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priest
他有一点出神,然后缓缓地说道:“赵家的江山,传到我祖父那一辈……也就是先帝那里,便四面漏风了,很多东西积重难返,偌大一个社稷,就好似个行将就木的老东西,摇摇欲坠,我祖父是个生不逢时的皇帝,做梦都想走出一条中兴之道,他夙夜以继、勤政乃至积劳成疾……一意孤行地在朝中强行推行他异想天开的新政,杀了不少挡路的人。”
“以至于他在位时,先后有两位藩王叛乱,流民泛滥成灾……宗室、权臣,没有一个与他一条心。我爹六岁便受封太子,在东宫住了大半辈子,是个温和懦弱的人,他只知先帝有错,却不知错在何处,想要劝解,又不敢违抗君父、仗义执言,每日来回在先帝和朝臣面前和稀泥,每每回到东宫都是一脸苦闷,弄那些个风花雪月的东西聊以浇愁,文不成武不就,连个跟在他身边陪读的小太监都不如……赵家气数尽了。自此舆图换稿,王孙南渡,也是情理之中。”
“阿翡……”谢允伏在她肩上,原本搭在一起的手没了知觉,不知不觉地垂了下来,他喃喃道,“我方才说的,凡人也同江山一样,很多事情,譬如生老病死……既然已经注定,便是人力所不能及……”
周翡大声道:“不用说了,我不相信!”
周以棠临走的时候,将强者之道牢牢地钉进了周翡的心里,每每她遇到迈不过的坎,便总觉得是因为自己无能。
这是少年人意气风发时的想法。
而突然之间,她发现不是这样的,哪怕你有飞天遁地之能,也总会有一些东西是注定求之不得、注定束手无策的。
周翡心里隐隐明白了这一点,却实在不甘心承认,只好欲盖弥彰地大声反驳。
谢允何等聪明,闻弦音知雅意,立刻便从她这“不相信”中听出来,她其实已经信了。
当他四方浪迹,流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客栈中,独坐于孤灯下时,谢允曾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会死在何时何地,又该葬在哪里才能魂归故里,总是想着想着,便不由悲从中来。
此时,谢允终于感觉到了将至的大限,他心里却突然很平静。
他不再搜肠刮肚地回忆逐渐想不起来的旧都,也不再惦记繁花似锦的金陵,甚至没去想自己从小长大的师门。
旧都真的是故乡吗?
朱颜已改的雕栏玉砌,除了不甘的怀想,还能算故乡吗?
“阿翡……”谢允说道,“以前同你说,要你做端王妃的话,是与你闹着玩的,不当真……”
周翡硬邦邦地说道:“别做梦了,谁说要给你做……”
“因为我也不想做什么‘端王’。”谢允道,“跟那曹胖子一个封号,纵然比他英俊潇洒,也没什么光彩的。”
“我想跟你去四十八寨,去个……随便什么的地方,生成个山野村夫,死成个山鬼林魅,闲了就气你,挨打就跑,跑个十天半月,等你气消再回来,整日受气也没有怨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含混得连自己也听不清,好似化在了自己描绘的梦境里。
树林在晚风中“哗哗”作响,夜色错落而绵长。
谢允唤道:“阿翡……”
天高地迥,南北无边。
到头来,原来吾心安处即是家乡。
“阿翡。”他又在心里叫了她一声,总觉得她能听见。
而后渐渐看不清来路与去路,渐渐不再困于尘世纷扰。
有匪 第115章 船僧
周翡听见水声,强一阵弱一阵的,从她耳边潺潺而过,当中裹着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正断断续续地哼唱着什么,和着桨划水声。
唱的似乎是渔歌,不知用的哪一方的土话,周翡听不大懂,只觉颇为悠然。
她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可是随即,几颗冰凉的水珠飞溅到她脸上,周翡蓦地睁开眼,宏大的星河旋转着撞进她眼里,顺着远近山峰,穹庐一般地倾覆落下,盖了她满头满脸。
周翡艰难地把自己撑起来,手脚发麻得不听使唤,才一抬头,便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头晕恶心,她眼前一黑,又仰面倒了回去,好一会,才借着星辉看清周遭。
原来她在一条小船上,小船不紧不慢地在起伏的碧水中缓缓而行,水面澄澈,一把星子倒映其中,随水流时聚时散,虽然煞是好看,周翡却被晃得更晕了。
她趴在船边干呕了几下,可惜肚子里前心贴后背,什么都没吐出来。
周翡死狗似地在船边吊了片刻,耳畔轰鸣作响,满脑子空白,记忆好似断了片,莫名其妙地寻思道:“我刚才干什么来着?怎么会在这?”
