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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局中局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马伯庸
在我们面前的,不是一条折线段,而是一个不太规则的漩涡,但能看得出从最外围慢慢向内圈旋转的走向,不过因为缺失了第五个坐标,所以漩涡的中间是空白的。
“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找的,难道不是一个沉船的地点吗?”沈云琛皱着眉头问。
图上这一条漩涡,如果是在陆地上,可以理解为一条特别的通道。可海上一马平川,海水流动,特意标记出一条路径来有什么意义吗?
戴海燕胸有成竹:“原本我也想不通,不过前两天我看到龙船过境,终于想明白了。海上也有特定的路径,那就是洋流!”
我听到这一句,眼神里爆出一丝恍然大悟的惊异。原来她想到的,居然是这个。
大海并非静止不动,根据风向、海水密度差、地转偏向力或地形摩擦阻挡效应,海水会沿一定路径大规模流动,轻易不会改变。比如太平洋就有北太平洋暖流、北赤道暖流、千岛寒流、西风漂流等著名大流,几乎可以当成是海上高速公路来看。龙船过境,可以说是洋流产生的效应之一。
戴海燕继续说道:“我们所处的位置,位于东海大陆架边缘,距离冲绳海槽非常近。冲绳海槽是一个琉球海沟扩展而成的弧形盆地,平均深度1000米,最深处有2716米。槽内的水文环境极其复杂,又受到日本暖流的影响,形成了很复杂的小洋流系统。所以许信标记出的这个路线,应该是其中一条洋流。只要船只进入这条洋流,这可以顺流而去,达到真正的沉船地点。”
“这是不是就像坐公共汽车?只有去特定站点,才能乘上正确的车,前往目的地?”我问。
“就是这个意思。古人的船动力不足,导航技术不精密,依靠洋流前进,是最省力同时也最准确的选择。”戴海燕看了眼药不是,后者微微点了下头,表示她说得很好。
这一番分析,如拨云见雾,前方的路线一下子就清楚了。船长和大副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他们支持戴海燕的判断。目前打捞08号的燃料已经接近返航线,大范围探摸已不现实,事实上,戴海燕画出的漩涡图,是我们目前唯一的选择。
不过船长也警告说,风暴距离这里很近了,必须要抓紧时间。
事不宜迟,打捞08号很快便再度启动,声呐被回收维护,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高速朝着规划好的洋流海域方向而去。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船开快了有风,我觉得不如从前燥热了。看着舷窗外飞溅起的水花,我感觉正在逐渐接近真相。
这时舱室外传来敲门声,我以为是药不是或者钟山,一抬头,却发现是方震推门入内。这可真出乎我意料,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家伙怎么想起来找人聊天了?
方震还是那一副淡定神情,小心地把舱门关闭。我问他有什么事,方震忽然问我:“你开过枪没有?”
“嗯?没有。”我有点莫名其妙。方震递给我一把黑乎乎的手枪,什么型号我说不上来,保养得很好,还带着枪油的味道。我大吃一惊,问他这是要干什么。
方震淡淡道:“今天我在雷达上看到一条船。”
“日本人的?”
“不,是在更外围,信号一闪而过,随即就消失了。船员们以为是过路的,都没注意。但直觉告诉我,事情没那么简单。老朝奉的手段,会只是扔木板而已吗?”
