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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局中局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马伯庸
“第一点,大卢舍那佛的头部发型是水波式的,属于犍陀罗流派风格;而这个玉佛头的发型却是螺发肉髻,是马土腊流派的作品。这两个佛陀造像流派起源于古印度,在盛唐都有流行,但是泾渭分明,极少互相混杂——大卢舍那佛和这个玉佛头同样是描摹武则天的形象,风格应该统一,但两者却走了不同的装饰路线,其中古怪之处,可资玩味。
“第二点则更为离奇。我在玉佛头的肉髻上还能看到一圈微微的扇形凸起褶皱,层叠如帜。这种装饰风格叫做‘顶严’,而玉佛头上的‘顶严’风格与寻常大不一样,它弯曲角度很大,象一层层洋葱皮半剥开,一直垂下到佛祖的额头,斜过两侧,像是两扇幕帘徐徐拉开,很有早期藏传佛像的特色。这就非常有趣了,武则天时代,佛教刚刚传入西藏,距离莲花生大师创立密宗还有好几十年呢。在武则天的明堂里,居然供奉着几十年后才出现的藏传佛教风格,这也是件令人费解的事情。西藏在初唐、中唐时期的佛像都是从汉地、印度、尼泊尔以及西域等地引进,风格混杂,然后在朗达玛灭佛时全毁了。所以那个时代的佛像究竟是什么样式,只能揣测,很少有实物。我也是从一个活佛那里听过,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我得重申一句,这些只是疑点,真伪还不好下结论。”
听完我的汇报,刘局那边沉默了一下,指示说:“这些疑问,你跟木户加奈说了没有?”
“还不到时候。她也有许多事瞒着我们。她既然把金钩甩过来了,咱们将计就计,看被钓的到底是谁。”
说白了,这就是一场斗智,木户加奈不仁在先,也就不要怪我不义在后。她想拿照片糊弄过去,我却捏住了这张佛头的底牌,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刘局下达了指示:“仅仅凭借这些细节,确实还不足以下结论。既然木户加奈请你们帮忙寻找付贵,那么你们尽快去找吧。我让方震给你们从公安系统提供点帮助——但你们记住,你们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民间行为,国家是不知道的。你把电话给方震吧。”
我把电话递给前排的方震,方震接过去嗯了几声,又面无表情地送了回来。我耳朵一贴到话筒,刘局已经换了个比较轻松的口气:“听说你把黄烟烟给气跑了?”
“黄大小姐自己脾气大,我可没办法。”
“你这么聪明,怎么就哄不住姑娘呢?你稍微让让她。这件事做好了,也就等于团结了五脉。周总理在万隆会议上怎么说的?求同存异啊。”
我看刘局开始打官腔,随口敷衍几句,就把电话挂了。这个刘局,每次跟他说话都特别累,老得猜他在琢磨什么。我放下电话,看到药不然在旁边直勾勾盯着我,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新线索?药不然犹豫了一下,陪着笑脸道:“咱俩现在是好哥们儿不?”
“算是吧。”
“哥们儿之间,有难同当,有福共享对吧?”
我乐了,随手把大哥大扔给了他:“反正这是你爷爷送的,你拿去玩吧。”
药不然挺惊讶:“你怎么知道我要借大哥大?”我回答:“你从刚才就一直往我腰上瞅,还不停地看时间,肯定是有什么约会。我估计,约会的是个姑娘,你想拿手机过去炫耀吧?”
