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髓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尤四姐
她怒发冲冠,气得脸都红了。明明是她的人,怎么一眨眼就和别人你侬我侬去了?她想找他,他不赞同,她想听他解释,他又一去几日不肯露面,她已经不知道他到底向着谁了。她委屈得眼中泛酸,哽咽了下,惨然道:“你心里终究没有我,进宫来头一桩事就是捉奸,好名正言顺同我撇清关系。然后带回你的心上人,和和美美过你们的日子去,是吗?”
他垂袖站在那里,看着她抽泣起来,心里乱作一团。
她是那么倔强的脾气,面对满朝文武的威逼都没有流过眼泪,现在这样,让他有深重的负罪感。他只好过去替她擦泪,好言安慰她,“你明知道源娢是假的,还有什么可气的?既然我心里没你,那我为什么要捉奸?说出来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当真被香熏傻了?”见她逐渐止住了泪,便在她眼睫上亲了一下,“好了,不哭了,想不想听听我近日的发现?”
那双眼泪浸湿的眼睛扑闪了几下,终于还是点头,“勉强听一听吧。”
她逞强,他除了又气又好笑,找不出别的形容。略顿了下,晴天霹雳似的现状,也被他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化解了,“这个源娢来路不简单,奇怪的是她背后的主使是谁,我想尽办法也查不出来。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你的身份,除了我们几个,还有其他人知道。”
这是事关生死的大事啊,扶微心头猛地一悸,惶然瞪大了眼睛,颤声道:“怎么会呢,我一向小心……怎么会呢!”
他叹了口气,“世上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秘密究竟是长主自己发现的,还是有人刻意利用长主,暂且不得而知。也许长主和盖侯仅仅是一块试金石,那人不知你我有多大力量调动全军,所以抛了块石子试试水的深浅。好在发出政命前,我已经和太尉商榷了平定朔方的部署,再晚些,恐怕不好行事。这两天我不在官署,确实是忙于整军。那日你和我说起长水两岸的胡骑,我就在想,何不将这两支强军引入御城来。胡骑乃归降胡人组建,一直由天子供养,不会听令于诸王侯。调他们戍守城楼,就算日后有变,对你也是一个保障。”
她心里七上八下,如果知道敌人是谁,倒可以专心消灭,可恨的是敌暗我明,这样的处境是最危险的。她想过很多种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总有一天要大白于天下,就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好在有他为她考虑,她还一味的怀疑他,现在想起来觉得十分对不起他。
“这么要紧的事,你为什么早不和我说?”她委屈地嘟囔,“哪怕我被人拱下台,我都不怕,怕的是你不和我一心,爱别的女人去了。”
他听得发笑,“我和上说好的,请上按捺,上按捺了吗?源娢为什么会在这个关口上出现,就是为了试探你我的关系。天子与丞相有染,传得绘声绘色,却没有真凭实据。这个时候来了这样一位翁主,上处置的态度,会直接影响臣僚们的判断,上知道吗?”
果真是个棘手的买卖,“明日我就为她正名,然后赐还封邑,让她回柴桑去。”
他低头将她的手包在掌中,她的手很冷,他一面摩挲,一面缓声道:“可以正名,但不能遣她回柴桑。将计就计留下她,陛下要继续与我为敌,要让朝野皆知。”
她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迟疑道:“如何为敌法?你同我说清楚啊。”
他笑得有点苦涩,“年后我会把天子六玺还给你,然后专心收拢京畿兵权,如此一文一武,反倒让他们忌惮。至于盖侯,不能押解进京,我已经传书郦继道,命他就地斩杀了。接下来你大可打压我,把我压得在这朝中无立足之地时,那个幕后黑手自然就露面了。”
她直皱眉,“你疯了不成?打算舍身成仁?”
他的目光定格在她脸上,眼中流萤漫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的身份终究是个麻烦,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但只要臣还在,便会想尽办法力挽狂澜。”
扶微一直以为他对她的爱是有保留的,他要在确定自己安全之后,才有多余的精力去顾及她。她小人之心,总在防着他,若说保留,好像自己才是有保留的那个人。现在他这样表态,瞬间叫她五味杂陈,她楚楚地搂着他的脖子,小声问他,“你不怕我最后倒戈一击吗?”
将两股势力一齐剿灭,然后高枕无忧当她的皇帝,别说,这种事她还真的做得出来。
他眯眼轻笑,洁白的牙齿,在灯树下发出品色的光,“你会吗?”
她呜咽摇头,“相父与我相爱,缺乏安全感吧?”
