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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文简子
“还在路上。”
“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要往东南去,阿姐带你去郑国。”阿素坐在我身旁,轻轻地握着我的手。
郑国?齐人的盟国。
“四儿呢?你又把她捉去了哪里?”
“冤枉,我这回可没捉她,是你阿爹派人把她从赵府救出来了。”
“是嘛。”他赵稷有时间从赵府救走四儿,却任我后知后觉地留在无恤身边,他这是借了我的药罐下毒害人,又要借赵鞅的手让我死了对赵氏、对无恤和一份心啊!阿爹呀,阿爹,为什么过了那么多年,你还在算计我,你到底有没有一日,哪怕只有一刻,真的把我当做自己的女儿?我心中郁愤,眼睛发酸,只得撇过脸,闷声道:“四儿现在在哪里?我要见她。”
阿素摸着我的头发道:“四儿姑娘比你早走半个多月,这会儿兴许已经到郑国了。等我们也到了郑国,你自然就能见着她了。小妹,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赵无恤的吧?”阿素伸手来摸我的肚子,我头皮一麻,整个人已不自觉地往后挪了一步。
阿素倒不见恼,只笑看着我的肚子道:“你这肚子里的孩子可真是个命硬的,这么连番折腾,你都没了人形,他居然还有力气扒着你。可见啊,他是有多喜欢你这个阿娘。不像我以前肚子里那个,颇没良心,我才跑了一跑,哭了两回,他撒手就不要我了,和他阿爹一个模样。”





竹书谣 第313章 故人故城(一)
孩子?阿爹?!阿素的话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听得心惊肉跳。她之前怀过一个孩子?谁的,张孟谈的?难道张孟谈当年真的没有死!
我正欲详问,阿素却捧着我的肚子,微笑道:“小娃娃,再等两日我们就不坐车了,姨母带你阿娘坐船去,到时候也叫你这暖心的娃娃好好舒服舒服。”
“阿素?”
“哦,对了!那案上的镜子是盘让我转送给你的,他说你娘不在了,送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了。”阿素指着案上的幽王璇珠镜道。
“阿素,你的孩子是张先生的吗?那年在齐国,张先生没有死,驾车落在湖里淹死的人不是他,对不对?是你救了他吗?”
“是,当年是我鬼迷心窍救了他,藏了他,硬叫他同我过了这几年糟心的日子。好在,他前月里又死了,他的孩子也没了,省得我一个没出嫁的姑娘,还要拖着个没爹的孩子浪费大好年华。”阿素莞尔一笑,款款起身,“行了,阿姐走了,你先好好休息吧,晚些时候,你阿爹还要带你去见一个人呢。”
“我不困乏,我们再出去走走吧!”我连忙拖住阿素的手,阿素大笑,拍着我的手道:“小妹,你这不是可怜我,想出门说些什么好听的话开解我吧?放心,我不过是没了个孩子,一块黏答答的血肉罢了,痛过了就忘了,没什么好安慰的。”
我紧紧地握住阿素的手道:“我如今这副鬼样子,哪有资格去安慰你。不过是许久不见阳光,想出去走走罢了。”
“行,我这人最听不惯那些安慰人的好话。你若说了,我一准是要翻脸的。我若翻脸,你可又要怕我了。”
“知道了,走吧,我没力气安慰你。”我将身子靠向阿素,阿素笑着将我扶了起来。
寒山苍翠,秋水潺湲,柴门之外是秋日山林最美的景色。只可惜,我在赵府的地牢里待得太久,秋日午后慵懒和煦的阳光落在眼里竟也觉得刺目。阿素见我频频落泪,便扶着我走到溪旁的一棵苌楚(1)树下。仲秋时节,苌楚果熟,金色的阳光下,一颗颗褐中带绿的果子挤在一起,坠在枝头,看着倒叫人舒心。
“别看了,我都不知道你这样流泪,是心酸,还是眼酸了。”阿素抬头摘了一个果子,捏了捏,掰开,递了一半给我。
我擦了眼泪,低头咬了一口苌楚绿色的果肉,眯了眼道:“这回不是心酸,也不是眼酸,是嘴巴酸了。”
“酸吗?我倒觉得还好。”阿素啃了自己那一半又来拿我的,我顺势抓了她的衣袖道:“今日无人相扰,你不如同我说说咱们邯郸氏和范氏以前的事吧?”
