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髓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尤四姐
太医令有些慌,问黄门令应当怎么办。建业朝帝寝方向看了一眼,喃喃道:“陛下染疾,大多不肯宣侍医。这回看来病势汹汹,若再不下令,只好出宫去请丞相了。”话音刚落见两位侍中从宫门上进来,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迎上去,拱手道,“请侍中拿个主意吧,上不令传太医,这样下去怕要贻误了……”
上官照抬手示意他噤声,天子的病情是不能随意议论的,和斛律交换了下眼色,快步穿过前殿进了内寝。
寝台上的少帝烧得脸红红的,神智却很清明。见他们来了,皱眉道:“又不是什么大病,伤风罢了……”
两位侍中不能上前,站在毛毡的另一头努力想分辨,然而不能近观,什么都看不出来。上官照道:“太医令已在庐舍内,臣去传令他入殿为陛下诊治吧。”
扶微因害怕自己的脉象被人分辨出来,初潮过后就不敢随便招侍医了。眼下身上不舒服,心里也很毛躁,情绪变得很不好,不耐烦道:“用不着,朕不爱吃药,睡上两天自然就好了。你们出去,不要大惊小怪的,殿里人多气味难闻……出去!”
竟被少帝嫌弃难闻,上官和斛律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尴尬地退了出来。到前殿后各自嗅嗅袖管和领褖,并没有什么味道,斛律道:“陛下日暮时分去了北宫嘉德殿,莫非在那里受了惊吓?”
上官照看了看月色,“上没有旨意,我等无权传召掖庭令。暂且也管不了那些,想想怎么让陛下看侍医吧。”
然而少帝的脾气古怪,决定的事一向不容改变,白白耗了近一个时辰,半点松动的意思也没有,章德殿里的人都急起来,害怕这样下去要出大纰漏了。
建业没法,趋步道:“主公这性情……相国不来,恐怕没人能劝得动他。请两位侍中在此守候,臣去相府走一趟,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斛律普照倒是不无不可的,毕竟丞相是辅政大臣,宫中出了什么变故,通知他是必须。上官照却有些犹豫,“陛下病中,愿不愿意见丞相,是否要问过陛下意思?”
斛律着急,看了那半开的殿门一眼道:“万一陛下不答应,耽搁到什么时候?况且北宫之行若没有牵连便罢了,若有,不通过丞相,怎么传问掖庭令?”他下决心式的拍了拍腿,“陛下这里你守着,我亲自去请丞相。”言罢也不待他说话,匆匆往宫门上去了。
上官照没有办法,呆站了一会儿进殿里,寝台上的人恹恹的,正由侍御伺候着喝茶。见了他将漆杯交给侍御,让人都退下,轻声对他说:“你坐。”
上官照在莞席上跽坐下来,她摇了摇头,“坐到寝台上来。”
帝王的寝台很宽大,几乎等同三四张龙床,人在其上,空荡荡的四面不着边。上官照登上木阶,在边沿坐下来,少帝倚着隐囊,长长叹了口气,“我今日想我阿母,去了嘉德殿,在她的内寝看见她以前梳妆用过的东西,心里很难过。”
天子很少流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从五岁起就知道不能随意提起生母,因为可能会惹得太后不快。他的难处,大约只有老友才能体会,做皇帝并不能随心所欲,有时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越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是等价交换。
少帝托起手来,掌心卧着一支烧了半截的木笄。所幸烧毁的是笄尾,笄首雕刻的鱼纹安然无恙,虽不精美,却古拙可爱。
“这是什么?”上官照问。
少帝说:“是我阿母的发钗,我十岁那年偷偷溜进嘉德殿,偷回来的。听内傅说,这支木笄她一向珍爱,是先帝赠给她的。可是后来她被赐死,盛装自尽,这支木笄被丢弃在了温炉里,幸亏她宫中长御及时发现,没有全部烧毁,只剩这半截,还供在她的妆台上。”
上官照听后有些怅惘,“为何要救出来呢,不如全部烧毁,一了百了。”
少帝听后倒一笑,“关内侯是性情中人,我以为男人的心大多冷硬,你却不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是站在别的立场上,而非一个男子。上官照抬起眼来看他,灯下的少帝因病颓然,但却更显得眉目楚楚,和白天大相径庭。他看得有些痴了,恍惚见他眼角有泪,心里不禁一颤,脱口叫了声阿婴。
少帝闭上了眼,梦呓似的呢喃,最后带上了哭腔,“我最大的遗憾,就是登基后没能追封我阿母为皇太后。先帝当初寻衅降罪,她不能入皇陵,被葬在了垣丘上。这么多年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实在好可怜……”
凤髓 第37章 ●♡;◡;♡;●防盗
北邙山上有帝陵和妃嫔的墓园,与垣丘相距不远,但因楼夫人当初是“衔罪”自尽,所以她连妃嫔的陵园都进不去。
