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计其庶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潇湘碧影
庭芳摇头笑道:“现在不吃,待会儿吃。生孩子同你打一场小仗差不多,按说你经验丰富,你别乱啊!我没正经上过战场,到了点儿全靠你撑着呢。”
在门口的大夫一路上已经被庭芳重塑过三观,此刻唯有在外头对钱良功道:“以异姓得封郡主者,果然人中龙凤!”尼玛你太冷静了好吗!?有点女子的娇柔好吗?
稳婆也是佩服,听说是头一胎,你就一点都不怕嘛!?看了看庭芳的状况,便道:“还早,郡主下床来走走,活动开了更好生。”
庭芳没经验,无伤大雅的事儿就听稳婆的。不敢大意,扶着徐景昌的手下床,在房间里绕圈儿。慌乱会传染,镇静一样会。徐景昌见庭芳绷的住,跟着平静下来,细问庭芳:“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庭芳道:“给蒸两个鸡蛋,放点子盐。再有,猪肉炖烂,可以放糖。咱们船上还有糖么?”
徐景昌道:“你吃的总有。”
外头钱良功听见庭芳提的都是补物,忙问大夫:“可使得?”
大夫点头:“生产前得吃些好的,才有力气。”
不待里头吩咐,钱良功已使人去做。可惜船上没有鲜猪肉,风干的总归不甚好。这便是在船上生育的坏处了,路菜好吃下饭,但没什么营养。幸而有鸡蛋,勉强够用。
不多时,厨房端了饭来。敲门,稳婆从里头打开,一股凉风扑进船舱内,庭芳忙喊:“别关门!闷的很。”
只得开着门,钱良功与大夫避的更远点儿,错开房门,依旧拿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庭芳慢条斯理的吃着饭,还招呼徐景昌:“一起吃点儿,你还得陪我呢。”
稳婆干咳一声:“郡主,血房不吉,仪宾该避讳了。那几个丫头……我看翠荣姑娘稳的住,且唤她来照应。”
庭芳道:“小时候我娘生产,家里都不让我们小姑娘靠近,怕惊着了将来难产。你若是忙不过来,便叫奶娘过来帮手,且叫翠荣给看下孩子。”
大夫听见,心里生出些许感动,低声对钱良功道:“你们家的郡主是个善心人。”
钱良功笑道:“她最重人命,又极护短。跟过她的丫头凡是自己立的起来的,都有前程。您若不嫌弃,便跟着咱们。现如今江西急缺大夫,你救多几个人,郡主必有大礼相谢。”庭芳足够淡定,其余的人都跟着轻松下来。只徐景昌心里绷着弦,勉强吃着饭,味同嚼蜡。
饭毕,庭芳放下碗筷,对徐景昌道:“你也出去吧。”
徐景昌摇头:“你比寻常女子高些,有什么事稳婆和奶娘都挪不动你。”
“不忌讳?”
徐景昌笑:“有什么好忌讳的?偏生出那么多鸡零狗碎的规矩,也不知道为什么。”
庭芳笑嘻嘻的道:“我知道呀。”
徐景昌忙问:“何解?”
庭芳道:“有些男人太怂,生育鲜血淋漓的,他们看着尿裤子,就编什么血房不吉的话来唬人。谁不是打血房里出来的?还被血裹着出来呢。真要血房不吉,个个都要霉运罩顶一世啦!”
稳婆噗嗤一声笑了,这损的!但还是劝道:“有些忌讳总有道理的,仪宾还是避讳点儿吧。”稳婆接生的人,自是不信那吉利不吉利的话。只怕徐景昌看了生产,觉得恶心,再不肯碰庭芳。这点旁人不知,做稳婆的却经见的多了。她与庭芳处的不错,不欲叫年轻的庭芳吃闷亏,才出言相劝。
徐景昌坚持摇头:“我不放心。”
稳婆劝不动,想想眼前这位主儿是郡主,懒的多事,只做好本分暗自观察着庭芳的反应。
后世陪老婆生产的多了,庭芳不以为意。站起来拉着徐景昌的手,继续在屋里绕圈。到酉时,阵痛开始明显。身体的不适让庭芳没了下午的从容,忍痛毕竟需要体力。徐景昌见庭芳紧皱的眉头,心疼的不行。扶了她在床.上坐下,不住的轻拍后背安抚。
庭芳忽然伸出手,拂过徐景昌的左肩:“这里有好几个疤,当时痛么?”
