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髓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尤四姐
上官照回身看了眼,门棂子上透出昏黄的光,好在殿里已经安静下来了。他耸肩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为朝中的事想不开。丞相扣着六玺不肯归还,陛下的政命无法下发。眼看到了亲政的年纪,一切没有任何改变,怎么能不心烦。”
斛律虽没有他和少帝那么亲近,但作为侍中,上的难处他深知道。所以上官照这么解释,倒是把少帝醉酒的原因搪塞过去了。
宿醉是很痛苦的,扶微第二天起床,头痛欲裂。从寝台上下来,一脚踩在棉花上似的。让侍御打凉水来,把脸放进去激了一下,这才感觉好些。拖着沉重的步子重新倒回寝台上,后悔喝了那么多酒。现在天亮了,问题依旧存在,什么都没有发生改变。
磨蹭了半日穿戴好,走出小寝。外面日光融融,今天的天气很暖和,隆冬时节居然有了初春的气息,她嗅见空气里隐约的花香了,心情似乎也随之略好了些。
侍中在丹墀下站着,绛袍铁甲,威风凛凛。她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些片段,想起昨晚死皮赖脸要人家侍寝的样子,再见老友,感到十分难为情。
上官照来迎她,她拿手挡住了脸,“我这人喝醉了会撒酒疯的,你不要放在心上。如果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请你原谅我酒后无德。”
上官照笑得很温和,“已经比我想象的好太多了,陛下无需自责。”
值得庆幸的是,她疯癫的样子只有阿照看到,如果换了别人,恐怕又要引起一场无谓的屠戮。所以喝酒误事,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可是想起丞相,依然是愤怒和怨怪并行。
“丞相的病还没好?”她偏头问黄门令。
建业道:“岁尾事忙,据说带病检验宣曲胡骑去了。”
她听了冷冷哂笑,“丞相果真辛苦。”摆手将随侍的人打发开,低低嘱咐上官照,“派人给我暗中盯着他,我总觉得他近来心思活络得很,不知他究竟在玩什么花样。这个人,若能留为己用固然好,若他有不轨,我也不会以身饲虎,除掉就是了。”她说完,转身看向半空中的艳阳,感慨万千地长叹,“做皇帝多好,要做大殷的皇帝,更要做自己的皇帝。我不愿再委曲求全了。该是我的东西,我要拿回来。怕他掌握我的把柄,不要紧,让他和那个把柄一起消失,就再也没有人控制得了我了。”
她是一夜之后痛定思痛,才下了这个决心的。人都有本能,感觉到危险,首先想到的必然是自保。谁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别人保管?如果信赖他,秘密与他共守之,无可厚非。但他现在不能令她完全信赖了,她就开始考虑一切是否应该回到正轨上来。就当之前做了个绮梦,梦醒了,该生的生,该死的,还是必须得死。
她脸上没有笑容,眼神也变得冷而硬。上官照见状俯首道诺,不单是丞相,京中官员的一切动向都被东宫禁卫掌握起来。政权的交替,不是换个人发号施令这么简单,事关很多人的生死存亡,这个当口上,作困兽斗的也会越来越多。
集权总伴随杀戮而生,没有患得患失,人才会变得更加强大。丞相不甘于受人控制,她亦然。两个人相爱,天天牵肠挂肚着,斗志都丧失了。分开一段时间反倒看得更清楚,到底什么对她才是最重要的。她不是凭借爱情就能续命的小女子,管他待她是不是真心,大权在握,才是实打实的依靠。
“拿回六玺,只需一个契机。”宗正道,“荆王正在押解入京的途中,当初兵械和燕氏有关,如果旧事重提,丞相就算和燕氏断绝往来,为了避嫌,也不得不交出六玺。”
少帝颔首,转而问孙谟,“君的意思呢?”
