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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文简子
于是,我便问,那天枢是什么?尹皋指着斗首的一颗明星道,天枢是帝车上指路的灯,夜空清朗时,你才能看到它桔红色的光。
天枢是星辰的名字,天枢各部以八卦命名。赵鞅笃信占星演卦之术,他甚至以星官之名为自己的贴身侍卫命名。明夷是天枢离卦的主事,又是伯鲁的密友。这几点加在一起让我很难不怀疑天枢和赵家的关系。而此后,无论是无恤兽面人的身份,还是于安离奇的身世,所有的线索都让我更加确信天枢与赵氏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
既然天枢是赵氏收集情报、聚敛财富、训练家臣的地方,那么天枢的主上是谁?那个当初穿着鹿皮翘头履,坐在珠帘之后的人会是谁?我曾经怀疑过赵鞅,怀疑过无恤,可我从没想过,他会是伯鲁,那个会在院子里养虎养猪的伯鲁。
“天枢的主上真的不是卿相,是伯鲁?”我盯着明夷不死心地问道。
“天枢的主上一直都是他。”明夷轻飘飘丢下一句话便提着他长可曳地的衣摆,转身走下了长满细叶草的缓坡。
“自作聪明了那么多年,原来我才是这个世上最傻最呆的人。”我讪笑一声,跟了上去。
午后的秋阳暖暖地挂在晴朗如洗的天空上,和煦的阳光为长满芒草的原野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那座爬满青藤的石屋前,一个白衣迎风的男子正踮着脚,漾着笑,用力地朝我挥舞着他苍白削瘦的手臂。
他真的是天枢的主人吗?他还是我记忆中的伯鲁吗?一年未见,他的病好了吗?
“快进屋——不要吹风——”我冲远处的人大喊了一声,微凉的湖风将我的声音瞬间吹散。石屋前的人往前跑了两步,轻跳着把手挥得更用力了。
他,还是他啊……
我放下双手,笑容不自觉已爬上了嘴角。
“快走吧,他病里瘦得厉害,再过一会儿可要被风吹走了。”明夷在我背后轻推了一把,抱着怀里的野菊朝伯鲁飞奔而去。
“等等我!”我跟上明夷的脚步一路急奔到了伯鲁身前。
“你不该出来的吹风的。”我喘着大气看着眼前清瘦俊朗的男子。
“我知道。”伯鲁微笑着,高高隆起的颧骨上有一层异样的红潮。他真的瘦得好厉害,他现在的样子比我第一次在秦国遇见他时更糟糕了。
“一年多了,你的病还没好吗?”我喘匀了气,伸手搭上伯鲁的手脉。
伯鲁笑着翻转手背抓住了我的手:“我没事,老毛病,都习惯了。快,快进屋吧!黑子已经劈柴烧水去了,我这儿留了一盒蜀国来的芳荼就等着哪天你来了煮给我喝呢!”伯鲁拉着我往屋里走,我跟在他身后狐疑道:“等我来?你们早就知道我住在这里了?”
“我们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明夷经过我身旁,侧过脑袋在我耳边轻语了一句,“瞧,我早说过了,有了天枢你可以知道任何你想知道的事……”
“明夷!”伯鲁瞪大了眼睛看着明夷,明夷挑了挑眉,笑着扭过头将怀里的花束插进了墙上一只敞口的水罐。
“阿拾,天枢的事……他都告诉你了?”伯鲁转头看向我,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
我点了点头。
“你可不能怪我多嘴,和这丫头说话太累人,我如果不提前告诉她,你哪有那份好气力陪她耗下去。”明夷扶着伯鲁在靠窗的矮几旁坐下,又用布帕垫着手往伯鲁身旁的小圆炉里添了两块新木炭,“反正她刚才已经答应我要回天枢了,你现在就不用费心再同她多说什么了。说话太多,终归伤元气。”
“阿拾,对不起,他这人……”伯鲁被明夷这么一说,两颊的红潮更浓了。
“明夷说的没错。”我接过伯鲁的话,微笑道,“我这人心思重又难缠,天枢的事如果换成你来说,一准要被我耗去半条命。不过,我是真没想到,那日坐在珠帘背后的人居然是你。”
“对不起,天枢的事我之前一直瞒着你。”伯鲁看着我一脸歉疚。
“呵,这个道歉我接受。”我撇着嘴自嘲道,“我当初劝你养猪养虎不如养士的时候,你肯定在心里笑话我了吧?就我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要天枢的主上多养几个勇士护身。”
