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都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陈猿
仙都只是昆仑旁支七派之一,仙云峰上没有护山大阵,只能任凭风雪肆虐,长瀛观中积雪堵门,无人清扫,一派萧条的景象。
贺敬贤贺长老闻讯,匆匆迎将上来,见是魏十七,老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扯着嗓子说了几句,被风刮散,没几个字听得清,他打着手势,将他们迎入三清殿中。
殿内烛火摇曳,有如昏夜,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尊塑像隐没在阴影里,眼帘低垂,注视着几个渺小的身影。
贺敬贤唤来一名值守的弟子,命他速速奉上茶水,转头招呼三人到静室坐定。
寒暄了几句,那弟子奉上热茶,魏十七见他似有些眼熟,问了姓名,原来是张景和的弟子容寰,如今在外门服劳役。外门弟子在三清殿值守,也是破了规矩的行径,礼崩乐坏,不外如是,魏十七随口问道:怎地不见傅抱元和邓守一?
掌印童子傅抱元,捧剑童子邓守一,乃是仙都掌门奚鹄子的心腹,奚鹄子长年在莲花台清修,不问俗事,三清殿由傅抱元和邓守一轮流值守,二人的地位也水涨船高,隐隐以掌门弟子自居。
贺敬贤摇头叹息道:他们早就跟随陆掌门去了接天岭,如今仙云峰上人丁寥落,留守的弟子所剩无几。他板着手指,报了十来个名字,大多是外门弟子,内门弟子只剩下石贲和牛砺二人,至于跟随陆葳而来的钩镰宗弟子,一个都没留下。
对仙都来说,他们都是客。
这两个人,魏十七略有些印象。石贲出自张景和门下,拜李少屿为师,凝成下品道胎,宗门对他的评价是性情坚忍,颇具后劲,再加上五行亲火,得益于上界离火之气,修为尚可。牛砺系刘柏子之徒,资质平平,刘柏子又不会教徒弟,是以入门虽在前,却远远逊色于石贲。二人的师父都已陨落,刘柏子死在赤霞谷,李少屿葬身于接天岭,仙云峰只剩贺石牛三人坚守,宗门的精英,已尽数迁往东溟城,只怕不会再回来了。
贺敬贤知道魏十七早已不是当年的仙都内门弟子了,这些年不断有消息传到仙云峰,有如一段传奇,嫡系门人,掌门师侄,巴蛇血脉,金刚法体,藏雪剑丸,五色神光,东溟城主,剑域高人,连昆仑掌门都甘拜下风的人物,竟然出身仙都!但他老了,老到无欲无求,面对魏十七,少了几分敬畏,多了一些从容。
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在魏十七,有容,在贺敬贤,无欲。
魏十七问起当年的同门,贺敬贤絮絮叨叨,记得还算周全。
宋骐宋骥去了东溟城,在李木子手下当差,刘木莲顾念他兄弟二人曾与魏十七同门,拜托师父照拂一二,还算过得去。岳之澜曾西北边戎军服役,充当许砺的马夫,因了这层关系投奔辛老幺,听说在京师谋了份差事,混得还不错。段文焕在仙云峰熬了十数年,终是耐不住寂寞,私自下山,往东溟城追随卫蓉娘,赤星功德殿事关重大,卫蓉娘不得擅自做主,便命他去赤星城,跟着陈素真做事。鲁十钟已过世多年,张景和还健在,自从陆葳入主仙都,就不再招收试炼弟子,外门弟子清闲下来,度过二十年劳役,一个个下山当了富家子,娶妻生子,平平安安度过余生。
提到二十年劳役,魏十七记起齐云鹤曾对他说,外门弟子若服满五十年劳役,另有一场机缘,当时他语焉不详,说一半,藏一半,如今想来仙都是昆仑旁支中的弱支,又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机缘,一时兴之所至,便向贺敬贤问起此事。
贺敬贤想了想,哑然失笑,道:倒确有此事,已经很多年没人提起了。外门弟子服满五十年劳役,耐得住枯寂,道心坚固,依仙都旧例,可持掌门令谕,去往后山的阴火洞,在阴火泉中浸上三天三夜,若能熬过化骨之苦,可成鬼修。不过能走到这一步的外门弟子,寥寥无几,修成鬼身的,更是少之又少。
他随口解说了几句,原来仙云峰后山有一眼阴火泉,据说直通黄泉地府,深不见底,泉眼中涌出碧水黏稠如浆,人身浸入其间,三天三夜后,骨肉俱被化去,痛不欲生,无药可医。
现下是何人在镇守阴火洞?