孙谟道:“燕氏与荆王再有牵扯,于丞相来说不过是隔山打牛,无关痛痒。燕相把持朝政数十载,其根基之深厚,岂是常人能够窥破的?六玺纵归还,要不了多久他便会重返朝堂。请上莫忘了,他身上除了丞相一职,还有侯爵。他是长策侯,领京畿大都督,无冕之王,愈发令人惶恐。与其日后惴惴不安,不如今日做个了断。移花接木全在荆王之口,长主之死也罢,荆国兵械也罢,只要荆王一口咬定幕后之人是丞相,燕相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嫌疑了。”
孙谟这话,顿时引得堂上一阵骚乱。文人算计用不着动刀动枪,区区几句话,就可以杀人于无形。这朝堂看上去一派清华气象,底下藏污纳垢,不知埋葬了多少人命。今天的谋划不是头一次发生,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当初霍去病暴亡,便有人盛传是武帝为了铲除卫家势力动用的手段。究竟真相如何不得而知,但帝王有帝王的谋算,是寻常人不可揣测和估量的。
怎么选择,全在一念之间,太傅等一众人等定定向上看,“陛下要早作决断,魏丞押解荆王,不日便会返京。延捱的时间过长,难免给燕相党羽留下说辞。”
少帝在御座后深锁眉头,“诸君别忘了,既然他控制京畿全部兵力,把人逼到退无可退,就要冒鱼死网破的危险。何况……”何况他手里到底有她的把柄,只要他愿意,一击就能令她毙命,她不得不防。
这就是她的难处,空有抱负,手脚却被束缚着。所以他敢这样有恃无恐,祭天说不来便不来,印玺想不用便不用,她拿他毫无办法。如果爱情是他先发起,她还能借此苟延残喘。但其实彼此的亲近是她想尽办法求来的,他若不喜欢,她连留都留不住。
她只相信自己,从来不相信别人,即便那个人曾和她山盟海誓,也一样。
“诸君的意思朕知道了,但此事非同小可,容朕再作思量。”
太傅拱手,“陛下,此乃辟谣的好时机,望陛下千万以大局为重。”
辟谣?说她和丞相有染吗?其实她心里偷偷欢喜过,和他传出暧昧的牵绊,是她感觉最幸福的事。她位高权重,但是不能光明正大爱一个人,这辈子没有机会看见别人指着她说,“喏,这是燕夫人”。所以哪怕名声有损,从微小处开出花来,她也觉得很值得。
然而作为皇帝,她没有这个条件高兴。她只得板着脸,寒声道:“坊间误传,难道诸君信以为真吗?朕与丞相既是叔侄又是师徒,商讨政务,往来不可避免,结果到了有心人嘴里,就变得那么不堪了。”她烦躁地摆袖,“适才孙仆射的话,朕都了然在心了,容我一天考虑,待明日再答复诸君。”
臣僚们怅然对视,从路寝里退了出来。孙谟边行边道:“陛下到底顾念旧情啊,自五岁践祚起,丞相便扶持到今日。若说丞相功过,毕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太傅却不认同,“文职能放,武职呢?除非将他诱入一处,使力士当场绞杀之,否则他一声令下大军攻城,到时候谁能负这个责?陛下虽年轻,办事还是极谨慎的。”负手一叹道,“且再等等吧,这个决心下得有点大,总要容上些时候,不能一蹴而就。”
臣工们从青锁门上出去了,扶微坐在路寝幄帐中头痛欲裂。
一了百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她还是有些不死心,如果彼此间有误会,岂不是冤煞他吗?
“太后上次下诏,柴桑翁主拒不入宫,想必是对朝廷处决长沙王之事依旧怀恨在心。这样的罪臣余孽,留下是个祸害。”她皱了皱眉道,“钦点两队禁卫,去丞相别业将人‘请’入南宫来。朕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能穿梭阴阳两界。”
斛律普照领命承办去了,她走到窗前,立在上官照身侧说:“阿照,有这个人在,我总不安心。还是带进禁中来,要是可以,留下充后宫也成。”
她说着说着,心思就走偏了,以前想到的对付丞相的办法,今天又打算重拾。上官照却觉得不可行,“长沙王和文帝是同辈人,他的翁主是陛下长辈。”
经他一提点她才想起来,这里头关系很近,根本不可行。她沉默下来,咬着唇思量了半天,“如果我现在杀了她,丞相会有什么反应?”
