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都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陈猿
天禄背负一人,蹈空而至,落在阮静身旁,朝她微微颔首示意。昆仑掌‘门’跃下鹿背,眉心纠结成一团,看一眼,说了同样的话:谁把那凶徒放了出来!
朴天卫来得如此之快,阮静并不感到意外,天禄本以迅捷著称,从流石峰到接天岭,若无耽搁,须臾可至。事已至此,谁把那凶徒放出来已经不重要了,她凝神细辨,道:是魂魄现形,‘肉’身并未逃出阖天阵图。
那就好。朴天卫松了口气。
那手持双剑的血眸大汉姓涂名曳,乃是昆仑派赫赫有名凶徒,当年残害同‘门’妻子,以杀证道,修成‘混’沌剑丝,破‘门’而出,横行天下,终于触犯了众怒,普天下的修士,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联手追杀,誓将其灭杀。涂曳也了不起,以寡敌众,硬生生杀出重围,双剑浸渍鲜血,染成淡淡的绯红,一路向西逃亡,在苍龙‘洞’被太一宗追上,连涛七殿殿主一齐出手,把他打成重伤。
涂曳负伤潜逃,遁入蛮骨森林,又被同‘门’察觉,流石峰剑修‘精’锐尽出,历尽艰苦,好不容易才将他擒下。掌‘门’顾念旧情,不‘欲’坏他‘性’命,便下重手点破丹田气海,废除修为,镇压在阖天阵图下,任其自生自灭。这一战后,涂曳销声匿迹,昆仑上下只以为他‘肉’身溃败,魂飞魄散,渐渐淡忘了此事,不再有人提起。
朴天卫身为昆仑掌‘门’,阮静乃前任掌‘门’之徒,对此都有耳闻,只是没料到,时隔数千年,涂曳魂魄不灭,再度跳出来兴风作‘浪’,连阖天阵图都困不住他。
‘混’沌剑丝与符文之海僵持了片刻,涂曳忽然面‘露’恐慌之‘色’,开口‘欲’说些什么,一条巨蛇从脚下飞起,张开大口,只一吸,便将他吞入腹中,掉头而下,扎入群山之中,消失无踪。
秦贞啊地轻唤一声,以手捂嘴,睁大了眼睛,牙齿咬住手指。阮静与朴天卫面面相觑,二人窥得真切,那吞下涂曳的巨蛇,分明就是传说中吞吐八荒的龙泽巴蛇。
涂曳既灭,‘混’沌剑丝尽皆溃散,符文之海蓄势已久,如洪峰冲破堤坝,掀起无边巨‘浪’,遮天蔽日,狠狠砸落。
然而巨‘浪’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托住,竟不得落下,一人闲庭信步,自符文之海中走过,所到之处,无穷无尽的符箓豁然中开,现出一条康庄大道。
那是魏十七,他手中握着一只打开的赤‘玉’匣,随手一抛,将‘玉’匣投入符文之海,任其无声无息,化作飞灰。
秦贞终于松了口气,她猜到了前因后果,也猜到了赤‘玉’匣中,究竟藏着何物。
是那凶徒的一缕‘精’魂。
涂曳被太一宗击败,逃入蛮骨森林,自知难以幸免,便施展秘术,分裂魂魄,将一缕‘精’魂藏于赤‘玉’匣中,封以禁制,留待异日东山再起。果不其然,昆仑派没有放过他,将他投入阖天阵图,无处逃生,最终落得形神俱灭。
唯独那一缕‘精’魂,得赤‘玉’滋养,历数千年,无损其质。
这一年,已是庆历十三年的立秋之夜。
第四十四节 直指大道
这一夜,阖天阵图的秘密展现在众人面前,接天岭成为海‘床’,星力充斥天地,然而这一切都奈何不了魏十七,他从容分开符文之海,一步步走在山路上,身上的衣衫渐次化作飞灰,后背盘踞着一条巴蛇的刺青,目光炯炯,双眸尽赤。,:。
涂曳的‘精’魂盘踞在右臂腋下,一张一缩,魂魄之力贯穿全身,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阖天阵图终于平息下来,南斗六星隐没于夜空,符文之海‘潮’水般退去,无数光点沉入地下,星光和月光重新洒在这片辽阔的山岭上。一场虚惊,一切都结束了。
朴天卫将众人驱散,兜兜转转,心神不宁,如果说之前魏十七只是让他忌惮,如今忌惮变作了惧怕,他的力量已经‘逼’近这方天地所能容纳的极限,再进一步,就是白日飞升。
