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髓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尤四姐
他倒是无所谓丞相说他什么,只是淡淡地表明态度,“照有护主之责,即便是看门,也看得心甘情愿。”
好吧,愿打愿挨,丞相无话可说。他也再看不下去他们打情骂俏了,俯身肃拜道:“上若没有别的吩咐,臣便告退了。”
扶微轻轻颔首,“相父请回吧,待诏文拟定了,我再命人送与相父过目。”
“诺。”丞相寒着脸,倒退而行,退出了帝王路寝。
走台阶麻烦,一级一级逐层而下,那高而陡的坡度,独行起来孤苦伶仃的。丞相选择走廊道,虽然十步一卫士,那么多的眼睛盯着并不十分快意,但总算不必留神脚下了,可以抽空看看东宫的景致。
秋高气爽,风里起了凉意,丞相微微偏过头看廊外,日光清淡,不复夏日的骄横,他还是喜欢这样的季节,让人从容安定。十月就快到了。十月会是忙碌的一个月,要准备天子大婚,要筹备冬至祭天,再过不了几日还有源氏宗庙的家祭,桩桩件件都要花大力气,想起来便有种乏累的感觉。
他是真的年纪大了,好多事变得力不从心。近来也常常无端沮丧,他想也许确实应该成个家了,不能因怕被少帝拿捏,就弄得自己断子绝孙吧。
丞相垂袖缓缓前行,走了一段路,隐约听见遥远的一声相父。他略顿了下,克制着没有回头。想是听错了吧,她现在应当正和上官照商议指婚的事呢。
他又行了一程,那声相父更分明了,这回不由停步下来,看见一旁的禁卫都垂首肃立,他才知道并不是自己听错了。
丞相回身看,廊道那头的少帝向他走过来,皂底红缘的帝王玄端,不论何时看上去都有种陌生的距离感。他启了启唇,“上还有吩咐?”
她到他身旁没有停步,“我送相父一程,反正今日闲来无事,困在宫城中也难耐。”
君臣一前一后缓行,那不长的廊道,很快便走到了尽头。进三出阙的门洞前,丞相顿住了,“请陛下止步。”
她牵了牵唇角,“再送你一程。”
脉脉温情不得语,互相伤害从来没有停止,但气恼过后感情还是不容回避啊。扶微无奈地想,她就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脾气。勉强自持了那么久的心,在看见他沐完发的样子后又开始蠢蠢欲动,压也压不住。这个人比她年长许多,比她生得高大,还控制了她大部分的君权,照理来说恨也应当,畏惧也应当,可她为什么总想好好疼爱他呢?这个问题问自己,找不出答案,或者因恨生爱?反正她像大部分帝王一样,喜欢什么东西,就有偏执的,想占为己有的决心。不管他如何位高权重,被她惦记上,即便得不到,也不会轻易让给别人。
她咬着唇,眯眼打量他,丞相却步不前,怕她吃了他么?她复一笑,“怎么?君王相送,相父承受不起?”
分明的激将法,丞相却挪了步子,“臣的軿车在苍龙门外,离这里甚远,陛下还愿相送?”
她嗯了一声,“送相父回家也无不可。”
三出阙是最高等级的宫廷建筑,是天下独尊的标志,它与门楼、朵楼一同,组建起了规模恢弘的宫掖门户,人从底下走过,会生出一种渺小的感觉来。门洞很深,前后相连大约有一二十丈,从这头看向那头,炫目的光影里,负责警跸的宫门司马就像小时候常玩的人偶,披甲戴盔,除了站得笔直,再也不能做别的动作。
她在前面行,丞相一直不远不近和她保持着距离,她也不在意,负着手,缓慢地踱,待走到半程的时候停下来,对掖着袖子回身等着他。
见无计回避,丞相只得上前来,两个人对视,找不到话题,就这样默然站着。
“相父不想和我说点什么?”良久她才出声,“也没有什么想向我解释的吗?”
丞相想了想,摇头。
她别过脸轻慢地一笑,“我先前问你想不想成家,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也动了心思呢?我劝相父,还是作罢的好,你知道我不会让你成亲的,你敢娶别人,我便杀了她,不信你就试试。”
丞相没想到她会说这番话,脸上大大不豫起来,“陛下慎言……”
“慎什么言?古人不是训诫后世要从心么,朕尊圣人教诲,相父觉得不妥?”她凤目微侧,婉转在他脸上打了个转,“我犹豫了很久,心头也挣扎了很久,今日还是打算和你开诚布公谈一谈。关于我的小衣,你在众目睽睽下亮出来,令我很是难堪。虽然臣僚们并不知道抱腹是我的,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相父这么做,就像打了我一耳光一样,令我苦不堪言。我以真心对你,你却辱我,这样很不好。我思来想去,念在你是初犯,便原谅你一回吧,但以后再不能这样了,知道么?”
