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马伯庸
郭行冲药来一拱手,说声抱歉,然后把水盂递给郑安国,拿起米袋子转身就走,毫无留恋。他本来珍视此物如性命一般,到了生死关头,再也顾不得。
郑安国高兴得不得了,抱着水盂蹦蹦跳跳也离开了。药来着实喜欢这件水盂,舍不得放弃。他思前想后了一整天,决定再去努力一下,于是次日便去了郑安国家里。药来到了郑家门口,一推门,没锁,他踏步进去一看,登时惊呆了。
郑安国一家四口人躺倒在炕上,一动不动。药来凑过去一探鼻息,已经全活活饿死了。郑安国死前,双手还紧紧攥着那件水盂。药来这才知道,郑安国家里已经饿了好几天了,这是刚弄来一点口粮,回去救命的,结果被他又换回了天青釉水盂。
这个疯子,就为了一件瓷器,居然连自家人性命都不顾了!
药来摇头叹息了一番,也不去碰水盂,转身要走。可他忽然听到炕上传来一声特别微弱的声音,跟小猫叫似的。他回头一看,炕里头原来还蜷着一个男孩,大概十岁上下,奄奄一息,但鼻孔里还有点气。
药来叹了口气,心说老郑啊老郑,我救你儿子一命,拿走这件水盂作报酬,不为过吧?你可别有怨念。于是药来把水盂收走,掏出面包分了一半给那孩子,孩子勉强吊回命来。
后来药来带着这孩子和水盂,千辛万苦回到北平。家里老人一看,发现这天青釉水盂其实是件赝品,不是宋瓷,而是清瓷,景德镇出的。康熙年间,景德镇的窑口能仿制出天青色来,几可乱真。哪怕是积年的老手,也很容易被打眼。
药来倒不觉得遗憾,谁没被打过眼呢?他感慨的是,郑安国舍去全家性命,最后争得的却是一件赝品,真是十足讽刺。那么,倘若这件东西是真的呢?那么郑安国的牺牲到底值还是不值?外人看来,当真是愚行、痴行,可郑安国自己内心,未必会如是想,甚至郭行也未必是这么想,说不定心底反倒羡慕郑安国。痴迷一道,孰是孰非,实在难以评判。于是这件赝品,也留在了药来身边,以纪念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
第四个故事,是孔雀双狮绣墩。
绣墩这东西,说白了就是个竖放的鼓形坐具,圆形,腹部大,上下小,移动起来方便,坐时上覆绣帕一块,所以又称“绣墩”,古代也叫“基台”或“荃蹄”。绣墩的质地什么都有,木的、瓷的、竹的、雕漆的,种类很广泛,不过一般以瓷墩最为贵重。
这个孔雀双狮绣墩是青花瓜棱墩,上下各有一道弦纹,近墩面处是孔雀团纹,四周缠枝葡萄叶,墩面绘的是双狮戏球纹,底下还有几朵如意云头。做工很精致,应该是明代隆庆年间的器物。可惜的是,墩边磕掉了一块,不够完美。
这个绣墩本属于一家叫谟问斋的古董铺子,据说是鹿钟麟闯宫那年,老板趁乱从故宫里弄出来的。谟问斋老板将其视若珍宝,平时深藏家中,等闲人见不到。只有接待贵客时,他才把它拿出来显摆一下。
按谟问斋老板的话说,这绣墩是隆庆年间进的宫,深居大内几百年,伺候了明清两朝十几位皇上,里面满满的全是龙气。想要收购的人一直没断过,可老板坚决不卖,放出话去,说哪怕穷得要卖孩子,这东西也不出手。
差不多是五六年前后,北京各个行业都开始搞公私合营,古董界也不能置身事外。五脉作为鉴古的定盘星,和政府配合,负责说服北京的这些个古董铺老板,把原有的铺子合并成国营文物商店。有的老板识时务,乖乖让出了股份和收藏;有的老板却拒绝合作。像谟问斋老板就坚决不肯,放言说谁敢动我的铺子我跟谁拼命。
当时五脉负责这边的人是药来,他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反而被骂了回来。政府派驻的代表不乐意了,当时拍桌子说要严惩。药来好说歹说,勉强劝住,然后连夜拍了一封电报,给谟问斋老板的儿子。
老板儿子早年去了延安,后在南方军中任职。他接到电报,立刻请了个假赶回北京。谟问斋老板本以为儿子来了,能给自己撑腰。没料到他儿子一到,积极表态,很快就和药来把合营的事给谈定了,比其他铺子还彻底。
