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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凡尘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一叶苇
三月,下了第一场透彻的春雨,榆钱儿让全家人吃了几顿饱饭,柳侠他们也有一星期都没能去上学;四月,坡上坡下,岭上岭下的槐花开了,山里到处都是槐花飘散的清香。
而猫儿,开始认人了。
一到黄昏时候,他除了柳侠和孙嫦娥,谁都不让抱,他不但胖了点,小脸肉乎乎的,嗓门儿也大了不少,尤其是黄昏的时候孙嫦娥当真腾不出手抱他,而柳侠又没回来,不得不让其他人暂时抱着他的时候,他总是哭得声嘶力竭惊天动地。
又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天下起小雨,老师虽然让柳凌他们几个提前放学,几个人一出校门就开始跑,可还是没来得及,刚翻过上窑坡就开始下了,他们不敢再放开跑,出过一次那么大的事,他们每天上学前都被一遍又一遍的交待,早上能迟到、下午能晚一会儿到家,路上都不能急。
本来就晚了,几个人又拐到张家堡去挤牛奶,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
老远隔着两道沟,柳侠就听到了猫儿嘶哑的哭声,柳侠一下急了,撒腿就跑,跑的太快,一下滑到了坡底下,他护着书包里的牛奶,胳膊顾不得护着自己的脸,翻下去的时候坡上的圪针把他的脸给剌了好几条血道子。
柳凌几个吓坏了,慢慢拽着坡上的野灌木溜下去,把柳侠拉上来。
秀梅抱着猫儿站在西厢房走廊下,柳侠没拐过来自家的那个坡就开始喊:“猫儿,小叔回来了,不哭了。”
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猫儿一下就停住了,扭着身子顺着声音找人,柳侠一拐进院子,猫儿就冲他伸出两只小胳膊:“啊——,啊呀呀——”
柳侠把书包递给柳海,跑过去抱住猫儿:“好孩儿,不哭了,猫儿乖,不哭了。”
秀梅松了一口气:“你再不回来我就给难为死了,眼黑儿时候开始哼哼唧唧的哭,哭了一会儿就撑着不在窑里,一直看着您几个放学那条路,我抱着他一直悠来悠去,可是越哭越狠,这都快俩钟头了。”
进了窑洞,就着油灯的光,柳侠看到猫儿一脸的鼻涕眼泪,嘴巴一瘪一瘪的还在委屈,时不时抽一口气,他想用自己袖子给猫儿擦脸,一看,上面都是泥,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泥把猫儿身上也给蹭上了。
秀梅本来已经走到灶台边准备做饭了,忽然看到几个人身上的泥,再看一眼柳侠,吓了一大跳,过来捧着柳侠的脸对着灯光仔细看:“这是搁哪儿给摔的?身上有事没?”
柳钰说:“身上没事,搁老歪梨树那滑下去了,幺儿听见猫儿哭就着急,俺几个下去拉他,也........”他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几个的脏衣服,大部分都是大嫂洗的,今天又得洗一大堆。
秀梅吐了口吐沫把柳侠脸上的血道子挨着抹了一遍,伸手把猫儿抱过去:“好了,渗了一点血,不过不深,没啥事,您几个赶紧都脱了,哎,猫儿,乖,小叔脱了衣裳就抱你。”
猫儿不管,秀梅一抱过去嘴巴就一下接一下的瘪,跟着“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伸着手要柳侠抱。
柳侠一只手解扣子,一只手接过猫儿,慢慢儿的把他放炕上,让猫儿抓着他的手:“好了好了乖,小叔抱了。”
几个人里面的衣服也都湿透了,他们外面的衣服虽然补丁摞补丁,但好歹都有两件换洗的,里面可是都只有一件,山里的晚上还很凉,几个人就挤着坐在炕上,边写作业,边等着秀梅做饭。
猫儿可能是哭的时间太长累了,柳侠把他抱怀里写作业,一小会儿就睡着了,睡梦中还不时地抽噎。
何秀梅搓着馍剂子说:“咱伯咱叔跟您大哥一大早就去大队开会了,估计还得到半夜;咱五爷家宝柱说的媳妇,石头沟的,好儿都看过了,五一结婚,那女的长的别提多丑了,比黑狗他媳妇还矮,娘家人原先要四床被子,两身儿衣裳,前几天又叫媒人捎信说,要六床被子,四身儿衣裳,要不就不结婚,后天的好儿也不让送,宝柱都二十七了,比您大哥小一岁,再不结婚,就真过龄儿了,五爷没法了,把宝柱他姑和仨姐都叫过来,说他们要是不把宝柱结婚的东西弄齐,他就撞死在他们面前,他姑和仨姐回去借了几天,今儿晌午吃过饭才把被面儿跟花(棉花)送过来,五奶奶过来叫咱妈过去帮忙缝被子,得赶上后儿送好儿,小葳、小蕤也跟着去耍了。”
柳海奇怪的问:“咱妈眼都花了,五奶奶咋不叫你去呢?”
