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马伯庸
我对此毫不意外,他们俩这样的性格,成了才是奇迹。
“他就是那么一个人!”我点头赞同。
“分就分了呗,多大点事儿啊,还臊得不愿意见我。得,那我去找他总行了吧?”高兴说。
高兴这姑娘,身上一点不高兴的地方都没有,说什么都不矫情。在她看来,这天下简直没有值得烦心的事,也没有非得依靠的人。她就是只流浪猫,去哪儿都不腻着你,跟她聊天可真舒服。
我们俩一边聊着一边走到车边。药不是一看她来了,有点猝不及防,那张脸拉得快比直颈瓶都长了。我双手一摊,一脸无辜:“人姑娘非要来,我拦不住。”
高兴弯下身子,把额头贴到车玻璃前:“药不是,快放下车窗。你有本事打听我地址,没本事见面啊?”
药不是尴尬地放下车窗,却不肯下来:“王生给我的地址。你怎么……住这儿呢?”
“嗨,毕业之后没工作呗,这儿房租便宜,有个朋友介绍,就过来了。”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
“又来了,我不需要。”高兴白了他一眼,“干吗呀?看我觉得可怜想施舍一下?我现在挺好,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就烦你这样,非觉得别人过成你那样才算幸福。”
别看药不是一脸深沉极有主见,在高兴面前,他句句吃瘪。药不是只好转入正题:“我们来找你,是想请教一件事,你给我爷爷画油画的事儿。”
高兴一听是这事,从怀里掏出一根烟,拿火柴划了火,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说吧,你们想知道什么?”
“全部过程。”
高兴那会儿在中央美院还没毕业,虽然她跟药不是已经分手,但还是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委托——用她自己的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嘛——药来很喜欢这个爽快的小姑娘,一老一小都没正形,老的喊小的“孙媳妇”,小的喊老的“老古董”。
高兴问药来,希望画成什么样。药来说想整点洋的,来张油画,高兴正好是这个专业,两人一拍即合。
但对于画什么,怎么画,两个人却起了争执。药来指示得特别细致,这画什么那画什么,都有详细指示。高兴却不乐意,觉得这不是画家的活儿,找一相机一拍不全齐了?不想干了。药来却坚持,非她不可。
高兴虽然性子洒脱,但毕竟不如药来老江湖,最终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但是她坚决不肯署名,说我就干了个刷漆的活儿,这是您的东西,不是我的。
我听到这儿,问高兴:药来为什么挑选孔雀双狮绣墩、青花高足杯、天青釉马蹄形水盂、鳝鱼黄海涛花卉纹蛐蛐罐这四件东西,是有什么讲究吗?
高兴说她也不知道。按说从构图来说,这些搭配不合适,但老爷子非用不可。
“哎,老爷子估计那会儿心情不太稳定。经常今天一出,改天又是一出。这四件东西不是一开始就定了的,本来他放的是另外一件东西,忽然告诉我,得改,我只能涂抹了,重新加了这四样东西。”高兴一支烟吸完,烟屁股一弹,似朵火红色的小流星,飞去了旁边水沟里。
“原先画的那件是什么?”
“是个罐子吧,我记不太清了。”
我和药不是同时愣了一下,药不是把卫辉老徐的盖罐照片拿出来,递给高兴:“是这样的吗?”
“样子差不多,花纹可不一样。”
我和药不是对视片刻,眼神都是震撼。我抓住高兴手腕,往车上扯,药不是很有默契地推开车门。高兴大惊:“干吗呀你们?”药不是道:“你得跟我们去个地方,这事很重要。”高兴瞪了他一眼:“有你这么求人的吗?”可还是主动钻进车里去了。
车子重新从圆明园开回到了药来的别院。院门大锁紧闭,现在去找方震也来不及了。我们俩一咬牙,跟高兴说翻墙吧。高兴乐了:“把我叫过来是做贼啊?这可新鲜了。”
她原来在美院估计也是翻墙出去玩的主儿,比我和药不是动作都麻利。我们三个强行闯过院墙,进入小楼,再度进入卧室来到那幅油画跟前。
“是这幅吗?”药不然问。
“没错。”高兴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原来那幅废了的画在哪里?”我追问。
高兴呵呵一笑,摸摸我脑袋:“小家伙,没学过美术吧?”我“呃”了一声,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高兴告诉我们,油画和水墨画不一样。油画的颜料会在画布上堆出凹凸不平的高度,所以若是画布上某处有问题,可以刮掉补画一层,把原来的覆盖掉。所以西方的很多油画名作,经常会发现画作之下还叠着另外一幅作品。比如法尔梅尔曾经有一幅《选首饰的女人》,面世时引起很大轰动。后来经x光检测,发现这是造假者在他的一幅废稿画布上重新作画,几乎骗过了所有专家。
我听得津津有味,原来古今中外,造假者的手段都差不多。这一招偷天换日,和国内拿古代青铜碎片去重铸器物,如出一辙。
高兴对药不是道:“你们想知道原画什么样是吧?”
