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马伯庸
我有点不太情愿,说还有什么样式的椅子,销售员说了半天,从交椅、太师椅说到灯挂椅、扶手椅、玫瑰椅。我不耐烦地一拍巴掌:“眼见为实。我刚才在你们那个展示区转了一圈,里面好像有几把椅子挺像样的,要不我再去仔细看看,研究一下再定?”销售员有点为难,说展示区里都是古董,您要看样式,我们这有产品目录。
我摇摇头,要看,就得看原汁原味的古董真品,不然买起来不放心。销售员逼得没办法了,退了一步,说:“我现在带您去看看?”我一拨弄脑袋,说我们刚才隔着绳子远远看过,看不出个所以然,得凑近了看才成。
销售员赶紧拒绝,说这不合规矩,古董可不能随便靠近。我把药不是的现金全掏出来,故意亮在他面前:“订金我可以现在下,但是必须得亲眼去展示区确认样式。您刚才说的那些细节,我不凑近了瞧,怎么搞得明白。单位让我采购这么大笔物品,得认真负责不是?”
我又拈出几张外汇券,表示可以当小费。销售员内心挣扎了半天,一咬牙,凑近我耳边:“现在人太多,肯定不成。要不等闭馆以后,您晚点过来,我偷偷带您过去瞅一眼。”
“好好!”我大喜过望,把那一沓外汇券递给销售员,然后又交了一笔订金——反正不是我的钱,所以连价都没还。销售员见订金交妥,彻底放下心来,跟我们约定了时间地点,然后又忙他的去了。
我们俩离开洽谈区,药不是打量了我一下:“你对木器懂得很多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也是青字门的。”我笑了笑:“我这只是效仿古人故智而已。”
这真不是谦虚,那些木器知识都不是什么高深学问,文玩常识,玩古董的人都知道。
重要的是手法。
今天这手法,也是从一本书上看来的。曾经有个古董店老板,想去谋夺某玉匠家的一件罕见三头玉貔貅,可对方一直藏得严实,没法确定。于是古董铺老板装成有钱顾客,拿了一块玉料,请玉匠为他加工貔貅。不过古董铺老板提出一个要求,说我想要的其实是一尊三头玉貔貅,只可惜这物件已经失传,谁也不知道该怎么雕。玉匠一听,好胜心起,主动拿出自家珍藏的那只三头玉貔貅,说我家有收藏,就按这个形状雕如何——这宝一露白,后面的事情就不必说了。
归根到底,都是一个“贪”字。
我们离开展览馆,在西湖边上找了家国营小店,泡上两杯龙井,边赏湖景边探讨着目前的状况。不过药不是显然不喜欢喝茶,上好的龙井,他一饮而尽,一点不懂品味之道。
“这么喝东西太没效率,我不喜欢。”药不是晃了晃杯子,又续了点热水。
到底是谁指使王小毛来推罐,我们两个都认为应该是老朝奉派的人。卫辉老徐的失手,肯定已经传到老朝奉耳朵里了。他大概意识到此事与五罐关系密切,特地派人过来将其销毁。
越是如此,越说明这五罐与他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不过我们也相信,老朝奉暂时还未发现我们的行踪。我们昨天才决定今天来参观,而收买王小毛的计划,在这之前就开始了,两者之间没有因果关系。至于动手时间,开幕第一天人太多,容易惊动领导,所以我们在开幕第二天撞见这一幕,是个不算巧合的巧合。
讨论了几句,我们都觉得,王小毛那条线索,目前看来追查意义不大,还是集中精力在晚上的事情上。
“我建议你再仔细看一遍《玄瓷成鉴》。晚上我们即使成功靠近‘三顾茅庐’人物罐,恐怕也待不了多久。你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调动一切知识去发掘它的秘密。”药不是严肃地强调。
我“嗯”了一声,低头啜了口清茶,再徐徐吐出一口气。我正在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找回在紫金山中拓碑的感觉。那不是天人合一的道境,亦不是本无一物的禅境,而是一种专注、专业的执著,极为纯粹,不掺半点杂质。
我爷爷在《素鼎录》里描述过这种境界:“浑然忘我,不为外物所扰。身即为古,古即是身。”倘若我能达到这样的境界,那么读起《玄瓷成鉴》,想必会更有效率吧。
说到这个,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药不是曾经问过我的问题。
“哎,我说……如果我们抓到老朝奉,你打算怎么办?绳之以法,还是血亲复仇?”