他想了想,用哀怨的语调说:“所以陛下要快快给我一个孩子,这样我就放心了。”说完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了。
扶微闻言拉他往甬道上走,“今夜留在温室好吗?上次你失约了,今日补齐吧。”
他很想去,但还是克制住了,“返京即入禁中和陛下共渡一夜,你我之间的传闻可就真的坐实了。况且你刚从长秋宫回来……身体会受不住的。”
看来他是真的误会了,她惊恐异常,“我没有和灵均怎么样,宫里是用了金霓,我到现在腿还软着呢。可是黄门令传话及时,恰好悬崖勒马……”
她一着急,把实话全说出来了,他越听越不是滋味,“还真是火候到了,差一点生米煮成熟饭。臣不过几日不在京中,陛下就不甘寂寞了,先前是谁说非臣不可的?如今全不算话了?”
她老脸一红,不屈地嗫嚅着:“谁让你把假翁主安顿在春生叶的,加之你事先不和我通气,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所以就报复我?和他们纠缠在一起?”
理论上的确是这样的,不过她不方便承认罢了,“人在吃醋的时候总会干些出格的事,幸好没有造成什么后果,我还是原来的我。”
他哂笑一声,“陛下在同人又搂又抱的时候,可曾想到过我?”
她立刻反唇相讥,“你和假翁主卿卿我我的时候,不是也没想到我吗。”
于是互不相让,之前满怀的感动没有了,开始为谁的情节更恶劣互相指责,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丞相气恼,转身道:“臣回去了。”
扶微嗓音带了怂恿的味道,“好走不送。”
她居然又不挽留他,他气得厉害,大声道:“臣要接翁主出宫,请陛下放行。”
她哈哈笑了两声,“你想得倒美,让你们小别胜新婚吗?今夜更深露重,待得明日我再命黄门送她离宫。相父可以走了,我还要去找我的小皇后,他因我中途离开心如死灰,我要回去安抚他。”
她倒走得比他还快,从他身旁擦肩而过,丞相到底没沉住气,一把拉住了她。
“是我错了。”
分明她做得比他过分,结果道歉的却是他,大概这就是男人吃亏的地方吧。你疼爱她,要无条件纵容她,她可以放火,你不能点灯。何况这个不讲理的人还是个骄纵的皇帝,不让着她,又能怎么样?
“那么今天,把话都说开了吧?”垂头丧气的人变成了他,“臣在外,听到有关于陛下的这些荒诞消息,心里很不是滋味。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今夜要去长秋宫?”
叫他尝到了难过的滋味,扶微的目的达到了,可是很快便开始后悔,搅着手指说:“从郊祭那天算起,你避而不见整整八日,满朝文武都在议论,弄得我里外不是人。源娢没有出现前,你我至多隔一天就要见一面,这回却连着这么久,我心里发慌,就想放弃了。”
他还算满意,说的都是实话,也可以理解她的想法。年轻的孩子,必须一再鼓励和肯定,才能让她放心。他碍于事关重大不能令人传话,所以缺席那么多天,是他的不对。
他神情释然了,轻声道:“灵均入宫后,竟变得不可琢磨了,陛下对他要加以提防。”
她点点头,“我知道。刚才说起归政的事,你要做好准备,难免会受点委屈,届时不要对我生嫌隙,有什么不痛快的,一定同我说。今天我欠思量,应该致歉的人是我,我再也不去长秋宫了……”
他笑得宽容,或许是年龄悬殊较大的缘故吧,总带了点长辈对晚辈无条件的溺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算是不计前嫌了。
凤髓 第62章 捉虫
只是他来得够久了,终归要离宫的,这样急吼吼夜半入禁中,到了别人的嘴里,又是一段不雅的闲话。
真是奇怪,如果少帝是男人,未见得就如此沸沸扬扬。偏偏她是个姑娘,所以必须十二万分的注意。他抚抚她的脸,“我要走了,明日有朝会,朝上再见不迟。”
她拽着他不肯松手,“我怕你一离开,人又跑得不见踪影了。”
他说不会,“该筹办的事,我已经全办好了。长水胡骑太彪悍,原本可以命人持赤节传令的,怕他们不买账,只好我亲自出马。”
扶微觉得奇怪,“有节为令,怎么还不遵循?”