上官照摇头,“说不好,陛下可以退一步,暂且扣押她,看看丞相如何行事再做定夺。”
于是柴桑翁主入温德殿后,看见的是坐于帐中的,一脸淡然的少帝。
少帝着玄端,戴玉冠,略显清瘦的一张脸,生得匀停而秀雅。那幄帐是帝王决策军机的地方,帐前锦帷高卷,两端明黄丝绦垂挂青玉璧,隔着轻纱壁幔,隐约能见螭纹绨锦四角的琥珀镇,在金羊灯下发出萤萤的流光……她不敢再看,深深稽首下去,“皇帝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帐中人久久未语,只是细细端详她。她穿了件绛色素缘的曲裾,头发松松绾个椎髻,不显得多华美,但举手投足很有典雅的风范。她甫进门的时候,扶微留心了她的长相,源家人标志性的高鼻深目,好像她也有。白净的脸上没有别的妆点,只见唇间朱红一点,这种我见犹怜的模样,可能是个男人都会喜欢。
她慢慢吸了口气,“你是柴桑翁主?”
她愈发泥首下去,“回禀陛下,是。妾娢,封邑柴桑。”
很好,不卑不亢,的确像是见过大场面的。扶微有醋意,但这时候绝不显露,她是皇帝,只能以帝王的姿态简单询问,不能以女人的立场撒泼打滚。
她漠然道:“翁主薨逝的消息,五年前已经传入朝野,宗正寺的谱牒上将柴桑除名,世上便再无此人了。如今卿凭空出现,如何自圆其说?”一面向黄门颔首,御前的人高声唱礼,堂上跪着的人复一泥首,退到一旁的漆枰上落座。
源娢的回答很简单,“家君罪大,妾为子女,无颜享用文皇帝所赐封邑。因此妾病中有不实传言流入京城,称妾已死,妾自觉罪孽深重,为替父赎罪,宁愿放弃敕封,入乡间为一农妇,以赎前愆。”
她听出了破绽,笑道:“既然如此,今次为什么又以翁主的身份入京?卿此来是何用意?为与丞相完婚吗?”
源娢的脸上显出了微微一点尴尬,“不敢瞒骗陛下,妾的确有此私心。这些年两下里闹也闹了,不来不往五年,他至今没有娶亲。妾入他府中,见妾以前留给他的东西一应都在,妾便知道这次是来对了。”
是那盆该死的假花吧!扶微轻捺了下唇角,“长沙王谋反,由头至尾是丞相经办,卿不恨他吗?”
源娢低着头,领上露出一截纤纤的脖颈,看上去有种伶仃的味道。她是温柔的嗓音,说起话来也是轻声细语的,摇摇头道:“起初恨过,时间一久也淡了。家君谋逆确有其事,丞相秉公执法,我若恨他,就太没道理了。”
爱得连父仇都不顾了吗?据她所知丞相和长沙王早有私怨,所以所谓的谋逆究竟是否属实,连她都说不准,这个源娢竟三言两语敷衍过去了。
她手里的玉角子在漆案上轻点,曼声道:“太后传召,卿不从命是大罪,纵然有丞相袒护,亦不能获免。再者你的身份,要命廷尉署核实。无论如何帝王家的血脉不容混淆,如果查出有异,是获罪九族的大罪,望卿知悉。”
源娢从漆枰上下来,伏地叩首,“妾不敢有诳语,请陛下明察。”
扶微垂着眼打量她,“卿芳龄几何?”