“不,我没有笑话你。”伯鲁微笑着摇头,他温暖的视线越过我的眼睛轻轻地落在了我头顶的木笄上,“想想那时候你才多大,一个没及笄的女娃天天披着一头散发和无恤一起跑东跑西。可就是这么点大的孩子却比我更了解卿父的苦心。养猪养虎,不如养士。天枢就是卿父为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养的‘士’。只可惜啊,再好的工匠也雕不好一块朽木。这么多年,我把天枢丢给了五音和明夷,又把卿父交待的差事都丢给了红云儿,自己心安理得地养了一院子的老虎、豚猪。一个小姑娘都知道的道理,我却不知道。该被笑话的那个人,是我。”伯鲁见到我之后脸上一直挂着笑,可当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时,我却在他的笑容里看到了一抹化不开的苦涩,“阿拾,你说这世上还有比我更糟糕的儿子,更糟糕的兄长吗?”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看着伯鲁的眼睛恳言道,“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儿子,最好的兄长。如果没有你,当年的小马奴即便活下来也成不了今天的赵无恤。是你成就了他,而他会替卿相、替你,守护好你们的家族。”
“那你会替我守护好他吗?”伯鲁冰凉的手指轻轻地覆上了我的手背。
我心中一颤,讷讷地把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他也许不需要别人的守护。有的人生来就注定了要一个人站在最高最冷的地方,别人的存在对他来说,也许是一种负担。”
“你是这样想的?”伯鲁闻言一脸愕然。
“借口。”坐在一旁久未出声的明夷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开口道,“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秦国的那位伍将军。”
“他是这样告诉你们的?哼,这样的谎话,他居然也会信。”我心中酸楚,脸上却故意摆出一副气愤不屑的模样,“这事与将军无关。我走,只是为了让事情变得容易些。事实上,现在他的确过得很好,赵家的一切也都很顺利。”
“阿拾,你错了,他过得很不好,因为你在他最幸福的时候抛弃了他,你在他最软弱、最没有防备的时候抛弃了他。他现在恨透了你,他恨你因为伍封舍弃了他。”伯鲁紧蹙着双眉叹息道。
“我没有舍弃他,是他舍弃了我!我在宋国等了他两百多天,他从没有来找过我。”我深埋在心底的委屈和怨恨让我忍不住对伯鲁大吼道。
“他去了!阿拾,他去找你了。”
“是啊,他来了,带着他的新妇一夜之间搬空了我的酒窖,然后扔给我一箱冷冰冰的珠玉。”
“你错了,他回到新绛城后没多久就去宋国找你了。他知道你做了扶苏馆的酒娘,他知道你就住在馆后的酒园里。他在宋国守了你半月,他甚至杀了好几个妄图在夜里翻墙欺辱你的男人。两百多个夜晚,你难道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女人独居在酒园里,却从来没有醉汉闯进你的房门,爬上你的床榻吗?”
“她也许以为是她的好大哥陈逆在护着她吧!”明夷拎出一只酒壶,随手掷了一只木杯在我手边,“今天就不用煮什么芳荼了,喝酒吧,我觉得这会儿喝酒更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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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书谣 第257章 天枢之主(二)
“为什么?他为什么宁愿躲在墙外杀人也不愿见我……他明明知道我是为了他才走的啊,他凭什么恨我……”我死死地握着手中的木杯,泪水一点点地溢出眼眶。 明夷自斟了一杯酒,俯身用杯沿在我额头轻叩了一下:“你这蠢丫头倒是蠢得有趣,骗人骗到最后,居然连自己都信了。醒醒吧,有时间挖空心思算计别人,为什么就不能擦擦眼睛先把自己看清楚。”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我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抬头看向明夷,“去年夏末,师父派人送信到鲁国,他说新绛城内卿相病危,智瑶伺机夺权,北方各族蠢蠢欲动亟待安抚。无恤怜我,不愿负我,可他若要守住赵氏就必须以赵世子的身份与北方狄族联姻。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若不走,就势必会成为他的阻碍。他爱我,怜我,而我……也不想叫他为难。”