药不然一点都不害臊,嬉皮笑脸地拍了拍我肩膀:“你小子就是这双眼睛太毒。”
我和药不然回到四悔斋以后,发现沈家派来的小伙计把铺子弄得井井有条。我表扬了他几句,让他回去了。一盘点,人家这经营手段比我强多了,一个上午就出了三件货,相当于原来我一个礼拜的营业额了。
我自己弄了杯茶慢慢喝着,药不然拿着大哥大煲起了电话粥。他好歹也是五脉传人,刚来四悔斋挑衅的时候,还算有几份风骨,现在一拿起电话,就完全变成一个死皮赖脸缠着姑娘的小年轻了,一直说到大哥大电量耗尽,他才悻悻放下。
我们俩随口聊了几句,我这时候才知道,药家到了这一代,一共有两兄弟,药不然和他哥哥药不是。大哥是公派留学生,在美国读博士,专业是医药,所以药不然被家里当成重点来培养。药家把持着五脉中的瓷器,这是一个大类,涉及到的学问包罗万象,他虽然是北大的高材生,要学的东西也还是不少。
言语之间,我感觉药不然对这个行当不是特别在意,按他自己的话说,似乎替他哥哥履行责任。说不定这哥俩之间,还有什么事,但我没细问。
说了一阵,我有点困了,自己回屋里眯了一会儿,把药不然自己扔在前屋帮我看柜台。等我一觉醒来,才发现这小子正跟方震聊着天。方震见我起床了,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递给我。看药不然悻悻的神色,大概是想提前看却被拒绝。以方震做事的风格,肯定不会让他先看。
要说公安系统的办事效率,那是相当的高。我和药不然回四悔斋这才三四个小时,方震就拿到资料了。
原来这个付贵在解放前是北京警察局的一个探长,除了亲手逮捕过许一城以外,还抓过几个地下党。但他这个人心眼比较多,没下狠手。所以北京和平解放以后,他虽然被抓起来,但不算罪大恶极,建国后判了二十年的徒刑,一直在监狱里待着。等他刑满释放,正赶上“文革”。付贵不愿意继续待在北京,就跑到了天津隐居。近两年古董生意红火起来,他就在天津沈阳道的古董市场里做个拉纤的,帮人说合生意。
一个解放前的探长退休以后,居然混到古董行当来了,这可挺有意思。拉纤这活不是那么好做,得能说会道,还得擅长察言观色,倒是挺适合一个老警察。不过这行还得有鉴古的眼力,既不能被卖家骗了,也不能让买家坑了,这就要考较真功夫了。
既然发现了他的踪迹,事不宜迟,我当即让方震去订两张火车票,连夜赶往天津。药不然一脸愁眉苦脸,他好容易把女朋友约出来,看来又要爽约了。
进了火车站,黄烟烟居然也站在月台上。不用问,肯定是刘局或者方震通知她的。她看到我凑近,只冷冷瞥了一眼,没多说什么,不过眼角似乎有点红,不知是不是哭过。我把那个青铜环拿出来:“我许愿做人有原则,从不强人所难,等这件事情解决了,原物奉还。”说完我转过脸去,跟药不然继续贫嘴。至于黄烟烟什么反应,我就不知道了。
北京到天津火车挺快,两个多小时就到了。我们三个一下车,趁着天色还未黑,直奔沈阳道而去。
天津沈阳道的古董市场可是个老资格,俗话说:“先有天津沈阳道,后有北京潘家园。”这地方别看简陋破落,可着实出过不少好东西,像什么乾隆龙纹如意耳葫芦瓶、成化九秋瓶之类的,都是从这里淘出来的。今天是周末,来的人更多,热闹程度不输潘家园,满耳朵听到的不是京片子就是卫嘴子。北京鉴古界的人,没事儿都会来这晃一圈,我先前也来过几次,认识个把熟人。
但这次显然不用我出手,无论是黄家还是药家,人家的名头可比我这四悔斋响亮多了。黄烟烟和药不然带着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走向一家店面颇大的古董店。这古董店的里头摆着几尊玉貔貅、铜钱金蟾和鲤鱼,还有枣木雕的寿星像、半真不假的鹤寿图,与其说是卖古董,倒不如说是卖工艺品,都是给那些图新鲜的广东老板们准备的,跟古董关系不大。
店主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头,一见我们三个进来,起身相迎。药不然咧嘴笑道:“张伯伯,我可好久没看着您啦。”他本来一口京片子儿,到这儿却改换了正经普通话,一本正经,听着不太习惯。店主一愣,再一看,用天津话大声说道:“眼来(原来)是药家老二啊,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药不然道:“我这是带几个朋友来溜达一圈。”店主往这边看过来,视线直接略过我,落到黄烟烟身上:“黄大小姐,你也来了。”黄烟烟微抬下巴,算是回礼。
看来他们早就认识,说不定这里就是五脉的一个外门。
这姓张的店主跟药不然寒暄了一阵,药不然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张伯伯,你们这儿有个拉纤的,叫付贵,你听说过没有?”
张店主一听,乐了,右手食指中指飞快地在柜台上摆动了两下:“怎么你们也是来看热闹的?”我和药不然疑惑地对望了一眼,听他这意思,是话里有话啊。他的手势,是以前鉴古界的一个老讲究,摆动双指,好似两条腿在走路,老京津的意思是去看当街杀头,后来没杀头这一说了,就引申成了看热闹——尤其是看别人倒大霉的热闹。
难道说,这个付贵最近出事了?