源娢稽首道:“回禀陛下,妾今年二十三。”
和丞相差了五岁,她对他一见钟情那年,丞相正是初封王侯,少年侠气的时候。如果婚事成了,倒是一桩美谈。
她忽然没了继续询问下去的*,潦草道:“免你入廷尉署,牢狱之中阴气太重,女人体弱,怕抵挡不住。朕念及骨肉情份已同太后求情,不办你抗旨的罪过,你暂且留在禁中,待一切查明了,再令丞相领你回去。”
她却惶惶的样子,“如淳今日从长水回来,要是见我不在……”
扶微顿感不悦,重重将手拍在了案面上,“丞相回来,得知卿在禁中,自然会有说法。卿不必担忧,随黄门去吧。”
要不是一再提醒自己要克制,她早就把这假货给正/法了。她叫他如淳,真是好亲密的关系!扶微一直以为这个称呼是专属于她的,结果冒出个源娢也这么唤他,实在是侮辱了这个名字。
他究竟打算怎么样?就算有什么计划,也应当同她说,她又不会不配合他。归根结底还是权力作祟,这是各自都极看重的地方,与虎谋皮,索性不说为妙了。
她走到檐下,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暮鼓已经敲响了,隆隆的声响在御城上方回荡。
也许她应当去看看皇后,她憋着一口气想。他重见了旧爱,大概不会在乎她和谁在一起了。就像他说的,皇后是她明媒正娶的,比他可名正言顺多了。等他进宫求见的时候,发现她在皇后那里,也叫他尝一尝百爪挠心的滋味,凭什么难受的总是她?
她去了长秋宫,皇后现在等同禁足,她不去看他,他就走不出来。她还记得韩嫣刺杀她那回,他冒着雨半夜来看她,明明极好的身手,却心甘情愿困在这深宫里。权力催逼了多少人,对无福拥有它的人来说,是一场灾难。
她走进内寝,重重的帘幔后,是金玉珠玑串成的帘箔。皇后的居室很豪华,翠羽琳琅,随珠常明。可是身在其中,男人的气息却铺天盖地而来,大概屋子住久了,也会随主人而改变吧。
灵均见了她,依旧很高兴的模样,请她入座,陪她说话。
“刚才中长秋回禀我,说柴桑翁主入宫了。”
皇后是禁中的女主人,但凡要紧的事都应该呈报他。扶微点了点头,“来历不明,一定要严查。”
灵均抿起了唇,其实她不说他也知道,这是有意把人掳进宫来了。难为少帝对丞相一番赤诚,仅仅是精神上的爱恋,真的有那么难以割舍吗?他一肘支着凭几,好整以暇地打量她,她人虽在这里,但心神不宁,从她的脸色上就能看出来。他也不说话,她在殿里绕室踱步的时候,他给她沏好了茶。
“上在等人吗?”
她哦了声,“没有,没有等谁。”
“臣知道今日丞相返京,陛下如果当真要气他,就传彤史吧。”
扶微讶然看他,“君知道我心中所想?”
灵均一笑,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你我是夫妻嘛,我自然很了解陛下。”
案上更漏滴答,时辰渐晚,他是不会来了。也罢,新婚燕尔,样子还是要做的,反正装了那么多回,也不在乎多这一次。
她气馁地松了口,坐在寝台上怅然发呆。皇后起身将帐前的帘幔放下来,后寝外的长御一见便领会了。
帝幸皇后,一切有条不紊地开始准备。侍御牵着袖子揭开了青铜博山炉的盖子,刚夹了安息香注备放进去,长御在她腕上轻轻抬了一下。这一抬有太多含义,年轻的侍御抬眼看她,她做了个口型,侍御立刻明白过来了,悄声道诺,提起裙裾,赤足从莞席上退了出去。
凤髓 第61章
室内静悄悄的,重重的素纨帐幔垂挂,内寝外的屏风背面供着长案,案上博山炉顶山峦叠嶂。轻柔的烟雾从孔洞中缓缓升腾起来,殿中弥漫起了深且甜腻的香,像是甘松蕊,又夹带了点柑橘的味道。
皇后的寝室很暖和,人在其中有些晕陶陶,扶微一沾上被褥就困得厉害,惺忪着两眼还不忘问:“明早有朝会,黄门令在不在外面?”