少帝称帝,帝王生母不过是正了名,依旧单独远离皇陵安葬。谁人不顾及自己的母亲?少帝平时不外露,忙忙碌碌都在围着朝堂和政治打转,只有最脆弱的时候才肯把自己的痛苦说出来。能够听见天子的内心剖白,对近臣来说是莫大的殊荣,少帝走到今天不容易,上官照对他自然又多几分心疼和同情。
“再有不久陛下便要大婚了,亲政后为楼夫人迁葬追封吧。”
“她会愿意葬到邙山上吗?愿意给先帝随葬吗?”少帝将那截断笄牢牢捏在掌心里,虚弱地枕在隐囊上喃喃,“生死之事,会带到那个世界里去的。也许她情愿一个人在垣丘上,也不愿再见到先帝了。”
上官照对他的消极束手无策,仔细观他气色,脸红气短伴有咳嗽,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症候。他靠过去些,紧紧握住他的手,“传侍医吧,好不好?陛下,这样下去不行……”
少帝微微睁开眼,安抚式的对他笑了笑,“没关系,以前病了,我也是这样,很快就会好的。这次大约是着了凉,你命人给我开些清热解表的药就行了。”
“药是可以乱吃的吗?”他固执己见,上官照着实头疼,“你看看烧得这样,白耽误了性命,要令亲者痛仇者快吗?”
“亲者是谁,仇者又是谁……”少帝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来,“我至今没有被废,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天下欲我死者太多,我管不了那么多。”
他说了无数的丧气话,愈发令人不安,照回身看,殿里灯树璀璨,宫门洞开着,外面漆黑的夜像鬼魅大张的口,随时可能将人吞噬似的。他突然感到恐慌,“阿婴,就算天下人都负你,还有我。你不为旁人,为了我,传侍医成么?”
扶微的视线调过来,目光在他眉眼间流转,“我是帝王,帝王为了活命,有时候不得不牺牲最亲近的人。我总是在算计,算计朝中大臣,也算计你。譬如这次指婚,为什么不将翁主指给斛律,偏要指给你,你有过疑虑吗?”见他不答,苦笑道,“因为当初敬候斛律安执掌过虎贲军,到了普照这辈,又任中垒校尉,管过上林苑屯兵和宣曲胡骑,我……不放心。不管哪个有实权的,我都不放心。阿照,其实我和皇考很像,阿母的事上我怨恨他,可扒开了这层皮肉,我和他一样,心都是黑的。”
少帝的言辞有些激烈,灯火下的上官照脸上却很平静。一个为了长大用尽全力的人,怎么能够责怪他薄情?少帝一向自律,这次为他加爵,可能是他在位以来办的最出格的事了。作为臣属,他从不害怕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却害怕三公九卿联合起来反对他。最后事成了,他也不觉得少帝是为实行自己的计划算计他,他给他关内侯的爵位,终究还是因为顾念他。
“陛下不该这样说先帝和自己。”他温声道,“臣虽愚笨,但其中缘故猜到了七八分。武陵的兵权,上官氏已经交由卫将军管辖,如果上不为我加爵,我这辈子都只能是个杂号将军。人活着,有些东西不必刨挖得太深,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快活。不管臣是翼卫将军还是关内侯,唯有一点改变不了,臣永远都是陛下的侍中。我不计将来,不问前程,陛下用得上臣,臣任由陛下差遣;陛下用不上臣,臣便一心一意为陛下看门,守好东宫三出阙。”
扶微听完他的话,有片刻失神。起先她的用意不过是借病交心,虽然老友很可靠,但她也害怕自己的做法伤了他的心,到最后要失去他。深谋的时候不忘巩固,这是历代帝王惯用的手段,再好的感情都需要维护,所以她有时不得不权衡,甚至恩威并施。然而照是个单纯耿直的人,他不会心口不一,更不会有意敷衍。他是当真拿她当兄弟的,万事可以不计较,只要她好。扶微有些自惭形秽,和他比起来,她欠缺真诚。而这真诚,正是帝王大忌,哪天你毫无保留地对待一个人时,你的江山也许就坐到头了。
她垂眼叹息,自己所求太多,他想要的,仅仅只是她此刻宣侍医罢了。
“替我把丞相请来吧……”
话音才落,就见门上有人进来,大约来得很急,罗衣单薄,连罩衫都没有穿。扶微勉强支起身,咳嗽了两声道:“相父来得真快……”
上官照忙起身退到寝台下,俯身对丞相参礼,丞相不满他过于接近少帝,因此也没什么好脸色,只道:“来的路上斛律都尉同孤说了经过,掖庭令需查问,你执孤手令入北宫,这就承办去吧。”
上官照应了声诺,不放心少帝,回首顾盼。扶微做了个口型道去吧,他才安心出了殿门。
左右人随即都散了,她昏昏倒回枕上,头晕得厉害,语气却得意:“我先前说了,夜半在寝台上等你的,你到底来了。”
这时候还有闲心调笑,丞相狠狠白了她一眼。提袍上木阶台,坐在她身旁查看,她的脸那么红,半熟的虾一样。拿手探额,掌心滚烫一片,当真是病得不轻。
“我带了人来替你诊脉。”
她哼哼了声,他一到她就觉得自己有了依靠,浑身放松下来,连话都说不动了。
丞相抬手击掌,殿门上又进来一人,穿着绕襟曲裾,戴着幕篱。幕篱长长的黑纱一直垂委到地面,分辨不清面容,但从打扮上看得出来,应当是个女子。
扶微粗喘了两口气,灯火太亮,令她感到不适,她不得不眯起眼来看,“这是何人?”