他笑了笑,“因为节是死物,孝帝时期太子发黄旄赤节以调兵,有人大喊一声‘节有诈’,使节便被校尉一刀斩于马下了。那些胡人不单认节,更主要的是认人。这样倒有好处,除了你我,没人遣得动这两支铁骑。将来就算朝野大乱,至少还有最后一道保障,所以这个死脑筋的毛病不能矫正,就这样纵着,至多费些手脚。”
她也不管他的解释,单拉着他,依依惜别的样子,叫他心里老大的不忍。
“怎么了?又不是生离死别。”
“我是叫你吓怕了。”她说着便搂住他的腰,哼哼唧唧着,“不让你走。”
他失笑,“来了半个时辰了,该走了。”
“我今晚要和相父‘秉烛夜谈’,不行吗?”
她撒起娇来他也拿她没办法,苦口婆心着:“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怎么不听话呢?我留下也可以,你要做好皇权动荡的准备,万一有人站在朝堂上,公然质疑你的身份,上想过如何应对吗?”
如何应对?她一瞬真有些彷徨了,“我是天子,难道还要向满朝文武脱衣证明吗?谁敢这么逼我?”
“这是最坏的打算,不一定会发生,但是陛下要未雨绸缪。”其实她从来没有想过会面临那样的局面吧!他看着她,知道她恋栈,无奈地亲了亲她的额头,“既然不想走到那步,只有忍耐。”
她感觉失落,他谈了太多的局势,却欠缺了温室里的那份激情,她就怀疑他可能移情别恋,或者对她的感情没有之前那么浓烈了。
“现在就走,真的不打算同我亲热一下吗?”她抓着他的手,满脸的欲求不满。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一下,“半个时辰而已,并不多久。每次太傅和尚书仆射来晤对,都要花上一两个时辰……”
她永远都不会明白,他究竟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指使这两条腿迈动起来,离开她。以前不识情滋味也就罢了,一旦尝试,就像狼品咂出了血的味道,那种心猿意马,连自己都无法表述。他只要看到她,心底就有渴求,她没有发现他看她的眼神都是饥肠辘辘的吗?她还要撩拨,还要抱怨,果真把人逼疯了,她才高兴吗?
他低下头,在她唇上吮了一下,“陛下所说的亲热,是怎么亲热?”
她的唇角仰起来,嫣红的唇瓣,像枝头浇灌过的蔷薇。还没来得及等她回答,他一把抱起她,绕过青羽垂挂的幄帐,放在了屏风前方弈杀了一半的棋盘上。
黑白两色的棋子被大袖扫落,撞击金砖地面,发出清脆断裂的声响,然后一路纵跳翻滚着,散向四面八方。那髹漆的小小棋桌不甚大,高度大约只一尺有余,她需拧腰坐着,才能保持平衡。
他蹲踞下来,男人魁梧的身躯和宽大的袀玄像一坐山,把她整个笼罩住。他低低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臣如今是只饕餮,陛下不要招惹臣,否则就是自找麻烦。”
她喜欢他这种暧昧的音调,只要和她离得很近,她就有巨大的幸福感。
她的两臂交织起来,紧紧扣住他的脖子,仔细审视他,温柔地亲吻他,“不要和别人说这种话,知道吗?”
他的手顺着她的两臂向下蔓延,攀爬过那玲珑的曲线,落在纤纤的腰肢上,“我何尝同别人说过这话?朝中品阶再高的权臣,我都懒得和他们周旋。我这人眼高于顶是满朝皆知的,人品不好,口碑也不好,都没有人肯把女儿或者妹妹许配给我。”
他说这个的时候,满满的闺怨都快溢出来了。她听得直笑,“看来还是朕救了相父啊,否则相父多可怜,一辈子不知肉滋味,吃素吃到地老天荒。”
可不是吗,这世上能克化得动他的,只有皇帝了。
他专心致志吻她,真要把她的魂儿吸出来了。扶微头晕目眩,刚才金霓的药劲还残留在她身体里,他像个药引子,勾得那点酥麻又整整放大了两圈。
“如淳……”
他嗯了声,软糯的鼻音幻化成一只无形的手,在她心上狠狠抓了一把。她昏昏地,找到他的衣袖,将他的腕子托起来,珍而重之供在胸口上,“你冷吗?我给你焐焐。”
他贴着她的嘴唇笑起来,牙齿与她相撞,把那小小的一团踹捏在掌中,悄声说:“天子就是天子,时刻令臣刮目相看。”
可是后来他才知道,这不过是个交换,她甘于让他轻薄,他当然也得表示表示。于是一只素净的手探进他的下裳,他笑不出来了,挣扎着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颤声道:“陛下,六玺归还之后,如果你觉得还有必要应付我,到时候咱们一定好好清算。”
其实他到现在还觉得,她对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吧!不得不说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就算还了六玺,兵权还在他手里,连皇帝直属的长水和宣曲两部胡骑,认的也只是他的脸。不过他为她,也算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如此退让,换做以前,根本是不可想象的。
“六玺到手,你以为我就会放过你了?”她哼哼冷笑两声,“你做梦!”