秀梅说:“你们不懂,结婚缝被子、做衣服都是有讲究的,属相得合,还得子孙命好的人才能去做,一般都得要儿女双全的人,咱妈虽然不是儿女双全,可咱家日子过的比一般人都好点,还有,他们说咱妈生了七个,成了五个,子孙命旺。”
柳侠他们以前就听他妈说了,大哥柳魁本不是老大,上面她还生过一个闺女,六天的时候没了,柳凌上面也还有一个,也是闺女,四天没了,他们这里很多孩子生下来几天后夭折,说是得了“四六风”;后来他们知道了,其实就是新生儿破伤风。
孙嫦娥一直说自己命里该着没闺女。
他们几个吃饭的时候,秀梅又把猫儿的牛奶给热了,等温度合适,柳侠也不叫醒猫儿,直接把奶嘴放在猫儿嘴边,猫儿眼也不睁,准确的噙住了奶嘴吸吮起来,吃了小半瓶,才睁开眼看着柳侠,柳侠把奶嘴拿出来换气的时候,猫儿冲他笑的“咯咯”的。
秀梅吃着饭摇头:“你就这么一只手提溜着抱,他就高兴,我抱着他在院子里晃悠半天,拍的手臂都酸了,他还是一个劲儿的哭,这小孩儿啊,不知道心里想啥呢!”
柳侠本来想说,猫儿知道你心里头不待见他,可是,他看看灶台上他们刚放下的一大片碗,还有地上扔的一堆脏衣服,没说出来。
柳侠知道自己嫂子比人家家的嫂子好,可一想起她心里嫌弃猫儿,柳侠还是心里很不舒服。
柳钰学习最差,每天的作业却总是第一个做完,今儿也一样,他收着作业本说:“大嫂,明儿小凌去荣泽参加全县初中生作文比赛呢,你给他准备几个好饼子呗。”
秀梅一听眼睛马上亮起来:“真的?是去荣泽比赛?”
柳凌对自己所在学校没有信心,连带着对自己的水平也很怀疑,他怕让大家忙一场,最后自己却取不了名次,所以他有点不好意思:“嗯,说是如果得了一等奖,不用考试就可以进荣泽高中,不过,我觉得我肯定不中,大嫂,你别专门给我做饼子,我就吃平常的……..”
