充旧五彩,专唬外行。
至于怎么区分两者区别,一看胎质,二看彩料,三看釉色,这在《玄瓷成鉴》里说得特别明白。但实际如何运用,可就是运用其妙,存乎一心了,不是背书能解决的。
老板从我手里把笔筒一把抢回去,气哼哼地说:“我好心觉得你合眼缘,你这么干有意思吗?”
古董这个圈子有个很怪的心态。外行充内行的人不少,而且特别受商人欢迎,好骗;像我这种内行充外行的,反而会受鄙视,觉得是存心戏弄人,挡人家生意。
其实我之所以这么做,真不是闲着无聊,而是让药不然给逼的。
药不然给我的线索太少了,我不得不去一处一处试探。可是人心难测,我不知道哪里埋着坑,不得不小心谨慎。先探探对方的底,觉得靠谱,才好打听事情。
这一试,果然让我给试出来了。这兰稽斋的老板一见到肥羊,骗得毫不犹豫。可见他人品有限,铺子布置再清雅,也遮不住是个藏污纳垢之地。我怀揣着“三顾茅庐”人物罐的残片,干系重大,可不能随便拿给这种人看。
“你到底买还是不买,不买还请自便吧。”老板变了脸色,下了逐客令。
我想了想,最后问了一句:“你这有青花人物盖罐吗?”老板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很不耐烦地收拾茶器:“没有没有,从来没收过。我这要关门了。”
听到这回答,至少我能确定,这里绝非药不然所暗示的地点。
多待无益,我很快推门出去,站在小巷子口,一时有些彷徨。八字桥附近,应该只有这一家古董铺子,若不是这里,我该如何去找呢?
眼前的窄巷多而稠密,向四面八方蜿蜒伸展而去,有如迷宫,房屋密密麻麻,总不能让我挨家挨户去问吧?我在雨中沿着巷子里转了许久,因为没有目标,只好逢弯必转,信马由缰。就这么游荡了一个多小时,我一无所获,反倒是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
我实在懒得再走远了,抬头一看,原来又转回到八字桥边上。旁边有一家小铺子恰好出摊,挨着河边在卖炸臭豆腐。那一股微微的臭味弥漫四周,混着雨后的清新空气与河草清香,让人食指大动。
我快走两步过去,正看见店主正把三串臭豆腐从油锅里捞出来,上面的豆腐块已炸出金黄颜色。店主在锅边磕了磕油,旁边一个顾客接过去,直接开始嚼起来,咯吱咯吱的,看着特别香。我看得眼馋,正要掏钱,听到一个女声欢快地喊道:“呀,你也来吃啊?”
我一抬头,原来等在锅边的人,正是下午给我指路的那个写生女孩子。她在八字桥这里写了一下午,也跑来吃臭豆腐。于是我们索性拼了张桌子,点了一碟《孔乙己》里的茴香豆,要了盘糟青鱼干,就着臭豆腐边吃边聊。
女孩自我介绍说她叫莫许愿,我一听,差点没拿住筷子,这不成心的么?她问我叫什么,我说叫许愿。她先是愕然,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有了这么一层缘分,我们俩聊得更自在了。莫许愿是学美术的,本地人。她说八字桥边上这家臭豆腐特别好吃,是用苋菜梗原汁泡的,卤出来特别香。说完她拿起一根空钎子,把豆腐块蓬松的表皮戳出洞来,再从旁边的小瓶里舀出辣椒油和麻油,顺洞里倒进去。
经过这么一番处置,她戳下一块递给我。我入口一嚼,真是脆香四溢,臭味翻滚,简直就是一列五味杂陈的味觉火车,在嘴里来回冲撞,痛快极了。连吃了五块,我才停下来,吃点小菜解味。
莫许愿说她从小就在这八字桥旁边长大,对每一条巷子都极熟悉。现在她不住这里了,但每个月还是会来一次桥上,画一遍附近的风景,然后下来吃顿臭豆腐。她说她想把这些记忆留住,最好的办法,就是画下来,因为画画走心,心到了,人也就到了。
一说到这个,她就开始滔滔不绝。说了半天,莫许愿忽然意识把我给冷落了,有点不好意思:“哎,你找到那家古董店了吗?”
