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弟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则慕
容常曦茫然地望着她。
她说的,容常曦是半点不记得了,因为这样类似的事情,发生过许多次,具体是哪一回,容常曦毫无印象。
“我那时才开始羡慕,羡慕你有一个这样的哥哥……或许是这羡慕开了个头,后来便无法停止了,可是我每次能见到他的时候,都是他来你宫中的时候,到后来他年岁大了,还得避嫌……但我总能看到他对你很好,陪你说话,极尽温柔,而你只知撒娇耍赖,愚昧蠢钝。”
容常曦打断道:“你这些破回忆,我不想听。”
尤其是,她竟还一边回忆,一边羞辱自己……
姚筱音像是听不到容常曦说话一般,自顾自地继续道:“再后来我再大了一些,便知道自己是有可能嫁给他的,我花费了所有的努力,父亲母亲也在帮我,我知道,我很快就是三皇妃了……容景思比我想的还要好,他懂的很多,待我彬彬有礼,从不僭越,我好喜欢他,喜欢到一看到他,连心都要痛起来。可是他对我,也就是这样了,我想象中的我撒娇,他哄我,我耍赖,他低声训斥我,一次也没有发生过。在这份爱中,我又生出了一些恨,一些嫉妒,我嫉妒他的眼睛,总是看着别人,他的手,总是抱着别人……”
容常曦这下是真的不想听了,她知道姚筱音脑子有些问题,但不知道问题竟如此严重,她对容景思的爱,简直比自己对华君远的还要畸形——
“后来有一天,他对我说,姚姑娘,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为妙。我犹如晴天霹雳,问他发生何事,他说,常曦不喜欢你。”姚筱音扯了扯嘴角,看着容常曦,“我永远都记得这句话,这六个字……常曦不喜欢你。”
容常曦见她这似狂似癫的模样,简直想要后退,她轻声道:“那时阻碍你与三皇兄,确实是我不对,但是——”
“——我扯了三尺白绫,想要自尽。”姚筱音打断她,继续道,“但是被郭嬷嬷救了下来。”
容常曦倒抽一口凉气,她没想到,姚筱音竟曾为此寻死。
姚筱音往椅子上一靠:“现在想来,我那时要是死了,倒也清净……郭嬷嬷知道了我为何寻死,竟低声开始骂你,我十分疑惑,因为我知道郭嬷嬷曾是皇后的贴身宫女,为何会如此讨厌你?她终于告诉我……原来你根本不是姚家人。我骗景思,说皇后无法怀孕,便抢了一个宫女所出的龙种……我威胁他,若此事被皇上知道,你恩宠便要不再。你猜怎么着?”
容常曦摇摇头,没有说话,可手却轻轻打起颤来。
“竟然真的有用。”姚筱音短促地笑了一声,“堂堂三皇子,竟被我用这点小事就给拿捏住了,他同我往来,比从前热切许多,加上后来他想要知道珍妃的事情,便更加与我来往……我知道,他还是不喜欢我,他在利用我,可我心甘情愿。”
姚筱音深深地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道:“珍妃和敬贵妃的事,你觉得,你的好皇兄,一点也没往你身上联想过吗?”
容常曦闭上眼睛,不愿意回答。
她方才颤抖,就是因为想到这一层——容景思既然早已知道她不是皇后所出,而珍妃又是难产而亡,那么容景思难道想不到,她可能是珍妃的孩子吗?好端端的,他若光是要去调查容景谦的身世,又为何要带上容常曦这根墙头草?
在见到董嫂之后,以容景思的脑袋,如何猜不到,被皇后那边的人带走的女婴,正是后来的容常曦?
然后呢?
容景思是如何做的?
他将明知接下来,皇上会知道容常曦不是自己的女儿,但还是将董嫂带到了皇上面前,再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地,让郭嬷嬷见到了皇上,让皇上知道了这惊天的骗局与阴差阳错。
最后,他温柔地告诉容常曦真相,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并给了容常曦一条出路。
一条……所谓的出路。
容常曦神思恍惚,只觉得心口疼的厉害,她想不明白,她想不明白为何三皇兄要这样对自己——
看到容常曦的表情,姚筱音明白容常曦已想通其中关节,她笑了笑,道:“我曾很多次幻想,若皇上知道了你不是姑姑的孩子,那还会爱屋及乌吗?后来我知道你甚至不是个公主时,我便想……太好了,你根本就不是景思的妹妹,他不再有理由对你好了。你知道,他要带董嫂入宫的时候,我探听到这件事,有多么兴奋吗?我想,他对你的爱,也就仅限于你是他的皇妹罢了,一旦发现你只是个孽种,他会毫不留情地对付你。”
容常曦喃喃道:“难道不是吗?”