药不然连忙让他给说说。张店主看看我,药不然说这是我兄弟,没事,还拍了拍我肩膀。张店主这才开口,把付贵的事告诉我们。
其实就一句话的事:付贵这回在窜货场里折了。
什么叫窜货场?玩古董的人分新旧,那些老玩家老主顾,自然不愿意跟一群棒槌混在一起争抢东西。所以有势力的大铺子,都有自己的内部交易会,若是得了什么正经的好玩意儿,秘而不宣,偷偷告诉一些老主顾,让他们暗地里出价,正所谓是“货卖与识家”。这种交易会,就叫窜货场。
而这个付贵折的事,还真是有点大。
大约在一个多月前,付贵在沈阳道开始放风,说他联络到一位卖家,打算出手一盏钧瓷瓜形笔洗。钧瓷那是何等珍贵,俗话说“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如今忽然有一个完整的钧瓷笔洗出现,少不得引起了不少人注意。在付贵穿针引线之下,几个大铺子联合起来,搞了一个窜货场,召集一些老客户当场竞价,价高者得。
买东西,总得先过过眼。付贵收了一大笔订金,却一直推脱说卖家还没准备好。他在市场里声誉一向不错,铺子老板们也就没想太多。一直到拍卖当天,他还是没出现。几个铺子老板沉不住气,联合起来上他家去找他,结果大门紧锁,主人却失踪了。他一贯独居,也没结婚也没孩子,这一走,真不知道能走去哪里。
老板们没奈何,正要回头,迎头撞见一个老太太。老太太说她们家本来祖传了一个碟子,无意中被付贵看见,说是值钱东西,拍着胸脯说能帮她卖个好价钱。老太太信以为真,就把碟子交给他。这一直到现在都没动静,老太太等得着急,所以想过来问问。
两边仔细一对,铺子老板们全明白了。老太太嘴里的碟子,正是那个钧瓷笔洗。敢情付贵是两头吃,这头支应着窜货场,骗了一笔订金,那头还把老太太的东西给骗走了。他自己前后穿针引线,空手套了白狼,回头换个地方把笔洗一出手,又是好大一笔进账。
这下子可把人给得罪惨了。古董行当是个极重信誉的地方,尤其是拉纤的人,更是把信誉视若性命,这个付贵倒好,逮着机会狠狠黑了一回,固然是白白赚了一件钧瓷,可信誉也都完蛋了。不少人已经说了,一旦看见这个老头子,要狠狠地收拾他一顿。天津的小流氓们那几天满街乱溜达,因为有人放话,谁要是发现付贵的藏身之处,奖励一台双卡录音机。
我们三个听完,都是一阵无语。这类利欲熏心的故事我们都见过不少,但吃相像付贵这么难看的,还真不多。
药不然问:“也就是说,您也不知道付贵现在在哪里?”
张店主笑道:“我要知道在哪儿,早就告诉街坊了。现在付贵是整个市场的公敌,谁敢留他。”
我还想再问,药不然却偷偷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说了。他跟张店主又扯了几句闲话,然后扯着我和黄烟烟退出店铺。我问他到底什么情况,药不然摇摇头说:“天津这地方,古董行当也自成一圈,跟北京那个圈子虽有交通,可骨子里彼此都看不上眼,有点像京津两地的相声界关系。付贵说到底也是天津圈子自己的事,家丑不外扬,咱们再问下去,人家肯定不乐意。”
我皱起眉头,这就麻烦了。付贵这祸惹得比天都大,他肯定早就不知跑哪里去了,绝不会轻易露头。不找到付贵,就解不开木户有三笔记之谜;不解开那个谜,就换不回东北亚研究所那群老头子的支持;没他们的支持,玉佛头就回不来,这几件事环环相扣。
黄烟烟开口道:“我去打听。”我摇摇头:“不妥,刚才我仔细观察那个老头子,他若有若无地怀着戒备的心态,可见对我们已经起了疑心。这事,咱们得谨慎点。”
这时候,药不然插嘴道:“甭问,问了也白问。这窜货场比外头摊子高级,讲究和忌讳也特别多。就连出价,都是伸到袖子里拉手,不让旁人看出来。出了事他们不乐意家丑外扬,也是可以理解的。”
“问不能问,查不能查,这可有些棘手……”我眼神闪动,在脑子里拼命思考。
药不然哈哈一笑,拍胸脯道:“大许你不用犯愁。天塌下来,有哥们儿这一米八二的顶着呢。那个付贵贪墨的是件瓷器,那是我家的本行。这件事,就交给我好了。”
无论是我还是黄烟烟,都面露疑惑,显然对这个轻佻的家伙没什么信心。药不然一拍胸脯,拉了一句京剧唱腔儿:“山人——自有妙计。”
说完他做了个手势,往市场里走去,我和黄烟烟将信将疑地跟在后头。只见药不然背着手,迈着方步,在沈阳道一家一家地逛着古董铺子。每到一处,他大摇大摆踏进去,也不盘货,也不问底,专跟老板扯家常,有意无意泄露自己的来历。店主们知道五脉的,对他都恭敬有加;不知道五脉的,也听过鉴古学会的大名,自然不会怠慢。
连续两天,药不然几乎把沈阳道和周边几个小古董交易市场转了个遍,每家铺子都待了一阵。但我们光听他跟铺子里的人扯瓷器经了,正经的关于付贵的消息,一句没问。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到了第三天早上,黄烟烟实在忍不住了,质问药不然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药不然笑道:“说出来就不灵了,哥们儿这锦囊妙计,还没到抖出来的时候呢。”卖完关子,他靠在沙发上,一口一个吃起鸡蛋煎饼来。天津的煎饼卷的是油条,比北京的薄脆饼好吃。
黄烟烟不甘心地又追问了一句:“你,有把握?”