他提到“老朝奉”这三个字时,一丝控制不住的杀意从木然的外壳缝隙中流泻出来。我忽然意识到,那天他说要乘夜潜入日本船上摆平所有人,并不是在开玩笑。
刘一鸣的去世,对他的影响果然很大。
方震发现我在观察他,很快敛起情绪,把枪递给我:“暂时我还没对任何人说起来,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不过我得给你留一把枪,有备无患,希望没机会用到。”我战战兢兢地接过去,方震简单地讲解了一下操作知识。
“你和刘老爷子怎么认识的?”我忽然问了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方震看了我一眼,说:“对越自卫反击战,他救过我们一个连的命。”
咦?一个住在北京的古董巨擘,怎么能在越南救下一个连的解放军?我猜这应该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可惜方震并不打算详细讲讲。他教会我用枪,就起身离开了,临出门前,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沉声道:“如果我们有机会回去,我会说给你听。”
这话……听起来可真有点不吉利啊,尤其是从方震口里说出来。这个老江湖都对未来这么没信心?我把枪藏到枕头底下,心里忐忑不安,比这条船还颠簸。
打捞08号寻找洋流费了一番手脚,经过几次周折,戴海燕总算锁定了正确的洋流位置。打捞08号关闭了发动机,任由洋流推动着船体缓缓前行,速度居然还不怎么慢。
我们被命令禁止上甲板,就聚在会议室里,通过舷窗观察外面。此时的海面已不复之前的平静如绸,浪花此起彼伏,发出阵阵咆哮,不时扑过船舷,把甲板狠狠洗一遍。打捞08号东倒西歪,但大体仍朝着一个方向运动。
“这里的洋流推动力很强,下方海底一定有强烈的地形落差。如果海燕小姐画出的漩涡图没错,我怀疑在中心会有一条落差极大的盘形海沟或断崖,冷暖洋流在这里交汇起落,形成一个漩涡。”林教授略带忧虑地说,“就算我们发现沉船位置,下潜打捞也将变得十分困难。”
沈云琛有些不安地提出了一个可能性:“许信当年击沉福公号,可没去海底探摸过。他给的坐标,只是沉船地点,船沉下去什么样,可不知道。万一福公号沉下去,就直接掉进海沟,咱们可就全白忙活了。”
我耸耸肩:“那样也不错,至少不会被老朝奉得手了。”这时钟山插嘴道:“以我的经验,只要残骸不是落在断崖下,就还有机会。”
药不是脸色苍白地斜靠在角落里,晕船药只能勉强抵消掉颠簸。戴海燕很想在旁边照顾他,但此时正是关键时刻,她必须盯着海图。所以只有沈云琛帮忙照顾。
这时船长打来一个电话:“右舷方向发现那条日本人的船,也朝着这个方向过来了。”
我们都是一惊。日本人怎么也跟来了?他们成功骗了我们之后,不是赶去对角海域探摸了吗?难道我们的行踪露出破绽,被他们看穿了端倪?
“确认吗?”方震问。
“确认,肯定是跟着咱们来的,连停机入流的时机都差不多。现在距离咱们大概是两海里。”
不知道日本人是跟踪我们,还是他们自己想明白了坐标的真实含义。原本单独探险的好心情,就这么被破坏掉了。这些家伙真是附骨之疽,怎么都摆脱不了。
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了。幸亏我们先走一步,稍微占据了一点优势。
此时天色也开始慢慢阴郁起来,大块大块的云彩把阳光挡住,只留下一道金边,很快连金边也看不到了。湛蓝色的海水颜色逐渐变成灰蓝,浑浊不堪,远方一层层的浪墙推锋而进。在遥远的天边,令人不安的黑色如洇入宣纸的墨滴,正朝这边扩散而来。
即使是在晴天,这样的景象也足以使人心生动摇。壮观的海洋巨变,让两条千吨级的船显得极其微不足道。两条船为了捕捉洋流,都把发动机给关掉了,完全随浪漂动。如同两个绝望的登山运动员,一前一后,忽高忽低,仿佛在攀登一座座流动的大山。
在雷达屏幕上,航迹虽然杂乱无章,但已经形成了内弯的曲线,看来已经进入正确的洋流通道。戴海燕手持计时器,随时盯着海图。每经过一个坐标,她就会命令船长朝特定方位发动引擎,强行突破洋流,进入下一个循环。
我之前说过,跟随洋流就像乘公共汽车。每条洋流,都是一路公共汽车,许信的坐标,其实等于是标记出了换乘站。乘客必须在特定的地点,换乘另外一条洋流,才能朝正确方向前进。
于是打捞08号就在各条海流之间不断跳跃,而日本人的考察船则紧随其后。现在的态势,颇和当年许信追击鱼朝奉的福公号相似。我猜当初两条船进入这个洋流循环,也是稀里糊涂歪打误撞,那年头,可没有大功率发动机,帆船想要在两条海流之间切换,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这种疯狂的大洋漂流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船体持续剧烈颠簸,而海洋的威势有增无减。我们都已经有点承受不了,药不是更是和死了差不多,瘫软在角落里。这时戴海燕忽然把笔一扔,说我们已经越过了第四个坐标,剩下的,就只能靠猜了!