谟问斋老板大怒,抄起笤帚追着儿子揍。儿子不敢还手,只能躲。俩人在屋里你追我赶,一不留神,“咣当”一声把这个瓷绣墩给撞倒在地,边上磕破了一块。谟问斋老板心疼得不行,当时捂着胸口就倒在地上。儿子不敢怠慢,赶紧送去医院抢救。老爷子给抢救过来了,但身子也垮了,店里的事情,只能让儿子做主。
谟问斋公私合营那天,老板非要从医院出来,一屁股坐在铺子前,屁股下就是这个掉了碴儿的孔雀双狮绣墩。他大声说:“这绣墩打来我家起,一直是当爷爷供着,从来舍不得坐。今天我就要坐个痛快,过一把皇帝的瘾。”
他坐在这个绣墩上,一动不动,盯着人把铺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搬走。最后大家把公私合营的牌匾挂上,鞭炮响完,儿子过来招呼老爷子起身,凑近一看,已经没了呼吸,老爷子就这么坐在绣墩上去了。他的右手垂下来,紧紧抠在绣墩的缺口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要两个小伙子才把手指头掰开。
这个孔雀双狮绣墩不在谟问斋的合营名录里,算是他们家的私有财产。可老板儿子却不敢要,他爹老吹嘘这绣墩沾染皇气,他要求上进,不愿保留这些封建残余,索性卖给了药来。办完丧事之后,老板儿子匆匆返回南方,没过多久,家属也被接过去,房子转卖,从此这一家人再无任何消息。
对于谟问斋老板,药来一直有些歉疚。若他不把老板儿子叫回来,是不是能保住他一条性命。当然,也可能会碰到一个更残酷的结局。
听药不是讲完这四个故事,都已经快半夜了。旁边高兴听得发呆,我动了动酸疼的脖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中百感交集。
药不是道:“这四个故事,我爷爷只说给我听。其他人或有耳闻,但唯独我听得最全。小时候的我听不懂,如今回过头,却处处有着深意。”
这些故事里,或是贪婪,或是痴缠,或是无情,或是无奈,明里讲的是四件器物,其实已跟掌眼鉴定关系不大,甚至和真假也都无关,说的全是人心。正所谓鉴古易,鉴人难。比起那些器物,这人心才是最耐琢磨的。
不过我有一个疑问,药来这一辈子经历过无数风雨,为何单单对这四件事耿耿于怀呢?
药不是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我爷爷常说,这四事的主角都不是他,但偏偏是他掌握了那些人的命运。倘若其时他改换做法,那些人和这些器物,未必不是另外一个结局。所以这四件事里,他都有一悔:悔事,悔人,悔过,悔心。”
听到这里,我心中一动,这不正是我那个小店的名字吗?
我的小店叫作四悔斋,用的乃是我父亲自杀前留下来的四个词。如今居然在药家子弟口中听到,看来这“四悔”的来历,恐怕比我想象中还要复杂。不知药来和我父亲许和平之间,还有什么特别的瓜葛。
我本想好好琢磨一下,可脑子里现在快成一锅粥了。您想啊,我们一天从卫辉赶回来,两次闯入药家别院,还跑去圆明园一趟,中间没停没歇,疲惫不堪,这眼皮比后母戊方鼎还重。
这种状况,实在不适合继续思考。我比了个手势,说今天差不多到这,咱们明天再说吧。
药不是已经在旁边给我开好了房间,我告别之后,昏昏沉沉回去屋里,一头栽在床上,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一下子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可真香,溜溜儿到了八点多我才醒。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我去敲对门的门。门开了,高兴穿着件浅蓝条纹的灯芯绒睡衣探出头来。我一愣,尴尬得赶紧打了个哈哈。反倒是高兴大大方方说:“他还睡呢,咱俩先吃早饭去?”
没过一会儿,高兴换回昨天那套衣服,和我一起去了楼顶的旋转餐厅。我们俩一人捧着一份早餐,对面而坐。我忽然很好奇:“你们俩性格差这么多,怎么认识的?”