秀梅把还没喝完的饭碗一推:“那可不中,到时候跟人家一起吃饭,就俺家兄弟持玉米掺红薯面饼子,大嫂心里还不得劲儿呢!再说了,中不中的你也是咱望宁公社最好的。”她过去扒着看角落的瓦坛子看了看,狠着心舀出半碗好面:“小凌,吃甜的还是咸的?吃甜的我现在就泡柿饼,明儿清早给你烙不耽误。”
柳凌说:“不用了,嫂,就咱那馍带俩就中,你都忙一天了........”年下吃了饺子后,家里除了柳葳、柳蕤和猫儿吃的馍里掺一点白面,其他人都只能吃玉米和红薯面,他看过家里装白面的瓦坛,最多还有两碗面,可离新麦子下来还有一个多月呢。
秀梅把半碗白面倒进和面盆里,又舀了半碗玉米面:“您要是有一个考上大学,吃上商品粮,嫂子忙死也高兴,凌儿,你不说,我就给你做咸的了,你明儿比赛呢,柿饼馍太瓷,吃多了压心,正好我今儿掐了一把野韭菜,本来说明儿给咱伯跟您大哥做俩韭菜盒子呢,先给你使了吧,得多吃点菜,要不解手都解不出来,小葳今儿早起屙屎的时候,屁股都流血了,把我心疼的不行。”
柳凌怎么抗议都没有用,秀梅坚持把原来准备给家里两个棒劳力吃的野韭菜给他做了三个菜盒子。
柳长青是半夜让柳魁和柳长春架着胳膊抬回来的,他也滑了一跤掉到了坡底,柳魁和柳长春急着下去拉他,脸上也和他一样给挂出了血道子,不过他们俩其他地方都没事,柳长青左腿却疼的走不成路了,小腿肿起来很粗。
一家人全都聚在堂屋窑里,柳魁要去准备架子车拉他爹去卫生院,柳长青不让:“这天,上窑那个大坡千万不能走,我没事,这不动也就不疼了,我估摸着最多也就是膝盖骨脱臼了,明天天晴了,去您五娘那里,扳过来一下就好了。”吴玉妮不光管接生,其他杂病她也得一手包。
秀梅往锅里添了水准备烧,柳魁问她:“烧水干啥?”
“给咱伯用热毛巾捂捂,捂捂就没恁疼了。”
柳魁说:“现在就是要捂,也是凉毛巾,我在部队时候专门教过,过了二十四小时后才能用热东西捂,你先去把咱那个绿花被子抱过来,把咱伯的腿支高些。”
柳长青挥挥手:“不用,半夜了,都回屋睡吧,有事我叫你们。”
柳长春对柳钰、柳凌说:“今儿下雨,你们俩就在这边睡吧,我自己没事。”
柳钰说:“那我跟你回去吧,小凌明儿还要去荣泽参加作文比赛,别让他过去了。”柳钰不放心父亲一人在家里,春节后,他每天晚上做完作业后就回家睡,孙嫦娥怕他孤单,就让柳凌每天过去陪着。
柳长青和柳魁都看向柳凌,他们还不知道这件事。
柳凌把参加竞赛可能带来的结果又说了一遍,兴奋而不安的看着父亲,能让父母因为自己而骄傲一直是他所渴望的,自己能代表望宁初中去比赛算是一直以来的努力有了结果,可他又担心去荣泽的车票,他比柳侠大几岁,他能感觉到家里的经济状况远比父母、大哥所说的严重的多,两毛钱的路费让柳凌感到内疚。
柳长青把柳凌拉到跟前:“明儿好好比,你能去就证明你别人都强,真要是能去荣泽上高中,我砸锅卖铁也高兴,真没比出啥好成绩,咱家也没人埋怨你,俺都知道咱望宁教学质量老差。”他又转向柳魁:“你明儿早上把小凌送到望宁,后晌接住他再回来,大队开会的事你先不用管,小凌上学的事最要紧。”柳魁是党员,又是村里屈指可数的在外面见过世面的人,退伍回来后,大队比较大的事情他都参与。
柳魁把柳凌搂过去:“好,哥明儿给你买个烧饼夹吃,再给你五毛钱。”
望宁公社的高中前几年也恢复了,可高考恢复四年,他们连一个荣泽师范学校也没考上的。
这里太穷,小学毕业后升初中继续上学的连十分之一都没有,像柳长青这样让孩子全部上学,并且还让柳侠六岁(实际是五周岁)就上学的,所以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柳家岭因为有柳长青的缘故,这十多年来,只要不憨不傻的孩子,都得在大队的小学读到毕业,否则扣救济粮;但其他大队,像和他们一河之隔的石头沟,女孩子几乎都不上学,男孩子上学的也寥寥无几。
柳长青不但让孩子全部上学,还全部送到望宁上,但不让孩子住校,他的举动在周围人眼里非常出格,却没人敢说啥,因为他上过抗美援朝战场,连公社革委会的人都对他客气三分。
柳魁只上过初中,因为那时候的望宁高中只剩下一个长满野草的校园。
县城的高中恢复上课比望宁早两年,教学质量也好的多,但进去要经过考试,望宁这个山区公社,这几年一个也没考上过。
柳家所有人的感觉,进县高中,就离大学近了一大步,就有希望吃上商品粮,每个月都能有现金,他们村不少人,几十年了,连五块钱什么样都不知道。
柳侠睁开眼,张嘴打呵欠,打了半截猛的捂着了嘴,但晚了,嘴角已经又开裂了,他抹了一把,手心一小片血,他“靠”了一声,侧身过来,把手伸进猫儿的小屁股下面,好,没有尿炕。
他小心的下床,摸黑穿上裤子,在炕上穿他怕把猫儿惊醒。
可他再小心,也挡不住门的“吱呀”声,猫儿动了动:“啊——咔,咔咔!”