没人镇守,那地方阴气森森,生人勿近,数百年无人前往你想去看看?
魏十七微微颔首,正有此意。
贺敬贤心中一动,听说东溟城是一座鬼城,若是以大神通将阴火泉迁入城中,滋养鬼物,倒相得益彰。他打了个哈哈,道:眼下风雪甚大,路不好走,且再盘桓数日,等雪停了再说。
魏十七也不急于一时,便依他所说,在三清殿盘桓,每日撑了一柄油纸伞,在长瀛观内闲逛,边边角角都走到,连藏剑园都去缅怀一番,追忆往日的岁月。
园中之剑,早已不在他眼中,就连本命飞剑藏雪剑,他都留在了接天岭,着阮静代为保管。这具身体就是最强的武器,剑在手,反而是累赘。
几天转下来,魏十七有些惆怅,仙都终究是衰败了。时代的洪流滚滚而来,仙云峰和长瀛观只是一个缩影,不知有多少宗门,在东溟仙域的冲击下分崩瓦解,法器,丹药,符箓,功法,这一切都明码标价,垂手可得,师承和同门不再是联系人与人的纽带,利益才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这是一个强者愈强赢家通吃的世界。
第二节 天崩地裂
暴雪又下了整整三天,天才放晴,彤云散去,晴空一碧如洗,仙云峰矗立于冰天雪地中,与天都峰遥遥相对,如一双刺破苍穹的利剑,熠熠生辉。
贺敬贤召来一众外门弟子,将长瀛观内外的积雪打扫干净,看着清清爽爽的道观,他觉得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修道之人寿元漫长,他在仙云峰住了一辈子,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了感情,没想到临到老了,亲眼目睹宗门的衰败,让人唏嘘不已。
始作俑者,就是那个曾经的仙都弟子,魏十七。
雪停了,贺敬贤不食言,引着魏十七等三人前往后山阴火洞一观。
阴火洞位于莲花台北的天裂谷,峡谷内草木茂盛,藤蔓阻路,无路可通,再加上连着数日风暴肆虐,冰雪填满整条峡谷,有些地方高过树梢,稍有不慎,就会引发雪崩。贺敬贤年轻时曾随其师来过一回,约略记得方位,在天裂谷中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大半个时辰,眯起眼睛望着四周的山形,有些吃不大准,踌躇道:似乎就在这左近了
大雪封山,一切都被掩埋,魏十七朝余瑶打了个手势,后者会意,将剑囊一拍,取出阳火龙象剑,以地火诀催动龙象妖火,剑锋所指,一道赤红的火焰扑向峡谷,燃起冲天烈焰,将积雪藤树一扫而空,两旁山崖露出嶙峋的岩石,一片焦黑,寸草不留。
贺敬贤瞠目结舌,心道:这莫非是昆仑四诀中的红莲诀?与奚鹄子不同,他是土生土长的仙都弟子,没有嫡系出身这一重光环,身为旁支长老,他一向对昆仑的飞剑剑诀极为留心,红莲业火,破尽万法,这等威名显赫的剑诀,早有耳闻,却从未有缘亲睹,余瑶系钩镰宗宗主陆葳之徒,师徒一脉相承,修炼红莲诀,也在情理之中。
他却不知,昆仑四诀,未得掌门许可,向来不得轻传。
魏十七抬头扫了几眼,天裂谷之中雾气氤氲,山崖上的积雪窸窸窣窣落下,被余热一蒸,消失殆尽。
龙象妖火横贯峡谷,动静如此之大,却没有引发雪崩,贺敬贤看了余瑶一眼,她这一击稳健老辣,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就控火而言,已臻于化境,此女才修炼多少年?听闻秦贞的修为更在她之上,这两个女修,到底是如何调教出来的!
贺敬贤沿着峡谷行了十余步,衣袖一拂,吹开土石,只见三块巨石叠成一个品字,天然形成一个半人高的洞口,右侧丈许高处凿去一块石皮,刻有阴火洞三个篆字,阴字缺了一角,洞字少了半边。
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意扑面而来,阴森刺骨,吹在肌肤上,如万千条小虫蠕动。
贺敬贤当先引路,弯腰钻入洞内,瓮声瓮气道:路不好走,小心!
