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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文简子
“对,南面十城!”
“真可惜,你的手太脏,你给的东西我一样都不想要。”我骑在马上俯视着这个曾经羞辱了明夷,羞辱了我,害得晋卫两国几番大战,却忘恩负义,恬不知耻的男人,“走吧,在你死前,我再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策马走近蒯聩,蒯聩往后退了两步,用豺狼般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继续往前,他突然举起断剑朝我猛扑了上来。
可惜,此时的他早已不是当年身经百战的勇士,而我也早已不是浍水岸边任他欺凌的小儿。蒯聩的剑还来不及落下,我已抽出伏灵索一把挥在了他脸上。
蒯聩的左脸被伏灵索上的倒刺生生揭掉了一层皮肉,他吃痛大叫,我趁机两手一绕,用索链缠住了他的双手。
伏灵索乃是越人鬼用龙渊、泰阿、工布三把名剑的余英所造,坚韧无比,几不可摧。蒯聩被伏灵索拖曳在马后,挣脱不开,只能大叫:“贱民!你放开我,我是天子册封的卫侯!我是国君,是国君,你会遭天谴的……贱民……”他嘴里不断地叫骂着,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安静了。
我转头看了一眼马后昏厥的男子,嘴角不由荡起一抹轻笑。
贱民?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世间有人叫我神子,有人叫我山鬼,有人唤我巫士,有人唤我国士,现在我竟想不起来,上一次有人叫我贱民是什么时候了……





竹书谣 第283章 莫知我哀(一)
赵鞅在蒯聩被擒后的第二天醒了过来,他们在营帐里见了面。
蒯聩此时仍是卫国国君,却被士兵压着肩膀跪在赵鞅榻前。
赵鞅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责骂,没有痛斥,只扬手说了一句:“向将军,把他送给西面的戎州人,就说是晋国赵氏送给他们的一份大礼。”
向巢得令,一手擒起了蒯聩。
蒯聩挣扎了两下,朝榻上的赵鞅猛啐了一口血水,吃笑道:“赵志父,我乃天子御封的君侯,你敢动我!”
赵鞅闭上眼睛,嘴角一弯,淡淡道:“向将军归营时,莫忘了替本将把卫侯的脑袋带回来。”
叫骂不止的蒯聩就这样被人装进了一只粮袋,由向巢亲自押送去往了戎州城。
戎州城与帝丘城两两相望。只因戎族乃外族,蒯聩为君的几年里,曾几次三番嘲弄羞辱戎族的首领,所以那首领一见到粮袋里的蒯聩,一刀便结果了他的性命。
向巢不负众望带着蒯聩的头颅回了营,赵鞅却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赏给了我。
两个月后,晋军得胜还朝。
赵鞅命军中将士一律黑甲持戈,却独赏我一人红衣入城。
那一日,我与赵鞅并肩站在战车上,手持青铜长戈,戈上是一颗发黑的半腐的头颅。
晋侯领三卿及诸大夫出宫城相迎,从城门到公宫,长街两旁站满了驻足观望的人们。
此后半月,战车上的红衣神子成了新绛城里最火热的人物。朝堂、市集、酒肆、教坊,几乎人人都在编造我的传说,神奇乃至荒诞的传说。
这一日,我来四儿府里赏杏花,也不知四儿提前同董石说了什么,三岁的小家伙陪着我们跪坐在杏树下,蜜蜂来了不躲,蝴蝶来了不追,小腰儿挺得笔直,大眼睛骨碌骨碌直在我脸上打转。我一瞧他,他就目不斜视,一动都不敢动。
四儿也不理他,只拉着我的手,一边摸一边叨念:“宋国、卫国跑了一圈,手糙成这样,脸也没肉了,你这是要为了他们赵家把命都赔上啊!你和赵无恤是不是又好了?我可听说,他这一个月,天天都往太史府里跑,有好几晚还都住在太史府。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打算这么没名没份跟着他了?赵府里主母早晚会知道你是个女人,到时候她要是撒起泼来,可不管你是谁的徒弟,是巫士,还是神子。”
“你怕她也拿鞭子抽我?放心啦,我的伏灵索可比她的长鞭厉害。”我反捏住四儿的手,转头对身旁的董石道:“小石子,你累不累啊?坐了那么久,起来跑跑吧!放心,小阿娘不气你皮,你就算掀了屋顶,小阿娘也不会打你的。”
“小阿娘……”董石眨着星星似的眼睛朝我靠了过来。
“哎呀,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四儿一把拎过董石往自己怀里一放,一边揉着他的小腿肚子,一边继续同我苦口婆心道,“还有啊,你们去宋国没多久,赵府里另外一个侍妾就被那狄女杖毙了,罪名说是私通。这几天,魏府给赵府送了十个女乐,一个当主母的人硬是堵着府门,让府里的管事又把人给魏家送回去了。府里府外闹成这样,赵无恤一句话都没说,可见心里也是有她的。阿拾,你别嫌我烦,我还是那句话,这样的主母,你伺候不起,你就狠狠心,断了和赵无恤的情吧!”