柳侠赶紧又跑回去,伸手把猫儿从被窝里捞出来,熟练的分开他的小腿儿、吹着口哨给他把尿,猫儿乖乖的尿了一大泡,柳侠摸着火柴,把油灯点上,开始给猫儿穿衣裳,猫儿不停的伸出小手在他脸上挠挠抠抠,嘴里发出舒服的“啊——哦——”。
柳海使劲挠了几下头,眼都不睁的坐起来,摸着穿衣服:“今儿咋才星期四啊,咋还不到星期日呐!”
柳侠抱了猫儿下炕:“啥时候能一星期俩星期日就好了。”
来到堂屋,何秀梅和孙嫦娥已经把饭菜都盛好凉着了,柳长青靠着被子半躺着,左腿被一块木板和几圈布条固定着,他一看到柳侠就伸出手:“猫儿,来大爷爷这里。”
猫儿迅速转身抱着柳侠的脖子,把脸埋在他颈窝里。
孙嫦娥笑着说:“天天想抱,孩儿天天都不给你面子,你说说是为啥?这都半个月了,幺儿不在家的时候不都是你看着他嘛!”
秀梅把一盘腌萝卜干放到桌子上:“他生下来那天咱都忙,就是幺儿抱他,一直到现在,他闻惯幺儿的味儿了。”
柳长青问柳侠:“你能闻出猫儿的味儿不?”
柳侠夹起一块泡在奶里的玉米饼放进嘴里,看看怀里抱着奶瓶正喝的起劲的猫儿说:“能,香喷喷儿的,别的小孩儿身上都是尿骚味儿,就猫儿身上是奶香味儿,我闭着眼都能闻出来。”
秀梅说:“是奶腥味儿,你没看咱这里的孩儿们都不好喝羊奶、牛奶,老腥。”现在柳侠每天都会挤两满瓶牛奶,二斤还出头,猫儿已经开始吃点饭和馍了,柳侠就让小葳和小蕤喝点牛奶,那俩连看都不看:“不中喝,腥死了。”
柳侠不服气:“就是奶香味儿,羊奶是有点腥,牛奶越喝越香。”柳侠现在每天早上喝小半碗奶,他喜欢把玉米馍泡进去,说是牛奶泡过的馍吃着又软又香,不过他喂了小蕤一口,小蕤毫不客气的一口吐掉了:“不中吃。”
柳凌和柳钰、柳海一起进来,听到了柳侠的话,柳凌说:“我也不好喝牛奶,不过,猫儿就是比别的小孩儿好闻,我前儿去福来哥家借筛子时候,离柳牡丹老远就呛得慌。”
孙嫦娥忙完了手里的活,过来把猫儿抱了过去,猫儿回头看着柳侠,把奶嘴吐出来:“啊——”
孙嫦娥坐在炕沿上:“啊也不中,您小叔得上学呢,猫儿乖乖,喝奶吧。”
猫儿又抱着奶瓶继续喝起来,孙嫦娥手里捏着一小块馍,不时掐点塞猫儿嘴里。每次蒸馍,总是会蒸两个掺好面(小麦面)的,给猫儿和小葳、小蕤吃。
柳侠他们吃完饭马上就得走,现在天亮得早,虽然不到五点,已经有点朦胧的亮光,孙嫦娥抱着猫儿站在窑洞口,拿着他的小手:“再见,再见,路上别淘力啊,不敢走沟边儿上,看天想下雨就早点跟老师请假回来,咱不搭黑走路了啊!”