“没错。”
高兴“腾”地跳上床去,她正好带着刮刀,开始在油画上咔嚓咔嚓地刮起来。我有点紧张地看看药不是,这么干,油画可就全废了。药不是双手抱住,严肃地看着。
很快油画被刮掉了一大块,高兴拍拍手,扯起画布说你们看吧。
我们凑近一看,发现在画布之下,果然另有玄机。随着大块大块的颜料被刮掉,画上药来的姿势完全变了,不再是举杯啜饮,而是身靠一件大罐,正是“三顾茅庐”人物盖罐。药来的双手姿势特别怪,左手的手背朝上,四指并拢往下弯曲,拇指压在食指上,右手的拇指、食指伸起,指着罐子比出一个“五”字。
我和药不是,同时陷入震惊。
药来左手这个手势,在早先当铺里经常用到。谁当东西,柜台朝奉会把钱搁到悔篾里——顾名思义,从悔篾里拿走钱,就再也不能后悔了。然后朝奉会用这个手势,把典当之物倒扣着拉进柜台——从这一刻起,东西就是当铺的了。所以这个手势,叫作朝奉扣。在古董行当里,也会用这个手势,表示交易完成,绝无反悔。
而右手的手势就明白多了,指向盖罐,比出一个“五”字。
两只手加在一起,意思再明白不过。扣住老朝奉的关键,就在于这个盖罐,而且这盖罐不是一件,而是五件!
从前我和药不是只是模模糊糊感觉,人物故事罐也许和老朝奉有关联,现在终于确凿无疑。
通向老朝奉真相的道路,第一次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我看向药不是,他也是一脸骇然,但和我的理由却不尽相同。
他看向高兴,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我爷爷补画那四件东西的时候,可曾说过什么吗?”高兴想了想,回答道:“没特别说,不过他倒是提过,说这是你一片孝心,得画得精致点才行。”
一声沉重的叹息,从药不是的嗓子里滚出来。我和高兴还没反应过来,他“咕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
我赶紧去搀,药不是却跪得纹丝不动,声音因激动而沙哑:“从前,每次我来爷爷这里玩,他都会给我讲一件淘买古玩的收藏故事。这四件东西,恰好是我最喜欢的四个故事,也只有我才听全过。”
我一下子听明白了。
这个暗示非常明显,也非常巧妙。
一个懂古董的人,会很自然地把注意力放在古玩上面。只有不懂古玩的人,才会抛开器物去看待这幅油画。
只有药不是才知道,哪四件古玩是药来心头所好。
只有他的前女友高兴,才知道油画底层还暗藏玄机。
在这重重限制、重重过滤之下,能发现油画奥秘的,只能是药不是——其他任何人都绝不可能。
这分明是一份留给药不是的定向遗嘱,药来在临终之前,把报仇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个远在国外、拒绝继承家里衣钵的孙子身上。
他始终不曾放弃对药不是的期望,这期望甚至超过了药不然。
药不是此时的心中激荡,也就可以理解了。
高兴跳下床来,和我站开几步。药不是恭恭敬敬向这幅被损坏的油画磕了三个头,个个都非常响亮,额头一片青肿。但他一直没哭,即使嘴唇一直在颤抖,也没有眼泪流下来。高兴摇摇头,小声嘀咕:“这家伙总是这样,没劲。”
我们三个连夜离开别院,临走之前,索性把这幅油画也一起搬走。
这幅油画已经被剥开了,任何人进来,都会发现其中的奥秘,因此绝不能留。好在这处别院平时来的人非常少,只要三天没人来,就不会露出破绽。高兴说只要三天时间,她就能给修补完整。
我们带着油画,去了药不是下榻的华润饭店。
一路上我整理了一下思路,现在情况很明朗了。这个青花人物故事盖罐,一共有五件,与老朝奉关系密切。“鬼谷子下山”是第一件,“三顾茅庐”是第二件,还有其他三件人物罐,不知所踪。
这五个罐子之间,一定隐藏着和老朝奉密切相关的东西。
我们仨进了房间,药不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掏出小药瓶给自己吃下一粒,脸色有点不对。高兴拍拍他肩膀,说这毛病去美国也没治好啊?然后给他烧了点水。