关心则‘乱’,阮静等人顾不上招呼他,御剑径直飞入接天岭,在善机峰西的水潭旁,找到了赤身的魏十七。
他静静坐在水边的礁石上,望着月影一忽儿圆一忽儿碎,怡然自得。
秦贞取出崭新的衣物,挑拣了一番,上前为他换上,魏十七任她摆布,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打点得焕然一新。余瑶扁扁嘴,微有些吃味,秦贞身边总是带了许多零碎的物事,换洗的衣物,‘露’宿的枕毯,风干的野猪‘肉’,银壶装的美酒,一整套烹茶的用具林林总总,以备不时之需,她就像贴身小丫环,把他伺候得无微不至。
阮静冷眼旁观,总觉得魏十七有点不对劲,他神情木讷,眼神涣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不闻不问。她正待举步上前,魏十七忽然回复了清明,朝她打个手势,表示自己一切安好,一转头,又再次神游物外。
阮静松了口气,牵起余瑶的手退到一旁,见她忧心忡忡,便踮起脚,像大人一样拍拍她的肩,低声道:他没事。
秦贞拉着他的衣袖,魏十七顺从地坐下,脸‘色’祥和,却看都不看她一眼。秦贞也不在意,依偎在他身旁,取出一块手帕,为他擦了擦脸,与他一起并肩看月。
真是个痴人!阮静小声嘀咕道。
向来痴,从此醉
阮静乜了余瑶一眼,你也是,痴得不轻!
他在干什么?
不知道,神神叨叨的。阮静咬着手指走来走去,不时踢一下草堆,显然也有些心神不宁。
他到底是怎么了?
魏十七陷入奇妙的幻觉中,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但与此同时,他又无比真切地经历着涂曳的人生,每一声哭泣,每一点喜悦,每一分狂‘乱’,都感同身受。
那是个走极端的人,偏执的人,他无法容忍外物的羁绊,力图把一切纷扰都斩得干干净净,保留一颗活泼泼的心,只为自己跳动。心无慧剑,他只能求诸手中剑,他杀师,杀父,杀妻,杀子,泯灭人‘性’,终归于‘混’沌,由此剑诀大成,与掌‘门’师兄切磋七天七夜,不落下风。
他无意,也不屑于掩饰罪行,既然不见容昆仑,便破‘门’而出,天下之大,又何处不可去!
像风一样自由自在,像太阳一样普照大地。
然而吹面不寒的是风,摧林拔屋的也是风,煦暖如‘春’的是太阳,赤地千里的也是太阳。离开流石峰的涂曳无善无恶,无牵无挂,他救人,也杀人,不分对错,毫无道理,只凭一时的心情。从莽莽昆仑到中原繁华之地,他一路救,一路杀,物我两忘,‘混’沌如一,离大道愈来愈近。
道途艰难,他没能通过最后的考验,从举世为敌杀出一条生路,见‘性’明心,直指大道。
缺少破釜沉舟的魄力,一念之差,心思不纯,涂曳的败笔就在于他留下的后手,那一道幸存的‘精’魂,最终成就了魏十七。‘精’魂与‘肉’身‘吻’合得天衣无缝,某种意义上,魏十七涂曳,也就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差别,在同一条危险的道路上,后者走得更远,更极端而已。
他们是同一类人。
魏十七在水潭边呆坐许久,长长舒了口气,从幻觉中清醒过来。依然是在接天岭,依然沐浴在月光和星光下,他似乎度过了一生,又似乎只过了一瞬。
有酒吗?
有!秦贞从始至终关注着他,见他眼中恢复了神采,喜不自禁,忙从储物袋中取出酒壶,递到他手里。酒壶以纯银打造,做工‘精’致,壶身铭刻了两行小字,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拔去塞子,酒香扑鼻而来,中人‘欲’醉。
魏十七痛痛快快喝了数口,只觉入口清冽,一道凉线从喉咙钻入腹中,所过之处冰冷彻骨,转瞬化作氤氲热力,浑身‘毛’孔尽开,暖洋洋无比舒畅。
好!哪来的九转紫萝酒?
秦贞笑‘吟’‘吟’道:我问师父讨要了一些紫萝果,自个儿‘摸’索着酿造的,味道如何?