路的确不好走。最初的一段曲折蜿蜒,高不过数尺,四下里凸起的岩石利如刀剑,狭窄处只能蛇行而过,魏十七倒无所谓,只是苦了秦余二人,装不得素雅娴静,只能望着前一人的臀/腿,鱼贯而前。
走了十余丈,阴火洞渐渐宽敞起来,寒意从洞深处不断涌来,贴着地面翻滚流动,洞顶滴水如雨,落地结成冰珠,窸窸窣窣滚动,蔚为奇观。贺敬贤燃起一张夜明符,四下里照了一遍,眼前有两条岔路,左首石壁上刻着跳出三界外,右首石壁上刻着不在五行中。
成了鬼修,的确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过舍弃人身,又与妖物何异?
贺敬贤老马识途,折向右行,转过数个岔道口,路不断向下延伸,深入山腹,坡度愈来愈陡峭,不时遇到深不可测的沟壑,贺敬贤每每驻足四顾,辨认道路,或一跃而过,或一跃而下,在沟壑中穿行,兜转了小半个时辰,才将魏十七等引至一个空旷的洞穴中。
夜明符高悬于洞顶,阴气浓郁,泉眼汩汩涌动,一池尽碧,黏稠如浆,四壁俱被利器削平,刻着一篇鬼修功法,字如拳大,佶屈聱牙,文字甚是难懂。
魏略看了一遍,功法甚是寻常,且残缺不全,他对鬼修之道没什么兴趣,反倒是秦贞,从头到尾细读了一遍,默默记在心里。
贺敬贤抚摸着古朴苍劲的字迹,道:这便是阴火泉了。石壁上的功法乃是仙都开山祖师亲手所刻,与阴火泉相得益彰,互为表里,不过鬼修毕竟是旁门左道,与我昆仑正法不可比,若非心性坚忍的外门弟子,无路可投,断不会走这条路的。
可有人据此修成鬼道?
难,难,千难万难!故老相传,千年以降只有一人走出阴火洞,姓殷,道号余生,后来去了流石峰,尊为昆仑长老。
昆仑传承数万年,长老数以千百计,年长日久,姓名亦无人记得周全,魏十七没听说过殷余生的名号,流石峰毕竟是剑修的天下,一介鬼修,做到长老已是极致,想来他泯灭于众人,没留下什么影响。
魏十七绕着阴火泉走了一圈,伸手沾一点黏稠的碧水,在指间揉了揉,随手抹在石壁上。手指才刚离开,天崩地裂,地动山摇,阴火泉水急速下降,随之哗啦一声巨响,洞穴中开,如被利剑劈过,裂开一道深邃的缝隙,碎石泥土劈头盖脸砸落,隆隆之声在地底回荡,久久未绝。
贺敬贤吓了一跳,真要被埋在数百丈深的地底,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魏十七到底做了什么,竟引发如此天灾!
秦余二女抢到魏十七身旁,与他并肩而立,静候片刻,声响渐轻,四下里安定下来,贺敬贤松了口气,抬头望去,却见魏十七皱着眉头,低头忖度着什么。
阴火泉业已干涸,空留下一个黑黝黝的地穴,通往传说中的黄泉地府,刻在石壁的功法被裂缝贯穿,毁去不少字迹,祖师爷留下的遗物,所剩不足六成。不过人没事就好,此地不宜久留,贺敬贤正待开口,却见魏十七探出一根手指,伸入裂缝中,闭上眼睛体察着什么,脸色似有些凝重。
他心头突地一跳,泛起不详的预感。
第三节 地裂近在眼前
裂缝的另一端,似乎同样探出一根手指,指尖对指尖,轻轻一触,一触即收。
如针刺,如蛇咬,酥麻钻入肌肤,沿经络而上,直至心脏。魏十七觉得心脏漏跳了半拍,一种异样的感觉充斥全身,寒毛倒竖,神魂摇曳,他急忙缩回手,低头细看,手指枯焦发黑,从指尖到手掌血肉尽消,干瘪得剩下皮包骨头。他暗自心惊,催动魂魄之力,手指重新充盈起来,无移时便恢复了原状。
秦贞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是什么妖异的力量,连金刚法体都抗不住,她下意识抓住魏十七的胳膊,手背上迸起淡淡的青筋。
魏十七回味着那一瞬的感受,一触即收的错觉,心下顿时了然,是时光之力,唯有上界的时光之力,才能轻易破开金刚法体,若非他业已将肉身炼为神兵,方才那轻轻一触,足以将他震作飞灰。
屋漏偏逢连夜雨,原来不是,而是天灾,末日终于拉开了帷幕,露出狰狞的嘴脸。
魏十七摸摸秦贞的头,沉声道:天地大变在即,你二人即刻返回接天岭
秦贞本能地察觉到危险,紧紧拽住他的胳膊,声音颤抖:别,别去!