“谁说我要伺候她了?四儿,我这一年不在,你和新绛城里的孺人、贵女们混得挺熟啊!哪听来那么多嚼舌根的闲话。”我不已为然地去捏董石肉嘟嘟的双下巴,四儿叹了口气,蹙着两道弯眉一脸的忧心:“我还不是为了你,我就怕你一不小心怀上赵无恤的孩子,到那时候可怎么办?私生的孩子可比庶子都不如啊!”
“我们不会有孩子的。哎呀,算了,算了,我知道了,以后不让无恤留夜太史府就是。”我实在舍不得让四儿这样为我操心难过,点头应承道。
“阿拾,要不,你回秦国去吧!”四儿看着我突然冒出了一句。
我一愣,笑道:“怎么突然想到让我回秦国?”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赵家的伯嬴那年没嫁到将军府去,她被北面代国的国君娶走了。赵家后来又送了更年轻貌美的庶女去秦国,可将军也没娶,只把小姑娘嫁给了自己的儿子。我想,你以后若真要这么没名没份地跟着赵无恤,倒不如回秦国去找将军。将军府里,总没个主母压着你。”
“四儿,你老实告诉我,今日这些话可是我师父让你说的?”四儿提及伍封,我的心情顿时沉了下来。
“太史?太史让我同你说什么?”四儿奇怪道。
“没什么。”我被她说得心里发闷,枕着双手在杏花树下躺了下来,四儿抱着董石往我身边挪了挪,好奇道:“你和太史公闹别扭了?好久都没见你往城外竹林去了。”
“我上次回新绛的时候,同师父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叫他给赶出来了。”阿素在宋国时曾说,史墨是我爹娘当年婚仪上的祝巫,他明明知道我爹的身份,却不肯告诉我。因而,我一回到晋国就跑到竹屋去与史墨对峙,结果把史墨惹恼了,一言不合就把我赶了出来。不过,自己的徒儿宁可相信一个几次三番欺骗利用自己的人,却不相信自己的师父,也难怪他会生气。
“对了,于安今天怎么不在?你没告诉他我来了?”我同四儿坐了大半天才发现原本约好要共同赏花饮酒的男主人竟迟迟没有出现。
“宫里来人找他,他说完了正事一准就来了。”四儿提到于安,紧蹙的眉头才总算舒开了。
“他现在是警卫都城的副将,手头七七八八的事情一定很多。阿羊现在还都跟着他吗?我这次回来怎么都没见到她?”
四儿看着我迟疑了片刻,回道:“阿羊被夫郎送给太子凿了。”
“太子凿?于安什么时候和他搅和在一起了?今天来找于安的,也是晋太子的人?他们要找于安做什么?”
“我又不是你,这些男人的事,我哪里知道。”四儿瞥了我一眼,伸手将我额头的一朵落花拂开。
“那阿羊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说太子凿出城狩猎的时候和侍从走散了,又不小心遇上了野猪。也不知怎么的,那么多人进山寻人,就偏偏叫阿羊给找到了。太子凿后来知道阿羊是个姑娘,就亲自来府里把她要走了。”
“原来是这样……”我抬头看着春日阳光下一团团稚嫩娇美,烂漫多情的杏花,感怀道,“她当年是在山里迷了路才遇见了我和伯鲁,后来又跟明夷进了天枢遇见了于安。这一回,倒是换她自己找到了个迷路的人。”
“也算是她有福吧!太子凿府里侍妾不多,她现在是独一份的恩宠。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女,能找到这么个好归宿,我也算心安些。”
“是不是福气,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算了算了,咱们别聊这些了,把我的小石子都聊困了。走,小阿娘抱你去做杏花团子吃!”我翻身爬了起来,伸手去抱董石。
四儿把孩子往前一送,笑道:“你可小心点,他现在老重了。”
“才三岁,能有多重。”我托大,只用一只手去抱董石,哪知这一年小家伙真的长成了块大石头,一抱没抱起来,倒叫自己一屁股坐在了菀草席上。
小董石顺势往我身上一压,瞪着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小阿娘,周哥哥说你挽弓一箭能射下天雷轰开城门,怎么你连我都抱不动啊?”