丞相被她说得发愣,真是好宽宏的肚量啊,气恼完了自己开解自己一番,事情就过去了,典型的孩子心性。
丞相嘴角抽了抽,“谁要你原谅?陛下恨臣到死,臣也没有二话。”
“这是何苦?不要我爱你,就想办法让我恨你么?我是皇帝,将来终会掌权,和我处好了关系,对你有百利无一害。”她向前一步,将他欺得靠墙,“我在伤心的时候,你心里有没有难过?莫说我是你看大的,就是亲族里的孩子,你也应当有恻隐之心吧!你看见太傅了吗,他是真的处处维护我,可是你呢,不将我逼得无路可走,好像就显不出你有经国治世之才来。”
所以现在到底是谁在令谁无路可走?她的一手撑在他身侧,他连挪一挪地方都不能够。门洞里的砖墙很凉,背贴在上面,寒意直透心肺。丞相不由皱眉,低声道:“这里人来人往,陛下别这样。”
别这样?别哪样?扶微不以为然,“天下不是早就传出朕佞幸相父的谣言了吗,朕都不将此当一回事,难道相父很在意吗?”
少帝虽然生得高挑,但就形体来说,尚不足以对丞相造成压迫感。然而她的身份在那里,他碍于尊卑,实在不好动手格开她。
丞相频频扫视左右,唯恐两掖司马发现人不见了,带禁军冲进来。他想劝少帝收敛,又不好放声,只能压着嗓门道:“既然坊间有谣言,更应当撇清才好。如今在这里裹足不前,万一让人发现,岂不愈发不可收拾吗?”
她哼笑,“相父也太小心了,这宫廷之中就是真有其事,也没人敢乱传,你怕什么?”说完眄起眼,凑近他的领褖嗅了嗅,“唔,零和香……”慢慢往上移,停在他的鬓边,贴面悠长深吸了一口,“蕙草加苏合……相父沐发真讲究,比朕还要讲究。”
丞相尴尬地咽了口唾沫,“上何以……”
话说了一半,她的手指覆在了他的唇上,细细摩挲,微凉的指尖带着白木香,寒冷的芬芳氤氲进他脑子里,他一瞬竟有些糊涂了。
“相父的嘴唇真柔软。”她轻笑,“谁能想到这样的唇,说出来的话却字字诛心呢。”
她在他的唇腹上轻拢慢捻,脸颊靠得太近,连她的呼吸都显得异常清晰。丞相的心骤跳,跳得杂乱无章,几乎令他晕厥。和她周旋简直就是无用功,他做了那么多努力试图打破这种煎熬,谁知转了一大圈,她只需“宽宏大量”一下,便令一切土崩瓦解了。
丞相活了二十八年,政治生涯不管多么波澜壮阔,像这样的经历却从来没有过。他慌乱,不知怎么应对,只好紧紧攥着腰间玉带,带扣上垂挂下去的组佩因颤抖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感觉羞耻,然而无能为力。她像附骨之疽,穿透他的皮肉,直达他的内脏。不知什么时候起,他连甩开她的勇气都丧失了。
“相父害怕?”她的气息移过来,只差两分而已,几乎贴在他的唇畔,“不要怕,其实我与相父一样。”
她的重量似乎有一半都转嫁到了他身上,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攀上来,落在他另一侧的脖颈上。寸寸游移和挑弄,让他的皮肤起了一层细栗,他慌张到了极点,无措地闭上了眼睛,却听见她喉头野兽似的咕噜了一声,在他耳边轻声私语:“你再闭着眼,我就要亲你了。”
真是不知道这孩子从哪里学来这么多的手段,丞相觉得自己成了她掌心里的玩物,他的心,他的神智,甚至他的身体,无一样她不能拿来消遣。这样下去要坏事了,他忽然一凛,仓皇将她推开了,低低斥了声,“陛下若再这样,臣便要……”
扶微一个趔趄,倒退了两步,“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呵!”她撑着腰看他,“便要怎样?告老还乡?还是起兵造反?朕不怀疑相父有一呼百应的能力,你还可以给各路诸侯送信,就说朕淫威荡荡,逼你就范。他们正愁抓不到把柄坏我名声,相父给他们提供一个好机会,待把我哄下了皇位,我就上你相府做仆婢去,伺候相父枕席,相父说可好?”