“知道了。”几个人齐声回答,身影很快消失在迷蒙曲折的山岭中。





一路凡尘 第7章 柳岸
第四节课的下课铃一响,柳侠第一个冲出教室,拎起放在教室门口的篮子就跑,篮子里面已经装了大约三分之一的纸团。
刘狗剩跑出教室在后面追着柳侠喊:“等一下等一下,我刚作业写错了撕了,纸给你。”
柳侠立马停住,刘狗剩后面跟着他哥刘狗旺一起跑了过来,把两个纸团扔进他的篮子里。
望宁高中照相馆对面,高中的作业更多,字纸也多,柳侠中午要过去拾。
他刚冲出学校大门,公社大院门口一个人就扬着手冲他大喊:“哎,柳侠,那是柳侠不是?”
柳侠一看,认识,柳家岭的大队副书记牛驼,他跑过去:“牛坨叔,啥事?”
牛坨忽闪着他洗的看不出原色、补了好几个大补丁的褂子:“今儿公社开大队书记会,您伯不能来,叫我今儿先替他把您家猫儿的户口入上,咱过几天麦子就该收麦了,明儿开始分地,按人口分,人口得有户口,要不不算数,我刚去派出所报的时候才想起来没问您家孩儿起的啥名儿,就说去学校找您哥儿几个问问呢,正好看见你出来。”
柳侠说:“真分地呢?俺猫儿还没起大名儿呢呀!”
牛坨说:“那名儿就是个代号儿,知道是喊谁的就中了,孩儿,你看,那边人家都等着我去吃饭呢,吃完饭我还得回来继续开会,你去给您侄儿报户口吧,喏,就那个屋儿,大红字,人民公社好的那个‘公’字儿东边那间,给,这是咱大队的证明,公章是我刚给摁上的,你把孩儿的名儿填上去就中了,反正您家谁写字儿都比我好。”
柳侠接过证明信,果然是红艳艳的公章已经盖好了,中间空了几个字的地方,应该是写名字的地方。
公社大院的大门一年到头都大开着,也没有听说过一个阶级敌人搞破坏,所以也没有专门看门的,柳侠直接就进了牛坨指给他的那间屋子。
一张朱红色斑驳的三斗办公桌边坐着一个微胖的三十来岁女人正织毛衣,看见他进来笑眯眯的说:“干啥呢孩儿?”
柳侠把那张证明摊平放在她面前:“给俺侄儿入户口。”
女人把毛衣收起来装进一个花布包里:“你?你才多大点儿,就来给您侄儿报户口了,这事儿得大人来。”
柳侠把篮子放下:“是牛坨叔叫我来的,俺伯腿摔折了,不能下地儿,俺妈伺候俺伯呢,也没法来。”
女人衣服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柳长青家的孩儿?”
柳侠点头:“嗯。”心里却想,她咋会认识俺伯呢?管他呢,认识就好说话了。他不知道,不提曾经是抗美援朝战士,就凭柳长青的一手毛笔字,公社大院的人都认识他。
果然,女人笑嘻嘻的看着柳侠放在桌子上的证明信说:“你看孩儿,你得先把您侄儿的大名儿填上去,填好了我再找出来您大队那一本户口册,再找到你家,可麻烦,我现在得回去给俺孩儿做饭呢!要不……..哎?所长,你回来了?咋样?”
柳侠回头,一个穿着藏蓝色警服的男人正好进门,手里拿着刚刚摘下来的大盖帽,一头都是汗:“不咋样,兄弟俩打架,只要不出人命不打残,就是人家的家务事,咱去也没啥用,我把他们拉开了,不过估计这一会儿已经又打开了,这孩儿搁这干啥呢?哎,是你呀?柳长青家的老幺儿?”