“好一个情深意切的女人。”明夷仰头满饮了一杯,笑着把脸凑到我面前,“你这理由说得还真好听!群狼环视之下,你把他一个人留在狼群里,自己跑了。卿相病重,智瑶在朝中处处刁难无恤,赵府里一群兄弟不顾外敌,日日勾心斗角恨不得生啖了他的肉。孟谈死了,阿鱼废了,伯鲁病了,五音霸占着天枢不肯移权,这种时候你下药迷晕他,一个人逃走了。你难道从没想过自己应该留下来吗?你难道从没想过,有了你,他也许会找到比联姻更好的解决办法吗?我说的这些你通通没有想过。你一心只想着要逃,在他最需要你的时候,你迫不及待地抛下了他。”
明夷的话像一支支利箭朝我直射而来,我心里又惊又怒,却找不到半句可以反驳的话。
明夷见我不说话,接着又道:“快乐和痛苦,后者总是更难忘记。伍封当年伤到了你,你现在就算没了对他的情,却还留着他烙下的疤。这些年,你就算和无恤在一起也时时刻刻都准备着要全身而退。你怕他会为了世子之位抛弃你,所以你就走了,你要在他辜负你之前,先一步舍弃他。你从来没有相信过他,无论他对你付出了多少,承诺了多少,这一切都无法填补你心里的伤口。你是为了你自己才离开的,这才是丑陋的真相。”
明夷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想要理清他话中的意思但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像是装了一潭被人搅乱的泥水。
“怎么不说话?你承认我说的是事实了?”明夷把身子往后一仰,一脸惊讶地拉开了与我之间的距离。
我撇开脸,咬着牙道:“不要装作你懂我,你说过了,我们没有那么亲近。”
“哈哈哈,我自然是不懂你。刚刚这番话是一个醉鬼告诉我的。他若是说错了,那也是酒后的胡言,你大可不放在心上。”明夷挽袖替我满斟了一杯酒,我怔怔地转过头,视线恰好撞上了美人嘴角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这话是无恤说的,明夷今天告诉我的都是无恤的醉言?!
一年多来,我以为无恤恨我是因为他糊涂,只有糊涂的人才会相信我当日拙劣的谎言。可我错了,他清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离开的理由。他恨我,是因为他早就看穿了我的心。到头来,我骗了自己,却没有骗过他……
屋子里静悄悄的,谁都没有说话,木炭燃烧后窜起的青烟熏得我两只眼睛泪流不止。我僵硬地站起身,在伯鲁和明夷的注视下默默地走出了房门。
我为什么没有选择和他一起面对困境?我为什么会在盟誓合婚的第二天就丢下他偷偷地逃走?我和他,到底是谁先舍弃了谁……
秋风萧瑟,叶落成堆,我在云梦泽畔的桐树下坐了长长的一个下午,看着碧绿的湖水被夕阳一点点地染红,又看着桔红色的湖光被黑暗一点点地吞噬。我想起了落星湖畔的那个晚上,想起他骑马载着我在暗夜的竹林里穿梭,想起他移开双手后天宇下满湖璀璨的星光……我想起合婚那夜他含笑的眼睛,想起他呢喃着我名字的双唇,我想起一夜**之后,他自睡梦中惊醒,没有甜言,不是蜜语,只怔怔地看着我,然后闭上眼睛笑叹道:“太好了,你还在……”
是我错了吗?也许那日草堂之中他对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他想要和我在一起,他会为了我和赵鞅抗争,我们会成亲,会有三个孩子……他是那样害怕我的离开,他用他的方式企图让我留下,可我在看到史墨的来信时,就已经决定离开。我甚至没有尝试,就已经选择了放弃他。
他的确应该恨我。他那日从昏迷中醒来后做了什么?他撕了我留下的嫁衣吗?他挥剑斩断了那张冰凉的床榻吗?他一把火烧了那间我们合婚的草堂吗?
他会做什么,我到底对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我抱紧双腿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不管我当初离开的理由是什么,我想,他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你不进屋吗?外面变冷了。”当月亮从湖面上升起时,黑子拎着一只酒坛出现在了我身后。
“我不冷,我想在这儿再待一会儿。”我低头把泪湿的眼睛在衣摆上来回抹了两下,然后笑着看向身旁的黑子,“怎么了,是你家主上叫我回去煮荼吗?”