“嗯,不过没什么好东西,就出来了。”
“原来你还研究古玩啊,怪不得面相看着有点老成。”
这姑娘可真不会聊天……我呵呵一笑,避而不谈。莫许愿挺热心,又歪着脑袋使劲琢磨了半天,实在想不出来八字桥附近还有什么和古玩有关的地方。
“真对不起,实在想不出来啦。”莫许愿双手合十,歉然说道。她说完以后,半天没听见我吭声,一抬头,看到我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火热。
姑娘脸立刻红了,正要避开眼神,我却低声喝道:“别动!”她立刻不敢动了。我伸过手臂,想要去摸她的脸,把莫许愿给吓坏了,身子往旁边一躲,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我这时才意识到失态了,连忙缩回手,解释说我刚才不是看你,我是在看你的银头饰。
莫许愿从头上摘下头饰放在手心里,递过来:“喏,你自己看就是,别再看我啦。”
其实中午我就注意到了,她的头上别着一个银头饰,和那一头乌黑的长发相得益彰,搭配得十分自然古雅。不过那时我没留意头饰细节,现在两人对桌吃饭,我才注意到,那个银头饰居然是一朵莲瓣团花。我一时看得入迷,结果差点引发了误会。
我把银头饰放在掌心,仔细观察。它的工艺其实很简单,就是在捶平的银饼上錾出花纹,然后再弯成扎头样式。可是这个莲瓣团花的造型,却很不寻常。它以十六片莲瓣团成一圈,每两瓣莲瓣之间,穿插有一根竹枝,这些竹枝好似辐条一样汇聚到圆心,看上去好似车轮。
这种莲瓣加竹枝的造型,我生平只在一处看过。
民国时期,陕西的经味书院曾定制过一批牛皮笔记本,赠送给杨虎城将军。后来有三本笔记本流落到我父亲手里,成为佛头案的重要证据。这些笔记本做工精美,本子四角都以银角镶嵌,设计者别出心裁,把银角设计成了莲瓣竹枝的造型,莲代表佛家,竹代表儒家,正是经味书院的特色所在。
经味书院一关,这个设计湮灭无闻,没有其他人再使用过。
而我在绍兴,居然再一次看到这个造型,不由得又惊又喜。我抓住莫许愿双臂,连声问她这银饰哪里买的。
莫许愿见我好似发了神经病一样,不敢挣扎,只得用颤抖的声音回答:“是,是八字桥的尹银匠打的。”
“他是谁?”
“就是尹银匠啊……”莫许愿略带委屈地说。
“你能带我去吗……哦,对不起,对不起,没弄疼吧?”我赶紧松开她,忙不迭地赔礼道歉。莫许愿揉着胳膊,嘴巴微微噘起:“我可以带你去,不过有句话我可得说清楚。”
“您说您说。”
“我对你没感觉,你不要一见钟情。”
“好吧……”
八字桥附近住着一个姓尹的银匠,不是本地人——不过这个所谓“本地人”的概念,可有点长。按照中国的尺度,有可能迁移过来四五代人了,仍被当成是外来人看待。
“反正从我爸小时候记事开始,他就在这了。”莫许愿说。
尹银匠有一个很小的摊子,就开在家门口。他收费公道,手艺也不赖,八字桥附近的街坊都来这打些长命锁、银手镯什么的。最近几年,自家打银器的人少了,尹银匠也开始做一些比较流行的首饰,吸引年轻姑娘。莫许愿前一阵路过他的摊子,看到一个挂出来的头饰不错,便买了下来。
我点点头,请她带我去看看。莫许愿爽快地答应了,不过她警告说:“尹银匠脾气比较古怪,你可做好心理准备啊。”
莫许愿带着我走街串巷,在迷宫般的小巷子里转了半天。此时天色渐渐暗了起来,她前头拐了个弯,说道:“就在前头了,今天运气不错,他出摊了!”