药不是沉默半晌,把茶杯放下,诚实地回答道:“我不知道。”
“就没想过?”
“想过,可这种事不是算术题,没有答案。自己解不出,可又能和谁商量呢?”
我愣怔了一下,随即转过头去。西湖之上,波光粼粼。湖面的游船和天上的白云,此时都极远极远。我意识到,我们两个都是非常孤独的人。
到了晚上八点,我们按照约定来到了浙江展览馆后头的一个运货入口。这里是走货车的,所以有一个特别宽的卸货平台。附近堆放着各种杂物,几乎没有人。
销售员从阴影里走过来,神情略带紧张:“我先说好啊,两位必须紧跟着我,只能看,不能摸,不许发声或乱走。看完就出来,绝对不许告诉其他人。”
我们连声答应,销售员给了我们两个袖章,都是红色的,上头写着“库管”二字。他拉开门,我们尾随而入。
和白天的人声鼎沸相比,晚上的展览馆别有一番意味。喧嚣散去,剩下的只有沉淀的气韵。在暗淡的灯光下,这些古朴的家具安静伫立,才显露出真实的味道。仿佛白天只是一场演出,到了此时才是这些演员的本色。
这个展销会要办足一个星期,所以展示品不会那么快移动。偌大的展厅里,只有一些清洁人员在埋头打扫,几个库管员手持记录本,一件一件地检查文物,看是否遗失或损坏。还有一些安保人员,在通道之间巡逻。不过看他们悠闲的神态,似乎并不觉得会发生什么大事。
这可以理解,国人概念里的珍贵文物,都是青铜器、玉器、瓷器、书画之类的东西,这些椅子、凳子、桌子、柜子、床榻什么的,不就是家具嘛,有什么好紧张的。
我们在销售员的带领下,再度来到展示区的最核心部分。两个安保分站左右,神色略显疲惫。他们俩站一天了,要等库管点完货,才交接给夜班组。
销售员神态自然地掀起隔离绳,让我们跨过去。安保出于职责过来询问,销售员说这两位库管的老师来检查一下家具状况。安保看了眼我们的袖章,说不是检查过了吗,销售员说这是交叉检查,避免出问题。
安保“哦”了一声,退回到原位。
“两位赶紧看吧,选中了样式,马上离开。记住,时间别太久。”销售员压低声音道。
我和药不是自然是满口答应,迈步向前。从隔离绳到“三顾茅庐”人物故事罐这段距离,不过四五米,不过沿途摆着香几、圆凳、插屏、镜台,附近还有罗汉榻和屏风,如同竖起一道错综复杂的木篱笆。白天的王小毛之所以被药不是轻易抓住,就是因为在这之间绕来绕去。
为了掩饰真实目的,我们装模作样地在每一件器物前都停留片刻,假意端详,不动声色地慢慢挪向里侧。大约花了五分钟时间,我们终于在不引起警觉的情况下,靠近了青花罐。
这是我第一次接近真正的五罐。青花“三顾茅庐”人物故事盖罐,就这么立在我们面前,釉面温润,纹饰纤毫毕现,连缠枝牡丹的蕊心都看得清楚。在展馆昏黄的夜灯照射下,瓷面泛着奇妙而醇厚的幽青色泽,罐上人物栩栩如生,岁月不能使其衰朽,反而增添了无穷的韵味。
太美了,这就是所谓的大开门,不用鉴别,一看就知道是真品。新瓷器里有火气,冒的是贼光;老瓷内敛,泛的是葆光。外行人听了可能觉得说法玄乎,可当你看到一件真品时,就会一下子明白,这几个词一点不玄,反而概括得再合适不过了。这一份历尽尘劫的真,再高妙的造假手段也仿不出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更何况,在它身上,隐藏着老朝奉所畏惧的秘密,近在咫尺。我侧过头去,药不是的眼中跳动着同样兴奋的火焰。
此时他所站的位置,比我更前一步,处于罗汉榻和黑螺钿侍女屏风之间的狭小空隙里,正对着的就是青花罐。药不是不懂瓷器,本该等我靠近。可这瓷罐实在太美,他还是忍不住先伸出手,想去触碰一下他爷爷最珍贵的遗物。
当他的手掌触碰到青花罐的一瞬间,我突然听到“咯楞”一声,似乎是什么木件碰撞的声音。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青花罐忽然晃动了一下,幅度还不小,仿佛药不是那一碰用了极大的力气。药不是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掌,青花罐的摆动幅度却更大了。短短一秒钟后,青花罐朝着一个诡异的方向离奇倾斜,高台跳水一般,从托架上悄无声息地一头栽下去,脆弱的瓷面和水泥地板狠狠相撞,发出无比清脆的破裂声。
一时之间,青瓷四碎,宛若水花。
在那一瞬间,无论是我、销售员还是两个安保,都呆在原地如同泥塑一般,脑子瞬间停掉了。我们四双眼睛,在远近不同的地方盯着药不是,却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药不是也似乎惊呆了,他身子向前倾去,像是在做一个慢动作,先是伸手要抓住摔向地面的青瓷罐,然后他整个人踉跄一下,扑倒在地,高举着双手压在那一地的瓷器碎片上。
古董局中局 第四章 顺藤摸瓜
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变,让在场的人都呆住了。
距离药不是最近的我快走了两步,皮鞋踏在大小不等的碎瓷片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脑袋里一片空白。
如此珍贵的一个青花罐,居然就这么被砸碎了?不是被王小毛或老朝奉的人,而是被药不是,这是何等的讽刺啊!