“不是,是明夷让我来看看你。他已经做了晚食,今晚你可以尝尝他的手艺。”黑子扶着桐树的树干在我身边坐下,我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空出了一个搁脚的地方,“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为什么没有来晋国看我?”我问。
“明夷说,你到晋国不久就做了太史墨的徒弟,后来又成了晋人的神子,哥哥我没混出点脸面怎么好意思去找你。”黑子低着头,用手来回地摩挲着装酒的粗陶坛子。
“这是哪门子理由。忘了,便说忘了,我又不会怪你。”
“谁说我忘了——”黑子拔高了嗓子硬是把两只不大的眼睛瞪得又圆又亮,“为了当得起你一句哥哥,我可是真做过打算的。骗你,我就是这个。”黑子低头捏起地上的一只黑壳甲虫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做了什么打算了?”我接过那只可怜的甲虫,随手放进了草丛。
“我想着自己哪天要是成了艮卦最好的勇士,就带着天枢最好的剑去新绛城看你。”
我看着黑子成熟的面庞,孩子气的表情,脸上不自觉便有了笑容:“那你的目标现在一定已经实现了。主上和明夷好像都很器重你。”
“有什么用啊,等小爷回了天枢,还不得被你这臭丫头踩在脚底。”黑子瘪了瘪嘴小声嘀咕着。
“我好端端地踩你做什么?再说,我也不会在天枢长住,等帮明夷处理完一些琐事,我就回来了。”
“骗人,还想瞒我?主上都同我说了。”
“说什么了?”
“你这次只要回了天枢就是乾卦的主事。将来,赵家的新世子做了宗主,指不定你就成了天枢的主上。我说,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好命!不用练剑,不用杀人,耍耍两片嘴皮子,就什么好事都拼了命地往你头上砸。哥哥我怎么就没这运气呢?”
天枢的主上……我苦笑着夺过黑子怀里的酒坛,仰头喝了一口:“等我哪天被你说的这些‘好事’砸死了,你就不会羡慕我的好命了。”
“臭丫头,你和赵无恤,呃,不,你和赵世子真的生分了?你真的和他成了亲,又甩了他?”
我咽下一口苦酒,按着黑子的肩膀站了起来:“我们回去吧,风吹得有些冷了。”
“哦,好。”黑子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连忙拍拍屁股爬了起来,“明夷的晚食应该已经做好了。你待会儿吃完了,我送你回去。”
“我们什么时候去天枢?”我问。
“明天早上我去弄辆马车,日中过后就出吧!”黑子抖了抖自己身上的草屑,弯腰替我捡掉了一条扎在裙摆上的刺荆。
“好,明天我在家里收拾好东西等你。”我一边说一边迈步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云梦泽上的夜雾被风吹卷着在阔野上四下弥漫,天空中一轮素白的月亮在浓云之后时隐时现。一步,两步,三步,当耳边时起时伏的波涛声渐渐远去时,空阔的原野显得格外安静。风吹过开花的芒草,那细密的,绵长的声息,是云梦泽送给即将远行的离人最后的礼物。
我享受这一刻的寂静,可黑子却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他抽出剑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砍着身旁半人高的芒草丛。那些躲在草丛中安睡的小麻雀一窝窝地被惊醒,全都争先恐后地扑着翅膀蹿了出来。我长叹一声,伸手按住了他的剑柄:“同我说说五音吧,明夷刚刚说她霸占着天枢不肯移权是什么意思?”




竹书谣 第258章 天枢之主(三)
“卿相生病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黑子听到五音的名字立马收剑入鞘。??
“嗯,我知道。”
“天枢现在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主上不当世子后,卿相就让五音夫人做了天枢的主人。赵家去年虽然新立了世子,但卿相一直病着也没正式把天枢交给新世子。所以,到现在为止,五音夫人还是天枢真正的主上。”
“是这样啊……”伯鲁无权无位自然不能控制天枢,无恤虽是世子却还未得到赵鞅的正式授权,这种青黄不接的时候,五音不肯移权并不奇怪。只是以她的阅历和对无恤的了解,怎会如此肆无忌惮地展露自己的野心?明夷和伯鲁又为何要选择在这个时候让我重回天枢?这里面到底还藏了什么玄机?