“周哥哥?”我回头去看四儿。
四儿捂着嘴巴,笑道:“赵伯鲁的大子啊,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天天说你一个人一柄弓就能轰城裂地。”
“哈哈哈,哪听来的鬼话?小石子,你周哥哥骗你呢!小阿娘不会射天雷,也不会轰城门,可小阿娘会做甜甜的杏花团子,你要不要吃啊?”
“不要——不要——要射天雷,要轰城门!小阿娘要打雷,要轰门——”董石推开我,小嘴一瘪,哇得一声就哭了,哭得还极伤心,眼泪哗哗地往下落,惊得我一时手足无措。
四儿在一旁大笑:“你别理他,让他哭去。走,我给你洗洗面抹膏子去。瞧你这脸裂的,跟水渠似的。”
“等等。小石子你过来!”我朝小董石招了招手,小家伙一边哭一边走到我面前,我蹲下身从腰间的佩囊里取出一只青色的小袋放在他手上,慎重道,“董石,小阿娘把这个送给你,你长大了可以用它造一支箭。这只箭定也能帮你射下滚滚天雷,轰城裂地。”
“这是什么呀?”董石抹了一把眼泪,打开小袋看了一眼。
“这是小阿娘在卫国射天雷的箭镞啊!”
“真的!”小家伙的眼睛瞬间就亮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嘴巴已经笑开了,“那我能拿去给周哥哥看吗?”
“能啊,可你们只许看,不许摸,摸了将来可就不灵了。”
“嗯!”董石转身一把抱住四儿的腿,撒娇道,“阿娘,我想去赵府找周哥哥玩,行吗?”
“行,让家宰送你去。”四儿笑道。
“好嘞!”小董石把小袋往怀里一塞,跐溜就跑了。
四儿笑着转头问我:“你给他的是什么呀?”
“是我射在卫侯腿上的箭镞,本来是想留着送给明夷的。可现在想想,像他那样的人,这种东西他怕是看也不想看一眼。”




竹书谣 第284章 莫知我哀(二)
四月芳菲将尽时,明夷和伯鲁在一片如烟细雨中回到了新绛城。
无恤大喜,在太史府中设下私宴替他二人接风洗尘。
自上回云梦大泽一别,我与他二人已有两年多未见,这一次见楚国无忧无虑的山水将伯鲁养得白白胖胖,心情不由格外舒爽。我给伯鲁斟酒,夹菜。伯鲁看看我,看看无恤,笑得春风满面,得意非常。
明夷捏着酒杯,依旧是一副倾倒众生的模样。我将一豆切好的炙肉放在他面前,他看了我一眼,垂眸笑道:“偌大一个卫国都叫你这小儿拿下了,怎么赵府后院区区一个女人倒赶不走了?你二人于我二人接风,怎么也该在赵府,摆在太史府算什么道理?”
无恤放下耳杯正欲作答,我笑着接过话来,道:“这太史府也算巫士半个家,摆在这里可不都是为了巫士你。喏,这肉也是给你烤的,快吃吃合不合口味。”我笑盈盈地用食箸夹了一片炙肉送到明夷嘴边,明夷看了我一眼,居然张口吃了。
无恤见我喂明夷吃肉,也笑着挨了过来。
我夹了一块肉往他嘴边递了递,见他凑过脸来,手腕一转自己吃了。
无恤面上神色不变,一只大手却在桌案底下狠狠地捏了我一记。我吃痛皱眉,他方才转头对伯鲁笑道:“大哥,我听说楚国的白公胜已经被蔡地来的叶公所杀,此事可当真?小楚王熊章复位了?”
“嗯。”伯鲁放下酒杯,点头道,“也就是你回晋后没多久的事,那叛乱的白公胜被叶公所逼,在郢都城外的高山上自缢身亡了。”
“他这人不听我的话,杀了子西,却不杀楚王,早该料到自己会有此一日。”无恤夹了一片炙肉在盐渍的梅羹里蘸了蘸,笑得淡然。
伯鲁倒是很可怜那白公胜,轻叹一声道:“楚王熊章可是越王勾践的外孙,你让白公胜怎么敢杀了他?杀了,岂不是摆明了要与越国结仇?”