有的时候她真是个十足的无赖,百官面前端着架子,人人以为她是正经帝王。然而背着人呢,什么本事使不出来?眼花缭乱得,令见多识广的丞相都自叹弗如。
“你偏要这样逼我么?”他终于忍不住了,声音里几乎夹带了绝望,“一次又一次,究竟要到什么程度你才肯罢休?我说过,你我不适合,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比你整整大了十三岁,若我娶亲早,孩子都和你一样大了,你是要拿年纪来羞辱我吗?我这样……我是你阿叔啊!”
扶微看他气得跺脚,最后把辈分都搬出来了。原来他很介意年纪的悬殊,如果没有这一层,是不是就放弃抵抗了?
她嗫嚅了下,“我说过,我不嫌你……”
他却暴跳如雷,“我嫌你小,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什么都能拿来玩笑!若你不是皇帝,我早就教训你了,你看看你的样子,可还有点人君之风!”
她怨怼地看了他一眼,“相父想教训就教训吧,今晚子时我在寝台上,恭候大驾。”
丞相噎了一口气,气得直翻眼,困兽一样指点着她说好,“上若当真,臣拼尽这一身修为,奉陪到底!你不就是想收权么,不就是想亲政么,我便让你收权,让你亲政!自明日起,臣告假休沐,三十日不上朝,朝中一切大小事务臣不听也不管,全由陛下一人定夺,这样可好?”
他是打算以退为进么?她歪着脖子有些失望,“我以为你说的奉陪到底,是夜半来我寝台上……”
“住嘴!”丞相再听不下去了,恨恨拱了拱手道,“关外兵制如今混乱,都护苏矩胆小怕事,擅自撤离玉门关,臣请旨出关巡视西域都护府,请陛下恩准。”
她啧地一声,“相父打算自我流放?”
她枯着眉,抿唇审视他,半晌也没有最终表态。丞相先前气急攻心,话出口其实也有些后悔,但转念一想,这样日子不知何时是头,做个了断也好。他知道她求之不得,他也准备好了,只要她应允,他明日就启程,管他朝廷如何天翻地覆,全和他不相干了。
本以为她会从善如流的,他也看见她赞同地点头,结果说出来的话简直让他生不如死:“相父如果决定了,我当然不会勉强。但我不日就将与灵均完婚,灵均尚小,恐身体不及,相父留下皇嗣,再走不迟吧。”
凤髓 第36章 ರ;_ರ;防盗
他寒声问她,“你要的,就只是皇嗣而已吗?”
她想了想点头,“皇嗣是国之根本,我记得皇考曾说过,家业兴不兴隆,看人口,一个国家昌不昌盛,也要看将来的嗣君是不是贤明。儿子多了,才有挑选的余地,不像皇考,就生了我这一根榆木疙瘩,到最后无人可选了,只好让我当皇帝。”她开始一本正经地计较,“女人于政权上之所以弱势,大约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一口气养出七八个来,那真是了不得的壮举。男帝就不一样了,可以广开后宫,勤勉些,一年抱上两三个儿子也不是难事。我呢,也许一辈子只能生一个,这一个切不可浪费了,必要和最足智的人一起,方不负十月怀胎的辛苦。”
这么看来他在她眼里,就是个提供好苗子的温床。政治因素当然也占大头,但一切与爱无关,这点是可以肯定的了。
他冷静下来,终于心平气和面对她,掖着两手道:“因为我是摄政大臣,因为我已经年长成人,所以是陛下共同生儿育女的最佳人选,陛下是这意思吧?你可知道这种事是要靠两情相悦的?捆绑不成夫妻,勉强上阵是生不出孩子来的?”
她沉默下来,淡定地看了他半晌,最后表示不认同,“相父此言差矣,男女睡在一起,不管有没有情,都可以生孩子。”
他脸上一白,其实理论上来说没什么不对,不过他和那些不知自爱的男子不一样,要他麻木做那种事,他做不成罢了。
“臣在这上头不将就,所以要请陛下恕罪了。”他顿下来,眉头紧紧皱着,嘴角却带着笑,看上去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目光静静在她脸上流淌,拿出长者的耐心来,和声道,“也请上好好想一想,上是否真的爱臣。如果为了权力,出卖自己的一生,值不值得?上是个有才干的皇帝,即便不以美色惑臣,将来也可以做得很好。明明不喜欢,偏要勉强自己,这样不单上委屈,连臣也会觉得委屈,所以臣以为,上此举不妥。”
丞相认为自己已经够苦口婆心了,少帝是个聪明的孩子,一般话说到这个程度,她就能够领会他的意思了。他对她还是很有信心的,自己现在所有的困扰,都是源自她使错了劲儿,只要她明白过来,一切的麻烦就都迎刃而解了。
可是有的时候,他真的摸不清她的路数。
“相父说我以美色惑人,那就是说相父也认同我长得漂亮吧?”