我强抑住惊慌的心情,俯身下去,想要先搀扶他起来。药不是的双手被尖利的瓷片割得鲜血淋漓,眼镜也摔到了远处,头发狼狈不堪,可他的神色却不见惊慌,反而如同一把摘去枪套的长矛,锋锐而凶狠。
药不是没等身子站稳,猛然抓住我的胳膊,急促道:“别管我,你赶紧走。记住规矩。”然后他伸出右手,往我怀里放了一样东西,同时递过来一个严厉的眼神。
我本来心乱如麻,被他这么一瞪,反倒恢复了清醒。我想起我们在卫辉约定过一个规矩:“只要能抓到老朝奉,即使被对方牺牲掉,也在所不惜。”
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践行这条了。
药不是突然把我狠狠推开,转身朝一个方向跑去,销售员和两个安保都飞奔过去追赶。我稳定心神,趁这个难得的空当,连忙从另外一个方向迅速逃开。
展厅里的警哨响起,有皮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很快警报声也被拉响,响彻整个穹顶。许多警卫和工作人员涌入厅内,大声叫喊,几个大门也迅速被专人把守,我戴着库管的袖标,身上又什么都没拿,顺利逃了出去。
我没敢多停留,一口气跑出去将近一公里,然后一头钻进一条小巷子里,这才停下脚步,喘息不已。
“药不是现在应该被抓住了吧?”我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浙江博物馆灯光全开,里面人影散乱。这里没多少隐藏的角落,药不是这么高的个子,面对逐层搜查,不可能逃掉。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亲眼所见,药不是只是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个青花罐,力道非常小,怎么就把它摔碎了?罐子的垫圈可是牢牢嵌在托架上的,它本身又是矮胖体型,就是存心去推,都未必能推倒摔碎。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这一个意外,打乱了我们所有的计划。
药不是为了给我创造逃跑机会,主动负隅顽抗——不,他才不会关心我的安危,他只会关心我能不能抓住老朝奉。
想到这里,我忽然记起来他刚才递给我一样东西。我连忙低下头,借着路灯的灯光,从怀里掏出那件他塞给我的东西。
这是一方瓷片,比巴掌大一点,呈不规则五角星,边缘都是新断碴儿——毫无疑问,这是“三顾茅庐”人物罐的碎片之一,药不是刚刚从地上捡来的。我再仔细一看,这片残瓷面上还有画面痕迹,虽然残缺不全,但能辨认出是诸葛亮身体的一部分,左手长袖,上头有一道我们苦苦寻找的白印。
他在自己摔倒的一瞬间,居然已经意识到这是拿到人物罐白口的最好机会。更可怕的是,他整个人扑倒在碎瓷片上,几乎一下子就找到了正确的瓷片。但这还不是最狠的,最狠的是,他在被我搀扶起来后,心里已经作出了决断。
他决定牺牲自己,让我带着这片瓷片安全离开浙江展览馆。他不需要我去救他,只需要我尽快揪出老朝奉。
这家伙……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心里又是敬佩,又是敬畏。他的反应太迅速了,而且对自己太狠了。
我握紧了手掌,掌心压在瓷片的锋利切口处,被割得隐隐疼痛。我们千方百计要看到罐子上的那道白印,万万没想到,居然要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一件稀世珍宝被毁,一个人被拘押。
“不成不成,他牺牲自己,可不是让我在这儿伤春悲秋!”我放下瓷片,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朝巷子的另外一个尽头走去,努力不让自己回头去看浙江展览馆。
伤感还不是时候。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会推进下去,绝不放弃。
我们许家人,只有固执这一点不输人后。