这时,有人出声道:“小姑娘,你这命是捡来的吧?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惜着。”
周翡愕然地眯起眼望过去,见船头有个瘦高的影子,那人头上戴着斗笠,赤着脚,年纪少说有六七十岁了,后背佝偻,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正不紧不慢地撑着船,举手投足间有种老人特有的轻缓。
那老人“嘿”了一声,又道:“你中了蛇毒,自己不知道吗?手里就攥着解药,偏不吃,想试试自己能活多长时间是不是啊?”
蛇毒?
周翡愣了片刻,随后,她脑子里“嗡”一声炸开了,好像一道生锈的闸门被轰然炸开,闹剧一样的征北英雄会、活人死人山、楚天权、应何从……等等,纷至沓来地从她眼前闪过,最后落在一个长身玉立的人身上。
谢允……
对了,谢允呢!
周翡直挺挺地跳了起来,小船本就不过是一叶扁舟,被她这重重的一踩,立刻稀里哗啦地左摇右晃起来。
那老人“哎哟”一声,将手中大船桨左摇右晃地轻轻摆了几下,也不见他有多大动作,便将小船稳住了:“慢点啦,慢慢来……阿弥陀佛,你们这些慌里慌张的小施主啊。”
周翡这才看见,撑船的人是个老和尚,身上穿一件打着补丁的破袍子,留一把花白的小胡子,脖子上挂了一串被虫啃得坑坑洼洼的旧佛珠,一双洗得发白的僧履放在一边。
周翡扶住船篷,指节扣得发白,艰难地问道:“老伯,跟……跟我一起的那个人呢?”
老和尚没回答,只是一手夹着船桨,一手提掌竖在胸前,低低地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周翡呆立原地,整个人僵成了一块石像,然后突然瑟瑟地发起抖来。
漫天的星光似一下子跌落水中,黯淡成了铁石,周遭山鸣与水声都离她远去。
来时,周翡身边有李晟李妍,有杨瑾吴楚楚,她要看着谢允防着他溜走,要在百忙之中匀出时间来捉弄杨瑾,要保护吴楚楚,要和李晟吵架,还要看着李妍不让她闯祸,整天被吵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而今,她在千山万水中,独自站在一叶扁舟之上,忽然觉得天地无穷大,两岸寂静得连猿声都没有。
周翡手上有刀,心里装着练不完的功夫,连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的片刻光景都忙碌得很,从来不会没事做,她有时候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很吵闹、很麻烦,可是忽然之间,她心里繁忙的楼阁便倾颓了一半,砸出了一片旷野荒原似的废墟,她茫然四顾,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孤独的滋味。
老和尚却不看她,依旧不紧不慢地划水,问道:“姑娘要往何处去,老衲送你一程。”
周翡说不出。
老和尚见她不答,便不再追问。小船顺着时宽时窄的江流往前走,他操着沙哑的嗓音,悠然地哼起渔歌来。
周翡晕得有点站不住,不知是凝露的后遗症还是她天生晕船,顺着落了帘子的船篷颓然坐在船板上。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往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人的一生中,好似总有那种时候,觉得自己过去的若干年都活到了狗肚子里,一瞬间便被打回了原型。
周翡突然觉得过去一年多来,她从北往南,遇见的无数人与无数事都是浮光掠影的一场梦,如今夜幕之下,她大梦方醒,独当一面的魄力和千里纵横的勇气都是她的臆想,她浑浑噩噩,依稀还是被关在四十八寨门里的小女孩。
她胸口堵得难过极了,吐了一场吐不出什么,也从未学过大哭大叫,而此时身在这摇摇摆摆的小舟上,更是连挥刀乱砍都做不到,那些痛苦好似暴虐的洪水,盘旋在她浅浅的胸口里,竟是无从倾吐,所幸她自小心志坚定,即便这样,倒没想从船上跳下去,泡成一条浮尸拉到。
周翡突然开口道:“老伯,你有酒吗?”
