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髓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尤四姐
轩车到了门上,他解开氅衣进门,在仆婢的侧目中回到小寝。就着铜镜照了照,果然这件衣裳破得无法再修补了。他叹了口气,脱下玄端搭在臂弯,卧房的东北角上有个很大的髹漆柜子,是新近添置的。以前他不喜欢在小寝安放这种能藏人的东西,因为不安全。现在是出于无奈,烂摊子没法收拾,只好全部装起来,以掩人耳目。
打开柜门,里面有她留宿那天弄脏的被褥和中衣,还有她特意留下用以戏弄他的抱腹。这个柜子里的东西几乎全与她有关,留着终是个麻烦。也许再放一放吧,等过阵子让人抬到外面烧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今天太仆来找他确认大婚流程,一天一天过起来真快,他这段时间总在忙着过问案子,封后的事倒撂在一旁了。她说要他主持,这样也好,万一大典上出了纰漏,有他在,还可以及时补救。
灵均是很好的人选,聂家无人,不怕将来起什么波澜。日后仗着皇后外家的排头,用人也可师出有名。朝中风云瞬息万变,很多时候权力的斗争就是人力的斗争,官职是有限的,越多自己的亲信填充进去,对自己便越有保障。过去十年他大权独揽,社稷命脉在他手里攥着,他知道少帝是安全的,他会保她长久在这帝位上坐下去。但是换一种处境呢?他空留个封驳谏诤的权力,整天反对她施政,她有多少耐心,能够容得下他吗?某种程度上他们很像,只对自己有信心,所以同一类人,根本不适合在一起。
廊下有人走动,他把柜门关了起来。回身看,家丞执着行灯进来,停在前室回禀:“暮食已经准备妥当了,请君侯进膳吧。”
他随意应了声,从内寝出来,食案上菜色丰盛,有醯酱,葱渫,还有脍炙……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单独进食,几乎忘了和人同席是什么感觉了。
他吃得不多,寥寥用些便起身从酒樽里酌了一勺酒,端着漆卮迈出门槛,停在台阶下仰望长空,天边一弯新月高挂着,心宿在下方熠熠生辉。荧惑早就远离了,可惜没有在他们期盼的时间内,所以那个荧惑守心的预言依旧在,最后也不知应验在谁身上……
“今夜的月色真美。”皇城中凌空的复道上,有个身影忽然从围栏边上探了出来。
上官照不得不伸手拽她,“陛下小心些,这里太高,千万别探身。”
“怕摔死?”她的脸颊在宫灯的照耀下微微泛红,笑着打了个酒嗝,“不要紧,我以前还爬到外隅掏过雀蛋呢,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
少帝喝了酒,好像有点糊涂了。上官照直皱眉,“陛下应当少喝一点,贪杯对身体不好。”
“你怎么像丞相一样!”她背靠着廊柱丧气地叹了口气,“我之前挺高兴的,多喝了两杯。后来听到长主那番话,酒就全堆在心里了。”
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永远都处理不完似的。她口中的长主是定阳长公主,文帝的女儿,先帝的长姐,也是她的姑母。因为嫁盖侯为妻,很少入京城来,太后见了大姑子,分外亲近,设宴款待她,还差长御来章德殿通禀皇帝,请她一道赴宴作陪。
扶微和这位姑母的感情当然不会太深,她自小连太后都不得亲近,更别提嫁出去的姑姑了。之所以欣然前往,还是因为盖侯的缘故。大殷十二路诸侯里,有源姓宗亲,也有因功封赏的侯爵。盖侯当初在征讨车余之战□□勋卓著,文帝将长主许配给他,他是诸侯中唯一一位手握募兵大权的外姓王侯,作为根基不稳的少帝,当然应当大力拢络他。
她与长主,本来就是血亲,见面几乎不用培养感情,是自发的一种本能。然而问题在于长主进宫,目的似乎并不单纯,话里话外都透出欲将独女送进宫的意思。姑母的独女,不就是她的表姊妹吗?这就让她犯难了,断然拒绝必定得罪长主和盖侯,如果答应,那么将来的麻烦更大,她拿什么来应付长主母女,还得应付一辈子。
“阿照。”她惨淡地看了上官照一眼,“你听明白定阳长主的意思了吗?”