姚筱音闭目,冷笑了两声,道:“是啊,我本也以为是这样,虽然皇上为了天家威严,留你一命,却要你去胡达——那和死了有什么两样?我以为这就算完了,直到那天,我意外看到了她——”
姚筱音突然伸手,猛地指向一直跪坐在地上装死的春蕊,春蕊本就缩成一团,恨不得缩进地下,当即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地道:“我……不,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姚筱音厉声道:“你会知道才有鬼了!你说啊,你在容景思府中是做什么的?”
容常曦疑惑地看着她:“不是丫鬟吗?”
姚筱音又是一声冷笑,却不看容常曦,仍死死盯着春蕊:“说!敢撒一句谎,我现在就把你的脸给划了!”
春蕊抖成一团:“不要,奴婢说,奴婢说……奴婢为三皇子侍寝……”
容常曦彻底愣住,不可置信地看向地上瑟缩的春蕊,春蕊眉头微微蹙着,满脸害怕,她的脸颊饱满,鼻尖和嘴唇都微微上翘……从她这个角度看去,春蕊和她,实在太过相似。
“你在三皇子府上时,容景思唤你什么?”姚筱音冷声道,“说啊,叫什么!”
春蕊害怕地看了一眼容常曦,小心翼翼地道:“叫……阿曦……”
皇弟 110.相会
容常曦无法置信地呆望着春蕊, 姚筱音急促地“哈”了一声, 与其说是在笑,倒不如说与哀嚎无异, 她蹲在春蕊身边,捏着春蕊下巴,恶狠狠地看着她:“继续说啊, 三皇子喊你阿曦, 然后呢?他是怎么找到你的?他平日待你如何?他经常要你侍寝吗?”
春蕊哭道:“奴婢是金州来的流民, 母亲让我插着草等人来买, 恰被三皇子的人看见, 便将我送入三皇子府上了……三皇子待我很好,至于侍寝……三皇子很忙,不常在府上住, 但若是回府,大多会让奴婢侍寝……”
“够了。”容常曦忍住所有的情绪, 看着姚筱音, “春蕊,你先回去休息, 脸上的伤,让荟澜替你热敷,别留下疤。”
姚筱音指甲太尖,在春蕊脸上留下了淡淡血痕, 春蕊担心害怕地看了一眼姚筱音,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姚筱音没有拦春蕊, 只是惨然一笑,看着容常曦:“怎么,你还是要她替你去胡达,然后你跟着容景思?难不成,你也早就对他倾心——”
话音未落,容常曦一巴掌打在了姚筱音脸上,一直有些恍惚的姚筱音被这一巴掌打的清醒了不少,她捂住脸,瞪大了眼睛看着容常曦:“你?!”
“我知道你如今心中难受。”容常曦冷冷地看着她,“但这与我没有关系。若要比可怜,此时的我,比你可怜千万倍,你想要我知道的事,我已知晓,之后想要怎么做,也与你无关。无论我是去胡达,还是留在容景思身边,当他的笼中金雀……全凭我自己的喜恶。”
姚筱音目眦欲裂:“容常曦,你一点也不觉得恶心吗?!”
“恶心。当然恶心。”容常曦一字一句道,“但恶心的不是我,是容景思……不过,正如你所言,上回他带我出宫,也从未提及此事,可见仍是想要骗着我,哄着我。若非你趁着三皇兄有事离京,跑来我面前戳穿一切,像我这么蠢笨的人,或许被三皇兄哄骗着,时日久了,便也当真能与他鹣鲽情深了……”
姚筱音嘶吼道:“容常曦!她是你的哥哥!”