她每天牵挂的就是朝堂上事,当然丞相的一举一动也占据了大半。灵均为她脱下玄端,手指刮过她颈间的皮肤,她微微瑟缩了一下,这个时候真像个纯粹的姑娘。
“小寝外一向有很多人,陛下不用害怕睡过头。”他着月白的寝衣,坐在杏黄的被褥间,撑着两臂仰头看她。仔细端详了半晌伸过手,拔了她发髻上的龙纹玉簪,“臣还是喜欢看陛下这个模样。”
这个模样……头发放下来,就减淡了刻意的勇武,在床榻间也有个女孩的风范。扶微两手焯进头发按了按头皮,“天天戴冠,果真戴腻了。我也想梳女人的发式,插上步摇。”
当了一辈子的姑娘,却从来没有像姑娘那样生活,说起来颇觉心酸。灵均看着她,目光柔软,“陛下活得太辛苦,如果没有一开始的混乱,你如今应该在闺阁中,当个待嫁的女郎。”
她没有因他过于直白的评断而生气,看了他一眼道:“我在抱怨当皇帝辛苦的时候,很多野心勃勃的女人只恨没有我这样的命。”
她一针见血,灵均只是笑,没有接她的话,探过手轻轻托在她脑后,“夜深了,躺下吧。”
她放松戒备,腰上不需再用力,任他承托着,平稳枕在软枕上。人缓过气来,喃喃道:“可惜先帝只生了我一个,如果我能有你这样的兄弟多好,遇到不高兴的事,还有个人可以商量。”
灵均愣了一下,“陛下真希望有我这样的兄弟吗?”
她翻个身,面朝他,眼神探究,“聂韫一员武将,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来,真是不可思议。若说你的出身源自宗室,我还相信些。”
她看见他脸上表情一僵,不过眨眼之间,又换成了平和的模样,“臣没有这样的好福气,能够留在陛下身边,已经是臣的造化了。”
越相处,越会有新的发现,她的皇后,其实有很多不可解读的地方。扶微迷迷糊糊想,脑子逐渐被一片迷雾覆盖,思维中断了,她一手搭在额上叹息:“奇怪,要立春了吗?怎么热起来了……”
灵均靠得近些,扬起寝衣的小袖为她打扇,她闭着眼,帝王气象褪尽,此时不再令人感到遥远。他深深看她,她脸颊上升起红晕,呼吸也略显急促。他按住杂乱的心跳唤了她一声,“困了吗?”
她轻点一下头,别过脸,双唇红得悍然。
帝幸后宫有个规矩,如果嫔妃一月之内不见有妊,基本就要入冷宫了此残生了。皇后的待遇当然不是这样,通常是添香助兴,再幸之。这种香叫金霓,是太医署研制交由少府保管的,量很少,不能妄用,但在禁中属于合理合法的存在。今夜少帝留寝,到底还是燃上了,袅袅青烟随着空气的流转直达内寝,那甜如蜜的味道,加上温炉的蒸燎,催得人几欲燃烧。
他和她抵肩而眠,渐渐心里暗生躁动。灵均的手指攀过来,起先不过是试探,慢慢嘴唇也有了自己的意愿,分花拂柳,落在她耳畔。
他的呼吸声在她耳边放大,扶微轻蹙了下眉,知道这殿里的香可能换了,但是手脚沉重,没有毅力挪动。他的指尖在她腰间游移,中衣的带子被解开,凉凉的风冲击在裸/露的皮肤上,蓦地起了一层细栗。
今天要交代了,她的脑子里就剩这句话。不情不愿,但是一想起那个挨刀的奸相,便什么斗志也没有了。
算了算了……她紧紧闭上眼,既然丞相不要她了,她也可以有她的选择。今晚过后,她就和他划清界限,以后明争暗斗,不死不休。可是她又有点难过,爱情到最后一场空,她活着,大概就只剩权力可以告慰了。
灵均贴着她的耳朵说:“陛下,臣要造次了。”
他停在她上方,专注地看她,然后缓缓降下来,低头欲吻她。她忽然别开了脸,不可遏制地升起一股厌恶的感觉。他落空了,脸上涌起失望的神情。
很尴尬,这尴尬浓稠得简直化解不开。这时屏风外传来错综的脚步声,有人隔着半个殿宇压声向内通传:“启奏陛下……”
扶微一个激灵坐起来,鼻尖依旧香气缭绕,她使劲晃了晃昏聩的脑袋,“何事?”