上官照当时在帐幄外戍守,她们的谈话当然能够听见。他斟酌了下道:“长主似乎对丞相立其养女为中宫一事很不满。”
扶微点了点头,当时长主的原话是“竖子猖狂,欺我源氏无人乎”。立后诏书下达时,盖侯与长主远在封邑,对京中之事毫无察觉。现在把女儿送进宫,恐怕有和丞相打擂台的意思。一个无所归依的皇后,即便身在其位也没什么可怕的,假以时日取而代之,历朝历代这样的事情多了,盖侯之女凭借外家,绝不会将皇后放在眼里。
如果她是个男人,这事倒乐见其成,可惜她是个女的,这世上只有灵均能当她的皇后。所以她愁,这是第几次进退维谷,她已经不记得了。席上脑子转得飞快,对策当然有,只是还需有人配合才好。
上官照并不懂她的难处,简单阐述了自己的想法,“陛下不必为难,中宫已立,暂时改立是不可能的。皇帝有二十七世妇,陛下将盖翁主册封夫人,如此既不得罪丞相,又拉拢了盖侯,岂不两全吗?”
她也想这么做,可惜自己没有那份底气,所以她想了一圈,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
“阿照,”她眨了眨眼,“你心里,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喜欢的姑娘……上官照支吾了下,“问这个做什么?”
“关心你啊。”她拍拍自己的胸道,“比方我,我心里就有喜欢的姑娘,虽然情路受挫,但至少我已经尝试过了。你呢?你比我年长,不会到现在都不知情为何物吧?”
情为何物,他自然是知道的,不过要说出究竟是哪个姑娘,实在太难了。
灯光照亮他的眉眼,他有些腼腆,讷讷道:“臣也有,只是一辈子都无法说出口,但凡能保持现状,臣就已经很知足了。”
扶微却开始极力游说:“男人大丈夫,为什么不能说出口?你这么大的人,连这点小事都怕么?看来你还不及我,我就大胆说出来了,虽然别人回绝了我,可我心里再也没有遗憾了,这样不是很好么?”
他显得很惊讶,“陛下被人拒绝了?”
她难堪地嗯了声,“胜败乃兵家常事嘛。”
上官照垂眼看他,眼神温柔,“陛下是皇帝,尚且碰一鼻子灰,臣不过是莽夫,哪里还指望什么。臣喜欢的人,皎然如天上月,臣自知此生无法企及,便不给别人添加困扰了。我只盼他能过得好,余下的看臣造化,能守他多久,便守他多久吧。”
扶微很为老友的痴情感到难过,“你就是太老实了,本当可以争取的感情,为什么轻易放弃呢。”
不过放弃了倒也好,她有些自私地想,如果他过于执着,那她的想法便不好实施了。
她掖着手,用平静的语调问他,“我曾经说过要为你指婚的,你还记得吗?”
上官照讶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漾了漾,“陛下怎么此时说起这个来?”
为王者,每时每刻都在算计,大多数时候算计对手,有时逼不得已了,也算计身边的人。扶微感到惭愧,但转念一想,这事对他应该也不算太坏。在这世道上生存,能找见一个心心相印的良人固然好,若找不见,门第和出身上的般配,便成为择偶最大的标准。婚姻和政治不分家,联姻是维系感情最好的纽带,这就是皇族。原本扶微是应当把自己的婚事作为筹码的,可惜她的这条路走不通,于是只好借助其他力量了。
她也觉得难以启齿,犹豫了一会儿才道:“阿照,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对于你,我从来不曾把你当作臣子,一向是当兄弟的。如今长主有意将翁主送入禁中,不瞒你说,这并非我所愿。适才在席上,看太后的意思是极力赞成的,我那时没敢表态,打算先拖一拖,待离席后问问你的意思。如果我将盖侯女指婚给你,你意下如何?”