“不省心,我就知道你要问!”阿素睨了我一眼。
我轻笑道:“总是要有人说给我听的,与其待会儿听那个人说,倒不如听你说。”
“那个人可是你阿爹。”
我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阿素轻叹一声道:“你果真要听?过去的那些事可多少都带了些血光,恐你现在听了,对孩子不好。不如等我们到了郑国,你养好身子,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了,我再说给你听?”
“血光都见了那么多,难道还怕听吗?再说,我这孩子若真要走,怕是十个,我也留不住了。”
“哎,赵无恤那小子死不撒手的臭脾性落在他孩子身上倒也不是坏事。你既要听,我就索性趁今日都告诉你吧!”阿素挪了身子坐到我对面,开口徐徐道,“你的祖父叫赵午,原是邯郸大夫。你娘是我爹的表妹,嫁了赵午之子赵稷为妻,我范氏与你们邯郸氏就算结了姻亲。我父亲与你娘一起长大,又存了对她的恋慕之心,所以你爹娘成婚后,范氏与邯郸氏就走得格外近了。赵鞅那会儿属意是要往北扩地的,所以才叫董安于在北方修建了晋阳城。可他又放心不下赵氏南面的故地邯郸,怕时间久了,邯郸城会被我们范氏一族夺去。所以,他就想了个主意找借口杀了你祖父,以此警告你父亲,叫他休弃了你娘,与我范氏一族划清界限。你阿爹那会儿虽瑶琴不离身,却也是血性男儿,怎能叫赵氏杀了自己的父亲,羞辱了自己的妻儿,还巴巴地为了一个邯郸大夫的官衔跪在仇人面前低头认错。”
“所以他自立邯郸君,起兵讨伐赵氏。你说的这些事,我以前也听说过,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智氏的人会抓走我娘,为什么他赵稷弃守邯郸后,从来没有找过我们?”
“有些事我也不明白,但当初你娘和你阿兄被智跞抓走,却不能责怪你阿爹,那根本就是蔡墨为救赵氏施的诡计。”
“我师父的诡计?”
“对,就是他!蔡墨乃你外祖生前挚友,却利用你娘对邯郸城施下了一招毒计。”
“什么毒计?”
“这些年,你可曾听说过一首‘竹书谣’?”
“在智瑶府里曾听过一次,可我不通北方蛮语,未曾听懂。”
“那今日我来唱给你听。”阿素放开我的手,在地上寻了一块宽大平薄的青石,又从头上拔下一根紫金铜笄,一边击石一边合拍唱道,“弈弈恒山,八鸾锵锵,狐氏生孙,在彼呕夷,其阳重瞳,兴国兴邦。弈弈恒山,鸾鸣哀哀,狐氏生孙,在彼牛首,其阴青目,失国失邦。”
“其阴青目,失国失邦……”
晋文公重耳的母亲与我母亲一样都是北方鲜虞狐氏族人,重耳母亲居于呕夷水畔,歌谣中提及的牛首水则恰好流经邯郸城,所以歌中所唱的那个青眼亡晋的女子就是我。亡晋?我要亡晋?我一个小小巫士如何亡晋?!