那个女子走过来,撩起幕篱上的轻纱露出面孔,她一看又发笑,“朕的皇后来了……”
灵均面色凝重,这时候万没有兴致和她打趣,摘下幕篱搁在一旁,牵起袖子上前来为她把脉。她的手腕纤细皓洁,仰放在脉枕上,根根青色的血管分明,看上去脆弱可怜。丞相垂眼一顾,她手里还攥着那支残笄,他嘴角微沉了下,没有说什么,从内寝退了出来。
里面断得怎么样,他不知道,灵均的医术很好,治疗大多数症疾是没有问题的。夜凉如水,他站在广阔的露台上,偶尔一阵疾风吹过,灯亭里的火焰噗噗作响,殿前广场便跟着载明载暗。夜到了最浓稠处,乌云遮住了月,连一颗星星都不见,大概快要下雨了。
值宿庐舍里的太医还在候着,他们对天子的病情有诊断和记载的责任,但眼下丞相带了外面的医者进来,不敢说来路不明,至少是不合规矩的。太医丞愤愤然,“陛下病中,宫外人随意出入禁内,可算阑入1?”
太医令掖袖叹了口气,“丞相是引人,侍中又接了符藉,似乎看不出什么错处来。”
太医丞咄咄,“那臣等如何记载这次上疾?”
太医令对插着袖子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孝武帝不讳2,大将军欲收天子六玺,尚符玺郎不肯交玺,说‘臣头可得,玺不可得也’……高丞今日颇有前人之风啊!”说着朝章德殿努了努嘴,“上在,丞相在,君要是有那胆量责问,我陪君一同前往。”
太医丞被他堵了嘴,果然讪讪不敢再言了。太医令复又叹息,“等着吧,里面诊完了,总要开方子煎药的。到时候命药丞录于档,太仆要查阅,咱们也好有说辞。”
这里正商议,廊道上有人执行灯过来,走近了一看是黄门令建业。太医丞忙迈出去相迎,建业到庐前,双手恭敬托着,将牍板送到了太医令手上,“金令,请遵方上所具的药,命药丞配全。”
太医令微微侧过身子,借着庐内的光看,见牍板上写着桂枝、白芍、炙甘草等。他抬头谨慎打探,“上是染了风寒?里面的女医……”
建业压了压手,示意不可多言,“丞相知道医档上不好记载,令注明中宫侍疾就是了。”
“中宫侍疾……中宫?”
太医令和太医丞惶然对看,建业点了点头,转身返回大殿去了。
中宫侍疾,中宫果真是极其尽心的,命将寝殿内火烛灭了一半,少帝用过药后睡下了,他便在寝台边上跽坐了一夜。
扶微病得糊里糊涂,外面怎么样也管不上了。灵均的方子好像很管用,喝下去不久身上就起了一层汗,四肢也稍稍轻便,没有先前那么沉重了。后来睡着,睡得还算安稳,到五更天时自发醒了,挣扎着便想起身。
灵均忙伸手按住了她,“陛下干什么?”