魏十七将她拥入怀里,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告诉阮静,就说是我说的,让她把炼妖剑交给金三省,不惜一切代价拔苗助长也罢,饮鸩止渴也罢,务必助他练成剑灵。切记,不惜一切代价,越快越好。
秦贞眼睛亮了起来,咬着牙道:好,我在接天岭等你。你若有不测,我定不独活!
魏十七深深看了她一眼,笑道:好!说罢,轻轻挣脱她的双手,一步跨出,身形消失在裂缝中。
衣袖从她指间滑过,秦贞心中空落落的,仿佛永远失去了什么。余瑶捂着嘴睁大眼睛,喃喃道:这这是?她忽然觉得心慌意乱,只想蹲下来抱住膝盖,把自己掩藏起来。
秦贞恋恋不舍看了最后一眼,向贺敬贤道:贺师伯,此地不宜久留,先回长瀛观再做打算。
魏十七那一句天地大变在即让贺敬贤忧心忡忡,他点头道:正是,二位且随我来说着,当先朝洞外奔去。
一步跨出,身入石中,魂魄之力弥漫全身,魏十七将腰轻轻一扭,已沿着裂缝窜至十余丈开外,时光之力留下的气息若有若无,迅速消退,魏十七追踪而去,在地下行了数百里,但见裂缝愈来愈宽,从最初的手指粗细,变作七八丈宽,向无限远处延伸。
已经不用地行了,魏十七足踏实地,纵身一跃,便窜出数十丈,身形化作一抹虚影,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速度愈来愈快,与御剑飞行无异。
不知过了多久,时光之力的气息终归于虚无,眼前亮起一线光明,越来越近,魏十七蹈空而起,飞身跃上地面,但见一轮血红的夕阳,在地平线上翻涌跳跃,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大草原,碧空如洗,天似穹庐,风吹草低见牛羊,一派安详和谐的景象。然而大地之上,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横贯草原,如狰狞的伤疤,前不见其发端,后不见其终结,将这方天地永久割裂。
天崩地裂,地裂近在眼前,天崩何时而至?
魏十七立于高处极目远眺,四下里不见莽莽群山,他早已出了昆仑地界,一道银线蜿蜒淌过草原,灰白的帐篷错落有致,牧人赶着羊群从远方归来,炊烟袅袅,散入暮色之中。
长途跋涉,不眠不歇,他忽然觉得口干舌燥,腹中饥馁,当下飞奔上前,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河边,将头埋入水中,如牛饮水,汩汩喝了个够。
他抬起头,用力甩了甩头,水珠四溅,像淋湿的小狗。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在左近响起,魏十七别过头去,却见一个作胡人打扮的小姑娘,翻领,对巾,窄袖,革靴,梳了七八条小辫,搂着一头棕色的小马驹,笑嘻嘻望着他,眉眼清爽,却有几分汉人的模样。
听得懂汉话吗?魏十七擦干脸上的水渍,随口问了句。
那小姑娘点点头,想了想,道:听得懂,说不好。她口齿含糊,言语带着胡音,声音却极为好听。
这是什么地方?
小姑娘举起马鞭划了个圈,骄傲地道:铁额草原,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天之下,地之上,都是我们铁额人的牧场。
你是铁额人哪一部的?
魏十七在镇海关逗留期间,听欧阳泉说起铁额人分突塞契丁韦鹘高延陀四部,其中以高延陀部势力最大,高延陀部的可汗拔木萨和大祭司祈骨一个狡诈如狐,一个狠毒如狼,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汉人的鲜血。
听阿娘说,我们原本是突塞部的,后来打了败仗,被高延陀部吞并了。那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呀?
乌维,汉语是洪流的意思。
你爹是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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