徐景昌道:“痛。”
庭芳抱怨道:“都不告诉我。”
徐景昌道:“那会儿我在大同,待信寄到京城,伤口都好了。旁的还好,就是箭刺的深,痛的好半个月没睡好。”疼痛是很难熬的事,说话分神比干熬着强。徐景昌有意逗着庭芳说话,便把当年的事细细说与她听。
稳婆和奶娘都是不多话的人,看着两口子亲.亲密密的闲谈,皆在一旁闭嘴不言。庭芳换了个姿势,全身放松的靠近徐景昌怀里:“师兄,万一我有事……”
徐景昌截断道:“不会有事。”
庭芳轻笑:“听我说完。”
“别说,求你。”
庭芳在徐景昌的胸前蹭了蹭:“师兄……”
徐景昌的手臂紧了紧,嗓子感觉有些发肿:“四妹妹,师兄只有你了,别吓我。”
庭芳想了想,万一她挂了,要交代的事无非那几桩。江西的事有钱良功辅助,陈氏他自会照应,便是真的有事不大可能做不好。索性闭嘴不言,省的真把徐景昌给惊着了。不怪徐景昌胆小,面对至亲闯火线,几个人能不着急?抬头亲了亲徐景昌的侧脸:“待会儿我痛的狠了,你就把脸离我近点儿。”
徐景昌笑不出来,低低的应了声好。先前因庭芳的沉稳消散的紧张,在庭芳不停的皱眉时抑制不住的回笼。把人圈进怀里,温暖而鲜活。心里不住的祈求:一定要平安!老天保佑!
阵痛越来越密集,终于超出了庭芳的承受范围,迫使她呻.吟出声。
徐景昌脑子嗡的一下,真的要生了么?
不计其庶 第336章 汪汪汪
半夜时分,阵痛密集如海浪般不停的拍打着庭芳的神经。中秋时节,入夜后阵阵凉意。钱良功与大夫都挪到隔壁的船舱,隔着壁板,听得见庭芳隐忍的痛呼。钱良功心中焦急,如今天下这副模样,他终身荣辱皆系于庭芳身上。倘或庭芳有个三长两短,徐景昌固然还要用他,但他的地位就远远不如最开始跟着徐景昌的任邵英。他是彻头彻尾的夫人党,自然关心金主的安危。可听天由命的事,他担忧也无用,长长叹口气,坐回椅子上继续等。
徐景昌不停的拧热毛巾替庭芳擦汗,企图替她缓解不适。陪伴所爱之人生育,决计是对精神承受力的挑战。见庭芳已痛的蜷缩起来,徐景昌彻底冷静。因为此刻的庭芳需要人细致的照顾,他必须担当。
再次抽掉一条汗湿的毛巾,替换成新的。徐景昌揉揉庭芳的头发,温言道:“再坚持一会儿,师兄陪着你。”
庭芳抓.住徐景昌的手,温暖的触感稍微能缓解一点疼痛。徐景昌把庭芳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对不起,师兄帮不上忙。”
庭芳痛的炸毛:“我管生你管带!”说完又闷.哼一声,到底开几指了,这么痛!比她在演武场被虐痛多了!哇擦!避.孕套到底发明了没有?尼玛要让她不停的生,简直不想活!
徐景昌低声问稳婆:“到底还要多久?”
稳婆对着个男人,卡了半天才道:“郡主宫颈很软,应该快了。”
徐景昌完全不懂:“软是什么意思?”