水还没烧开,药不是忽然开口道:“我爷爷,曾经给我讲过那四件器物的故事。我想应该让你知道。”
药不是坐在沙发上,声音疲惫,但却目光灼灼,充满了昂扬的斗志。
古董局中局 第三章 “三顾茅庐”青花罐
这四个故事,说来都不长,但各有意义。
先说说那件鳝鱼黄海涛花卉纹的蛐蛐罐吧。
古人好斗蛐蛐——南宋时的贾似道外号就是蛐蛐宰相——盛放蛐蛐的器皿,自然也得有讲究。蛐蛐罐这东西,不易分类,既有瓷的,也有陶的、玉的。瓷的罐子比较精致,一般用来斗蛐蛐用;陶的罐子有土气,透水气,适合养蛐蛐。
这件鳝鱼黄蛐蛐罐,题款是“古燕赵子玉造”,黄皮圆口,浆皮温润带毫光。赵子玉是康熙年间的一位名匠,所做的蛐蛐罐都是精品,颇受市面追捧,其身家仅次于永乐官窑出的蛐蛐罐。
药来得到这件宝贝,是在一九三七年。当时他还是个年轻后生,第一次出远门,只身前往陕西扫货。陕西这个地方,别的古玩车载斗量,唯独瓷窑不多,只有耀州窑、旬邑窑算得上是名窑。所以玄字门让药来去陕西,不在寻宝,只是想让他锻炼一下。
药来到了西安城,四处转悠,无意中听说一位当地乡绅手里有一个子玉蛐蛐罐,登时大喜。从咸丰年以后,子玉蛐蛐罐在市面上就很罕见了,且多集中在京城、河北。如今这件宝贝居然在陕西露出行迹,实在难得。药来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得把它拿下,带回家里去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药来打听了一下,原来这位乡绅祖上在北京为官,年老致仕后返回原籍,带了一大堆器物,其中就包括这件蛐蛐罐,是从一位旗人子弟手里买来的。
药来找到乡绅,提出收购。乡绅却拒绝了,说这是祖上之物,不敢擅卖。药来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他转变心意。药来没办法,只得放弃。
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即将返回北平时,乡绅突然主动找上门,表示愿意出售蛐蛐罐——但是,他提出一个奇怪的条件,不卖钱,只换钱,而且换的不是今钱,而是古钱。乡绅指定得特别具体,要拿三百枚开元通宝来换,还得是缺笔开元通宝。
对于这个交换条件,药来百思不得其解。他对古钱了解不多,不知道什么叫作缺笔开元通宝。于是药来先把乡绅稳住,然后出去打听了一圈,才知道其中原委。
差不多和药来同时抵达西安的,还有一个上海商人。此人派头极大,住最高级的西安饭店,挥金如土,在当地颇受瞩目。他在西安各大报纸上悬赏,说有意收购开元通宝,但只收缺笔开元通宝。
西安是唐代都城,附近的开元通宝铜钱出土极多,不值什么钱。可这缺笔开元通宝,大家却是第一次听说。一问上海商人,人家说了:“普通的开元通宝,四字笔画齐全。但有一种特别的开元通宝,最后一个‘宝’字少了一笔。我愿意以市面十倍价格收购。”
重赏之下,一时间所有人都动了心思,纷纷回家去翻找。还真有人在家里找到几枚,拿去给上海商人,人家二话不说,足洋给付。
商人的举动,引起了包括乡绅在内几个有心人的怀疑。这出手太大方了,里头一定有什么蹊跷。他们置办了一桌酒席,请上海商人赴宴。席上推杯换盏,几个人轮流套话,上海商人喝得酒酣耳热,终于吐露了实情。
他本是上海某德国洋行的买办,无意中听说德国科学家研制出一种新的铸炮技术,必须用特定金属方能实现。经过研究,只有中国的缺笔开元通宝铜钱才符合要求,于是德国人准备来华收购。他听到风声,先来西安扫货,一俟德国人抵达,转手一卖,利润可达百倍。
这种消息,几无保密可能,很快整个市面上都疯了。大家不再傻乎乎地卖给上海商人,都暗中囤积,拼命收购,准备运去上海卖给德国人。乡绅动了心,这才对药来提出这么一个奇怪的交易要求。
药来虽不懂科学,可总觉得这事古怪。经过一番调查,他发现这些缺笔开元通宝此前从未出现,大约在上海商人抵达西安前一个月,才有零星出土。等到德国人收购的消息传出之后,市面上陡然出现了大量缺笔开元通宝。现在一出现立刻就被争抢一空,价格飙升。许多人卖房卖家,就要搏一个富贵出来。