在她身前的海图上,蓝色航迹的标记已经和红色线完全吻合,伸向漩涡最中心的位置,那里是一片空白。
如果我们掌握了完整的五个坐标,就能义无反顾地跳进去,直扑沉船地点。可惜先人许信,只能帮我们到这一步。剩下的,就只能靠自己去找了。
大海咆哮着,撕咬着,用一只巨手拽着打捞08号往前走。打捞08号的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船体都开始微微颤抖。它奋力在海流中挣扎。发动机赋予的强大力量,驱使船体硬生生进行了一个九十度的转弯,然后彻底脱离海流。船体越过一道巨浪后,船首突然一沉,整条船几乎要朝海里倾倒过来。舱室里的东西都纷纷飞起来,乘员也跌撞到墙上。
轰隆一声,打捞08号掉落在水里,掀起巨大的水花。它重重地摇摆了几下,浮力发挥了作用,保证整个船体平稳地停在了海面上。
我的脑袋撞到墙壁,生疼生疼的。可我没顾上揉,从地板上挣扎着爬起来,朝外看去。说来也怪,一脱离海流,整个海面忽然变得平静起来,反而不如外面颠簸。外围的螺旋洋流成了一圈圈高耸的墙壁,围着这一块净土花园旋转。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努力让发软的双腿和晕眩的脑袋恢复正常。林教授望着舷窗外的景象,喃喃说这是伪漩涡啊……
伪漩涡是海洋中的一个特异现象。它的周围海流会螺旋盘转,表现得如同真正的漩涡一般,但这些螺旋曲线都是平行的,而不是渐进,所以并不会在中央产生强大吸力,反而会在外围形成数层屏障,让中央变得平静——就像是风暴眼一样。
“这听起来不错啊。”
“这种伪漩涡没有真正的漩涡那么可怕,可是也不能轻视。外围有洋流屏障,意味着船只很难离开,像笼子里的金丝雀一样,被彻底关在里面。”
我脑子里勾画出一幅图景。许信在海上强行追击鱼朝奉的福公号,两条船不慎卷入螺旋洋流,并奇迹般的进入伪漩涡的中央。这一片平静海域里,变成了四面封闭的角斗场,许信和鱼朝奉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最终许信击沉了福公号,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突破障壁,返回大明。
这些想象,不知有几成能贴合事实,但现在的我,恐怕要面对和祖先一样的状况了。现在不用雷达也能看到,那条日本船也已经突破进来,就停在距离我们一海里开外的水域。船上飘扬的日本旗、高昂的船首、椭圆形的雷达罩,甚至船边的救生艇,都能看得清楚。
这是我们两条船对峙以来,最接近的一次。日本人用骗局营造出的优势,被戴海燕的发现抹平。我们先行一步的优势,又被日本人的强势追踪抵消。现在我们又回到同一个起跑线上了。
“事不宜迟,尽快开始扫描吧,离天气转坏还有一段时间。”林教授下达了命令,然后又叮嘱了一句,“做好自己的事情,别管其他的。”
到了这时候,已经没有跟对方玩手段的余裕,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很不错了。对面的船也是同样的想法,我看到甲板上有人跑来跑去,应该是在准备扫描和潜水设备。
这一片伪漩涡中的中心地带,海域并不大,目测估计大概只有三千多平方米。两条船各自铆足了劲扫描,大概几个小时就能粗略扫一遍。加上即将到来的风暴压力,必须争分夺秒才成。
打捞08号和日本考察船各自占据一角,开始闷着头转悠起来。
钟山在甲板上开始调试潜水设备,连潜水服都穿上了。我看到之后有点吃惊,问他为何这么着急。钟山两道蚕眉皱在一起,说他有直觉,很快就能用上。说完他把信号绳递给我,做安全检查。我只得闷着头,帮他一丝不苟地作准备。
打捞08号扫描了一个小时,林教授有点担忧。目前能看到的数据,海底深度大约是六十米左右,而且水文环境相当复杂,可以说是跌宕起伏。就算是风平浪静,水下探摸的难度都不低。
药不是这时带着苍白的脸色走过来,刚才那一番颠簸把他折腾得不轻。方震搀扶着他的胳膊。药不是对林教授和戴海燕道:“有人在做日本人的航迹观察吗?”
沈云琛举起手:“我。”这个老太太在刚才的混乱中表现出的镇定,大概是那种天生不晕船的特质。全船人都头昏眼花,只有她还坚持做着记录。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诚哉斯言。
沈云琛的记录摊开在桌子上,药不是发现,日本人本来是走直线的,忽然在中间偏转了45度,斜向前进,似乎前方有什么东西迫使他们绕开。
“他们不可能有这一带海底的记录,那这个行动说明什么?”药不是问。戴海燕思忖片刻:“说明那边有一条巨大的海沟?”