丞相的笑容慢慢凝固,最后那张脸变成了一块铁板,“陛下,臣与陛下商讨的,并不是陛下的长相问题。”
扶微点头,“朕知道,相父关心的,是我究竟爱不爱你。”
究竟爱不爱呢?丞相隐隐觉得心口发紧,有点喘不过气来。如果她说爱,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因为他根本不相信;如果她说不爱,那倒不错,至少她还有一句真话,彼此也有再商谈下去的必要。
他郑重向她行肃礼,“臣请陛下明示。”
她脸上闲闲的,笑得十分中庸,沉默良久,学他那天一样回了句“你猜”。不出所料,丞相的表情渐渐变得古怪起来,她忽然心情大好,觉得这人认真剖析一下,其实根本不是想象的那样刀枪不入。
如果爱和不爱能一下子说明白,那就不可称之为感情了。扶微到现在还是那样想法,爱吗?有的,她肯定爱他,虽然不乏私心,但主要还是被他的人格吸引。丞相素来一手遮天,然这些年为这江山社稷也拼尽了全力,大殷在她尚且没有作为的日子里已经逐日强盛,里头全是他的功劳。他不是佞臣,他不过热衷揽权而已,中兴大殷,他是实打实地在做,不去考虑源姓宗室的感受,他的确是个很好的执政者。
但若说爱得有多深,那也不见得。小情小爱可以死去活来,到了大是大非面前,她是个割舍得下的人。她不否认,曾经几次动过除掉他的念头,也许参杂了不得他回应的恨意,可更多还是出于对集权的考虑。除掉他,她会不会心疼?肯定会,然而依旧毫不犹豫。在她心里源氏的江山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哪天连这些都能抛弃,那就说明她已经爱得泥足深陷,爱得想离开这里了。
“快要用暮食了。”她朝阙楼那边的光带看了看,“我送相父上苍龙门,走吧。”
她转身前行,走了两步竟发现他没有跟上。回头看,他低着头若有所思,她不由心念一动,伸手过去拉他,“怎么不走?想留宿东宫么?”
她的手才碰到他的,他针扎了似的一惊,立刻将她格开了。扶微的手停在半道上,愣愣问:“相父这是何意?这么讨厌我碰你吗?”
丞相看着她那双手,心里五味杂陈起来,“臣有谏言,陛下这个轻易爱动手的毛病,必须尽快改掉。虽说帝王适当亲和,有拢络臣僚的妙用,但见谁都拉上一拉,这个习惯很不好。就说先前在路寝,侍中甫一入殿陛下就那样,臣以为毫无必要。为人君,止于礼,为人臣,止于敬。君臣不可过密,密则废礼,后必生乱。这个……”他想了一通大道理来规劝她,到最后自己也编凑不下去了,直截了当道,“反正不能和人随意携手,请陛下听臣忠告。”
扶微听完,一点都没有反省的打算。她原本也不是见谁都喜欢胡乱攀交情的,至于阿照,她自小特别容易摔倒,他牵着她的手,是为了助她走得安稳。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事隔多年也没有忘,她对于他,打心底里没有什么男女应当避嫌的觉悟。再说刚才也是有意在他面前显得亲热,就是想看看对他有没有触动罢了。
好在成效还是有一些的,他那么记恨,不愿意她拿牵过阿照的手去牵他,可见他对她也不是全无感觉。
扶微轻轻舒了口气,心满意足低头,“谨受教,多谢相父提点。”
“还有,”丞相的态度严谨又认真,“上为侍中指婚后,侍中便是有家口的人了,上与侍中,应当保持距离才好。别人不知其中缘故,上知道。臣以前就同你说过,距离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手段,上还记得吗?”