上官照虽然早就预料到少帝有这样的打算,但真的听到他出口询问,还是吓了他一跳。他心里不大情愿,轻声嗫嚅:“陛下怎么会想到臣呢,定阳长主本也是臣的姨母,让臣娶表妹,臣……”
他们三者的关系本来就有点错综,区别在于一个是姨表亲,一个是姑表亲。先帝和定阳长公主,及上官照的母亲广邑公主同是文帝所出,只不过大殷在公主的册封上沿用了汉制,每一辈公主中只有一位可封长公主。与后世不同的是,长公主并非特指皇帝的姐妹,也有皇帝直接册封嫡女或长女的。定阳长公主就是文帝在世时给的封号,虽然和上官照母亲的地位有尊卑之别,但她们确实是同一辈人。
扶微挠了挠头皮,“亲上加亲么,比娶陌生人强点儿。”
上官照很想问,既然亲上加亲好,为什么他自己不愿让翁主入宫。可是他知道分寸,知道自己不能这么放肆,于是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勉强咽了回去。
“大殷有制,非王侯,不得配翁主……”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最后一个理由都搬出来了,算是对这门婚事的婉拒吧。
可少帝似乎有不容置疑的决心,转身道:“你非长子,不能嗣侯,但我可以想办法让你佩两绶,到时你便有足够的身份去作配翁主,你只管放心。”
晚风习习,少帝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一直向前走去,不再给他任何反驳的余地。上官照怔怔站着,目光茫然追随他的背影,忽然身上一阵凉,才发现帝王之心,果真深不可测。
如果他执意不从,想来他也不会如何逼迫他,至多把盖翁主另指给他人吧。可是今天偏偏出了解药一事,到手的尚书台都交代出去了,他的莽撞令他身负巨债,现在偿还的时候到了,哪里容得他拒绝。
凤髓 第33章 ●︿●防盗
盖侯在京城设有府邸,当初文帝为长女归宁方便,专程拨地建造,这些年来没有人使用,但有家丞每日打理,入住是不成问题的。可是能居而不居,长主美其名曰陪伴太后,把盖侯的翁主也一并带进宫来,暂时安置在了北宫的景福殿。
扶微这两天如坐针毡,因为长主频频邀她喝茶看景,她明白是为她和翁主创造独处的条件。可她也是女的,且没有什么特殊爱好,对于这种强制性的撮合,感到十分无力。
翁主倒是个极其可爱温顺的好姑娘,年纪还小,只有十二岁,名字叫琅琅。就是金石相击,其声琅琅的那个琅琅。看见少帝,眉眼便笑得弯弯的,也不唤她陛下,追着叫她阿婴哥哥。
阿婴哥哥……扶微每到这时候都有点恍惚。虽然叫婴的人很多,且大多为男,但扶微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这个名字很女性化。把它和哥哥凑在一起,实在有些不搭调。
朝政处理得比较多,她不知道怎么和孩子沟通,只好没话找话,“琅琅是家里老幺?”
翁主使劲点了点头,“上面两个阿姐,都出嫁了。”
“此次入京,为何而来?”
琅琅是个心直口快的孩子,“为婚事。阿母说我将来是要当皇后的人,进宫见了陛下,一定要让陛下喜欢我。”
十二岁的孩子,和她相差三四年罢了,但在她看来还是太幼小了。扶微抱着胸,需垂眼才能打量她,“那么朗朗喜欢我吗?”
她又使劲点头,“喜欢。”加重语气又肯定了一遍,“非常喜欢!”
她笑起来,“喜欢我什么?是不是你阿母告诉你,我是皇帝,你必须喜欢?”
朗朗说不是,“我喜欢阿婴哥哥长得好看,哥哥的眼睛像洱海,哥哥的鼻子像小山。可是我觉得哥哥和我阿姐有点像,如果是一位阿姐,我会更加喜欢。”
扶微心头一阵发虚,孩子的话才是最真实的。她的长相已经逐渐暴露性别了,近身的人不说是因为不敢,哪天有人拿这个当作利器来针对她,到时候她除了厉声呵斥他们大胆,还能怎么样?
她慢慢后退一步,有些惶惶的,不远处就是两个近臣,她拖着步子过去问斛律:“翁主说我长得像女人,都尉看呢?”
斛律普照的脸腾地一下便红了,结结巴巴道:“翁……翁主年幼,口不择言……那个,臣从来不觉得陛下女气。陛下是一代英主,世上哪里来这样胸怀大志的女人!”
扶微起先是捏着心问他,因为这个问题自己一直回避,总担心主动提起便会露陷。结果他虽极力否认,最终原因还是因为最后那句话。女人不可能胸怀大志,女人就该抱着花绷相夫教子,因为她有野心,所以她不是女人,听上去好像很有道理。
她又转向上官照,“侍中你说呢,朕像不像女人?”
上官照心头颤了一下,“主公……”
他说不出话来,奇怪居然连一句场面上的周旋都无法拼凑。认识了这么多年,上次相见本以为少帝应当长成了个俊俏的少年郎,结果除了那威仪和决断的个性,其他方面,还是雌雄莫辨。
见他不说话,扶微心里便躁郁起来,愈是亲近的人,感受愈是直观。除了朝堂上故作姿态的杀伐,私下里她总会不自觉流露出女孩子的本性,这点很不好,她知道。
还是不够强硬,她灰心地想,终究和男人差了一大截,要如何才能填满这个鸿沟呢?失神的当口上官照憋出一句“貌柔心壮”来,直接拿兰陵王来比她,算是已经很给面子了。
她苦笑着转过身去,“貌柔心壮……朕如果在脸上划上两刀,大概就没人会这样说朕了。”
她举步踱开,琅琅在池边招手请她观鱼,她好言好语把她哄走了,自己提袍迈进了帷帐里。
恰好今日长主不在,梁太后的兴致全在南方进贡的瓜果上,见她来了招呼她用,她摇了摇头,“母亲,臣有两句话,想和母亲商谈。”
太后闻言将手里的银针放下,使了个眼色,命长御把边上侍立的人都遣走了。
“何事?”太后推开凭几坐直了身子,“我前两日听说上与丞相闹得很不愉快,可有这样的事?”