“这‘竹书谣’与我师父蔡墨有何关系?”我惊疑道。
“赵鞅当年擅自处死你祖父赵午已犯了‘始祸者死’的罪名,众卿齐而伐之,若不是后来智氏临阵倒戈,我阿爹和你阿爹如何会败?而智氏倒戈,全因你师父借驱病之由送了一名鲜虞方士给那重病的智跞。可巧,那方士非但懂得长生之术,还唱得一手好歌谣。非说你阿娘肚子里怀的是亡晋女,还说吃了你就能得长生。”
“所以——智跞想让我阿爹交出我娘?”
“是交出你。蔡墨让那方士告诉智跞,只要吃了你娘肚子里的你,就能定血气,祛百病,得长生。所以,智跞就要以你入药,以换得他对邯郸,对范氏、中行氏的支持。”
“我爹同意了?他把阿娘送进了智府?”




竹书谣 第314章 故人故城(二)
“你那时不过是个新结的珠胎,你族中叔伯自然都叫你阿爹应下智氏的约定。可他硬是没点头,他怕族人羞辱伤害你娘,还秘密派人将她和你阿兄送到了我家。可你娘刚到,智跞当夜就引了三千亲兵攻进我家府门。我范氏一族立府百年,一夜之间,全府之人竟叫人屠鸡戮犬一般残杀殆尽……我阿爹那会儿恰巧领兵出城,家宰拼死护着我和幼弟逃出城去,才留得性命。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夜里,我阿娘死了,我待出嫁的阿姐不甘受辱也惨死府中。至于你娘和你阿兄,我们原以为他们也死了。智跞那夜在雪地里引火烧尸,火光三日不灭……你师父玩得好谋术,好心术,他一个巫人,编一首胡说八道的歌谣就将我范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阿拾,我在临淄见到你这双碧眸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他史墨编了那后半首‘竹书谣’,上天便真叫你娘生下一个青眼女婴来。好,既是这样,那么我们何不就随了神意,好好送他们一个‘失国失邦’!”阿素一番控诉过后,眼眶里已盈满了泪水,可她这人骨子里有一股拧劲儿,越想哭,越不肯叫自己落泪,她抬袖抹了一把眼睛,扯出一个笑容对我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自己先记下吧,今日我不想说了,明日路上再说予你听。”她匆匆起身,飞奔而去,只留我一个人独自坐在苌楚树下,出神地看着一地半腐的果实,破碎的谎言。
原来,他不是守护我的神明,他是双手沾满我母亲鲜血的恶鬼,是他一笔笔绘出了我惊恐一生的噩梦,一锤锤为我铸造了一方烹骨的食鼎!
没有什么鲜虞来的方士、没有狐氏可怕的传说,从始至终就只有他史墨的一张嘴,骗了我,骗了全天下的一张嘴。
为什么会是你,你是我的师父,我的亲人呀!大火烧尸,三日不灭……因为我,因为一个未成人形的我,那夜的大雪里到底有多少人命赴黄泉?又有多少人痛失了他们的至亲至爱?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为什么幸福时的我心底总有一份挥之不去的哀伤与悲凉,那是因为在我生命的最初,在我未降临人世前,我就已经亏欠了太多太多的人,我的灵魂沾满了他们无辜的鲜血,那悲凉是对我的惩罚,是早已嵌入我骨血的罪。
月色笼山,清溪流银,有人提了一盏红色的纱灯,迎着哗哗作响的山风来到我面前。
明月的清辉里,他被岁月精心雕琢的面庞上有着未来得及褪去的哀伤与疲倦,他站在苌楚树下凝视着我的眼睛,我那幽蓝的,给他的妻子、他的族人带来灭顶之灾的眼睛。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再追问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利用、陷害我。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为我奋不顾身地反抗过,努力过,可我却让他失去了所有。歉疚与痛恨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此刻却因为同一个人在我心底交错撕扯。
“走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赵稷开口打破了苌楚树下的沉寂。
“什么人?”