很好!还有吗?银壶并不大,三口两口就喝了个底朝天,魏十七意犹未尽。
秦贞从他手里接过酒壶,颇有些遗憾,十年九转,只剩下这一点,下回我再多造些,就是费工夫得紧。
魏十七点点头,起身朝余瑶招手,道:走了,咱们回家去。
余瑶眼前一亮,下意识丢下阮静,小跑着奔到他身旁,双手挽住他的胳膊,仰头脸笑靥如‘花’。
阮静气不过,指着她嚷道:呀,你怎么这样!
余瑶吐了吐舌头,双手合什,朝她拜了几拜,以示赔罪,阮静哼了一声,绷着脸,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魏十七随口问道:要一起来吗?
阮静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小脸涨得通红,慌忙摇了摇头。
那就算了,先走一步!魏十七似有些遗憾,伸手揽住秦贞的腰,在她耳边轻声道:走吧。
秦贞向阮静颔首示意,御起赤鳞剑,载着魏十七斜斜飞向夜空,余瑶忙不迭打个招呼,紧随而去,空‘荡’‘荡’的山林间,只剩下阮静一人,苦恼地皱着脸,手足无措。
燥热尚未完全消退,她怔怔想着心事,要一起来吗?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竟是自己想岔了?是动了‘春’心,还是不纯洁了?她抱住头‘揉’着长发,心中一阵阵发虚。
那家伙,这种事情,哪有这样问法的!
第四十五节 一笔糊涂账
庆历十三年是关键的一年,转折的一年,从那一年的秋分起,魏十七便不再插手赤星城和东溟城的运作,不是之前的退隐幕后,而是彻底放手,不闻不问。 最初的数年里,很多人都不习惯,从朴天卫到陆葳,从阮静到曹近仁,种种或直接,或隐晦的试探都指向同一个结果,他们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然而谁都不清楚,这究竟是好是坏,抑或好坏参半,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再也没有至高无上的城主,他们是城池的主人,是自己的主人,唯一的差别在于,所占的份额多少。
对魏十七来说,赤星城和东溟城的尝试只是一个游戏,一种尝试,兴之所至,把记忆里另一个世界的片段,以这个世界能够接受的方式,嫁接在既有的枝条上,至于会开出什么花,结出什么果,他无法预料。城池是有生命的,他不可能充当守护者的角色,永远扶持下去,这么做吃力不讨好,也没有必要。持续不断地插手,只会弄个四不像出来,就好比孩子,度过了无法自立的幼年期,就必须独立面对风雨,茁壮成长,像旷野上的树,像荒野上的狼,外加的控制和塑造只会扼杀本性,把他打灭成畸形。东溟城早就过了草创期,时至今日,他要做的能做的就是放手,正如那句被反复引用的台词,接下来就交给时间吧,让时间决定一切,是打回原形,还是继续成长。
不插手,当一个单纯的旁观者,正如他所料,东溟城很快度过了短暂的无序期,迅速走上了正轨。
所有人都认可城主定下的章程,那些章程以文字的形式固定下来,张贴在城门口,提醒着众人,建筑这座城池最初的本意。于是,在某种简陋的秩序框架内瓜分权益成为了默认的铁律,经过一番明争暗斗,交换和妥协,东溟城的上层最终形成了五派势力合纵连横,彼此牵制的格局。
以秦贞为首的城主一脉控制了赤星城赤星功德殿,火鸦殿,银钩坊,沉默之歌,实质上或名义上追随她的修士有陈素真曹近仁成厚荀冶卫蓉娘小白冯煌罗刹女,徐壶等,虽然秦贞本人并不在意,但她代表的势力背后,隐隐站着魏十七,那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峰,投下的阴影笼罩了赤星城和东溟城,任谁都无法忽视这一点。
以五行宗宗主褚戈为首的昆仑嫡系控制了柜坊,并通过宋部的投资和元部的借贷间接控制了近半数的肆廛,这一方势力包括了五行宗毒剑宗御剑宗,虽然内部矛盾重重,但一致对外是共识,他们代表了昆仑正统,掌门朴天卫是他们坚实的后盾。
以陆葳为首的昆仑旁支控制了一斛珠和小部分肆廛,仙都为首,平渊和玄通为其羽翼,强弱之势分明,旁支与嫡系互为援引,同进共退,隐隐有联手抗衡城主一脉的苗头,又迫于情势,首鼠两端,不便表露得过于明显。