稳婆尴尬的道:“越硬越不好生。”
庭芳喘着气解释:“自主肌弹.性与力量的问题。我常锻炼,没事的。”
稳婆忙道:“郡主是我接生过的贵女中,条件最好的。”
废话,谁家千金跟她似的运动量,又不是彪悍的唐朝。继续深呼吸,庭芳隐约记得有个什么止痛的法门,然而她上辈子又没生过,死活想不起来。如今只得凭借毅力苦熬。
稳婆再次检查状况,欣喜的道:“郡主,开八指了。这会儿是最痛的时候,熬过这个时辰,便开了十指,顺利生产并不痛的。”
庭芳哪里还说的出话来,稳婆不让她用力,以免震伤产道。她既要忍痛,还得全身放松,不能似平常一般咬牙紧绷。徐景昌不停的拍着:“很难忍便哭出来,或能好些。”
庭芳是真的痛的受不了,眼泪唰的就下来了。娘的,生产不是人干的活!
徐景昌自己出的主意,却在庭芳眼泪落下的一瞬间,差点跟着哭出来。在大同那样往死里训她,都没见她掉过一滴泪,现在却是哭个不住。必定是他没有办法想象的疼,必然比他当时中箭还要疼的多的多。庭芳呜咽的哭着,总比硬忍来的轻松。自鸣钟上的秒针在缓慢的爬着,庭芳觉得简直度秒如年。八指到十指间,到底有多长的距离?太难熬了!
疼痛的浪潮一波高过一波,庭芳忍不住咬住徐景昌的袖子,漂亮的脸扭成一团。徐景昌赶紧掰开她的下颚,塞了块帕子进去:“别咬坏了牙齿。”
庭芳不敢拿牙齿开玩笑,乖乖的咬着。倒回徐景昌的怀里。熟悉的气息,数次遇险后依赖的怀抱。庭芳更是委屈的泪如雨下。徐景昌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亲了亲庭芳的头发:“乖,咱们再有一会儿就好了。”
庭芳嘴里堵着帕子,不好说话。抓着徐景昌胳膊的手指有些泛白,猛的发觉自己用力太过,怕弄伤徐景昌,立刻放手,改抓着坚硬的床沿。徐景昌苦笑:“四妹妹,你抓着我还好受些。”
庭芳摇头,闭眼没再说话。虽然很痛,但不至于失去理智。不管什么原因,徐景昌都是她不愿意伤害的人。感觉到阵痛渐渐减缓,庭芳睁开眼,吐出帕子问道:“开十指了么?”
稳婆点头:“很快了,不那么痛了吧?”
“是!”庭芳缓了口气,痛感自然有,但比起方才好太多,“你先前说一鼓作气生下来,中途万不可换气。待我能用力时,你记得指挥,何时憋气,何时呼吸。”
稳婆道:“是。”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庭芳看了看时间,从见红到开十指,十一个小时。之前听稳婆的科普,一般妇人需要一整天,她只花了一半,可见速度很快,少遭了好几个小时的罪。侧抬头看了眼徐景昌,笑道:“师兄累了么?”焦虑可是非常磨人的。
徐景昌扯了扯嘴角:“好些了?”
庭芳点头:“预备生了。”
徐景昌愕然:“不痛了?”
稳婆道:“生的时候不大痛的。”说着就对庭芳道,“我摸.到头了,郡主准备使力。”
庭芳调整了下呼吸,气息绵长而有力。稳婆瞅准时间,喊道:“憋气!用力!”
庭芳深吸一口气,没有过分用力,现在可没有缝针技术,她还不想感染致死。持续的控制力度,一口气未完,只觉得腹内一空,紧接着就听见嘹亮的啼哭响彻了船舱。稳婆利落的拿起剪刀剪掉脐带,叫奶娘点起酒精灯,按照庭芳日常所授,把脐带断口处用火封住,再打了个结。收拾完毕,交与了奶娘,掉头回来看庭芳的出.血状况。
徐景昌急忙问:“痛么?”