“我是珍妃所生的孽种,三皇兄是父皇与兰妃所出的龙子,我们并非血亲,一点关系也没有——”容常曦笑了笑,“这还是你如此努力,才和容景思一起证明的。”
姚筱音不再说话,颓然地坐在地上,容常曦对外喊了一句,便有几个太监上来,架着姚筱音,将人送走了。
姚筱音一走,容常曦再无法伪装,扶着桌沿,很缓慢地坐下,她侧头看去,发现自己的手还在抖,好在姚筱音方才疯疯癫癫,也没看到她露了怯。
她不明白。
即便她已逐渐接受自己的身份,但在她心中,三皇兄仍是自己最好的那个皇兄,从小时起,小事无条件宠爱她,大事上却从不让她胡来,虽然长大后,容常曦已逐渐发现,他也有他的一些私心与算计,但这都无足轻重。
无论如何,他仍是那个在上书房中,小声提醒自己答案,出了上书房,又非要她重新将答案再说一遍,确保她听懂了的皇兄。
容景思如今是贤王,未来可期,生的更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若容常曦是个寻常官宦女子,或许也会像姚筱音一般倾心于他。
可是,她是容常曦,是容景思最小的妹妹……在她眼中,容景思是三皇兄,也只可能是三皇兄。
从容景兴死开始,这个宫中,这个大炆,似乎每天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大事,身置其中的容常曦,则像是平白无故被卷入了漩涡中心,她的生活每一天,每一刻,都在遭受无可抵挡的巨变。
从宫外回来后,容常曦便隐隐接受了容景思的安排,她让春蕊跟在自己身边,模仿自己的神态动作,自己则努力减少颐指气使的毛病。
她曾想,她的生活大约已不能更糟了,那也未尝不是一种好事。
可现在看来,还能更遭。
容常曦本以为容景思是拯救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可原来,他是那根压死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容常曦走到床边,将压在枕头下的地图给翻了出来,那上头还有她胡乱画过的标记,那是她曾想着,容景思是要娶姚筱音的,自己住在容景思府上到底不好,她打算离宫后,便拜别容景思,去江南生活。她从明瑟殿里翻找出了一副地图,思索着自己要去扬州,还是锦州,或是先去中原地区,去豫州,或是湖州……
容常曦盯着自己在湖州上和扬州上画的圈,闭上眼睛,到底还是没出息地落下一滴泪来。
事已至此,她并不想再去深究容景思何时对自己有了超乎兄妹的情谊,更不想劝服自己他们两人本来就非兄妹。
容常曦幸福而无知地活着,度过了两世共二十七年,直到光阴似流水般逝去,容常曦只听见最后的滴漏之声,却再无从追溯那些从指缝之中悄然消失的清泉,究竟流向了何地。
她唯一所知的,便是这些无忧无虑而无知无觉的宫闱生活,在这一刻,如同容景思从来伟岸的身影,轰然破碎,崩塌离析。
***
容常凝躺在容常曦身边,身旁烛火轻轻摇曳,时值深夜,整个紫禁城都安静了下俩,她听见身边容常曦有些混乱的呼吸声,知道她也没有睡着。
容常凝回宫这些日子,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承光殿里,慧嫔与她一年多没见,看到她自是十分喜悦,言语中又暗示她可否不要再当那什劳子妙怜元君,回来当大公主。不但慧嫔,就连父皇,见面时也对她颇为关心,比之从前,竟显得亲和了许多。
只是她刚一提起容常曦和亲的事情,父皇便立刻拉下脸,甚至反问:“是常曦让你来找朕说她不想去和亲吗?”
容常凝隐隐感觉到容常曦和父皇之间有了什么很大的矛盾,可她亦不敢再问,只是每日来看容常曦,而容常曦一日比一日消瘦,容常凝也不知到底该如何做——她每每提及自己替她去胡达之事,容常曦便只是一味地摇头,但她分明又因为要去胡达而伤心难以自持……
容常凝不懂,眼看着还有两日便要去和亲了,容常曦却问她可否陪自己同睡一夜,容常凝自是答应下来,她本以为容常曦要同自己趁着夜深,说说心里话,可容常曦仍是沉默。
沉默,可也没有睡着。
容常凝心中暗暗叹息,突听得窗户那边传来轻微的响动,容常凝心中一惊,正要唤人,容常曦冷静地在旁边低声道:“皇姐莫怕。”
容常凝才意识到,容常曦入睡却不让人灭了烛火,简直就像是在等人,她心中有了个极为大胆的猜测——容常凝坐直,用被子盖着自己,眼见着窗边当真有个男子落地,不由得一凛。
那人自黑暗中轻手轻脚走到了烛火可照耀的位置,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睡在外侧的容常凝,而容常凝也看见了他。
容常曦慢吞吞地从后头坐了起来,道:“皇姐,他——”
话音未落,容常凝突然站起来,狠狠扇了贺泉一巴掌。