“没错,所以日本人索性放弃对那一带的探察,转向浅海区。”药不是在记录本上画下长长的一道折线,“我们的策略必须要改变,不然会被抢先。”
钟山这时插嘴道:“我建议去这里,然后放潜。”
他点的位置,是海图的正中央偏左,位于我们和日方船只的中点。林教授问他为什么,钟山回答:“声呐探出的地形,呈上升趋势,说明这有一个小峰,然后坡度陡降,前方即是日方探明的海沟。在这个过渡带放潜,可以兼顾到两个方位,效率会更高。”
站在坡上,自然比平地看得远,无论陆地还是海底,都是一样道理。虽然能见度是个大问题,但配合水下强光的话,潜水员一眼就能兼顾到周围数米之内的动静。声呐效率已经达到极限,只能通过潜水员的肉眼来增加观察范围。
更何况,沉船服从重力,在有坡度的地方,几乎无一例外都会朝坡下滚落。在这个位置找到沉船的概率很高。
“可是风暴很快就来了,何况这里水深已经过了六十米。”
钟山道:“我的一个同伴也曾经碰到过这种伪漩涡。在风暴到来之前,伪漩涡中心周围形成很高的水墙,造成中心水位下降。所以我想赶在风暴前,利用短暂水位下降的时间窗口,实施一次潜水探摸兼观察。”
探摸沉船,深度是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能削减一点深度,会带来更多优势。可林教授有点激动:“这个窗口太窄了,水下稍微一耽搁,就会赶上风暴,那可就彻底完蛋了。”
“做水下探潜,本来就是件危险工作。如果我们不抓住这个窗口,岂不是错失良机?”
林教授这才注意到,钟山已经把抗压服穿好了:“你早就有了这个打算吧?”钟山咧开嘴,第一次露出笑容。
本来林教授坚决不同意,但钟山说的也是实情。我们的搜索效率落后于日本人,如果不趁风暴前水位下降时潜下去,几乎没有优势可言。最终林教授还是批准了,但反复叮嘱,一旦有什么天气骤变的迹象,尽快上浮,减压舱随时待命。
打捞08号再一次转向,朝着中央位置破浪而去。正如钟山预料的那样,随着风暴临近,四周的水流开始加速,中心地带的水位有了一个微妙的落势。
在海风呼啸中,我们抵达了指定位置。我作为钟山的弟子兼副手,和方震一起在甲板上给他做支援。戴海燕则时刻盯着天气状况,一有不对立刻通知。林教授和沈云琛留在声呐屏幕前,继续监控。药不是则跑去观察哨,监视日方船只的动静。整个打捞08号把所有的眼睛都睁开了,如临大敌。
钟山娴熟地做好准备工作,招招手,“扑通”一声扎入水下,很快消失在呈墨绿色的海水中。我紧握着信号绳,和他随时保持着联络。
时间忽然一下子变慢了,十分钟时间有十个世纪那么长。我焦虑万分地等待着,直到信号绳拉了一下,这表明潜水员已经抵达探摸深度。此时水深回落到五十米,态势比较有利,但时间也越加紧迫。
这时药不是在瞭望塔上虚弱地大喊道:“日方船只接近!”
我抬起头,看到在五点钟方向,日本那条大船开足马力往这边赶来,舰首切出高高的浪花。看来他们也意识到这是个战略要点,放弃慢条斯理的扫描,急急忙忙赶过来。
我们没什么反制的措施,也没什么反制的办法。现在人已经在水下了,天塌下来船也不能动。
日方那条船在离我们只有八百米的地方停住了,与打捞08号保持平行。作为海上航行的船只来说,这个距离可谓是近在咫尺。我看到日方的队员在甲板上匆匆忙忙地准备东西,然后扑通两声,两名潜水员也相继入水。
他们连船锚都还没放全,就派潜水员下水,这是违反安全规章的。看来他们是真着急了,迫不及待地要追平我们。
我低头看了一眼信号绳,还没有任何动静。牵引绳倒是持续不断地往下放,说明钟山正在缓慢移动。现在没法通知他水面情况,只能等等再说。现在水下一共有三名潜水员,就看谁的运气好了。
天边忽然传来隐隐的雷声,我抬头一看,黑云在继续麇集,愈加厚重,已经形成了一个大团,里面不时闪过一道银芒。强烈的腥风吹起我的额发,几乎睁不开眼。海面像是刚刚加热的火锅,不断有小而密集的气泡起伏,这个征兆预示着巨大的能量潜藏其下,蓄势待发。
一个船员压着海员帽跑过来,大声说风暴将近,船长决定提前下锚,问我现在潜水员在什么位置,若是锚砸到就麻烦了。我看了眼手里的牵引绳,刻度显示已放出去三百米,没往回收,应该是安全范围。船员二话不说,就要往回跑,我拽着他胳膊,问风暴团还有多久抵达,船员说最多一个小时吧。