老和尚答道:“酒乃八戒之一,老衲倒不曾预备,船篷上挂着个水壶,里头煮了些水,姑娘若不嫌弃,可自取饮用。”
周翡便伸长了胳膊,摘下船篷上的酒水壶,凑在鼻尖闻了闻,闻到水壶里有一股清凉的草药味,她懒得去想里头有些什么,也不在意陌生人给的东西入不入得口,便直接灌了半瓶,发涩的苦味顺着喉咙下去,一直灌入了她胸口,药味冲得周翡直皱眉,但头晕的症状却似乎缓解了不少,人也终于清醒了一点。
老和尚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珠终于会转了,便同她说道:“咱们已经出了永州城了,再往前走,便彻底离开这方地界啦,你想好自己要去何处了吗?”
周翡交代过杨瑾要在永州城外碰头,本该往回走,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又懒得说了。
碰了头,然后呢?大概要继续追查海天一色,但周翡已经没有兴趣了,她一条腿懒散地伸着,另一条腿蜷缩在身前,随意地将胳膊肘搭在上面,一时间,觉得自己对什么都没兴趣,连刀都懒得琢磨了,只想随着这条破船漫无目的地呆坐。
老和尚背对着她,说道:“想不出来也不要紧,你记得自己为何而来便是了。”
周翡把玩着铁壶,低着头说道:“我为一个人而来。”
可是那个人已经没了。
老和尚道:“不对。”
周翡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老和尚一撑船桨,后背凸起的肩胛骨就好像两片快要折断的蝶翼,一缩一展地上下移动着。
周翡见他似乎吃力,便道:“我帮你吧。”
老和尚也不推辞,将一人高长的大船桨递给她,自己把斗笠摘下来放在一边,一丝不苟地将鞋穿好,又对着水面整了整自己那身袍子,从容不迫,十分讲究,好像他穿的不是补丁罗补丁的破僧袍,而是大有神通的圣袍法衣似的。
周翡将船桨在手里掂了掂,发现这东西还怪沉的,比她惯常用的刀还压手,她学着那老和尚的动作,将船桨斜插/入水中,往后划水。
谁知她把式学得挺像,却不知哪里不得法,那小船在原地转了七八圈,然后就长了尾巴似的,一寸都不肯往前走。
周翡:“大师,怎么让这玩意往前走?”
老和尚盘腿坐在一边,不指导也不催促,答非所问道:“怎么往前走?你不如再好好想想——你是为什么而来的?想通了,你就知道怎么往前走了。”
小船又歪歪扭扭地与她想法背道而驰,周翡手忙脚乱地摆弄着这根大船桨,怀疑自己碰上了一个疯和尚:“我……”
老和尚端坐默诵佛号,一粒一粒地掐着佛珠,笑道:“你所说的那人,也不过是途中一段起落聚散皆无常的缘分,既然是偶遇,怎能说是为他而来呢?”
周翡拎着不得要领的船桨,皱着眉在船头上伫立片刻,说道:“也算吧,刚开始我是为了长辈交托的一桩跑腿事上路的。”
李瑾容叫她去接晨飞师兄和吴将军家眷,谁知晨飞师兄半路殒命,吴氏三口人也只剩一个孤女,一路跟着她风餐露宿地被追杀回四十八寨。
老和尚听了,依然摇头道:“不对。”
周翡哭笑不得:“大师,你又不认识我,你知道什么?”
老和尚将佛珠绕到四根并拢的手指上,说道:“老衲别的不知,只知道跑腿不过一段路,跑完就完了,不是开头,也不是结尾,你必然还有别的来意。”
大概是她心里空空如也、无事可做的缘故,周翡发现自己的脾气居然变好了,听了老和尚这番故弄玄虚的车轱辘话,竟也没有翻脸,反而饶有兴致地跟着他扯起淡来。
她耐心地说道:“我没有别的来意了,那是我这辈子头一回出门,以前就是在山里随便练练功,有什么开头结尾?”
老和尚便问道:“在山里练功,那么你练功是为了什么呢?”
周翡不假思索道:“喜欢,不然干什么去?书我肯定是读不下去的。”
老和尚道:“你既然跑完了腿,又找不到人,回去继续练功岂不理所当然,为何跟我说不知往何处去?”
周翡一时语塞。
“阿弥陀佛,”老和尚又不依不饶地追问了一遍,“姑娘,你练功是为了什么呢?”
练功是为了什么呢?