贺泉人高马大的,倒也没躲,被扇的头向一边偏去,容常曦愣了愣,解释道:“皇姐,他是来——”
容常凝另一只手从另一面补了一巴掌,将贺泉的脸给扇正了。
贺泉一言不发,脸倒是很快肿了起来,容常曦很快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氛围,倒也不替贺泉解释了,容常凝望着贺泉,半响,眼中蓄满了泪水,她道:“你没有死。”
贺泉木讷地点点头,容常凝闭目,两行清泪落下,贺泉似是想要伸手替她擦拭,又顿住,慢吞吞地收回手,容常凝已扑进了他怀中,脸颊抵着他的胸膛,放声哭了起来,但那声音都抵在了贺泉的胸膛之中。
贺泉呆立在原地,片刻后,伸手轻轻搭在容常凝的肩上,也不敢再僭越了。
容常曦放松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呆呆地望着贺泉与容常凝,心中竟觉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从前她的愉悦与满足,都只会和自己有关,旁人的喜怒哀乐,对她的影响并不那么浓烈,她过的太顺风顺水,对他人的生离死别,无法感同身受,而他人的团圆美满,也很难让容常曦体会到幸福。
现在却不同了,原来人真的要吃苦头,吃多了苦头,看到糖,嘴里都会泌出一些糖来。
容常凝哭了好一会儿,才松开贺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泉一五一十地将当时的事情说了一遍,顿了顿,又道:“你不应当出家。”
“我不出家,便要嫁人了。”容常凝恨恨地看着他,“你还是想要我嫁给别人。”
贺泉目光一斜,不敢和她直视,便求助般地看向容常曦。
容常曦悄悄擦掉眼角的眼泪,道:“皇姐,人你见到了,事情你也知道了,他是来带我偷偷离宫的,我不肯走,他仗着我不敢喊人将他抓走,每夜来我殿内,只问一句话——殿下,走吗?”
大约是容常曦模仿的惟妙惟肖,容常凝不由得破涕为笑,看了一眼贺泉,贺泉垂着脑袋,有点被容常曦公开处刑的意味。
容常曦道:“可是……我是不会走的。”
皇弟 111.维护
容常凝一愣, 道:“常曦……”
“我是公主, 和亲, 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容常曦道,“我没办法想象离开宫中,我会以什么身份,怎样活下去。我走以后, 胡达又会如何, 大炆又会如何呢?若我能以一己之力,维系边塞和平,或许也能算功德一件……”
容常凝道:“常曦, 可是——”
“——皇姐,你不必劝我,我知道我是什么性子, 知道我糊涂愚昧,做了许许多多的错事,你是不是不相信, 我能以一己之力维系和平?不是这样的, 你看,这些日子,我看着是憔悴懂事了些,对不对?可是这是因为我……遭逢了一些事,父皇不再疼爱我, 我也无人可依靠。或许到了胡达, 阿扎布会对我很好, 他与我年纪相仿,听说也很帅气,年少有为,我又生的这么好看,他一定会很喜欢我的。到时候,他会很宠爱我,怕我不开心,想办法哄我开心,我这人,你也知道的,一旦有人宠了,很快又会无法无天,胡乱行事……”
容常曦说着说着,居然轻声笑了起来:“到时候他光是应付我,让我开心,就已经焦头烂额了,哪里来的时间再打大炆?说不定,我还能当一回红颜祸水,让他像那幽王一般,为了哄我开心,整个胡达都送给咱们大炆呢!”
容常凝和贺泉两人皆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容常曦,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容常曦抬眸,看着两人的表情,没有忍住,喷笑出来:“好了好了,我是胡说八道的。但是,总之,我想说的是,我想去和亲,也应当去和亲。至于容景谦那边……”
容常曦看着贺泉,道:“你替我向他托句话……就说,从前对他百般欺凌、千般猜忌,是我不对。祝他捷报频传,平步青云。”
贺泉道:“殿下,穆王并不会让你去边塞,会安排你去你想去之地——”
容常曦摇摇头:“不必了,我不想要再接受任何别的安排。就让我自己安排一回我的人生,我要去和亲,我要当胡达的可敦,然后……”
然后什么呢?
容常曦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她还是坚定地说:“总之,我不会跟你走。倒是大皇姐,如今人你已见到了,你若还要回西灵山当那道姑,我绝不拦你,但若你要是想同他离开,我也……会帮你。”
其实,在容常曦看来,容常凝最好的选择仍是先还俗,然后嫁个名门望族,可她知道,这个选择容常凝根本不会考虑。
容常凝看向贺泉,道:“你说呢?”