药来意识到,这是碰到高手在做局。他好心去提醒乡绅,却被骂了回来。药来也不坚持,退掉了回北平的火车票,耐心在西安等着。
没过多久,上海商人离开西安。包括乡绅在内的一大批人带着大把铜钱,兴冲冲地赶去上海。到了上海一打听,那德国洋行纯属子虚乌有,铜钱经过鉴定,全都是新铸的。一时之间,无数人的毕生积蓄化为乌有,当时就自杀了好几口子,其他人失魂落魄地返回西安。
那位乡绅为了收购铜钱,借了巨债。债主们闻讯纷纷登门讨账,药来故意选择此时拜访,当着他们面提出购买鳝鱼黄蛐蛐罐。乡绅纵然舍不得,那些债主也会逼他卖罐还债。于是这蛐蛐罐经过一番波折,最终还是落到了药来手里。
后来回到北平,药来问了黄克武,才知道这其中奥秘。
开元通宝这种钱,原本是没有赝品的,因为传世数量很大,工艺又麻烦,造假没有意义。偏偏就有聪明人钻了这个空子,事先铸造了大批缺笔开元通宝,先在市面上卖出去几百枚。然后骗子打扮成上海商人,张榜收购此钱,故意装醉说德国人要收购云云,把市场胃口高高吊起。同伙趁机把所有存货都放到市场上,那些想赚大钱的人不加分辨,照单全收。待得假钱全数出手,骗子立刻悄然离开,赚得盆满钵满。
黄克武感慨说,这骗局当真了得,不靠高明的造假技术,只靠洞悉人心。他又看了眼药来,说你也不简单,能借其势,硬着心肠得了这子玉蛐蛐罐,已经算是个合格的古董商人,可以出师了。
药来思来想去,颇觉不安,不知这算不算乘人之危。他没骗人,亦没设局,甚至还主动提醒乡绅,可谓是仁至义尽——但是否这样就可以毫无愧疚地夺走别人宝物?药来自己想不明白,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所以这件蛐蛐罐,就一直留在他身边。给别人讲,讲的是人心贪婪;给自己讲,问的却是于心无愧。
第二个故事,是关于那件青花八宝小型高足杯。
药来得到这件东西,是在特殊时期。当时日本人占领北平,经济遭到了很大打击,市面萧条。盛世才玩古董,世道乱到这地步,哪还有人顾得上这些。古董铺子们有进无出,惨淡经营,几乎没什么生意可做。
有一天,药来在自家铺子里闲坐着打苍蝇,忽然一个长袍男子推门进来,神色有点着慌,指名说要找五脉玄字门的人。药来说我就是,您有什么事。长袍男子从怀里掏啊掏啊,掏出一个小红布包。布包一开,里面有两件东西,一件青花八宝小型高足杯,另外一件,则是斗彩鸡缸杯。
药来一看眼睛就直了。他那会儿年纪不大,可家学渊源,已是行当里闻名的鉴定好手。这两件东西,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不是凡物。但他没着急伸手,等着对方开口。长袍男子说麻烦您给这两件掌掌眼,药来立刻明白,人家不是来卖,而是来做鉴定的。
药来接过东西,先拿起鸡缸杯看,入手既糯且温,手感奇佳,应该是真品无疑。
此杯应出于成化年间,样式敞口浅腹,外壁用斗彩绘出母鸡与小鸡玩逐吃食之态,再用牡丹湖石和兰草湖石分隔开来,做工十分精致细腻。
成化的鸡缸杯,别说在后世,就是在当时都是备受重视的珍品。万历时,一对成化鸡缸杯就能卖到十万钱,皇帝特意指定作为御用餐具,可想而知多受推崇。在古董瓷杯这一类里,鸡缸称王,每一件的出世和交易,都会掀动轩然大波。
所以药来断定这是一件真品后,内心震撼,可想而知。
而那件青花八宝小型高足杯,则是雍正年间的仿成化器,仿得很细,若非题款是大清雍正年制,很容易就会被当成明器,也是件精品——但比起鸡缸杯来要逊色得多。
药来对长袍男子说,两件都看真,恭喜您,您这是得着宝啦。不料长袍男子脸色一暗,不见喜色,一把抓住药来的胳膊,说有件事麻烦您,明天我带着这鸡缸杯还来,您再掌一次,这次您得说看假。
药来一愣,拿假货请他们当真货断的人,经常会有,但拿着真货让他往假里说,还是第一次碰到。药来生怕自己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长袍男子坚定地说,明天甭管我说什么,您就往假里断,这高足杯,就是给您的酬劳。