我看到前方是一条窄窄的乌巷,两侧高墙,地上是凹凸不平的青石路面。在巷子尽头可以看到亮起了一盏灯。大概是灯泡瓦数不够,那灯光略显昏黄。我们再走近些,可以看到雨点敲打在掉漆的蓝皮灯罩上,光线晃晃悠悠,忽明忽暗,真有点雨夜深巷说《聊斋》的味道。
尹银匠没有铺子,连招牌也没有,就是在自家当街门口放了一个木制工作台,用几片玻璃罩住。前头插着一个竹架,上头挑着许多造型各异的小银饰,非常低调,若不是有莫许愿提醒,我可能从他面前走过都不会有觉察。
我们走到跟前,隐隐能听到房门里传来收音机的唱戏声。尹银匠整个人正窝在工作台里,弓着腰在捶弄着一块银片。工作台上散乱地摆放着各种小工具,什么熔银炉、手锤、錾子、铁皮剪、坩埚、铜模子,旁边地板上还散乱地堆放着松香、石灰、硼砂等物料。这是个典型的传统民间手工小作坊,唯一比较现代的设备,是一台用来化银的乙炔喷灯。
莫许愿喊了一声尹银匠,他停住手里的活,抬起头来。这是一张五十多岁的苦脸,倒八字眉,双眼因为长年伏案做细活,眯成了一条缝,双颊下陷,几乎能勾勒出颅骨形状。唯独额头奇大,跟老寿星似的。
“给你介绍笔生意!”莫许愿把我往前一推。尹银匠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把头重新低了下去:“你想要什么?”
我拿出莫许愿的那个莲竹头饰:“这是您打的吧?”
“是。”尹银匠点点头。
我俯下身子,靠近工作台:“我想问一下您,这个银饰的造型,您是走的手还是走的模子?”
我许家以金石为主,金银器也在掌管之列,我在这方面略通一二。银器的花纹做法分成两种,一种是用錾子一点一点錾出来,一种是用现成的模子浇银汁。前者适用于定制,俗话叫走手;后者适用于批量生产,叫走模子。
听到我这个问题,尹银匠摘下老花镜,搓弄了一下手指。他的手指纤细修长,上头沾满了银粉,一动就隐隐有粉尘飞舞,跟变魔术似的。
“不买就别问!”
银匠语气里带着厌烦,仿佛不愿意跟人多说话。莫许愿偷偷扯了一下我的衣袖,小声说:“尹银匠脾气比较古怪,你给钱就得了,别瞎说惹他生气啊。”
我连忙掏出二十块钱,说我要我要,要一个跟她一样式的。银匠接过钱,数了数,丢进工作台下面的抽屉,又问道:“自己带料还是现料?”
“您这的现料就成。”我回答。
银匠看了我一眼,起身回到门里,一会儿工夫拿出来一块银板,用抹布擦了擦上头的灰,拿铁剪咔嚓咔嚓剪下一片,开始熔银。他的动作有条不紊,熔、捶、錾、折,都非常有韵律感。那块银料在他手里服服帖帖的,跟橡皮泥似的,想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老一辈的手工艺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其实刚才那个问题,我不用看他做,也知道答案。模子浇出来的花纹,边缘光滑,形体比较浅;錾出来的边缘更锋利,造型清晰。而且手工作坊的模子精度不够,无法处理太复杂的花纹。这莲瓣竹枝太精细了,连竹枝的竹节都能看清楚,肯定是靠手工一点点錾雕。
我主要是想看看他的整个制作过程,做一下确认。
莲花和竹子的组合,并不是多难想到的设定,说不定哪位能工巧匠灵光一现,也能巧合地想出来。但是经味书院的莲竹造型有个特点,竹在莲前,莲在竹下,两种植物前后交叠,巧妙地用竹节和莲边来表现位置关系。为了达到这种效果,得先錾一半莲瓣,再雕竹节,然后再回过头錾另外一半莲瓣,最后是竹身。必须按这个次序,才能做出同样的效果。
若是尹银匠是按这个次序操作,那来源必是经味书院无疑。这种时候,根本不需要对方开口,只要看他打完一件东西,就能泄露出很多信息了。
我站在工作台旁,借着昏黄的灯光注视着尹银匠。他趴在那,把初具形状的银坯子搁在砧子上,开始了最复杂的一道工序——錾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做这个真是熟极而流,手指和工具在方寸之地交替飞舞,不带一丝犹豫,时捶时锉,还不时用喷灯撩一下。很快一个崭新的莲竹头饰便成形了,手速真快。
我从喉咙里吐出一口气,他做了一定程度的简化,但加工次序完全一样。这个银匠,绝对有门道!
尹银匠对我的注视恍若未见,他用钳子夹住,丢到旁边的酸洗液里涮了涮,又丢到清水盆里。这是因为银饰刚接受高温捶打,表面会发黑,需要酸洗一下,才能光泽鲜亮。
趁着这个当儿,我开口问道:“这个莲竹相间的纹饰不错,您是从哪看来的?”尹银匠没回答,专心致志地涮洗着银饰。我以为他没听见,又问了一句。尹银匠把银饰夹起来,用块糜子皮擦干净,硬邦邦地说:“祖传的样式。”
“您家祖上,籍贯是哪里?”我又问道。
“拿走。”尹银匠把银饰丢给我,对这个问题置若罔闻。
我索性把话挑明了:“您祖上和陕西经味书院,是否有关系?”