酒店肯定是不能回了,他们搜到药不是的身份证,一定会查到住处。销售员知道我们有两个人,警方会到处找我。当然,药不是肯定会坚称自己是无意而为,把我从嫌疑里摘出去,我被抓的概率不高,但录口供什么的免不了。我只要一去,必然暴露身份。
我找了个路边小服装店,随便买了一件外套和球鞋,直接换掉干部装。然后我拿出一张假身份证——这是药不是事先准备好的,他考虑到了所有情况——找了家不起眼的民营旅社,住了进去。
一直进了房间,我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胃部痉挛略微缓解。我冲了个澡,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搁在床头柜边,扭亮台灯,然后躺倒在床上,掏出瓷片。
药不是说过:“五罐的胜负,在于瓷器鉴定手段。”我如今手握唯一线索,必须完全把自己沉下去、静下来。
我先微微闭起眼睛,努力把外界的纷扰都排除脑外,仿佛回到紫金山拓碑那几日。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老朝奉、药家兄弟、五脉恩怨。仍旧存在的,唯有眼前的瓷片,和我自己。
一分钟后,我缓缓睁开眼睛,焦虑的情绪不见了。我此时心无外物,精神完全集中在了手中的这小小瓷片上。
瓷器残片我见过不少,可见证一件奇珍从完整到破碎全过程,这还是第一次。一想到世间又少了一件好瓷,我就觉得遗憾万分。
这残瓷尽管已不完整,但瓷片依然那么漂亮。我把它放在灯光下,反复转动着欣赏。之前虽然看过,但时间短促,无从细看,这次终于近距离慢慢地观察,看出不少细节。
以我浅薄的瓷器眼光来判断,这应该是用上好的苏料绘制,所以发色浓郁,浓重青翠,在灯光照耀下通透而晶莹,透着宝石的光亮。难怪很多人为了瓷器神魂颠倒,它的魅力实在太大了。
苏料叫作苏麻离青或苏泥麻青,不是中国原产,而是来自于波斯卡山夸姆萨村。它是一种低锰高铁类的钴料,和任何釉料配合,都能稳定地呈现出蓝色。苏料的色泽,有如蓝宝石般漂亮,非常醒目,至今也没人能完全仿制出来。所以苏麻离青是一个绝好的防伪标签,凭这个去判断,几乎百发百中。
于是从元代晚期开始,中国开始进口苏麻离青料,用于瓷器纹饰绘制。后来郑和下西洋,从伊拉克萨马拉那边带回了一大批高品质苏料,永乐、宣德官窑青花瓷器,都用的这种料。可惜在成化之后,从此再没有大批量进口过,所以官窑全改用了回青或国产青,苏料瓷器只是零星出现,再没大规模生产过。
“三顾茅庐”这个瓷罐呈现出苏料的典型特征,底款却写的是大明万历年制,这说明它肯定不是伪品,而是万历年间罕见的苏料青花——真想伪造,不如直接往前写成永乐、宣德了。
这个瓷片上保留着诸葛亮左侧胳膊的大半截袖子。诸葛亮的左手姿势曲起,在手肘处有袖布堆叠,画手在这里重色细勾,料釉堆积有晕散,以手抚摸,甚至可感觉有凹凸不平状,很有立体感。我凑近了仔细观察,看到青色已浮渗于釉面,在手肘处有很醒目的黑斑。
这就对了,我一直找的就是这个。当时研磨工艺不到位,苏料颗粒比较大且不均匀。画工在作画时运笔顿挫,轻重不一,苏料含铁量比较高,一旦浮出釉面,就会氧化形成铁锈状的凝聚斑。这在鉴定里,叫作“锡光”,也是苏料的标记之一。
我这也是现学现卖,拿着《玄瓷成鉴》充内行。手里拿着一件真品,与书中的种种道理印证,可比光看书效率高多了,许多原本记不住的知识,如今可以一气贯通。
这还只是一小片瓷片,就有如此功效。药家收藏的好东西那么多,从小耳濡目染亲手抚摸,难怪个个都是瓷器高手。
我再度把视线投向瓷片,终于看到那一条苦苦寻找的白口。它正好沿着诸葛亮的袖纹划了大约八厘米,如同翘起一根白色棉线。因为诸葛亮的手肘在这里弯曲,色料堆积略浓,所以这条白线是凹下去的,摸起来的手感,如同在重料山丘上挖出一条浅浅的小沟。
我手头没显微镜,没法分析它的成分构造。我摸上去,沟边的釉料平滑,没有明显断边,说明这条线不是硬抠出来的,而是烧制之前就留好了。
至于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我反复看了几遍,始终不得其意。线形似是被人用指甲随手一划而成,它再神秘,也只是一条线而已,既不是刻字,也不是纹饰,到底这条线代表什么意思——总不能是结绳记事吧?