庭芳摇头:“没事了,一个时辰内不大出.血,便是母子平安。”
稳婆笑道:“瞧着不像要出.血的模样儿,恭喜郡主,是个哥儿。”
庭芳笑出声来,她不重男轻女,可是在古代男孩子终究好混些。徐景昌看庭芳浑身汗水浸透,忙问:“要擦澡么?你讨厌出汗。”
稳婆忙道:“可使不得,产妇可不能见水。”
庭芳道:“秋日里不妨事。”古时坐月子很多禁忌都是不科学的,或者说在这个年代勉强算经验之谈吧。比如说月子里不能洗澡,那是考虑到古代的物质条件。产妇本就虚弱,洗澡再感冒一回,必死无疑。洗浴的用品也不干净,条件不好的人家都是木制的盆子,比较难消毒,产妇更是不能坐浴。要说在船上生比岸上生麻烦之处便在于陆地上淋浴显然方便的多。
稳婆皱眉道:“郡主……”
庭芳扯了个慌道:“太医说的,我娘生弟弟的时候,我看过禁忌单子。”
稳婆惊讶道:“果真?”
庭芳不想坑人,便道:“洗澡是可以,就是麻烦事儿多,百姓人家备不起。”庭芳奢侈的直接准备了俩纯银的盆好么……银可杀菌,她还每天用滚水泡。这种级别的预备,老百姓想都别想。
奶娘抱着小哥儿,忍不住笑道:“郡主真是好精神头,寻常人生了孩子,可得眯上好一会子呢。郡主就能说话了。”
庭芳但笑不语,十几年的锻炼,不就为了今日么?对奶娘道:“哥儿抱来我瞧瞧。”
奶娘抱近跟前,并不交到庭芳手中。盖因传说月子婆不能抱孩子,会胳膊疼。庭芳凑过去看了看,红彤彤的,闭着眼,看不出什么模样。徐景昌先笑了:“长的像你。”
庭芳瞠目结舌:“怎么看的出来?”
徐景昌道:“很明显啊!”
庭芳:“……”理工科的差别再次显现?婴儿明明都长的一样好么!真的像她么真的么?真的么?哀怨的看着徐景昌,明明他长的比自己好。娃儿你会不会长啊?
“徐清。”徐景昌笑道,“有点像个姐儿的名字啊。”
庭芳咧嘴笑:“放心,读过书的一会儿就反应过来了。徐清,字新成。谁再说像女孩儿,咱就鄙视他文盲。”
徐景昌见庭芳慢慢恢复了颜色,心情甚好:“我去预备热水替你洗澡?”
庭芳点头:“好。丫头们可叫回来了,我可真不会带孩子。”
徐景昌奇道:“你没带过弟弟吗?”
庭芳干笑:“我就玩过弟弟,奶娘烦死我了。”
徐景昌不厚道的笑:“你也有不能的时候。”
庭芳恼了:“那你带!”
徐景昌放下庭芳:“我先带你。”说毕往水桶里舀水,顺便对稳婆道,“你们暂时回避一下吧。”当着别的女人替老婆洗澡这种事,有点尴尬。
稳婆拿了块包布,把孩子裹了。同奶娘一齐退到了隔壁房间。钱良功立刻赶上来瞧孩子:“嘿!不小!有多重?”
稳婆道:“还没称哩,抱在手上,估摸着六斤多点儿。方才哭的很大声啊!这会子倒睡了。”
大夫又问:“郡主怎样?”
稳婆道:“挺好的,不似寻常奶奶小姐,倒似咱们百姓人家的女眷。生完就能干活了。”
钱良功放下心来:“早年郡主还说叫她家姐妹跟着练剑,极利生育,可见是真的。”
大夫忙问:“那本医书上瞧的?”