她迟疑了下,消沉地说:“不过是政见不合,我欲重组尚书台,结果他委任了他的人当尚书令,台阁重新又落到他手上了。”
太后听完很气愤,可惜又无力反抗,半晌沉沉叹了口气道:“罢了,他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陛下欲与他斗,还需耐下性子来。不过老身劝陛下,再如何恼怒,君威还是要顾的,出手打起来,叫人传开去好听么?”
她愣了下,“母亲连这个都听说了?”
“可不。”太后神情肃穆,“打得衣裳都撕烂了,这种事还能瞒人?”
她抚额讪笑,“都是些夸大之辞,母亲不听也罢。我今日想和您商议的,是盖侯女。”
太后唔了声,视线飘向池边挽袖捞鱼的孩子,“我倒是很喜欢翁主,这孩子没有心眼儿,再大些应当会明辨是非的。进宫后由我亲自教导,尽量让她少与长主接触,慢慢便会服管教的。”
扶微不由咧嘴,“母亲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想让翁主入宫来,打算另外为她指婚。”
太后狠吃了一惊,“为什么?陛下莫忘了,她身后之人可是盖侯!如今你正是亟需诸侯撑腰的当口,拉拢一个,将来便少一分威胁,这个还需老身教你么?”
道理她当然都懂,可是难言之隐不好拿出来做借口,只得迂回着表明态度,“臣尝闻母亲和先帝的故事,帝后恩爱,宫里人尽皆知。臣如今也要迎娶皇后了,中宫臣见过两回,德容兼美,臣甚是心悦。母亲也知道,臣的生母是先帝侍御,生下臣不久便被迫自尽了,臣是怕将来太子不是中宫所出,又有人要走我阿母的老路。”她回身看了眼远处的翁主,做出极其痛心的样子来,“臣先前同琅琅说了两句话,她品性纯良,如果有朝一日步我阿母的后尘,我于心何忍。然留她,皇后势必遭害,届时说什么夫妻情深,岂不成笑谈?再者盖侯势大,若皇嗣出自翁主,外戚干政的事便不会远。丞相要制衡,皇嗣多年后便是又一个我,为了杜绝后患,臣的意思是为翁主择一天子近臣,如此既可拢络,又不为子孙埋下祸端,问母亲意下如何?”
梁太后似乎也有些动容了,喃喃道:“陛下所言甚是啊,两虎相争,势必累及皇室命脉。可是谁又能配翁主?谁又是陛下着实信得过的人?”
“上官侍中。”扶微道,“只有上官侍中。”
太后愈发讶异了,“上官照?陛下当真么?别忘了武陵案中上官氏本就有牵扯,况且上官照并非王侯,怎么配翁主?”
“爵位的事,臣自会想办法。至于母亲所担忧的,臣心里也知道。请母亲放心,臣既然决意这样做,便有十成的把握。上官氏的兵权,早在武陵案了结当天便已由卫将军郦继道接手,如今的上官氏不过空有个爵位,盖侯就算想联合,也未必有利可图。若无利,当然是归附正统更为识时务,母亲说可是?”
太后这才松了口气,含笑道:“好孩子,你这样缜密心思,你阿翁在天上也欣慰了。我常想先帝给你留下这样大的一摊家业,指派的辅政大臣又有不臣之嫌,你十几岁的年纪,怎么自处才好。如今看来你有治国经略,归政与否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你在老身这里,今日也好,明日也好,不会听见一个不字。只要你觉得对的事,只管放心大胆去做,老身一力支持到底。”
扶微也笑起来,“母亲近来怎么自称起老身来了?您还没到那个年纪。”
太后摇头,“未亡人,年纪老或不老,没有什么分别。”
一个人痛失所爱,心境便也随之老态龙钟了。扶微有时看太后,觉得她其实未必比她母亲楼夫人幸运。
“那么长主那里……”
太后道:“有我,我去游说。不过要为侍中加爵,只怕又是一场恶战,陛下准备好了么?”