更何况,这瓷器的断代不是明初就是元末。这条线肯定在当时就烧好了,为什么又成了老朝奉的眼中钉?难道他是从明代活到现在的老怪物不成?
可惜,古董鉴定从来没有标准答案,一切都得靠自己融会贯通。这最公平,也最难。我现在似乎被这枚瓷片逼到了死角。
不行,隔行如隔山。我纵然临时抱佛脚,这瓷器行里还是有太多秘密我参不透。让我这么一个半吊子来破这个局,太难了。我现在恨不得《玄瓷成鉴》里直接写着标准答案,我照抄就是。
我正全神贯注地研究着,这时屋外忽然传来“哐当”一声,随即传来一阵争吵,把我直接拉回到现实世界。我把瓷片塞到枕头底下,身子贴在门内侧耳倾听。似乎是谁家孩子把暖水瓶踢翻了,然后两家大人开始吵起来。
我一听不是警察来找我,这才放下心来。
今天是研究不出结果了,这玩意儿不是熬夜读书就能解决的。我打了个哈欠,准备睡了。临睡前我看看窗外,药不是,他现在……还好吧?法律我不太懂,不过那罐子毕竟是药家的东西,药不是身为药家成员,只要家族不予追究,应该就没大事吧?
我把瓷片藏好,轻手轻脚躺到床上。外头大人仍旧在掐架,小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响彻整个走廊,可是够烦人的。这时候若有张辽在就好了,可止小儿夜啼。
小孩子哭……嗯?我躺在床上,猛地一拍巴掌。
对呀!还有王小毛呢!
瓷片这边的调查,我现在无能为力,但还有王小毛这条线可以查下去——他被人蛊惑去摔罐子,从他那说不定能问到什么。
这条线我们本来不打算跟进,现在反成了一个新的突破口。我谨记着药不是定下的规矩,只相信主动挖掘出的线索,这个线索符合标准。
有了主意,我又在脑子里细细盘算了一番,把明天的行动方案定了下来,力求不出纰漏。说来也怪,我虽然已经从刚才鉴赏瓷器的状态中退了出来,但精神却始终保持着专注。在这样的心态之下,全无躁动。我就像是一个局外人,冷静而客观地审视着自己,就像审视一件文物。情绪褪去,只剩下最纯粹、最单纯的计算和观察。
也许那些著名的掌眼高手,可以随时进入这样的状态吧。据说掌眼一共有两重高妙境界,一是心无外物,二是心外无物。两者看似只是字序颠倒,其中意涵却大为不同。我凭着机缘巧合,能勉强摸到第一重境界的边缘,至于第二重怎么回事,离我毕竟太远。
《玄瓷成鉴》里说:“恃之,则天下无不能成之事;御之,则世间无不能鉴之物。”这听着真是越来越玄乎了。
我反复念叨着心无外物、心外无物,催眠效果倒是出奇的好,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直奔王小毛的学校。昨天我听那个女老师提过一句,稍微一问就知道地址。路上我还买了一张报纸,发现里面对昨晚的砸罐事件只字未提。
这可以理解,稳定第一嘛。市领导都出席的高规格活动,居然被犯罪分子把其中那个最贵重的一件东西给砸了?报道出去多不合适。来参观博览会的都是普通老百姓,多一个罐子少一个罐子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区别,没必要制造不安定因素。
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好消息,至少压力没那么大了。
我找到王小毛的学校,直接指名要见那位女老师。女老师特别紧张,以为我是教育局的督查。我没撒谎,但也没澄清,有这一层误会,办起事来很容易。我对他说,想找王小毛了解一些情况。
她赶紧把王小毛叫来办公室,瞪了一眼,然后说我去上课了,您慢慢问。
王小毛一看是我,立刻缩起脖子,站在办公桌前头低垂下,跟鹌鹑似的。我也不忍心吓唬他,微笑着又问了一遍——唆使他摔罐子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
王小毛的描述和昨天差不多,但又有些许差异——这证明他没有说谎,也没有刻意背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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