说完以后,长袍男子一转身出去了,剩下药来莫名其妙。到了第二天,店里来人了,一个伪警察,一个日本军人,后面跟着那长袍男子。那伪警察一进门,扯着嗓子找药来。药来赶紧迎出来,长袍男子说您掌个眼,然后把鸡缸杯递过去了。
五脉祖训,去伪存真,掌眼时绝不能把假的说成真的——可没规定不能把真的说成假的。药来嘴皮子利落,拿着鸡缸杯一通品评。那伪警察和日本军人都是棒槌,三五句话,就让药来给忽悠晕了。最后日本人心悦诚服,问药来这东西到底是真是假。药来把东西递回去,笑着说这件有点新。
日本人闻言大怒,拿起鸡缸杯狠狠往地上一砸,哗啦一声,登时摔了个粉碎。药来心里一哆嗦,多好的东西,就这么给摔没了。再看那长袍男子,已呆在了原地。
等到伪警察和日本人气冲冲地摔门出去,长袍男子先是浑身剧抖,然后“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登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药来赶紧叫医生来抢救,可惜回天乏术。
药来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这长袍男子姓楼,家里传下一盏鸡缸杯,奉为至宝。一个邻居做了伪警察,撺掇着献宝给日本人。日本人三天两头上门,话里话外要霸占这杯子。长袍男子惹不起他们,又舍不得,就想了个办法,说这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真伪不知,得请方家鉴定。然后他转头来求药来故意说成假的,断了他们的念想。
哪料到这日本人是个火暴脾气,一发现是假的,竟然直接给砸碎了。一番算计,结局居然是这至宝鸡缸杯反遭了灾,这却是谁也没预料到的了。
药来一直在想,如果实话实说,断为真货,能不能救下他一命?可是这样一来,鸡缸杯势必被夺,这人惜宝如命,也未必能活。换句话说,从他的鸡缸杯露白之日起,命运就已然注定。
那件作为报酬的青花八宝小型高足杯,被药来精心收藏起来。每次看到它,他就会联想到那件被砸碎的鸡缸杯,心疼不已。无论是人还是物,似乎都难以逃脱命运的安排。
第三个故事,是那件天青釉马蹄形水盂。
天青釉之名出自五代后周柴世宗的批语:“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青如天,明如镜,是为天青釉。这本是柴窑的特色,但柴窑至今未有发现,所以天青色在宋代其实多出自汝窑、钧窑,同样是稀世珍宝。
1948年,药来前往长春,这里曾是伪满洲国首都,故宫大量收藏都被溥仪带来此处。日本投降以后,不少宝贝流落到东北民间。不少古董商人,都喜欢来东北捡漏,谓之东货。
药来这次来长春,收获不少,可行将离开之时,却发现走不了了。两军交战,把长春城围得如铁桶一般,一只鸟都休想进出。没过多久,城里开始闹起饥荒。
药来脑子活,一开始封城时就意识到不妙,抢先出手,偷囤了点粮食。虽然不多,但足够一人维持。城内已然是哀鸿遍野,每天都有人饿死,情况十分凄惨。药来不敢外出,就躲在房间里,希望能挨过这次劫难。
这一天,忽然有人找上门来。药来一看,却是之前曾接触过的一个账房先生,叫郭行。郭行的爷爷给溥仪当过侍卫,偷拿过一件天青釉马蹄形水盂。之前药来想收,只因对方要价太高,未能谈妥。
郭行找到药来,双眼通红,脚步虚浮,一见面就说:“药先生,这件水盂您收走,我不要钱,就给我点吃的吧,不然我全家都要饿死了。”药来心生犹豫,还没作出决定,旁边忽然跳出一个人来,大声说:“且慢,我拿吃的跟你换!”
药来转头一看,发现是本地一个古董藏家,叫郑安国。郑安国极为痴迷瓷器,在当地被人称为瓷疯子。药来到长春之后,被他搅乱了好几笔生意,两个人如仇敌一般。
郭行已经顾不得许多,放话说谁给的食物多,天青釉水盂就归谁。药来手里只有三块面包,而郑安国“咣当”一声,扔过来一袋大米,足有十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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