她朝外张望,“什么时候了?今天有朝议,我要准备视朝。”
灵均无奈地看着她,“臣没见过陛下这样勤勉的帝王,人吃五谷杂粮,总有生病的时候。病了就该好好休息,陛下身上的烧还没退,出去一见风,又要加重病情。还不如留在内寝调理,等痊愈了再问政事吧,反正有君侯,出不了乱子的。”
扶微确实感到惫懒,便不再坚持了,趴回枕上长吟一声,“皇后照顾我半夜,辛苦了。我竟不知皇后还通岐黄,紧要关头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灵均笑了笑,“臣是一个泥人,由君侯亲手打造。陛下需要什么,君侯便往我身上灌输什么,我是为陛下而生的。”
她听后微笑,缓缓点头,“若没有丞相,我大概都死过好几回了。”顿了顿问,“侍中在哪里?”
灵均听她提起侍中就气鼓鼓的,“皇后在这里,中官当然要回避。他们应当在殿外听候传唤呢。”
“丞相呢?”
灵均回身望了望,“先前在侧殿,后来就不知道了,也许已经回相府去了吧。”说着掩嘴,大大打个呵欠,蹦出了两眼的泪,还要殷勤问她,“陛下渴么?臣为陛下倒茶汤来?”
扶微摇头,“喝了一肚子药汤,哪里还会渴。皇后困了吧?我现在好多了,不用再守着,你回去休息吧。”
他却说不,“臣要一直守到陛下大安为止,大婚近在眼前了,臣不愿陛下拖着病体完婚。”他笑得促狭,“臣要新娘子健健康康的,这便是臣的福气。”
扶微乍一听,顿时变了颜色,“君慎勿妄言,什么新娘子,谁是新娘子!”
她潜意识里还是抵触的,因为羞愤,脸上升起一团红晕来。灵均看着她,心里只感到悲哀,“究竟臣怎么做,陛下才能接受臣呢?侍中也好,丞相也好,就算陛下待他们再亲厚,他们到最后终究都是别人的。”
都是别人的,只有行过大礼,才是自己的。扶微头痛欲裂,这孩子说话入骨,真不叫人消停。她盖住眼睛抱怨,“皇后就不能让朕好好养病吗,非要说这些话!”
灵均抿着唇沉默下来,郁闷了片刻又打个呵欠,伸着腰说:“臣真有些困了,天还没亮呢,陛下再睡一会儿,臣也合一合眼。”言罢不待她说话,自己倒在寝台上,舒展开身子,四仰八叉地躺下了。
扶微拿他没有办法,虽然他办事圆滑老练,但年纪毕竟小,她也不好过于苛责他。只是忍不住品评他的睡姿,“你穿着曲裾,怎么睡得像个蛤/蟆?这动作很不雅,女人不是这模样的。”
他听后转过身来面对她,两手交叠枕在耳下,腿也蜷缩起来,曲裾缠绕,线条立刻变得很优美,眨着眼睛问:“这样呢?这样便雅了,是吗?”
扶微看着他脸上的胭脂失笑,“如果你是个姑娘,一定有倾国倾城貌。”
他却很自信的样子,“臣虽不是姑娘,陛下也不用担心臣将来没有倾国倾城貌。臣尚小,就被陛下预先收藏,陛下日后会发现,自己捡了大便宜。”
大约是吧!看这鼻子眉眼,用不了几年就会长成一代“艳后”。如果没有丞相珠玉在前,也许她真的会安于现状,和她的小皇后一心一意过起日子来。
十月的夜寒浸浸的,他和衣躺在寝台上,她怕他着凉,分了一半被褥给他。他发现了,立刻蹬鼻子上脸,扭啊扭的,扭到她身旁,献媚道:“臣暖着陛下吧!陛下靠臣睡,病马上就好了。”
扶微的周围几乎全是男人,除了面对丞相时有身为姑娘的自觉,其他时候通常会刻意忽略自己的性别。灵均是个可爱的少年,她心里并不排斥他,加上和他共寝也不是头一次,所以十分坦然。只是警告式的点了点彼此间的空隙,示意他保持距离,灵均很聪明,意会后虽有些失望,也还是乖乖遵循了。退后一点,支起身为她塞了塞肩上被褥,轻声说睡吧。
一双小儿女,都是青春浪漫的年华,即便并肩躺着,也是纯洁的,没有任何令人想岔的地方。丞相捏着漆杯站在帘幔后远望,内寝的青玉五枝灯几乎都灭了,唯有最顶端的一面灯盘还亮着,所以室内光线不足,只能看见一点模糊的影……有灵均照顾,少帝甚好。慢慢她就再也不需要他了,他的职责只在朝堂上。她病了也好,来月事也好,都不需要他操心,他终于解脱了。
漆杯里的茶水因倒得时候过长,渐渐凉下来,丞相带着庆祝的味道一饮而尽,那没有温度的液体一路从喉头滚滚而下,直凉进了心里。
建业鞠着腰从殿门上进来,见丞相在小寝外站着,上前压声道:“君侯一夜没合眼,还是休息一会儿吧。上这里有臣等伺候着,又有中宫亲侍,君侯当放心。”
丞相呼出了一口气泏气,“今日朝议,陛下抱恙不能视朝,孤要去南宫主持,时间也差不多了……”回头看他一眼,“你如何进来了?”