柳侠心里惊奇怎么这俩人都认识他伯,也暗暗高兴事儿好办了,这男的看着也挺和善:“嗯,叔,俺伯腿折了,牛坨叔说俺大队明儿分地呢,俺伯叫他给俺侄儿把户口入上,他忘了问俺伯俺猫儿的大名儿,正好碰见我,就叫我来了。”
男警察对那个女的说:“你赶紧走吧,孩儿该放学了,我给他办。”
女的提着装毛衣的包起来:“就是,俺妮儿该饿坏了,孩儿,叫郭所长给你办吧,我下班了。”说完踩着高跟鞋一扭一扭的走了。
郭所长走到一个红色的木柜子跟前,开锁,翻开一大摞本子,然后拿出其中一本,过来坐在桌子跟前,把柳侠放在桌子上的介绍信拿过去:“孩儿叫——,哎,咋空着呢?”
柳侠有点心虚:“那个,俺家还没给猫儿起大名儿呢,叔,你能不能先把俺猫儿给入上?”
郭所长哭笑不得:“孩儿,入户口就是把名字记在这个本上,盖上公章,就等于国家承认这个人了,你连名字都不写,咋算有户口呢?我听说了,您家最近事儿多,您伯没时间想这一点事,不过,这几天咱公社附近几个大队的地都开始分了,这一分给个人,就都认了真,没户口的如果算上,其他人会不愿意,我刚才去处理的那打架的兄弟俩,就是因为争一块离水井近的水浇地打起来的,您大队啥时候开始分地?要不,你今儿回去,叫您伯他们想好,明天你来找我,我给你入。”
柳侠说:“牛坨叔说俺大队明儿就开始分。”
郭所长说:“那今儿是得报上,咋办?要不,你当家给您侄儿起个名儿?你们家兄弟姊妹的名儿起的都不错,好听,还洋气,搁一块跟诗歌一样。”
柳侠眨眨眼,想了想,就是一个名字而已:“中,我只管先起一个报上,不中到猫儿上学的时候再改。”
郭所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凉着,又从旁边拿出两个黄瓷碗:“我去打份饭,你快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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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侠转着圈的想,想以前家里人说的起名都有啥讲究啥忌讳:猫儿,猫儿,起个啥能又好听意思又好呢?柳川,柳凌,柳海,柳侠,柳葳,柳蕤.......好字都让曾大伯给使完了,葳蕤,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曾大伯说他就是想起这首诗给小葳起的名儿,诗歌,诗歌?柳,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柳斜?不中,俺伯老说做人首先要耿直中正,不能想歪门邪道........,昔我来者,杨柳依依,柳依依?呃.......小妞儿名,别人会笑话猫儿........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想好没?”郭所长端着饭走进来:“想好了我就写,没想好我吃饭,你接着想。”
“柳暗.......嗯,咳咳,那个........”柳侠又觉得不合适,‘暗’字不好,暗就是黑,旧社会就是黑暗的,不好。
“柳岸?嗯,听着是怪好听的,像您家人的名字,那个an?”郭所长把那个本子拉到跟前,拧开一根钢笔。
“嗯,就是,柳岸,小河的岸边,长着美丽的垂柳,那个岸。”哎,刚才咋没想起来呢,小河岸边美丽的柳树,俺猫儿,就是可美,软乎乎的,跟柳树叶一样,柳暗花明又一村意思也好。
“嗯,好名字,人家说京都的大教授没少教您家几个孩儿学文化,看来是真的,连你这小孩儿起个名字都跟别人不一样。”郭所长边在本上写字,边说:“你把证明信上也填上,还得放档案里头呢,以后入户口越来越严了,你们那里还没人管,这边计划生育开始严了,没证明信不能上户口,以后就不会一家有一大群孩儿喽。”
柳侠回到学校先把自己给猫儿起名字的事说给了柳凌他们三个,他们也觉得名字挺好听,不过,都觉得这名字应该是大人起,柳侠现在起了,要是回家大人都不喜欢这个名字,猫儿上学的时候肯定还得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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