“他夺了熊章王位时就已经得罪了勾践,杀不杀熊章,又有何区别?”无恤吃了炙肉,又笑着给伯鲁斟了一杯酒,“该藏时不藏,该显时不显,那样的人终究不能成大事。不过也好,他这么一闹,总算也为我们断了齐国联楚抗晋的念头。”
明夷在一旁听着,轻笑道:“就是可怜了咱们神子的那位好大哥,为了买一盒碧海膏,竟断送了齐楚两国的盟约。也不晓得这事被陈恒知道了,会怎么处置他?”明夷说着提壶自斟了一杯,斟罢,又抬眼看着我,戏谑道:“所以我说啊,男人心太实的,不好。”
我想起明夷当日在云梦泽畔对我的调侃,不假思索地回道:“心实的不好,心有七窍的岂非更不好?既要怕他无情,又要恐他无信。”
“哦——这话有理啊!”明夷美目一转,已在无恤身上绕了一圈。
无恤眼神微微一黯,我在心里暗叹了一声,起身道:“酒没了,我再去搬一坛。”说罢,撩开珠帘,推开小门走了出去。
关门时,只听见门里伯鲁对无恤小声道:“红云儿,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好容易才回来,你怎么还不把那狄女赶走?”
“这世上我比任何人都急,可我心急,事不能急。北方未稳,族中马匹紧缺,有些事既已做到这份上,若然前功尽弃,如何对得起我与她分别的这数年。”
“可你这样待她也不公,她这次要是再跑了,我可不替你劝。”
“是呀,其实那义君子陈逆也挺可爱的,眼里心里都是你的女人,偏偏只有嘴巴笨。”
“智瑶逼得紧,你对北进之事有什么打算?阿嬴在代国可都还好?”
……
屋里的人还在说话,我木木地站了一会儿便挪着步子去了酒窖。进了冰凉的酒窖,本想拿坛甜醴给伯鲁喝,结果抱到半路才发现自己居然抱了一坛新酿的郁金酒,于是又回去换。
等我换好了酒,沿着府中小路走回小院,远远地就瞧见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婢子气呼呼地冲进了我的院子。
我赶忙抱起酒坛绕过前门,从偏门进了里屋,隔着一道珠帘,只见那狄族女人当着无恤和伯鲁的面一把就扯开了明夷的衣襟。
明夷愕然,低头看着自己光洁似玉的胸膛。
“你,你怎么……是个男的?”狄女傻了眼,伸手去摸明夷的胸膛。
明夷嫌恶地一蹙眉,扯了衣襟一把挥开她的手,转头对无恤冷冷道:“赵无恤,管管你这不知礼数的女人!”
无恤此刻的脸色已极难看,他抓住狄女的手,厉声喝道:“回去!”
“夫主?”狄女不知所措地看着无恤。
“你那北面带来的姆教既这般无用就赶紧打发了吧!我回府时若再见到她,就割了她的舌头给你添食。”无恤松开她的手,径自在酒案旁坐下。狄女连忙跪在他身侧,拉着他的衣袖,楚楚可怜道:“夫君,她不是姮雅的姆教,她养大了姮雅。”
“回去。”
“夫君?”
“孺人不走,难道是想等我太史府差人送你不成?”明夷走到门旁,一把推开了房门。
两个婢子见状急忙过来搀扶自家主母,狄女脸上已是涕泪横流,她看了一眼无恤,终于僵僵地松开他的衣袖,起身抽噎道:“夫君,姮雅在家等你……”
原来,她叫姮雅。
原来,他即便日日待在这里,这里也不是我与他的家。
“抱歉。”帘外,无恤对明夷道。
明夷讪讪地拉好胸前的衣襟,扯了扯嘴角:“你道什么歉,该道歉的也是帘子后面的人,我今日可是替她遭了罪。”
“明夷,少说一句!”伯鲁朝我站的方向投来一瞥,拉了明夷道,“快别给她添堵了,咱们走吧!”
“也该走了,菜没吃饱,事看饱了。”明夷挪步走到案几前,提了一只姜黄色的包袱撩开珠帘对我道:“这是我从楚国给你带的茜草,本以为你这会儿定是闷在赵府后院闲得发慌,所以想叫你做些胭脂、口脂涂着玩。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卫国的事,谢谢你。这次你若要走,就走再远些,都别叫我们找见你。”
明夷说完回身牵了伯鲁的手,伯鲁朝我一点头,二人便走了。
待他们走远,无恤轻叹了一声将我从珠帘后拉了出来。他拿走我怀里的酒坛,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是我无情,是我无信,可你要知道,我赵无恤这颗心,这个人,从未负你。”
我俯在他胸前默默地点头。因为除了点头,我还能说什么。明明是祝告过天地的夫妻,可在他人眼中偏偏又不是夫妻。今日是明夷替我担了羞辱,那下一次呢,她若再找上门来,我又该如何自处?