此三方势力,究其根本,都源自昆仑。细细数来,魏十七阮静冯煌出身御剑宗,秦贞乃褚戈之徒,余瑶乃陆葳之徒,仙都掌门陆葳是褚戈的道侣,陈素真曹近仁荀冶卫蓉娘俱是仙都弟子,平渊玄通二派与五行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一斛珠的魂器来自火鸦殿,陆葳门下的金佩玉夏一斛钱鸳在火鸦殿担当执事和弟子剪不清理还乱,一笔糊涂账。
除此之外,东溟城尚有南蛮三宗和散修盟会两股势力,前者的盟主为毒龙教教主邱天,后者的盟主为元婴散修古齐云,与城主一脉昆仑嫡系和旁支相比,他们只能在肆廛中分得小小的一杯羹,远不足以赢得话语权。邱天和古齐云都是有识之士,眼光毒得很,他们私下里议论,东溟城的局势风谲云诡,让人看不清,只可惜太一宗横遭灭门惨祸,若能参上一脚,避免昆仑一家独家,他们左右逢源,也不至于被打压得喘不过气来。
龙门也要跳,狗洞也要钻,南蛮三宗的盟主邱天早早就通过麾下护法纪梵天,搭上了火鸦殿执事闻双陆的线,得以拜见殿主小白,一番交谈,获悉秦贞名义上是褚戈之徒,其实城主一脉的势力与昆仑貌合神离。这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他当即联合散修盟会,向秦贞蓄意示好,隐隐有投靠之意,谁知秦贞根本懒得搭理这些蝇营狗苟的算计,反倒是火鸦殿殿主小白站出来,与他们达成了某种默契,暗示将来有合作的可能,这让纪梵天等松了口气。
抱上粗大腿,不为有人撑腰,赢得喘息和发展的时机才是关键,无论邱天还是古齐云都清楚这一点,求人不如求己,只有南蛮三宗和散修盟会拥有足够的实力,依附城主一脉才是合则两利,否则的话,真当老虎不吃荤!
柜坊六部的规模已趋于极致,进一步拓展的空间很小,在褚戈的刻意推动下,一斛珠加速了扩张的势头,接连吞并嫡系旁支南蛮和散修控制下的诸多肆廛,将业务从魂器扩大到法器符箓丹药功法。为免激起众怒,一斛珠在吞并了近七成的肆廛后,主动停止了扩张,转而步柜坊的后尘,一步到位,拆作一百股,仙都陆葳占四十股,平渊派掌门季鸿儒占五股,玄通派掌门韩赤松占五股,秦贞占三十股,小白占十五股,南蛮三宗盟主邱天占三股,散修盟会盟主古齐云占二股,瓜分了利益。
南蛮三宗和散修盟会在一斛珠占得一席之地,是托了火鸦殿的福,他们理所当然站在小白一边,唯其马首是瞻。
至此,东溟城的局势愈来愈明朗,五派势力,分成城主一脉与昆仑派双雄对峙,孰强孰弱,尚在两可之间。
当然,前提是魏十七置身事外。
能做的都做了,该收手的也收手了,魏十七了无牵挂,庆历十七年的中秋,欢宴毕,他带上秦余二女,悄然离开了接天岭,踏上西去的道路。
翌日,褚戈获悉这一消息,长长舒了口气,悬在头顶的利剑忽然消失,他觉得天是那么蓝,蓝得不像话,云是那么白,白得像棉花糖。
第一节 故地重游
变天了。
行至天都峰,彤云密布,朔风凌厉,鹅毛大雪席卷而至,眼前白茫茫一片,辨不清方向。初秋时节就降下风雪,乱了节气,昆仑山中也不多见,魏十七压低如意飞舟,在苦汲泉边寻了块避风的山岩,三人凑合着挤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觉笑了起来。
本来就是故地重游,没什么急的事,犯不着冒雪赶路,像温暖彼此的小兽,等待寒冬过去,也是蛮有意思的事。
对秦贞而言,苦汲泉有特殊的意义,这里承载了她一段宝贵的记忆,没有余瑶,阮静,没有其他女人,师兄只有她一个,也只属于她一个。
她蜷缩在魏十七怀里,回忆着往事,眼神迷离。
大雪持续了一天一夜,漫山遍野冰雪皑皑,山林看不清轮廓,彤云依旧遮蔽天空,酝酿着另一场更为猛烈的风暴。
三人趁着短暂的风雪间歇,匆匆赶到仙云峰,才刚踏进长瀛观,天昏地暗,乾坤颠倒,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雪袭来,刹那间吞没了仙云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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