起先没有分辨出那个声音是谁,认真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是建业,他瓮声瓮气回禀:“丞相漏夜入禁中,有要事呈报陛下。”
她一惊,心里抑制不住地欢喜起来。匆匆把中衣系上,脑子还是昏沉沉的,蹒跚地走出了内寝。
珠帘外侍立的长御和高品阶黄门垂首站着,她一眼看见那个博山炉,不由恼恨起来,“把香撤了,以后不许再用。”在那些人的跪送下走出长秋宫,丹墀上停了御辇,前后掌起的宫灯令她眼花缭乱。她偏头问建业,“人在哪里?”
建业道:“正于路寝恭候陛下。”
在路寝,果真是要谈政事的了。她高一脚低一脚走下台阶,建业见她踉跄忙上来相扶,“陛下怎么了?圣躬违和吗?”
她不好说皇后殿里用了金霓香,只是含糊应了句:“睡迷了。”一头扎进辇里,支起了半扇窗,有凉风进来才觉脑子稍稍清明了点。想起刚才的事,顿时又愧又悔,要不是他来得巧,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那个香,真的会叫人浑身酥软,她发散了一路,进温德殿的时候还是有些站立不稳。
路寝内燃了六株灯树,每树有五个灯盘,因此满殿辉煌如白昼。她眯着眼外里看,丞相面朝内站着,袀玄外罩敷彩云气纹纨纱衣,那疏朗轻薄的经纬透出底下玄色的缯帛,还是芝兰玉树的气度。
她自惭形秽,轻轻咳嗽了一声,“相父连夜入宫,究竟有什么要事?”
这次下令众人回避的不是她,是丞相。他转过身来挥了挥袖,上下一通打量,哼笑道:“臣为上披荆斩棘,上却在宫里胡来一气。今日侍中,明日皇后,你玩得可高兴吗?”
“今日侍中、明日皇后……”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你是说我吗?”
她装起糊涂来,那个没气节的样子真让人唾弃!丞相走近,高高的身量给人巨大的压迫感,不言不语地,低头在她领上嗅了一下,“金霓……成事了?”
扶微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奇怪该恼火的不是她吗,怎么反倒是他兴师问罪起来?
她很不高兴,用力扇了一下鹤氅的两翼,袖缘领褖残留的香气向他扑面而去,“是啊,金霓!□□,高兴得很呢,又如何?”
他的脸色立刻变得阴郁而恐怖,什么都不说,转身便往外走。
扶微心里一惊,慌忙拽住他的袍裾,“相父做什么去?”
他愤然一甩袖子,“我去宰了聂灵均!”
丞相被气糊涂了,公然要杀皇后吗?扶微慢慢把手松开,自己坐回幄帐里,向外扬了扬下巴,“去吧,我不拦你。你杀了皇后,我正好办你谋逆,请相父三思,不要令自己后悔莫及。”说罢咬牙冷笑,“一去几日杳无音讯,竟还有脸在我跟前大呼小叫。‘如淳回来不见我,会着急的’……”她学着源娢的样子蹙眉低语,然后乜着眼审视他,“你和那个假翁主做上真夫妻了吧?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你们十分恩爱,那我呢?我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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