“你想见的人。”他脱下外袍丢在我怀里,转身提着纱灯默默地走出树影,远远地站在溪旁的小路上等我。没有刻意的亲昵,没有咄咄逼人的阴沉,月光下,他高大疲倦的背影透着冷漠与疏离,可我却觉得,这才是褪去层层伪装后,我最真实的父亲。
“赵鞅药里的毒是你派人下的?把苍耳子放进我药筐里的也是你的人?”我跟在赵稷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溪谷里染霜的枯草。
赵稷好似没有听见我的话,只提着灯慢慢地走在我身前。
我不死心继续追问,他却始终一言不发。
待我们一路默默地走到溪谷深处的一间草屋外,赵稷才突然蹙着眉头转过身来,对我道:“他怕火光,你别吓着他,也别让他吓着你。”
他……谁?!
我惊愕地看着赵稷,赵稷低头一口吹熄了纱灯里的火苗。
黑暗来袭,我心中的惊讶、慌乱、激动在这短短一瞬间的黑暗里幻变成了一种极恍惚的感觉。当清冷如霜的月光再次盈满整个溪谷,我望着萧草丛中被月光和树影包裹着草屋,便如同望着我曾经的梦境和遥远的过去。时间如潮水般在我脚下退去,如果我打开野径尽头的那扇小门,是不是就可以回到当初我离开他的那个夜晚?
我踩着发软地步子走进半人高的萧草丛,有山风拂过草尖,我听到风里有阿娘若有似无的哀唱:“山有藜兮,藜无依……”
阿娘,是他吗?会是他吗?
当我的手触到冰冷的柴门,我恍惚的心突然又害怕了,我怕屋里的人是他,又怕屋里的人不是他。
“嘎吱——”身旁的赵稷替我推开了房门。
门外的月光尚来不及驱散屋内的黑暗,黑暗的深处已冲出了一声凄厉的,近乎疯狂的叫声。
赵稷丢了纱灯冲了进去,可刺耳的尖叫声却一声高过一声,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沉睡的溪谷被叫声中的恐惧惊醒了,林中有小兽哀鸣,有群鸟扑翼,可我听不见了,眼泪从我的眼眶中翻滚而下,我走进草屋,垂手站在床榻前看着赵稷怀里那个不断哀叫挣扎的人影。
“阿兄?阿藜……”在近乎空白的声音世界里,我听见了自己颤抖的声音。
床榻上拼死挣扎的人停住了,他转过一张被巨大的血色蛛网吞噬的脸怔怔地看着我。我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决堤的泪水湍急无声地流过我的指缝,我看着月光下他疤痕纵横的脸,看着他糜烂结痂的头皮上仅余的几缕枯黄的发,当他颤抖地朝我伸出的只有二指的手时,我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失声悲号。
“对不起,对不起……阿兄,对不起……”
“阿娘?”有两根扭曲变形的手指轻轻地落在我脸上,我大哭着抬头,泪水里的阿藜温柔地看着我道:“阿娘,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嘛,不用来看我了。每次来,你都要哭,我没事的,我等阿爹来,我等妹妹来,妹妹就快来了……”
“阿兄,我来了,我来了呀——”我哭喊着张开双臂一把将眼前的人紧紧抱住。我的阿兄,我的阿藜,我是妹妹呀,我来了,我终于回来找你了!
我抱着怀里的人,不顾一切地哭喊着。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我这二十年兜兜转转走的长长一路,我这二十年磕磕碰碰做的种种努力,都只为了能活着来到这里,替阿娘再抱一抱这个曾被我们舍弃的,这世间最亲最爱的人。
已无人形的阿藜一动不动地被我抱在怀里,温顺而安静,我久久地抱着他,一如那些漆黑的夜晚阿娘温柔地抱着我。我忍着泪想要给予怀里的人我所有的温暖,可就当我以为他已在我肩头熟睡时,阿藜却突然直起身子看着我的眼睛,哽咽道:“你不是阿娘,你是妹妹,我阿娘是不是已经死了?”