他却松了口气,隔着墨袀,将手压在了她不安分的爪子上。
第二日的朝会,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尖锐的政务,大多是将近年关,各州郡的盐铁税务事宜,还有郡国无节制地造币,引发出的一系列问题。没办法,开国时期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她纵然有心整改,也得顾及各方的感受。
接下来最为剑拔弩张的,大概就是对丞相无故缺勤的弹劾。
太傅和丞相是数十年的老对头,所以恶人向来由他做。他高举笏板向上呈禀:“臣曾经查点过官员考勤录,丞相大人除了三日有缺勤记载,余下五日竟都没有奏明原因。大殷疏律职制有明文规定,缺勤一日打二十大板,参朝无故不到者,夺一月俸。丞相乃百官之首,掌佐天子,助理万机。如此要职,丞相居然视若儿戏,臣请奏弹劾,望陛下明断。”
丞相态度倨傲,一如既往,“太傅整日与诗书为伍,显然不知兵戎艰险。臣为天下太平跑断了腿,到太傅这里竟成了无故缺席,要令臣领笞杖。满座诸君与臣同朝为官多年,臣自辅政之日起,十年从未告假,诸君有目共睹。如今几日未入官署,也是为了朝廷奔忙,太傅给臣小鞋穿,看来京畿戍防可以靠太傅沙盘上决胜千里,不必臣再奔波劳碌了。”
太傅被他明嘲暗讽激得胡子乱颤,恨声道:“功即是功,过即是过,论功当行赏,有过自然也须查办。丞相此话大谬,既然是为朝廷奔忙,何故不呈报?何故不见天子下诏命?说这些空口无凭的话,可见是因公徇私,恐怕丞相并非为兵事操劳,是为私事奔忙吧!”
太傅意有所指,毕竟柴桑翁主的出现引得朝野震惊,源娢是丞相故人一事也已经甚嚣尘上。满朝文武俱侧目,丞相还是老神在在的模样,“年后臣便二十九了,三公九卿中有谁像臣一样孑然一身,可以站出来看看。臣近日确实私事缠身,但臣自问公私分明,从不敢混淆,还请陛下圣裁。”
上首的少帝脸上淡淡的,“丞相这些年劳苦功高,朕与诸君都看在眼里,但关于告假一事,朕难免要说一说丞相的不是了。丞相高居相位,乃百官表率,既然官高,更当正其身,这个道理,不需朕多言。今日太傅提起,朕必然要给诸君一个交代……”她沉吟了下,“如此,朕为丞相求个情,笞杖一事就免了,罚一季俸禄,诸君可有异议?”
满朝官员当然没有人会表示反对,毕竟丞相是中流砥柱,叫这样朝纲独揽的人撅着屁股挨打,那也是不现实的。少帝说情,小惩大诫也就算了,当真折损了丞相的脸面,这朝堂上大多数人的日子都要不好过,何必呢。
少帝垂眼扫视殿上,一片附议之声,她又把视线投向了丞相,丞相脸色不豫,但还是俯首长揖下去,“谢陛下隆恩。”
少帝笑着拍了拍青玉凭几,话锋一转又道:“朕还有一事,是关于柴桑翁主的。诸君都知道,翁主于元佑五年病逝,那时便已经收回封邑,将此人从籍册上除名了。说实话她忽然从天而降,连朕都大为惊讶,因此昨日令黄门将她接入宫来,朕亲自查问,以证其身份。一番询问下来,翁主对答如流,朕不得不怀疑,当时的核对,恐怕存在错漏了。朕每常想起宗族之内同室操戈,便五内俱焚。长沙王反,罪不及翁主,朕不忍心见血脉相通的姑母生活无依,故命宗正寺重新核对柴桑封邑,赐还翁主。另外……朕闻相父与翁主交情颇深,相父看,朕是否当为二位赐婚,以修万年秦晋之好啊?”
对少帝关怀备至的人,自然是盼着丞相这个祸害早些娶妻生子,可是丞相偏不。他向上拱手,领情的话说了一套又一套,最后表示自己做不了翁主的主。毕竟翁主不是一般的女子,这些年经历坎坷,肯定有她自己的决断,所以一切还要看翁主的意思。
少帝怅然说好,“既然如此,那朕便不勉强了。相父回去与翁主商议,朕等着相父的好消息。”
彼此对此事再没有异议了,少帝又道:“昨日朕与谏议大夫漫谈,谈起近来京城一宗案子,说的是兄弟三人为争父辈家产大打出手,致一人死命,两人收监。这案宗,想必诸君也有耳闻吧?”