最开始,只是为了孩童的好胜心,博大当家一点头而已,后来幻想着总有一天能超越李瑾容……这倒不太执着,因为在当时看来,这目标太过遥远,几乎只是个妄想。
后来,周以棠用“强者之道”给她以当头棒喝,推着她走上步步惊心的牵机丛中,终于得以走出那扇山门,让她离开桃源似的四十八寨,被江湖中险恶的腥风血雨吹打了一圈,见识了恶人横行、公义销声、小丑跳梁、英雄末路……她时常看不惯,时常悲愤交加,却大多只能随波逐流地独善其身、无能为力。
渐渐的,她想要磨出一把真正的破雪刀的意愿一天强似一天。
尽管周翡从未见过她那位生活在传说中的外祖父,李瑾容等人也很少与她提起,但自从流言蜚语将“南刀传人”这不副实的声名强加给她的时候,她却无端感觉到了一种与他一脉相承的联系——并非出于血脉,而是系在刀尖。
周翡愣怔良久,喃喃道:“为了……为了我先祖的刀吧。”
老和尚眯起皱纹丛生的眼,和蔼地看着她。
“双刀一剑枯荣手的故事都过去了,”周翡说道,“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拿着先人留下来的刀剑,连苟且尚且艰难,也太窝囊了。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老和尚点头道:“名门之后。”
周翡摇摇头——至今别人问她是谁,她都态度很差地搪塞过去,不敢说她姓周名翡,出身四十八寨,是李家破雪刀的传人,一方面是出于谨慎,不想给家里找事,一方面也是隐约觉得自己配不上“南刀传人”这假名号,报出来未免太羞耻了。
周翡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心中痛苦并未少一分,魂魄却苏醒过来。
她揉了揉眉心,心想:“是了,家里眼下还不知怎么样了,霍连涛闹得这事也不知对战局有什么影响,何况如今霍连涛一死,往后丁魁之流不是更加肆无忌惮?”
她得回去将来龙去脉和李瑾容说清楚,如有必要,说不定还得继续追查这个搅得中原武林天翻地覆的海天一色。
而四十八寨中人才凋敝,虽有大当家坐镇,万一有事,必然还是捉襟见肘,她无论如何也该接过一些责任了。
这么一想,方才还空空如也的心里顿时被满满当当的事塞了个焦头烂额,周翡叹了口气,对老和尚道:“那便劳烦大师送我回永州城外吧,我这个……这个船实在……”
老和尚看着她笑,接过她手里不听话的船桨,吩咐道:“你去船篷里看看。”
周翡以为他支使自己帮什么忙,便小心翼翼地踩着左摇右晃的船板走过去,掀开厚厚的船篷往里一看……
她倏地怔住了,只见船篷中有一个她以为终生难以再见的人,安静地躺在那里。
周翡膝盖一软,险些直接跪下,踉踉跄跄地扑了进去,她的手哆嗦了几次,方才成功放在谢允鼻息之下。
虽然依然冰冷,虽然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但居然还有一口气!
周翡跪在小小的船篷里,不知不觉便泪流满面。
有匪 第116章 蓬莱
周翡哭的时候,老和尚也不管她,他不再摇桨,小船却好似生出两鳍,自己破开水面往前行去。一只不知从哪飞来的水鸟落在了船舷上,歪着头打量了老和尚片刻,竟不怕他,缓缓放下炸起来的羽毛,悠然地伸长了鸟喙,梳起毛来。
不知过了多久,周翡才一掀船篷上的帘子出来,那水鸟见了她,却受了好大一惊,梗着脖子尖叫一声,扑棱棱地飞走了。
老和尚头也不回地叹道:“刀锋外露,算是有小成了。”
周翡擦干了眼泪,眼圈却还是红的,怎么看都只是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小少女,不知老和尚和水鸟是怎么心有灵犀地看出她“刀锋外露”的。
周翡沉了沉自己的心绪,清了一下嗓子,正色道:“多谢大师。”
这话听来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好似十分莫名,老和尚却是了然地一笑,冲她摆了摆手。
人和动物是一样的,有时能感觉到无形无迹的杀机与死亡,亲人临终的时候,旁人看着他的眼睛,往往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奋力想听清他说了什么。
等到弥留的人闭了眼、彻底尘缘断绝时,其他人便会开始大放悲声,心里仿佛生出千般万般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撕心裂肺的不舍,理智上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但其实,他们屏住呼吸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周翡早知她已经无力回天,嘴里虽然战战兢兢地问了,心里却并没觉得自己还能见到活着的谢允,此时见他虽然那副熊样昏迷不醒,但好歹还有一口气在,便知道是这素不相识的老和尚用了什么方法,才留住了他的命。
虽然只有一点气息,却足够将周翡方才一把万念俱灰的心头火重新烧起来了。她觉得自己有点丢人,垂了一下眼,十分克制有礼地问道:“大师,他现在这样,可还有什么办法吗?”