“阿兄……”我看着阿藜的脸泣不成声。
阿藜紧闭着双唇,有一滴泪从他的眼眶中落下,那是一滴很大的眼泪,当那滴眼泪划过他眼下两条交错的刀疤流向他的鼻翼时,他突然张开双臂将我死死地抱在怀里。他紧贴着我的头顶低声呜咽着,压抑的哭声叫我心碎。
“阿藜——”我哽咽地唤他的名字。
他猛地把头深深地埋进我的长发:“阿娘,阿娘啊——”我听到他的呼唤,他痛苦的哀鸣,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轻,却一声比一声更加绝望。我紧紧地回抱着他残缺的身体,我不知道这生不如死的二十年里,他是如何用这千疮百孔的身体抗住了智瑶一次又一次残忍的伤害,我只知道这二十年来,他从没有绝望的心,在这一刻,绝望了。
赵稷跪在我身旁,他哭着抱住阿藜的脑袋,我的肩。然后,我便听到了阿藜大力的呼吸和一声摇山震岳的哭声,眼泪从他压抑的心底不停地往外倾倒,打湿了我的发,也打湿了风中阿娘的低吟。




竹书谣 第315章 故人故城(三)
这一夜,我睡在阿藜身旁,我捏着他仅存的两根弯曲的手指,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草屋顶上垂落的一束干草。
从天黑到天明,我心里想的只有智瑶,我想要剖出他的心,我想要碾碎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我要让他为自己做的一切后悔,我要让他残忍肮脏的家族从晋国消失,我想要让他那些短命的先祖在黄泉地底哀戚痛哭、无能为力!
智瑶——智瑶——
复仇的火焰在我的体内熊熊燃烧,当我愤怒到不能自已时,掌心里传来了微弱的触动。
我慌忙转头,身旁的人依旧熟睡。
我的阿兄有着一张形如鬼怪的脸,却有着世间最温柔的睡颜。也许,我现在不该只想着智瑶,想着复仇,我真正要想的是如何才能让阿藜好起来,如何带他离开这里,离开赵稷,离开所有的危险。
我正思量,但见柴门轻启,赵稷拎着一个竹篮站在门外:“他还没有醒?”
“他太累了,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吧!”我松开阿藜的手,下了床榻。
赵稷将竹篮放在窗边的柴堆上,伸手按住身上叮当作响的白玉组佩轻轻地走到榻旁坐下,他低头看着熟睡的阿藜,轻声问:“他昨夜睡得还好吗?”
“夜里虽哭喊过几声,倒也还算安稳。”
“你呢?”
“我也还好。”
“你的性子随我,怕是恨了一夜,气了一夜,没闭过眼吧?”赵稷瞥了我一眼。我抿唇不语,他复又转头看着阿藜,道:“恨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失败才可耻。当年,我已经失败了一次,不想再失败第二次。我已经失去过你们一次,也不想再失去第二次。我会让阿藜好起来的,伤害他的人也一个都跑不掉。”
“仇要报,但阿兄现在最需要的是……”
“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你,是我——”赵稷一句话堵了我的嘴,我沉默,他伸手轻抚着阿藜耳畔几根萎黄细幼的发,柔了声音道,“你知道吗?你和你阿兄的头发都随了你娘,阿藜出生时就有满头的乌发,别人家的小娃到三岁时还只薄生了一层黄毛,他那会儿就已经能梳一个极漂亮的总角了。你阿娘爱打扮他,总要自己给他绣包巾,你祖父怕他落冠时戴不了寻常的发冠,还特地托人到楚国玉山采买了一块半尺宽的碧玉,只等着他长到二十岁时,给他制冠戴。可你看看他现在……”赵稷一手拂开一只停在阿藜头皮溃烂处的蝇虫,那蝇虫嗡嗡作响,飞旋而去,他才回头对我道,“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可如今我们每个人都是局中之人,我不能停,你也不能,我们今日就出发去郑国。”
“你果真要去郑国?阿兄体虚,行那么长的路会要了他的命!”