没有功勋不得加爵,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到时候反对的不仅是丞相,各路诸侯也会群起而攻之,前路有多艰难,可想而知。她现在能够凭借的,只有自己的皇帝身份罢了,至于最后会弄出个什么场面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对即将面临的困难没有信心,但不能让太后跟着发愁。扶微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来,笑道:“母亲不必为臣担忧,臣自有办法。”
从濯龙园出来便直去明光殿,下令尚书台诏三公九卿议政,地点倒不需选在却非或德阳诸殿,弄得太正式了,不好说话。
“陛下欲在何处?”尚书仆射道,“或者在东宫路寝即可,陛下不说议政,只说清谈,也不需命尚书台下令,差宫中黄门入各府相请便是了。”
扶微茅塞顿开,欣然向孙谟拱手:“谨受教。”
孙谟摆手不迭,“不敢不敢,陛下折煞臣了。臣本就当为陛下效命,胡乱出了个主意罢了,怎可在陛下面前居功。”
不管怎么样,皇帝要举办清谈,三公九卿自然不敢怠慢。东宫的内侍们奉命分散出去,直赴各重臣府上,黄门令去的是丞相府,家丞恭敬迎他进门,建业问:“君侯安在?”
家丞向内院一指,“已经着人去通禀了,请中贵人稍待。”
丞相从院门上出来,头上还包着块纶巾,想是刚洗完头,发梢滴滴答答淌水,把胸前一大片衣襟都淋湿了。建业呆了呆,这样的相国倒少见,类似此等大人物,常给人一种不必吃喝拉撒的错觉。所以撞上丞相沐发,实在是非常可贵的一次经历。
丞相的气势却不因此减弱半分,蹙眉问:“陛下有令?”
建业叉手执礼,“陛下于路寝设清谈,特命臣来,邀君侯主持。”
少帝要办清谈,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丞相露出将信将疑的神情,“邀了什么人?不会只有孤吧?”
两个人的清谈怎么举办?建业表示丞相想多了,“三公九卿俱在受邀之列,还请君侯及早进宫,上最盼望的,非君侯莫属啊。”
丞相脸上淡淡的,最盼望的是他?盼着他不去才好吧!三公九卿都到场,哪里会是什么清谈,不过是耍花腔,使的障眼法罢了。
四肢无力,不知为什么,最近单是对付她,就已经花光了他全部的心神。年轻人真能折腾,丞相摘下头上的纶巾,砸进了家丞怀里。还等什么,更衣入朝吧!他垂着两手返回卧房,挑了件面料较为结实,针脚较为细密的穿上。到镜前捋捋头发,等干是等不了了,拿冠子仔细束了起来。
轩车一点没耽搁,到苍龙门上只花了两柱香时间。他下车进东宫三出阙,半道上又遇见了上官照,这回没什么风度不风度可言了,昂首疾行,连他行礼都没加以理会。
斛律普照迎他进路寝,他登上了十余丈高的白玉台阶。一步一步上行,待踏上露台时抬首,见少帝独自趺坐在殿宇深处,侧着脸,闭着眼,皱着眉,虽有堂堂的帝王气象,但透过那表象,他笃定她又在打坏主意了。
丞相的脚步声放重了点,震袖上前,她发觉后离座起身,黄门高唱:“皇帝为丞相起。”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尴尬与鄙弃共存,不约而同调开了视线。
算什么!扶微唾弃不已,来得这么快,是想赶在众臣之前探虚实吧。于是决定抿紧嘴唇坚决不开口,一个歪在上首,一个端坐下首,谁也没有要交谈的意思。
堂上气氛有些微妙,侍立的黄门愈发夹紧了尾巴,偌大的殿宇连一声咳嗽都不闻。建业苦着脸,目光往来如梭,看看少帝,再觑觑丞相,他们各自脸上带着五钱愤怒、三钱孤傲,两钱说不清道不明的彷徨和忧伤……这僵局,看来很难破解了。
若说少帝年轻,难免意气用事,丞相这样老练的人也耍孩子气,真有些说不过去。君臣之间嘛,抬头不见低头见,皇帝不能罢免丞相,丞相也不能废了皇帝,所以以和为贵不好吗,非要弄得分外眼红,有什么意思!
建业蹭过去一点,悄声唤少帝:“陛下……”
少帝才回过神来,嘴唇嗫嚅了下,“相父沐发了?”
丞相道是,“以皂荚加香料,用之甚好。”
建业翻了个白眼,这是什么对话!自从上次打了一架后,连表面的和谐都维持不了了,多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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