建业鞠着腰道:“臣恐陛下要进茶,昨夜暮食用得也不多,不知上和中宫可要传些什么……”
丞相的声气不大好,“今后入小寝之前先击节,不要忘了。毕竟中宫在,万一撞上什么,禁中黄门多的是,你就上暴室当啬夫去吧。”
一席话说得建业冷汗淋漓,不住声弓腰告罪:“是臣鲁莽了,请君侯恕罪。君侯的话,臣记下了,以后再不敢犯。”
丞相对于少帝左右众人有足够的权威,少帝年幼时,负责侍候的宫人就经常调换。及长,逐渐稳定下来,但他们这帮人都是提着脑袋在干活,少帝的喜怒无常有时难以应付,丞相的严苛更是令人招架不住。因此但凡宫人接到这样的警告,都免不了吓得肝胆俱裂,即便是天子近侍的黄门令,也不敢轻易造次。
丞相冷冷看了他一眼,将手里漆杯扔了过去。建业手忙脚乱接住了,不敢觑他,无处安放的视线只好落在丞相的脚上。丞相略站了一会儿,黑舄一转便向殿门走去,建业再抬眼时,见相国的广袖飘拂,扫过版门的边缘,袖角一现很快隐匿,人已经往廊道上去了。
凤髓 第38章 ✪;ω✪;38
丞相今日和往日不同,端坐上首,神魂却不在这里。臣僚们奏议,多是民生事宜,“如今公侯封赏的田地日增,致使吏民生计艰难,奴隶饿毙之事时有发生,长此以往,何谈与民休息?上今日违和,万事还要请丞相定夺,莫论如何艰难,究竟要找出个解决的办法来。东南有民乱,规模虽不大,业已平定,但事态足见燃眉。再这样下去,光帝时期旧疾眼见要复发了。小患不治,将来沉疴,必要以十倍百倍心力方可补救,到时候耗资巨万,实在是大大的不上算。”
御史大夫说完了,众臣便定定看着丞相,等他答复。丞相面上肃穆,似乎是在沉思,反正半天没有吭一声。关于王侯封地之事,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赏出去的东西就是别人的了,爱白放着,还是赠人或租种都是别人的事,按说朝廷是没有道理再过问的,丞相一时无法回复也在情理之中。
他不答,诸君便自行商议,大鸿胪把实际困难说了一遍,立刻有人反驳,大司农拍案而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岂有封赏便不可过问的道理?王爵尚可罢免,何况土地!如今东南百姓食不果腹,王侯不管治下人的死活,朝廷再不管,谁来为民做主?”
于是一致看向丞相,“相国说句话罢,虽难,亦不可闻而不问。”
丞相依旧不语,司直见势不妙,压了压手调停:“诸君不必过急,事关天下诸侯,还需从长计议……”
太傅却不悦,“若老臣没有记错,丞相身兼长策侯爵位,如此看来事情果然不好办得紧。”
一语惊醒梦中人,堂上众臣面面相觑,当着王侯的面谋划王侯封地,不亚于与虎谋皮,所以丞相不说话是有道理的。
丞相长史急起来,他跟随丞相多年,当然知道他的为人。就算不愿意损害自己的利益,满堂盘诘之时,闭口不言是大忌,丞相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他跽在一旁扯了扯丞相衣袖,半晌才听见他啊了一声,“诸君先前所议何事?”众臣一脸莫名,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孤走神了,对不住大家。主上圣躬不豫,昨夜闹得东宫大乱,孤着实有些担心……”
御史大夫无奈,只得重新奏了一遍。这回他听清了,很快道:“当年孤受文帝封爵,食邑在彭城。后今上即位,又迁曲阿,增至两千户……尚书台出一份告万民书,为与民休息,臣愿将田邑与制下贫民耕种,贷给谷种和口粮,免除赋税及徭役。”顿下来,抚了抚膝又道,“要动用王侯封地,委实不是件易事,只好孤身先士卒。东南上谷、渔阳是燕王封地,他会不会因此有触动,暂且不得而知。为今之计是先将公田分散出去,此事孤要再与上回禀,究竟怎么定夺,要听天子的意思。”
听天子的意思,这句话说出来倒是很耐人寻味的。丞相虽不愿放权,但也慢慢开始培植少帝,只不过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为了作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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