钟山背的压缩空气瓶可以支持五十分钟,但这是个理论数值。如果遇到特别情况动作大一点,消耗量会直线上升。我按照事先约定的暗号扯动信号绳,通知水下的钟山,钟山很快回复知道了。我稍微踏实了一点,至少目前他的状况还比较正常。
我看了眼对面,日方的支援队员围在甲板上,摆着各种我看不懂的设备,他们也很紧张。时间又过去了二十分钟,钟山已经走出去五百米。我觉得差不多了,扯动信号绳提醒他尽快返回。要知道,深潜回到水面,这个过程不能太快,也得花上一段时间。
要知道,水下压力比水上大,潜水员为了保持压力均衡,会吸入压强同等的空气。其中氮气会溶解于潜水员的血液和组织中。如果潜水员急速出水,压力骤然减少,体内多余的氮气被释放出来,形成气泡,造成栓塞,就是减压病,对身体会有极大损害。
可是这次钟山却没有及时回答,可能是他在海底走得有点远,信号绳太长以致扯动效应不明显。我又不敢动牵引绳,万一他正处于一个微妙环境,我贸然回扯,让他卡死在什么缝隙里,就麻烦了。
十分钟后,开始有雨滴伴随着大风吹过来,两条船摇摆起来,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让人不安的湿气。戴海燕跑来说,风暴加速接近了,让钟山立刻返回。
现在中央水位进一步降低,已经到了四十五米。这不是什么好事,海啸在来临之前,海水也会骤然收缩。我急忙猛扯信号绳,一组动作四下,这是紧急撤离的信号,可是钟山那边却是一阵沉默。
我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声,这是从日本人的甲板那边传来的。他们的潜水员不知在水下碰到什么了,让他们非常惊慌。有人站在甲板边缘往下喊,有人大声地对同伴叫嚷着什么,现场一片混乱。一个指挥官模样的人,似乎在下令回收牵引绳。
我毫无幸灾乐祸的心情,因为日本潜水员遭遇的情况,很可能钟山也遭遇了。我忽然感觉手里的信号绳和牵引绳同时一松,大惊失色,立刻拼命往回拽。暴风雨迫在眉睫,林教授和几名船员也跑出来一起帮我。海浪不时扑上甲板,把我们浇成落汤鸡。最终牵引绳被我们拽了回来,绳子的另外一端没有人,只有一截平整的断头。这意味着,钟山在水下碰到了非常危险的环境,不得不切断牵引,以便更灵活地行动。
信号绳随即也被切断拽上来,所有人都面色大变。等于说钟山现在完全脱离了船只支援,想回来的话,只能靠自己辨认方向,这在漆黑的水下,可是难度极高。林教授比较有经验,他说与船只失去联系的潜水员,会选择直线浮上海面,然后再设法取得联系。于是我们立刻安排人手准备救生艇、救生圈,向四周海域瞭望。
我忙里偷闲朝日本人的船看去,看到其中一名潜水员已经被拽上来了,可是另外一名迟迟看不到踪影。我心里一沉,难道说……他们和钟山在水下发生了冲突?我一走神,一股大浪猛地拍在我脸上,满口都是咸腥的海水味道,眼睛被盐水杀得生疼,整个人摇晃了一下,差点跌落船下,幸亏被林教授一把抓住。
风暴团此时已经驾临这个区域,以无法抵御的君临姿态碾压下来。大雨滂沱,狂风呼啸,原本井然有序的洋流,被雷电刺激了神经,骤然变成了狂怒的海蛇,在水下搅动翻滚。附近的海浪如小山般涌过来,把船只抛得忽高忽低。
“在那儿!”观察哨的药不是忽然喊道。
在距离打捞08号大约一百米开外,一个小小的黑影露出来,在海浪中挣扎。我飞跑到另外一侧船舷,想把救生圈扔下去。可是这种极端恶劣的天气,救生圈根本扔不远。就在这时,一个巨浪涌起来,把那个小黑影带到了顶峰,然后朝这边倾倒而来。我趁这个机会,奋力把救生圈丢出去,大声叫喊。
万幸的是,小黑影奇迹般的抓住了救生圈。我和几名船员七手八脚,硬生生趁着一次大浪过后的低谷,把他拽上甲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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