那一日后,新绛城的雨一直下个不停。
春末夏初的时节,院子里的几树甘棠花好不容易开出了点细碎的花苞,几场雨后就都落尽了。
我心有愁绪,又见春日将尽,难免感怀。
无恤怕我多想,每日不管雨势怎样缠绵,必会撑伞而来。有时他来,我还睡着,他便捧一卷书在床头坐着。我每每睁开眼,看见他,看见窗外的雨,总忍不住要伸手去寻他的手,待他转头捏住我的手,我便又能闭上眼睛迷糊一阵。
无恤终日待在太史府,倒也不只是与我赏景谈心,耳鬓厮磨。赵鞅的身体好一阵,坏一阵,明面上虽还是晋国的执政人,但实际上很多事情都是无恤在暗中代为打理。
为了陪他处理如山的政务,太史府的书舍被我摆了两张案几,一样的长宽,一样的漆工。无恤处理政事时,我便也焚上一炉香,与他相对而坐,或捧卷细读,或处理府中琐事。到午后觉得困乏了,便放肆一把猫儿似得窝在他腿上合一会儿眼。无恤亦享受这样的温存,时常一边执笔急书,一边抽出手来细细摩挲我的额头。
有的陪伴会让人上瘾,有的温柔会叫人贪恋。当我躺在无恤腿上看着窗外濛濛的细雨时,常常会傻傻地希望这雨能一直不停地下下去,好似这样,如烟的雨幕就能替我隔去外面所有的人与事。
雨停,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无恤的案几上送来了宋国因大雨而致山洪倾泻,丹水泛滥的灾报。宋亲晋,晋国援宋是必然,但如何支援却仍需商讨。因此,晋侯召集了在绛的诸大夫入宫议事,无恤自然也在其中。
这一日,阴云散尽,耀阳当空。史墨一大早就遣人将太史府里所有的仆役、婢子、巫童全叫走了。他素来喜净,想来这大半月的雨已经让他的竹屋变得湿濡不堪。
我趁着阳光好,也把雨季里受潮的衣服、被褥全都搬了出去。四儿来的时候,我正陷在衣服堆里,不知哪些该洗,哪些该晒。
“你这是干什么?府里那么多仆役,怎么自己在这里折腾?伺候你的巫童呢?”四儿将我从衣服堆里拉了出来。




竹书谣 第285章 莫知我哀(三)
“都被师父叫到城外竹林去了。他的竹屋雨季里受潮厉害,他这人又受不了一点霉味,这会儿肯定恨不得叫他们把竹屋拆了,一根根竹子擦干净,再给他重新搭一间。”
“太史公也真是的,越老越倔,搬回来不就成了,和你闹别扭,还能闹这么久。”
“人老了,就是小孩脾性。等再过几天,我去哄哄他。”我笑着牵了四儿的手往屋里去,四儿从怀里掏出一只朱红色的织锦小袋递给了我:“这个是你的,我刚才在府门外碰见了邮驿的行夫,他说这东西是雍城那边送来的。”
“哦。”我接过锦袋,捏在手里却不打开。
四儿看了我一眼,奇怪道:“你怎么也不打开看看?兴许,是将军给你捎的东西。”
“不是将军,是公子利给我写的书信。”我走进屋,从柜子里取出一只黑漆铜扣的小盒,打开来,把小袋丢了进去。朱红、绛紫、姜黄、靛蓝……小盒里已经躺着七只不同颜色的锦袋。
四儿凑上来看了一眼,惊讶道:“怎么还有这么多?这都说了些什么呀?”她伸手将那只朱红锦的小袋取了出来,打开口子,从里面抽出了一方丝帕。
世人寄信,多用竹简、木牍,稀罕些也用羊皮、猪皮。可公子利给我写的信,清一色都写在丝帕上。个中原因我是知道的,越是知道,越觉得心中难安。
四儿识字少,自己捧着丝帕读了读,没读懂,就又递给了我:“这信上都说的什么呀?”
“说是秦伯病重,想请我入雍,为秦伯祈福。”
“这些信都是请你去秦国的?”
“嗯。”
“那你去吗?”
“不去了,他如今是秦国太子,他越不能忘情,我越不能去秦国。多生枝节,对谁都不好。”
“哦,这倒也是。想当初咱们屋里哪样好东西不是他送的,可惜你对他无意,不然你也不用在这里干熬着。”四儿将丝帕重新装进锦袋,又替我将信盒放进了柜子,“其实呀,我倒是挺想回雍城看看的,董石过了今年就四岁了,我自打那时候同你来了晋国就一直没回去过,真想带孩子回去给爷爷瞧瞧,好叫他知道我这些年过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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