“我们去渡口坐船,再晚些日子河水结冰了,你和他就都走不了了。”赵稷看了一眼我的肚子,起身而立。
“我和阿兄离开晋国就好,为什么非要急赶着去郑国?新绛到新郑,旱路难行,水路也多风浪。半路若遇上风雨,有谁敢在大河(1)里行舟?我们——不如南下去王城吧?王城有名医,路途也好走些。”
“不用多说了,明年开春之前,我们必须赶到新郑。”
“为什么?”赵稷此刻赴郑一定有所图谋,所谋之事也一定与晋国有关。
“你真的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郑国?”赵稷走到我身边端详着我的脸,他似乎在评判我对他郑国之行的目的到底猜到了几分。
“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要我跟你走,这理由总该由你来告诉我。”
“你,你,你……你什么时候才能唤我一声阿爹?”赵稷一声苦笑。
我撇开脸,只听得他轻叹道:“晋侯死了,赵鞅不出一个月也要死了。到时候,智瑶和赵无恤再斗上一斗,晋国的天就塌了。晋国一乱,那郑人积了多年的仇,也就到了该报的时候了。”
“晋国早年是替宋国惩戒过郑国,可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再说,郑是小国,就算晋国的天塌了,谅那郑伯也不敢冒然出兵伐晋。这一次,想趁晋国内乱出兵的是齐国,是陈恒,是你邯郸君自己吧!”
“呵,就是我。郑伯不敢伐晋,所以我才要赶到新郑去借他几个胆子。若不出意外,明年春天,齐侯就能召集五国诸侯在廪丘会盟,一同举兵替郑国讨伐晋国。”
“你要聚五国之兵伐晋?!”我大惊失色。
“是啊,多好的事,对不对?”赵稷大笑。
“你疯了,你是晋人,我阿娘是晋人,我们都是晋人。晋是我们的故国,有我们的故土啊,你怎么能引外敌攻晋?”
“我疯了吗,是吗?可我辛辛苦苦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不就是为了带着我的儿子,我的女儿,回我的故国,回我的故土吗?我错在哪里,又疯在何处?”赵稷眼里有难以遏制的怒火和悲凉,我望着他,不觉竟酸了鼻头。
赵稷转头看着床榻上的阿藜道:“你阿娘死了,你阿兄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你且想想,真正疯了的人到底是谁?有朝一日,我若能让智瑶那恶人跪在你面前,你会做什么?你会因为他与你同是晋人,就饶了他的罪吗?就放他离去,再去挖别人的肉,喝别人的血,吃别人肚子里的孩子求长生吗?”
“不——”我不会饶恕智瑶,绝不!
“那你会做什么?”
“我要亲眼见他人头落地,我要叫智氏一族从晋国消失。”
“好,这才是我的好女儿!”赵稷的脸涨得发红,他一手按住我的肩膀,起伏的胸膛久久难以平复,“你相信阿爹,总有一天,阿爹会带你和阿藜堂堂正正地回晋国,回邯郸,回我们的家。这一天,不会远了。”
当阳光爬上草屋的泥墙时,阿藜醒了。赵稷冲到床边轻唤他的名字,我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手。
阿藜迷茫的视线在我们身上转了一圈后,停在了他木枕旁的半尺阳光上。深秋的清晨,阳光并不耀眼,暖暖的还带着两分迷人的霞色,阿藜侧过身子伸出自己的手,在阳光里僵硬地摊开掌心。与阳光分别了二十年的他,像个初生的婴孩般默默地凝视着落在自己掌心里的阳光。
可我的眼里看不到阳光,我只看到他扭曲的掌心里一个硕大的坑洞,坑洞上后生的紫红色皮肉收紧了他昔日的伤口,却也让他的手掌再也无法平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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