尹银匠摘下眼镜,开始收拾工作台上的残料。我不甘心,又凑近一点,几乎趴到他耳边:“您听说过五脉吗?”尹银匠冷哼一声,把工具一件一件归拢到小木箱里,这是要收摊的架势。
莫许愿在旁边悄声道:“他就这脾气,不想说的,你问了也是白问。我们来打银饰,都尽量少说话,不惹他。”
我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也很无奈,看来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好在既然锁定了他,剩下就是水磨功夫,慢慢磨呗。
不过仔细想想,这银匠虽然疑似和经味书院有关系,但和我要追查的五罐,似乎八竿子打不着。从莲竹纹联系到经味,从经味联系到杨虎城的笔记本,从笔记本再联系到佛头案,从佛头案到五脉,再到青花罐——这个逻辑太牵强了,绕了好多圈。
可眼下就这么一条线索,我也没别的选择。
尹银匠已经快收拾完了,我看看天色已晚,不好耽误小姑娘的时间,转身欲走。临走之前,我又瞥了一眼那工作台,眉头一皱,似乎有什么不妥之处。再仔细一看,眼神被其中一样东西锁住了。
那是一柄搁在工具箱内的细长铁笔,长约十厘米,毛笔杆粗细,握手处用细铜丝箍着一圈竹套。竹套黄里泛黑,已经有年头了。铁笔的笔端是个平头,上头有一个凹槽。
这个工具叫细钻,用来在银面上镂孔用的。根据需求不同,笔端可以装不同的钻头,在银器上钻出不同形状和大小的孔出来。
可是这个细钻,和一般的细钻不太一样。这个微妙的差异,让我看到了一丝破开局面的曙光。
我拦住尹银匠,一字一句开口道:“你不是银匠,你是一个焗瓷匠。”
尹银匠听到这一句,八字眉猛然一抖,整个人像个捻儿被点着的爆竹似的。他弯腰从钱匣子里拿出二十块钱,丢还给我,然后一把从我手里抢回莲竹银饰,粗暴地丢回工作台,一锤砸瘪。
“耸泡蛋!枪毙巨!”尹银匠连声用当地土话呵斥道,用力挥着手掌,仿佛我触动了他的什么禁忌。我还想要解释一下,尹银匠直接把喷灯给抄起来了,横眉立目,跟看见杀父仇人似的。
喷灯连金属都能化开,对付血肉之躯轻而易举,吓得我赶紧往后一缩。
我本来还想给他看一眼怀里的瓷器残片,但看他如此决绝,我也不敢坚持。尹银匠把工作台推回屋去,“砰”的一声关上大门,随后屋顶悬着的那盏灯也“啪”地熄灭了。
莫许愿抱怨道:“你看,让你别乱问,让人撵出来了吧?”我看着那紧闭的大门,好奇地问道:“听他的口音,和本地人区别不大。他是什么时候来的绍兴?”莫许愿说不知道,反正从她小时候起,这银匠已经在这里开摊了。
“那他家里有什么人,你知道吗?”
莫许愿摇摇头,说:“你也看见了,这人脾气古怪,平时跟人很少交谈。附近街坊有想给他介绍对象的,可谁家姑娘也受不了他,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是单身,也没朋友。早些年他家里有个老娘,过世很早,现在一个人独居。”
我又问:“什么情况下,他会发脾气?”莫许愿说:“他好像特别不喜欢别人问他过去的事,一问就急,连生意都不做了。居委会还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别省的逃犯,后来公安来查过,并不是,也就没下文了。”
“难道户籍登记上也没写吗?”
“那我就不知道啦,我又不是查户口的。”莫许愿好奇地问道,“你怎么问得这么详细,不会是公安局的吧?”我笑了笑,没回答。
“今天真是多谢你了。”我作了告别,准备先回旅馆再说。
莫许愿瞪大眼睛:“哎?你不该请我吃个冰激凌喝个茶什么的吗?”随即她自己又摆了摆头,“算了,请我吃完甜食,你肯定会提出送我回家,然后你就知道我们家地址了。我还得邀请你上去坐,天色这么晚,聊得太晚你回不去,还得借宿在家里,太容易出事了——我对你又没感觉,这样会很麻烦。”
我摇头苦笑,这姑娘读琼瑶小说真是读得太多了。
为了避免误会,我没敢送她回家。我们在城区里找了一家冰激凌店,她痛痛快快吃了三个球,然后分手。
“哎,我能最后问个问题吗?”莫许愿说。
“说吧,要是感情方面的事就算了。”
“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什么焗瓷匠,怎么他一听就生那么大气呢?”