药不然大手一挥:“我有把握找到付贵,但能不能逮到他,还得借烟烟你的本钱一用。”说完打量了一下她凹凸有致的身材。黄烟烟眼神里闪过一道寒芒,药不然赶紧补充一句:“我说的是你的功夫,看你想哪里去了!”黄烟烟冷哼了一声,拿起一个煮鸡蛋,离开餐桌。
我把报纸看完,问药不然:“咱们今天继续逛?”
“不用了。咱们今天就稳坐钓鱼台,等人上门来咬就成。哥们儿是张良再世、诸葛复生,罗斯福在中国的投胎转世,稳住就成。”药不然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我看他满嘴跑火车,便“哦”了一声,随手拿起一本《故事会》翻,翻了几页,总觉得心浮气躁,把书放下想出去透透气。我溜达到旅馆内院,忽然看到一个人影一闪而过,还传来喝叱声。我赶紧走过去,以为出了什么事。一探头,却看到黄烟烟在院子里晨练。
她换了一身粉红色的运动服,头发扎成马尾,一板一眼地按照套路打拳。这姑娘打得特别认真,口中随着拳势发出叱咤声,一会儿脸上就红扑扑的,鼻尖还有一滴晶莹汗水。说实话,她这副样子可比平时的冷若冰霜生动多了,跟穆桂英似的。
“谁!”黄烟烟忽然收住招式,朝这边瞪过来。我只好走出来,尴尬地没话找话:“打拳呐?”黄烟烟见是我,没什么好表情,但好歹把拳头放下来。我见她没说话,只好厚着脸皮又说:“打的什么拳呐?”
“形意。”
“形意好,形意好。我自从看了《少林寺》,一直也想找个机会学学,可惜人家少林寺的形意拳传儿不传女,呵呵。”
我故意说了个笑话,黄烟烟没笑,而是比了个手势,让我过去。这个反应有些出乎意料,我不好拒绝,迟疑走进场地。她拽出我的右臂,左手抚住了我的肩膀,整个上半身靠了过来,传来一阵馨香。黄烟烟见我有些陶醉,妩媚一笑,双手突然发力,脚下一扫,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扑通一下摔倒在地。
黄烟烟拍了拍手,得意洋洋地离开院子。我躺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也不知该不该生气。
我还没爬起来呢,药不然的脑袋忽然从走廊探了过来:“我说,别玩了,赶紧过来,有人上钩了!”