老和尚回道:“老衲只能以银针辅以一些药吊住他的小命,究竟怎么驱除透骨青之毒,我们几个老东西好多年前便开始琢磨了,至今也是没什么眉目……唉,老衲听说推云掌重现蜀中时便觉不好,一路找过来,不料还是晚了一步。”
周翡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好几层意思,有点震惊地问道:“大师……那个……敢问前辈法号?”
“可算想起来问啦?”老和尚笑道,“不如你再想想,还忘了什么?”
周翡将尖端戳在船身的苗刀在手里转了一圈,没好意思搭腔——她忘的事多了,什么楚天权的尸体、消失的慎独印,还有谢允几乎舍命救出来的那倒霉孩子赵明琛——五内俱焚,烧出来的黑烟把她都熏迷瞪了。
老和尚道:“老衲只是个云游四方的野和尚,法号‘同明’,想必你也没听说过。”
周翡:“……”
这是谁?还真没听说过。
同明老和尚一指船篷,又说道:“那不成器的后生,便是我的弟子。”
周翡差点给他跪下,不知道这会补一句“久仰”还来不来得及。
同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他虽出自我门下,却是俗家弟子,也不是什么带发修行的,他小时候自作主张地剃过头发,只是我知道他一身尘缘,便没替佛祖收他,没人理他,过了几年他自己怪没意思,又自行还俗了。”
周翡:“……”
她总觉得老和尚跟她解释这句话的时候带着点揶揄。
周翡张了张嘴,不知是该接话还是该呛一句“关我什么事”,好似都不合适,便干脆撑着长刀坐在船篷旁边,将这话音揭了过去,说道:“他……谢大哥同我说过,当年是他一位师叔将毕生功力传给了他,才压制住了透骨青。”
“唔,”老和尚点头道,“用极雄厚的内力将透骨青封在他经脉中,当时我亲自下的针。唉,我那时便觉得此计不过权宜,不能长久。安之这孩子,天生情深,叫他一直冷眼旁观,是肯定不能的。”
周翡:“安之?”
“他一个师叔给取的字。”同明道,“没告诉你吗?”
周翡:“……”
告诉她的是“霉霉”。
周翡又追问道:“那您这些年也……”
“我一直在琢磨这透骨青。”同明道,“除了以外力压制,也试着寻觅过归阳丹的药方,大药谷没得彻底,除了早年间流落出一些药丸,方子是一张也不剩了。但我查过一些旁敲侧击的记载,知道归阳丹本是大药谷一个剑走偏锋的前辈入了偏门做出来的东西,因其种种坏处,一度被药谷禁止,这也是为什么大药谷一招覆灭,流落在外的归阳丹极其稀有的缘故。”
周翡奇道:“偏门是什么?”
“就是炼丹,”同明道,“那位前辈天资卓绝,一朝遭逢大变之后,便心灰意冷,不再追寻医道,反而迷上了求仙问道,妄想能炼出长生不老丹来,长生不老自然是不能,他倒是弄出了不少十分荒谬的药方,归阳丹便是其中一种,据我考证,所谓‘归阳丹’,应该是一种烈性大补之物,服用者内火旺盛,周身血管如江海涨潮,奔腾不息,内功能在短时间内暴涨,只是内热越来越烈,直至爆体而亡。”
周翡震惊道:“有毒啊?”
“你要那么说,倒也没错。”同明点头道,“归阳丹并不是透骨青的解药,只是两者正好相克,两种毒能搭起一个平衡,这个平衡能管多久,便看命了。”
周翡皱了皱眉,想起鸣风老掌门,那位前辈确实是在她还不大懂事的年纪就没了,鱼老也只能整日在洗墨江里混日子,就算没有寇丹暗算,他也说不准还能活久。
这些毒啊药的,周翡统统是一头雾水,便干脆问道:“那您是怎么打算的?我能做什么?”
同明道:“我不日便带他回蓬莱去了。”
周翡听了“蓬莱”二字,倏地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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