“这个说来……可就话长了。”我眯起眼睛,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
焗匠,是一门古老的职业,至少在宋代就已存在。瓷器这东西,虽然耐久度高,但是很脆,一磕一碰,轻者掉渣,重者碎裂,会变得特别不好看。所以专门有这么一类手艺人,能把瓷器修补上。比如你一个瓷碗摔地上成了三瓣,不能用了,他有本事重新拼回一个碗去。或者一个瓷盘掉了一角,他能给镶了铜角。这就叫焗瓷。
焗匠分两种,一种叫常活,一种叫秀活。常活是走街串巷给穷人服务的,老百姓家里穷,瓷碗摔了舍不得买新的,就找人补。从旧社会过来的老人都知道,焗匠会肩扛着一个挑子,带着调门喊“锔盆、锔碗、锔大缸”,这都是老百姓常用的几件东西。这种常活的工匠,叫箍炉匠,下九流。现在生产力上去了,日用瓷器不值什么钱,坏了就换新的,所以常活几乎灭绝了。
至于秀活,是专为古董瓷器修补而发展出来的。古瓷一代一代往下传,难免有不完整的时候,甚至有时只能找到一堆碎瓷片。这时就需要有专门的工匠把它修补起来,而且不能光补完就算,还得保证艺术完整性,对焗瓷匠的要求更高了,不光手艺,还得兼顾艺术性。到了今天,文物修复专业,还得借鉴这些手艺。
关于秀活,在古董圈里还有一个特别著名的故事。
南宋时期,日本有一位贵族叫平重盛,向宁波阿育王寺捐献了黄金。作为回礼,阿育王寺回赠了龙泉窑的一件瓷碗,备受平重盛喜爱。后来到了室町年间,这个瓷碗被幕府大将军足利义政得到。可惜因为屡遭战乱,这个瓷碗出现了几道裂痕。足利义政派遣一位特使,携带此碗来到大明,希望成化帝能再赠送一件。可是龙泉窑经过时代变迁,已经烧不出同样釉色的瓷碗。成化帝便让御用焗瓷匠将此碗修复,带回日本去。这个瓷碗上焗了几颗豆钉,看起来形状有点像蚂蝗,于是日本人把这个瓷碗起名叫做“青瓷蚂蝗绊”,成了日本最著名的茶具之一。
你看看,焗瓷手艺,已经到了和瓷器本身同辉的地步了。
那为什么我一看到那件工具,立刻就认出来尹银匠是焗匠呢?
焗瓷这门手艺,原理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在瓷器上钻几个孔,再用长短不一的钉子给固定住。其中钻孔这一道工序,最考验功力。瓷器薄而脆,要在上面钻出一个孔来,还得保证不碎不裂,需要极精细的手法。焗匠用的开孔工具,是一根铁笔,在笔头镶嵌一颗金刚石,在要开孔的部位轻轻研磨,磨出一个孔来。
中国有句俗话,叫“不是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就是打这里来。
尹银匠工具箱里那杆铁笔,已经改圆为尖,用来加工银器——可是外头那圈竹套却泄了底。给银器钻眼,考验的是力道,弄错了还能回炉重化;给瓷器钻孔,只有一次机会,用错力气就碎了,所以需要极为精细的控制。外面加一圈竹套,可以提高手指摩擦力。
尹银匠之前肯定干过焗瓷,而且还是一个玩秀活的。不知什么原因,他改了行当,只是这管铁笔还用得着,于是稍加改造,变成了一件银器工具。若没那圈竹套,我还真看不穿。
当年在京城里头,秀活手艺出众的都是瓷器大家,有这个眼界,才敢在古瓷上头动手。既然尹银匠的老本行是焗瓷,那他和五罐之间终于有了直接联系!
我暗自庆幸。尹银匠的这个破绽,其实根本不算破绽。若非对金银器加工和瓷器都有了解,根本看不出来。银器是我本家的学问,焗瓷的事在《玄瓷成鉴》里写过。多亏了药不是逼我恶补了一阵,这才侥幸有所发现。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