贺泉顿了很久,久到容常曦都以为他要睡着了,才听得贺泉缓缓道:“你还是先回西灵山吧。”
得。
容常凝嗤笑一声,点点头,抬脚就要往外走,贺泉又道:“辽东马上要打仗了,等打完仗,若是我还活着,就去找你。”
容常凝的脚步一顿,十分意外地回首望向贺泉,贺泉认真地道:“只要我活着。”
***
新年很快便要彻底过去了,但宫中的红灯笼还未撤下,白日里这灯笼看着颇为喜庆,到了晚上,反倒透出一股诡异的感觉,天气仍旧寒冷,晚风狂啸,荟澜跟着容常曦,一路越走越偏,心中有几分疑惑。
自从那日姚筱音找上门,春蕊便连伺候容常曦都不必,只需每天待在耳房中休息,眼看着容常曦明日便要离开京城,出发去往胡达,荟澜是紧张的不得了,可万万没想到,容常曦似乎更加紧张,大晚上不睡觉,竟突然起身,只带着荟澜和两个太监,也不喊歩辇,穿着厚厚的外袍,独自在宫中行走。
按理说,这实在不合规矩,但一个即将要去和亲的公主,似乎做什么都无可指摘。容常曦不曾走这么多路,这偌大皇宫,很快脚下生痛,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希望歩辇吸引他人注意。
走到衡玉园门口,此地荒凉更甚往昔,连之前容常曦去过一次的冷宫都比这里好一些——之前连日的积雪也没能冲刷掉此地四处堆积的灰尘,那些雕花被磨的已几近模糊,门上落着锁,那锁却已极其老旧,周围连个把守的人都没有,容常曦让那两个小太监一起用特意带来的铁棒敲击旧锁,没两下那锁竟真的当啷一声落地了。
两个小太监推开门,里头漆黑一片,荟澜提着灯笼,立刻走在前头开路,容常曦却道:“灯笼给本宫,还有那一袋东西,也给本宫,你们都在外头守着。”
荟澜意外地道:“是”。
她将背着的一个包袱和灯笼都递给容常曦,容常曦肚子提着那个包袱,拎着灯笼,慢慢走入记忆中堪称可怖的地方。
衡玉园内仍是那副荒草丛生,杂物乱置的模样,经过一个冬天,之前茂盛过的野草被冻成了枯黄色,歪七扭八地从两边植花长道垂落,像一缕缕女子枯黄的头发,而那土中所埋,想必便是一颗颗人头……
容常曦抖了抖,按住胸口怦怦乱跳的心,不允许自己再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
走过荒凉寒风嗖嗖的院子,容常曦推开正殿的门,一股腐朽的臭味扑面而来,这衡玉园最后一次被使用,便是多年前从明泰殿中捞出了十多具尸体被堆放于此。
她顿住脚步,伸手轻轻抚上正殿外那根柱子,和上头少了一个角的牡丹。
“……当年那位珍妃,便是惨死在这门前。”
容常曦一凛,猛地回头,院中空空落落,并没有人。
那句话,也不过是容景谦当年所言。
容常曦低头看着脚下的石阶,她无法想象当年,自己是如何被郭嬷嬷抱走的,然后她的……生母,无人照料,奄奄一息,最后痛苦地从床榻爬到门边,又不甘愿地死在此处……
容常曦闭了闭眼,最终没有走入正殿,她在殿外蹲下,将灯笼挂在一旁,包袱放在地上,慢慢打开,里头有一个小铜盆,一个火折子,一堆纸钱。
这是容常曦第二次为人烧纸钱,上一回是容景兴,那时她心碎欲裂,此时心境却难以言说,容常曦盯着指尖跳跃的火苗,轻轻松手,那燃烧着的之前便轻飘飘地落入了铜盆之中,容常曦又拿起两张,缓缓丢入即将熄灭的火焰中。
火焰重新窜了起来,于这黑暗与寒冷中,竟生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明亮与暖意,容常曦盯着火苗,眼中突然有些酸涩,她有许多事情想问,许多事情想说,可已无人能解答。
容常曦轻轻抽噎了一下,拂去脸上的泪,只觉人生之大起大落,竟可至此,从前她落泪,无数人要忧心忡忡,围着她逗她开心,而如今这些人,一个两个,渐渐离去,与上一世竟毫无区别……
不,甚至,还不如上一世。
上一世她到死为止,仍维系着那份属于公主的尊严,她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仍无知傲慢地觉得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康显公主,父亲是天子,母亲是父皇最爱的元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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