来拜访药不然的是五个人,都在四十到六十岁之间,我看着有些眼熟,应该都是沈阳道的几家大铺子掌柜,前两天药不然都去转悠过。他们五个人手里都提着点东西,不是人参就是洋酒,再就是些不算值钱但还算稀罕的小玩意儿。
药不然坐在沙发上没起来,态度跟前两天大不一样,举止矜持,看见他们拎着东西过来,下巴一抬:“搁那儿吧。”五个人把东西放到桌子上,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人搓着手笑道:“药老爷子可有日子没来溜达了。”
“我爷爷身体不大好,所以我这做孙子的替他多跑跑。几位的心意领了,东西还是拿回去吧。”
为首之人见药不然把话噎回去了,有些局促,便往我这瞥了一眼。药不然看出他的意思,说这兄弟也是我们药家的,不是外人,他们将信将疑,也不好质疑,场面顿时就冷了下来。这时我忽然想起来了,黄烟烟呢?她跑哪里去了?这种场合,按道理她也应该出席才对。
为首的掌柜姓孙,孙掌柜对药不然说:“我们听说,药家这儿招了马眼子?跟您讨教几合。”我听得清楚,马眼子是旧社会的江湖黑话,原来指的是擅长相马的马贩子,后来引申到古董界,特指鉴定古董的手段。孙掌柜说药家招了马眼子,就是在问是不是发明了新的鉴定手段。
以前鉴定全靠摸、看、尝,现在一个检测仪器全搞定了,所以精明的古董玩家,无不密切关注技术进展,随时跟进。药家是瓷器鉴定的权威,又有大学资源,他们的新成果,绝对是各方都觊觎的关注点。
药不然听了孙掌柜的话,笑道:“瓷器这玩意博大精深,哪个马眼子能保证万无一失。”
孙掌柜见药不然没否认他的问话,心中大喜,赶紧捧了几句:“科学昌明啊。到底是北大的高材生。”药不然假意谦虚道:“唉,这可不是一家的功劳,几个大专院校的研究所也出了不少力。”
五个人赶紧点头附和。孙掌柜又夸奖了几句,觉得火候到了,脖子往前探道:“我们这些经营小买卖的,最怕赝品。打了一次眼,半个棺材本儿就赔进去了。小药你们家是这行当的泰山北斗,可不能不顾我们死活啊。”
我在旁边听着,大概猜出药不然的打算了。前两天他故意东拉西扯,就是为了在沈阳道放出烟幕弹,说药家又有新的鉴定手段问世。玩瓷器的掌柜们听了这消息,肯定坐不住,巴巴地赶过来讨好他。可我有一点不明白,这件事跟付贵有什么关系。
药不然面露为难:“孙掌柜您言重了。鉴古学会有了好东西绝不藏私。只不过这件事干系重大,说出来就是一场地震,影响深远。爷爷不点头,我也不敢乱说。”孙掌柜一听这话门没关死,赶紧补了一句:“您给我们漏个底儿就成,我们绝计不说出去。”说完他一扯药不然衣袖,伸出三个指头。
这就所谓“袖底乾坤”了,只要药不然透句话出来,孙掌柜他们愿意付三千块钱。药不然有些为难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们可千万别说是我传的啊。”五个掌柜忙不迭地点头,纷纷拿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和自家祖宗起誓。药不然这才眯起眼睛,慢慢道:“你们知道蚯蚓走泥纹吧?”
蚯蚓走泥纹是指宋代钧瓷特有的表面釉纹,开片如蚯蚓走过草地的痕迹,是鉴别钧瓷的重要手段,也是基本常识。这一群掌柜们跟小学生似的点点头,谁也不敢面露不屑。
药不然徐徐道:“那你们是否知道,如今这个已经不保准了?”
孙掌柜他们一听,面色无不大震。蚯蚓走泥纹是鉴定宋钧瓷的绝对特征,历来人们都认为,只要有这个纹路,就一定是宋钧无疑,根本不可能伪造。可如今药不然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无异于告诉数学家一加一不再等于二了一样。如果这个蚯蚓走泥纹能被仿制,那么市场可是要大乱一阵。
孙掌柜声音都开始发颤了:“您详细说说。”药不然道:“具体详情我也不知,但药家数月之前已然发现,禹州窑厂已能仿烧出这类纹路。虽然未臻完美,但以现在的技术手段,改进不难。”
掌柜们一阵哗然。药不然连忙宽慰道:“好在经过分析,目前这类仿烧只在一些小器件上实现,大件儿暂时还烧不出来。所以我爷爷打算趁这类赝品还没大量入市,未雨绸缪,找出新的鉴定手段。”
孙掌柜急道:“那他老人家一定找到喽?”药不然摇头道:“哪那么容易,现在技术小组还在攻关呢,只不过初有眉目而已。”
五个掌柜只盼着药不然能多说点。药不然却不肯说了:“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具体的,还得等技术小组的论文出来。我就这么一说,你们就这么一听,别太往心里去啊,万一我记错了误导你们,得折损多少功德。”
最后一句直接被五个掌柜给忽略了。他们见药不然再也不肯说了,只得纷纷告退。等到他们一个一个离开,药不然把脸转向我:“你眼睛毒,看出什么没有?”
我隐隐约约摸到了眉目,淡淡道:“钓金鳌。”
“哈哈哈哈,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这对大贼眼珠子啊。”
药不然笑完,又冷笑了一声:“我看那个付贵根本没打算贪货,而是这五个掌柜的其中一个故意放出烟幕弹,自己揣了货,故意栽赃给付贵。”
我问他:“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
“那个故事破绽忒多了,跟网兜儿都多。那个老太太真是不识货,付贵大可以把它低价收回来,然后光明正大卖出去,何必搞窜货场这么曲折?他吞货的手法太傻逼了,事有反常必为妖。这圈子里要想黑人,手段可龌龊得紧,他们一撅屁股,哥们儿就知道拉什么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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