阴谋,算计,我人虽未到天枢,却已然嗅到了危险的气味。
炙肉、水蒿、葵菜、野鸭,石屋内,明夷备下了满满一桌的佳肴。伯鲁热情地招呼着我在他身边坐下,黑子拿湿布抹了一把脸后也在明夷身旁坐了下来。
“吃吃看这个,明夷刚刚烤好的。”伯鲁将一片炙肉夹到我碗里,又挽袖替我勺了一小碗热气腾腾肉汤。
我拿起食箸,微笑着把炙肉塞进嘴里。半肥半瘦的炙肉被明夷烤得极香,但我此刻却无法专心享受伯鲁热情和眼前的美食。从我离开鲁国到现在已经过了四百多天,这四百多天的时间里,我酿酒、打猎、行医,莫说筹谋政事,就连复杂点的算计都没有。如今,眼看着就要跳进一个巨大的漩涡,我的脑子却有些转不动,吃不消了。
明夷在饭桌上把天枢的现状同我细细讲了一番。我默默地听着,嘴巴里的东西越嚼越没有滋味。天枢这几年生了太多的变化。坎卦的主事因为一卷奇怪的苇杆,丢了性命;于安离开天枢去了新绛,巽卦的刺客群龙无乱成一盘散沙;医尘年纪大了,五音夫人正在物色新人接替他坤主的位置;而此刻坐在我眼前的这位离主显然也已经不打算再回天枢了。天枢八卦,撇开我这个光杆的乾主不说,有半数都处在变化动荡之中。晋、卫、齐三国眼看就要开战,负责军情密报的天枢却乱成这副光景。且不说如今独掌大权的五音夫人愿不愿意让我插手天枢之事,就算她大大方方地接纳我,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我又如何能照明夷所说组织起一支影子军队协助无恤抵抗齐国,攻下卫国?
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这不行,我做不到。”我看着伯鲁,拼命地摇头,“如果此番晋卫之间的战局真如你们所说的这般危险,你们就应该找一个更合适的人去帮助无恤。我是酿酒的宋娘,是治病的楚巫,天枢这场仗我真的打不了。”
“你可以的,现在能够帮到他的人就只有你。”伯鲁放下食箸握住了我的手。
“不,我是个胆小鬼。我害怕了,就会逃走。我很擅长逃跑,这一点你们比我更清楚。”
“阿拾,你永远不会害怕天枢,因为它不会让你爱的人离开你。和它打交道也许会要了你的命,但你害怕的从来都不是死亡,对吗?”
天枢不会让我爱的人抛弃我,我害怕的从来都不是死亡……我看着伯鲁苍白温润的面庞,酸涩的眼眶再度被湿热的液体填满。
“无恤没有和狄族的公主再行合婚之礼。我想,他一定已经和自己心爱的人盟过誓约了。阿拾,你才十六岁,现在退缩实在太早了。有的人,有的事,趁你还年轻,趁你还有力气,总要奋力争一争。输了,痛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用来疗伤,用来遗忘。”
“可他那样恨我……”
“相信我,红云儿的确不是个擅长原谅的人,但你永远会是他的例外。”
伯鲁微笑着拍了拍我的手,面颊上有温热的水滴沿着鼻梁悄然滑落。可这一次,我不再隐藏,不再抗拒。我重重地点了点头,任它们在脸上肆意地流淌。
夜深沉,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明夷扶着疲累气虚的伯鲁上了床,我与黑子商量好了行程便起身告辞。黑子拿了蓑衣要送我回家。这时,明夷已经替伯鲁掖好了被角,他转身取过墙上的一顶竹笠递给了我:“戴上吧,我送你回去。”
是我听错了吗?离主明夷竟要冒雨送我?
“还是我送她回去吧,外面下了雨,地上都是烂泥。”黑子替我接过竹笠,又把蓑衣披到了我身上。
“不用了,你们两个都别送了。你们既然知道我住在这里,自然也知道我那间水坞的位置。明天一早来接我就好,我不会跑的。”
“黑子,你把暖炉烧得旺一些,我送完她就回来!”明夷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我的话,说完右手一推门便径自走了出去。
“怎么这就走了?外面路黑,你得带着灯啊——”黑子见明夷出了门,连忙转身拎了一盏带盖的陶灯递给了我:“既然他要送你回去,那我就不送了,明天等我弄了车再去找你。”
“嗯,那我先走了。你待会儿烧旺了暖炉也别放得离床太近,你家主上熏不得烟。”我接过黑子手中的油灯,急忙忙追着明夷出了门。
仲秋的夜里落了雨,任是在楚国这样的南方之地也难免有些阴冷。我拎着陶灯沿着石屋外的小道往黑暗里跑去。小道上的枯草落叶盛了雨水,脚踩上去有些打滑,才勉强跑了几步,身体便稳不住了。我停了下来抬头往前望去,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和茫茫的雨幕,刚刚还走在我身前的明夷仿佛融入这片秋雨消失不见了。
“明夷——”我拎着陶灯站在原地大喊了一声。
过了许久,暗夜里遥遥地传来两声几不可闻的击掌声。
“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我一边喊一边寻着掌声传来的方向跑去。约莫过了半刻钟,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个说要送我回家的人,“哪有你这样送客的主人,你走得也太快了!”我喘着粗气抱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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