高兴拿叉子戳了一块水果,边吃边说:“我跟他呀?特简单,我高二那年暑假,骑自行车去香山写生,正好遇见一个拦路抢劫的,药不是正好路过——你是不是觉得接下来是英雄救美?哈哈哈,真不是。药不是根本没动手,他跟劫匪理论上了,说这里距离最近的派出所就七百米,你抢完跑掉的速度多少多少,我跑去派出所报警的速度多少多少,民警骑摩托追过来的速度是多少多少,你根本没机会逃掉,为了几支画笔付出劳改代价,成本太高,哇啦哇啦开了堂课。那劫匪估计听烦了,骂了句神经病就走了。”
我忍不住笑了,这还真是药不是的作风。
“我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药不是挺不高兴,说我帮你解围你还笑。我说那我请你吃冰棍吧,他说必须回请,一来二去,我俩就好上了。学校抓早恋,可从来没逮着过我俩。药不是天生一张好学生的面孔,每次来我们学校,都特能唬人,从家长到老师都以为他是来辅导功课的。”
高兴咯咯笑了一阵,一脸怀念,随即又摇摇头:“哼,这家伙别的都好,就是太刚愎自用,啥都自作主张。他要出国,我没拦着,他说把我也带出去,那我可不干了。凭什么非得靠你带呀?我不成了傍家儿了吗?好像离了男人,就什么都干不了似的——你要追姑娘,可别学他。”
我讪讪一笑,烟烟和我之间,可不存在这种问题。我忽然想起一个事:“药不是为什么不愿意接药家的衣钵?”
高兴道:“他嫌古董这行暮气沉沉,一半靠人脉,一半靠资历。这家伙心高气傲,说要做那种靠努力和智慧就能有所成就的事。就因为这个,他跟家里吵了好几架,药老爷子亲自出马都没用,最后只能任他出去,转而培养他弟弟药不然。”
“药不然你也认识?”
“很熟啊,小家伙跟他哥不一样,性格活络,挺有文艺天赋的。他玩摇滚就是我带入门的,可惜啊,最后还是被家里拽回去了,没逃掉。”高兴吮了吮叉子尖,随即正色道,“不过你别小看那家伙。药不是外冷内热;而他弟弟正好相反,平时嘻嘻哈哈哈,对谁都挺热情,可骨子里却保持着距离,旁人轻易看不透,连药老爷子都不好把握……”
“背地里不要说人坏话。”
一个声音从我们旁边飘过来,药不是沉着脸站在那里。原来他也起床来了餐厅。高兴吐吐舌头,低头继续吃她的煎蛋。我横了他一眼:“昨晚睡得还挺好?”
药不是眼皮一抖,知道我是在拿高兴留宿的事涮他。他“哼”了一声,说:“很好,一觉睡到天亮。”然后独自坐去另外一张餐桌,拿起一片燕麦吐司,默默地往上抹黄油。
有他在,谈话氛围立刻荡然无存,我和高兴只得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食物。高兴三口两口吃完,起身说我得赶紧回去了,修补油画还挺费工夫的。药不是点点头,让奔驰专车去送她。
高兴离开之后,我清理完自己的早餐,挪动屁股坐到药不是对面,问他接下来的计划。
五个青花人物故事盖罐,已知的有两个。“鬼谷子下山”的真品在老朝奉手里,那么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搞清楚药家收藏的“三顾茅庐”盖罐,被谁给拿走了。
药不是搁下刀叉:“这个交给我来查,毕竟是药家的事儿。我不必露面,一样有办法查到。至于你,另外有一件任务。”
我对他这种上司口气习以为常,叹了口气:“你说吧。”
药不是拿出一个小册子,放到桌子上。我一看封面,上面是四个繁体字:玄瓷成鉴。
我爷爷许一城曾经留下过一本秘籍,叫做《素鼎录》,集许家数代人金石玉器鉴定经验之大成。药家是玄字门,以瓷器为主,家里也有一本类似的书,叫做《玄瓷成鉴》,内容差不多,也是药家在瓷器方面独到的见解。
“你……你从哪找出这东西的?”我有些惊讶。
“这只是影印本而已,不是原本。”
“废话!我是问,你把它拿给我干啥?”
药不是推推眼镜:“自然是要你研读。接下来我们要追查的重点是青花罐,胜负的关键,就看瓷器的鉴定手段了。这些我不懂,又不能找家里人帮忙,只能靠你了。”
“我的专业是金石玉器,不是瓷器啊。”
“不懂可以学,至少你比我基础好,我是完全不懂。”药不是一脸理所当然。
我满脸苦笑:“你当我是天才儿童,看一遍就成专家了?”