记得,就是要亲人朋友两不来往,处处以皇帝自居,让所有人见了你都怕你。
扶微垂下眼,颔首道:“我懂得相父的意思,照娶了小君,就不是男未婚女未嫁了,我不能同他牵扯不清。”
这么说其实有点过于严苛了,但丞相的意思也正是如此。堂堂的一国之君,如果沦落得和人暗渡陈仓,那就太辱没自己了。
他对她一笑,不再多言,举步往门洞那头走去。扶微怔忡站了一会儿,方匆匆跟上去,外面秋风渐起,吹得直道两旁的树叶飒飒作响。他在前面负手走着,她悄悄抬眼看他,他的头发浓密乌亮,在日光下泛出靛色的微光。紫金冠下红绳垂挂香木充耳,每行一步便款款摇曳,还有那恍如玉石雕成的耳廓……几种极致的颜色撞进人眼里,怎么不叫人心生向往。
“相父……”前面便是宫门,她不能再行了。
他回过身来,立在晚霞里,眯眼看着她,她在他的注视下慢慢红了脸。
“晚风凉,相父莫忘了加衣。”
可能这是她第一次像个姑娘一样说体恤的话吧,丞相显得有些意外,似乎也不大自在了,嗯了声道:“多谢陛下……指婚一事倘或有变,再差人来知会臣。”
她抱着广袖颔首,“我看着你走。”
心里仿佛有冰融化,丞相听见冰棱断裂的声响,仓皇转过身去。多年后午夜梦回,依旧是她站在夕阳里的模样,眉眼鲜明,从来不曾黯淡。
軿车向远处慢慢驶去,她目送着,直到再也看不清,才想起返回东宫。
天真的凉了,她抚了抚双臂,独自走那么长的路有点孤寂,拐了个弯,从崇贤门上进了北宫。
北宫是嫔妃们居住的地方,帝王在这里逍遥避世,虽然暗地里勾心斗角不亚于前朝,但表面看上去,还是十分宁静秀美的。因为少帝年轻,未设后宫,先帝朝的宫眷也不多,所以大多宫室都没有主人,只由侍御和黄门看守着,一路行来,有些冷清。御驾亲临的消息很快便传到各处,走了不多远便见掖庭令和詹事疾步前来,长揖参礼,“臣等恭迎主上。”
她抬手让免礼,转头北望,“张令,朕欲去嘉德殿。”
“诺。”掖庭令忙向詹事使眼色,詹事垂手退至道旁,暗暗比了个手势,以便命人先去嘉德殿筹备迎驾事宜。
嘉德殿已经十二年没有人居住了,前一任主位楼婕妤,正是扶微的生母。恐主少母壮,杀,不管她的外家有权没权。扶微一直努力想回忆起关于她的点滴,可是多年过去了,她的样貌她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可是她知道,她的阿母一定是个温柔的人。温柔的人得不到好的庇护,最后就算生的是女儿,也难逃被逼害的命运。男人有时候真是冷血,如果他不爱你,为了权力和地位,可以随意处置你。她想起阿翁,他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皇帝,可他不是个好丈夫,对于楼夫人和婚后头七年的太后来说,都不是。
厚重的宫门推开时,发出哀婉的悲鸣。她踏进去四下打量,宫室收拾得一尘不染,正殿中间巨大的错金熏炉里燃着沉水,那细密的轻烟从炉孔里袅袅升起来,满室芬芳。可是透过浓郁的香气,她还是闻见了腐朽的气味。
殿里帘幔低垂,她走进内寝,摆了摆手,侍立的谒者鞠着腰,很快都退了出去。她一个人在玉床上坐下来,这床长久无人使用,宫人为了方便,铺的依旧是象牙簟。她轻轻抚摩,触手冰凉,忽然指尖传来骤痛,她悚然缩回来,发现指腹渗出了红豆大的血珠。低头搜寻,原来一根用以穿连牙片的金丝从接口处脱离出来,猖狂地竖立着,尖利得像针一样。
掖庭令透过薄纱看见了经过,心里感到恐慌,又不能劝少帝离开,只得试探着回禀:“上可要命人掌灯?”
扶微转头看琉璃窗外,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时候确实不早了。她握紧拳,站起身说不必,“着人重新整理寝台,这样的节令,怎么还铺着凉簟!”
掖庭令和属官诺诺道是,趋步将少帝送出去。宫门上帝王的乘辇已经到了,众人长揖送少帝登辇,待禁卫护送走远了,方直起身长长松了口气。
扶微回到章德殿,夜半时分没来由地发起烧来,头昏沉沉的,四肢百骸像被重锤击打过似的,疼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咳嗽声惊了值守的黄门,不害从屏风后探出头来,惶然叫了声主公,“主公染恙了?”
她没有应,呼吸声沉沉的,把脸偏向了一边。
不害壮起胆,跪在寝台前的莞席上,膝行过来查看,见少帝脸色酡红,像漆枕上朱砂勾勒的云气纹一样。他吓了一跳,忙退出帝寝找当值的黄门令传话,天子遇疾是了不得的大事,章德殿一瞬从黑夜里突围出来,阖宫灯火通明,照得煌煌有如白昼。太医令和侍医很快便到了,停在值宿庐舍内等候,可是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少帝的传召。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