钱良功无奈的道:“我们家郡主最是博学,谁知道她哪里知道的。”
丫头们悬着心,又带着个奶娃娃,一夜没睡。听闻庭芳平安生产,都松了口气。迅速乘船过来,庭芳正在洗澡,她们不得进门,只好在外头等。过了好一会儿,徐景昌才道:“进来吧。”
几个丫头鱼贯而入,就见徐景昌拿着个大毛巾替庭芳擦头发。庭芳有些困,懒洋洋的对翠荣道:“换下床铺。”
干净的铺盖早预备在一旁,两个丫头合力换完时,庭芳已趴在徐景昌怀里睡了。均匀的呼吸隔着衣料喷在徐景昌的胸口,徐景昌终于彻底放松。彪悍的四妹妹,你又一次赢了,真好。
不计其庶 第337章 汪汪汪
生孩子跟受了次重伤差不多,需要足够的修养。可是婴儿又离不开母亲的照顾,因此母亲多半无法好好休息。不出三天,庭芳就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半点形象都顾不上了。恰在此时,船队抵达了南昌。
南昌,江西省首府。比起大名鼎鼎的九江与景德镇,似不大出名。可作为首府,自然是繁华过的。然而天灾过后,一切繁华都如过眼云烟,消失不见。庭芳在赣江上,看着泥滩上腐烂的尸体碎块,那是动物死亡后因体内气体膨.胀爆炸后的惨状。首府尚且无力清理,旁的地方唯有靠大自然去消化了。
徐景昌头痛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上哪去找个相对干净的地方给产妇修养?船渐渐靠近岸边,徐景昌深吸一口气,对站在身边的庭芳道:“我先带人下去联络外祖,你暂在船舱内休息。寻着了安顿之所再来接你,万不可轻易下船。我们下去后,你们回到江中去,形成守势,谨防江匪!”
周巡检道:“我虽无能,报个信还是可以的。依小人之所见,仪宾不若在船上照看郡主,我带人去报信即可。江西水路纵横,码头竟是无人,须得谨慎行.事。再则,码头已毁,咱们的大船也靠不了岸。且等我坐了小船,探明情况再说。”
徐景昌点头:“如此甚好。”话毕,便开始指挥船队,摆出应对阵型,同时送周巡检等人下船。忙乱中,谁也没发现,一个灵活的声影滑入赣江,消无声息的靠近了主船。
江西的最高执政官为布政使,与江苏、安徽同属两江.总督管辖。因江西安徽贫困动荡,总督常居于江苏,江西与安徽便逐渐脱离两江.总督的控制,各自为政,实实在在的成为了一方诸侯。尽管很穷,但在自己的地盘上日子过的委实不差,当然,这是指大水灾之前。
天佑五十八年六月十九的观音诞当日,江西暴雨不止,洪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大半个江西省。布政使陈凤宁只来得及组织居民往高处避险。然而暴雨冲散了土地,好容易避开河道洪水的无数居民,又被山洪袭击,死伤无数,有些尸首甚至被冲进了长江,或许还有大海。热闹的南昌城登时成为人间地狱,时时刻刻都在因各种原因死人。活着,成为最大的奢望。
布政使府里养了好些马,陈家连主子带奴才,一大家子骑着马在暴雨中逃窜,足足跑了整夜,才险险避过洪水。饥寒交迫的熬过了洪水退去,幸存下来的人,不拘贫富,都疯狂的抢晒各处存粮。夏季高温,暴雨后又一直阴天没出太阳,人们眼睁睁的看着谷子开始霉变,看着瘟疫流行,看着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因喝了不干净的水诱发疾病死亡。绝望笼罩在所有人的心中,活下来的人开始逃亡,摘果子扒树皮啃草根,一切能入口的,都成为了食物。留在南昌的,仅剩逃不掉的妇孺。长江沿岸尽数受灾,往临省求救,都是爱莫能助。本来五月的蝗灾就调了粮食北上,长江流域的粮食仅够果腹,哪里还有余粮救援?