《素鼎录》也罢,《玄瓷成鉴》也罢,说是秘籍,其实和武侠小说里的武功秘籍不是一回事。
鉴定古董,凭的是学问和经验,秘籍这种东西意义不是很大。更何况,书中所载,只是前人的经验,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很多技巧因此失效。现在的鉴定和伪造技术,已远远超出秘籍时代的想象。
比如说热释光技术,可以用来判断器物存在时间;金相显微镜技术,可以看出器物内部的裂痕或分子结构。这些东西一出来,民国之前的七成鉴定和造假手法就废掉了,不得不更新换代。
所以五脉对待老一辈秘籍的态度,纪念意义大于实用价值,不会刻意藏私,在小范围内允许外人阅读与翻拍。
我倒不忌讳偷看药家秘籍,这不算什么机密。但药不是显然指望我一读秘籍,就成瓷器鉴定大师,这是纯属外行人的瞎想了。
药不是放下吐司,慢条斯理道:“我知道这不太可能,但临时抱抱佛脚,哪怕只提高百分之一的成功率,也值得我们去努力。对不对?”
他说话越来越像个讨厌的老师,可是我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得无奈地答应。
药不是交代了几句,外出去调查了。我猫在宾馆里,开始翻阅这本《玄瓷成鉴》。
这书比《素鼎录》要好懂,印刷排版都很舒服,一看就是精修过的版本。书前的序言是药来的爷爷药襄子写的——这家人起名字的品位始终那么奇特——大概意思是此书是鉴定瓷器之大要,药家弟子需要先诚信正意,领悟去伪存真的祖训,才有资格学习。
这本不是入门读物,没有从基础讲起,一开篇就是各种鉴定理论和实例,用的还是文言文。我花了大半天时间,草草翻了一遍,感觉没有读透。估计里面有很多关节,只是点到为止,要有老师讲解,才能说透彻。
至于能有多少东西进脑子,又有多少脑子能记住,真是不好说。我看得眼睛发疼,放下笔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一不留神,穿着拖鞋的右脚“咣”的一下,踢到了一个柜箱的边角,疼得龇牙咧嘴。我赶紧坐回到沙发上,边揉边吸凉气,嘴里还骂道这什么鬼箱子……
嗯?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念头,序言里“药襄子”这个名字有点眼熟。再仔细一想,似乎在《素鼎录》里也有提及。那本书是家传绝学,我倒背如流,赶紧回想了一下,还真想起来了。
我爷爷许一城在谈及青铜器皿的形制时,特意留了一笔,说玄字门有位前辈师叔药襄子,把瓷器开片比为青铜纹隙,观点让人耳目一新,足见掌眼者不可偏重一门,要博采诸家之长云云。
嗯?感觉哪里不对。
我又细琢磨了一下,才发现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药襄子是药来的爷爷,而许一城把他称为玄门师叔。换句话说,许一城比药来、刘一鸣、黄克武都高一辈。这样推演下来,我父亲许和平和药、刘、黄三位同辈,那……那药不然、药不是还有烟烟,岂不是我的子侄辈了吗?
这辈分可有点乱哪……
五脉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明眼梅花同气连枝,所以这一代代的辈分,排得很有讲究。可为什么没人跟我提过这事?别的不说,烟烟可是正跟我好呢,这不成了跟侄女谈恋爱了嘛。
我想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估计是我爷爷笔误了,那毕竟是个手抄本。要真是辈分差那么大,五脉其他人早该提醒我了。
我看了大半天,正在头晕脑涨之际,药不是推门进来了。他一脸疲惫,看来这一天也没闲着。他放下手里的包,告诉我那件“三顾茅庐”盖罐的下落已经查清楚了。
我忙问在哪,药不是冷冷一笑:“这事可有意思了。”
原来借走青花“三顾茅庐”人物故事盖罐的,不是药家的人,而是青字门沈家,还是族长沈云琛亲自开口。为这事,药家还召集了一次家族会议,一致同意暂时借出。沈家按规矩送来了抵押品,打了借条,甚至连公证都做了,手续齐全。
难怪药不是二伯潜入别院时,抱怨说外人能借为啥自己人不能借。
“那沈云琛为什么要借这个盖罐?”我问道。青字门是玩木器的,怎么会来借瓷器?