御城的治安,自丞相秉政以来有了极大的改观。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太平盛世一时无两。所以难得出一宗人命官司,便能传得街知巷闻,朝中的官吏们居于闾里,当然大多都听说了。
于是鸡一嘴鸭一嘴地开始讨论,少帝嘴角噙着笑,趺坐半晌才道:“朕在想,既然是一父所出,为什么要分个嫡庶贵贱?平民百姓尚且为一亩三分地吵得不可开交,那么源氏宗亲里行二行三的王子们,又是什么感想?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这就是诸王国的现状。同是光烈皇帝血胤,何不多方平衡,一堂和气呢。朕考虑了再三,打算于宗室推恩,令诸王各分为若干侯国﹐使诸王的子孙依次分享封土,地尽为止。不知众位臣工,如何看待此事?”
少帝的话说完,堂上众臣俱是一惊,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年轻的天子,会想出如此刁钻的办法来瓦解王侯们的势力。古时候诸王侯封地至多不过百里,与中央抗衡,是绝无可能的。现在的局势天翻地覆,一个王爵,动辄连城数十,良田千里。有财有势便骄奢淫逸,逆节萌起,你要削他们的地,简直是比杀头还要深的仇恨。立刻集权,短时间内办不到,那就借力打力,利用他们的内斗,将固有的势力打散,以便逐个吞并。
庶子永远比嫡长多,这道政命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就算有人反对,也只会激起众怨,到时候不需少帝出面,麻烦自然就解决了。说得浅显些,封地如同一张胡饼,你一块我一块地分,很快就所剩无几了。到时候各当各的家,朝廷不行黜陟,藩国自析,这是兵不血刃的至高境界。既解决了王侯势大的问题,又赢得仁政的美名,一石二鸟,实在令人叹服。
少帝看向丞相,“相父以为如何?”
对于完全没有子嗣困扰的丞相来说,绝对是无关痛痒的买卖。多子多孙多福气,此令一出,事情就反过来了。到时大国不过十余城,小侯不过十余里,哪儿还有王侯的样子!
丞相直身揖手,“臣附议。”
少帝以普渡众生的目光扫视朝堂,“诸君的意思呢?”
满朝文武纷纷起身离席,举起笏板向上长揖,众口一词道:“臣等附议。”
少帝长出一口气,慢回娇眼,冲丞相抿唇轻笑。那笑容像一簇火花,转瞬迸散,沉淀下来,幻化成了一种克己的姿态,和弘雅温良的王者之风。
“明年春,此政正式开始实行。”她在众臣俯首的时候说,“来年必然是一个好年景,朕欲改元熙和,今日告知诸君。”
改元预示着一个崭新的开始,也表示少帝已经下定决心亲政了。朝野上下一时人心各异,追随丞相的人,顿时感受到了末日的恐慌,散朝后追着丞相不放,“相国当寻一对策才好。”
丞相脸上的表情,像被坚冰冻住了似的,“诸位没看出来,主上亲政是大势所趋吗?王侯们的地要分,孤的大政也要归还,终究是别人的东西,不能霸揽一辈子。”他回过头,绛缘领袖皂色地的缙帛深衣,衬得那眉眼愈发的单寒。忽而嘲讪一笑,“外面盛传孤与上的丑闻时,诸君可曾为孤说几句公道话?看看吧,这就是所谓的有染,陛下对孤,可是一点都不手软啊。如今上欲令孤下野,孤却还有京畿兵权作为后盾。诸君的前程,恐怕要自求多福了,这世道谁也救不得谁,保重吧。”
罚了一季俸禄的丞相轻抚衣袖,云淡风轻地走远了。剩下一群无依的官员捶胸顿足,丞相党往常多有得罪保皇党,如今好日子是过到头了,除了兢兢业业,别无他法。
那厢的太傅和孙谟等人是极高兴的,纷纷抚掌道:“大快人心!陛下此举刚柔并济,臣等可预见,一个繁华盛世就要来了!”
扶微慢慢走在御道上,笑容没有深达眼底,“严政多伴毁谤而生,这道政令会让很多宗亲庆幸不已,但是也会得罪一部分人。这些人曾经是朝廷的基石,毕竟根基深厚,不知将来会掀起怎样的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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