府兵早被冲的四散,能逃的全都逃了。陈凤宁作为布政使不能逃,只能深一脚浅一脚的极力救灾。尽可能的组织灾民收拢粮食,以期度过难关,等待朝廷救援。可是没有救援,将近两个月,人不断的往外跑,却无一人进得江西。河里的鱼快要被捞尽,山里的鸟也快打绝。陈凤宁咬着野菜团子,往体弱的老妻碗里打了半碗稀粥:“多吃些,吃饱了抗病。”
陈凤宁之妻娘家姓姜,从二品诰命,人称姜夫人。昔日满头珠翠的她现在只剩荆钗布裙,病饿致使她脸色蜡黄,看不出一丝贵妇的痕迹。枯瘦如柴的手推了推碗道:“你喝吧,你还得去干活,我只管闲着,不饿。”
陈凤宁不肯接,越是极端情况,越觉亲人之可贵。理智告诉他应该舍掉老妻,尽可能的自己活下去,才能为陈家赚来更多的利益,就如那些带着儿子逃走而撇下妻女的壮硕男子一般。然而他舍不下,即便知道再耗下去两个人都很可能会死。洪水过后,布政使失去太多的权威,固然还可以组织一下灾民自救,可他们已无人供养。两个苍老的人,随时可能因奴仆的叛变而饿死,因为他们自己很难找到食物。没有人愿意在这种时候拍马屁,对现在的南昌而言,生存是最首要的。
时下文人都略通医理,陈凤宁知道老妻只需要一点点药材就可以治愈,但生药铺子被洪水泡过,整个南昌城,没人有空替他们上山采药。家中奴仆更是不认得草丛中的宝物。陈凤宁再次把粥碗递到老妻嘴边,姜夫人却是咬紧牙关,闭眼装睡。
陈凤宁哽咽着说:“你别赌气,粥还是够喝的。”
姜夫人不答。
陈凤宁继续道:“天气暖的时候,山里河里都是吃的。咱们家没人会打猎,我看百姓身手好的,顿顿有肉呢。”
姜夫人嗤笑:“有肉?留在城内的那帮老弱病残上哪弄肉?便是逮个麻雀还得用谷子引呢。那起子丧尽天良的把易打的野兽打完了就走,剩下的人还能捞着些什么?朝廷竟是只管装死,我听说淤泥最肥,赶紧补种上东西,今秋还有收获。哪知两个月了不见人影,竟是放着咱们生死由命了!”
陈凤宁忙摆手道:“别恼!别恼!恼了费力气!”
姜夫人顺了点气,道:“幸而阿满跟着她嫂子走了,若是来了江西……”后果不堪设想!
陈凤宁见姜夫人装不下去,立刻又把粥碗递了过去。姜夫人端起碗一口喝尽,依旧觉得腹内刮的慌。她生于富贵,何曾经过这样一点油星都没有的日子。颓然的放下碗,道:“你当真不走?”
陈凤宁苦笑:“我不能走,都说了让你先走,你偏不肯,非留下来遭罪。谷子怕泡,银子又不怕。你带着钱顺水而下,不过几日就到了松江。有钱即刻能北上回家去。你才说阿满,她那身子骨,你说她是单没了爹好呢?还是爹娘都没了的好呢?何况我留下未必就有事。反倒你身子骨不好,尽给我裹乱。”
姜夫人淡淡的道:“说什么都晚了,现在没船。”
陈凤宁:“……”
自救都俩月了,外头没什么事,老两口相对无言。天气炎热,蝉鸣四起,吵的人心烦气躁。陈凤宁深深叹了口气,抢救下来的存粮越来越少,一城的妇孺,该如何是好?丰饶的土地上,空空如也,只因没有种子。朝廷真的遗忘他们了么?安徽怎样了?别的地界呢?
就在此时,家中男仆跌跌撞撞跑进来道:“老太爷,外头有位周巡检求见。”
陈凤宁心头一喜,对姜夫人道:“是朝廷的人?快请!”嘴上说着请,自己倒抬脚冲了出去,就在大厅里撞上了周巡检。
大厅被水泡过,全是泥泞,显的异常破败。周巡检心里暗自摇头,郡主如何住得?便是郡主住的,小公子也住不得。难道要现盖房子?待陈凤宁出来,周巡检忙回过神见礼道:“下官拜见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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