药不是道:“有意思就有意思在这儿了。现在五脉不是在搞商业化吗?沈家最积极。最近沈云琛在杭州搞了一个明清家具博览会,大张旗鼓,想把仿古家具这块做起来,所以要借‘三顾茅庐’盖罐去充充门面。”
瓷器和木器之间的关系很密切。古董家具的摆设很有讲究,配青铜太阴,字画又太轻,玉器金器又不宜多,只有配瓷器才最为自然。桌上瓷砚瓷盏,架上瓷瓶瓷雕,香几瓷炉,屏风瓷罐,床上瓷枕,橱中瓷盘。因此古董行当有句话,叫“瓷衬木,木托瓷”,两者陈列,谁也离不开谁。
沈家和药家经常互相借器物帮衬,习以为常,并无可疑之处。青花“三顾茅庐”盖罐是件罕有的宝贝,摆在博览会大门口,档次立刻就上去了,绝对是一件增光添彩的事。
“除了‘三顾茅庐’人物罐,沈云琛还借了其他二十几件,都是药家珍藏的东西。估计她是暗中给了不少好处,才换得药家这些人一致同意。不过她可不亏,这些器物价值连城,有话题性,在媒体上稍加操作,就能引起极大关注。”
药不是不懂瓷器,可是他懂商道,一眼就看穿了沈云琛的醉翁之意。
经历了《清明上河图》事件,我体会到了媒体的威力有多大。沈云琛作为这一辈人里最有商业头脑的,肯定是经过精心策划,把每一件东西的价值发挥到了极致。
“这瓷罐是什么时候借的?”我忽然问。
“半个月之前,现在应该已经运到杭州了。”
我“哦”了一声,这至少能证明,借罐这事跟老朝奉没关系。半个月前,我和药不是尚未碰面,更不知道人物五罐的存在。老朝奉不可能未卜先知,提前借走罐子让我们扑空。
药不是赞许地点点头:“这就是我为什么坚持,只信任自己挖掘出的线索。你终于也开始理性思考了。”
得……什么话都让他说了。
确定沈云琛借罐跟老朝奉无关,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我们不需要占有那罐子,而是想近距离观察下,只要去杭州看一眼,就得了。
“那其他四个罐子,有下落吗?”我问药不是。药家在瓷器行当人脉最广,想探听这种消息,只能靠他们的关系网。
药不是摇头:“暂时还没有,但过几天应该会有回信。”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药不是当即拿起电话,请酒店订了两张机票。时间赶得挺巧,晚上就有一趟。于是我俩没耽搁,赶紧开始收拾东西。对于这种工作效率,我很满意。我这人没啥积蓄,能有一个土豪搭档,做起事太方便了。
“你书看得怎么样了?”药不是收拾到一半,忽然问道。
“翻完了。”我简单地回答了三个字,避免提及学习效果。
“你可得抓紧时间学,我的直觉告诉我,未来决胜的关键,很可能就在瓷器的专业知识上。”
“虽然你这么说,可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人家老师傅一年摸几千件物件,几十年才敢说鉴定,我光看这些,跟人家怎么抗衡?”
药不是眉头一皱,抬起胳膊,带着丝丝怒气:“许愿,这是一场战争。吊儿郎当的人,一定会失败。”
我见他认真起来,懒得去捋虎须,连声说:“好吧好吧,我尽量抓紧时间看,行了吧?”药不是这才转身,继续装他的箱子。他的行李箱里,除了西装就是西装,唯一例外的是一件浅蓝色条纹的睡衣,对了,好像高兴早上才穿过。
“哎,对了,你跟高兴到底怎么回事?”我的八卦心忽然开启了。
药不是背对着我,动作停滞了一下,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只能互相祝福顺利。”我啧了一声,觉得挺可惜,高兴是个好姑娘。
“两个世界的人还睡一起?你再努力努力,说不定能追回来。”我说。
药不是道:“这次咱们的对手是老朝奉,没必要把她卷进来。”
“你就死鸭子嘴硬吧。”我揶揄了一句。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突然没来由地想到了木户加奈。她归国之后,我们再没有联系。不知道她在日本,现在过得怎样。我下意识地朝窗外望去,外面夕阳如血,她的容貌我居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次轮到药不是望着我,一脸怀疑:“你不会也打高兴的主意吧?”
“想什么呢?!”我一口血差点喷出来。
我们打点行装,直奔机场,马不停蹄地从北京连夜赶到杭州。这一路上什么波折也没有,真是一个好兆头。
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的天气,可比北京湿润多了。我一下飞机,顿时觉得鼻孔和喉咙一润,舒服极了。湿漉漉的小酥风一吹,浑身说不出的惬意。古人有诗云,“暖风熏得游人醉”,描摹得确实精准——真的是很容易就会醉。
在古董行当的人眼里,杭州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从唐至宋,从元明至清,这一带都以富庶繁荣而著称,促进了丰富精致的物质生活,是江南文化的代表。所以杭州这地方,是江南文化圈的古董总枢纽,以明、清时代世家大族的生活、文化用品居多。什么字画书匾、瓷章家具、佛像道宝、珠宝首饰,无不是精致细腻。若说品质达到宫廷级别的,可能不多,但平均水准要比其他地区高出太多——江南人会享受啊,要不正德、乾隆怎么动不动就下江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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