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龙佳婿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府天
就他那点在后世积累起来的学识,看懂古文还算勉强凑合,毕竟他也是古文阅读题都能拿高分的优等生,因为记性的缘故,他也能背出不少诗词文章,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记忆力甚至又得到了加强。然而,这远远不够他应付这年头那才子满地,大儒如林的学术环境。
最重要的是,在他这具身体生长发育的最佳时间,并没有一个相应的老师来教他这些!如果说,有人能轻轻松松就自学四书五经,然后还能和什么名士大儒谈论其中的道理,那绝对不包括他。
毕竟,他老师葛雍固然是货真价实的大儒不错,可他和葛雍的关系那真是一言难尽。真正说起来,葛老师的著作他还是回京之后才真正开始看的,而之前葛雍留在翠筠间那座竹屋中的算学典籍……因为保存不善早就化成灰灰了。
但多亏这个美丽的误会,他方才成了葛雍的学生,然后方才能够像现在这样招摇撞骗……可正因为葛老师也没来得及教他经史之类的东西,所以他在引经据典这方面,当然跟不上那些真正博览群书,而且说话还喜欢旁征博引的老学究。
所以,此时张寿呆在葛府正堂,面对葛雍引介给他的那几位据说德高望重,名声显赫的名士高人,他看似举止风雅,谦逊有礼,谈笑自若,但心里却着实是无聊极了,也无奈极了。
他也知道,这年头士人的认可乃是在官场立身的基础,否则,别看你昔日权势赫赫,可死后盖棺论定的时候,一群执掌春秋史笔的人,却能把一大堆脏水泼在你身上。于是,你明明颇有文采,著作等身,却可能被人说成不学无术,为人粗鄙,至于你的著作……
呵呵,如果没人印书,没人买书,那些著作失传之后,你难道还能从坟墓里跳出来和人打嘴仗吗?毕竟,被这么盖棺论定的家伙,一般都已经后继无人了,但凡有人继承衣钵,依旧握有权势,那这种士林的反弹,又或者说反击,就会不断被推后。
所以,他当然明白葛雍是好意,是真心想要把他这个关门弟子推介给其他人。而陆绾和刘志沅也同样是好意,因为他们是顺着他最初的理念,希望把公学做大做强,那么就势必把之前很多被排挤在朝堂核心权力圈子范围之外的士人拉进来。
然而,没有共同语言,甚至基本三观都相差很远的人,却硬是要坐在一起谈天论地,那实在不是什么好感受。在张寿看来,这些人和自己的老师葛雍还截然不同。
葛雍年纪大,却有一颗童心,这童心并不是指葛老太师童心未泯,为老不尊,而是说,葛雍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在学术上已经攀到了顶峰,于是排斥接受新鲜事物,就连从前一直都不愿意接受的阿拉伯数字,现如今也在他这个学生的影响下用得得心应手。
更不要说,葛雍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他硬栽了《葛氏算学新编》那一座书山,最初为了推广,老人家不得不默认,后来却索性爽快地当众承认那是他这个学生写的。
而且,葛雍还有最大的一个特质,那就是从来不喜欢吹嘘从前,吹嘘旧功,从来都致力于看今后。喜欢忆往昔峥嵘岁月,那是老人家;而喜欢不断钻研新问题,接受新事物,那不管年纪多大,心里却是永不言老的年轻人。
所以,哪怕眼前这些人在谈论学问之余,也不动声色地对葛雍夸赞着他这个学生,夸耀着他的成就,带出来的那些学生……但更多的时候,大多数人却都在忿忿不平地谈及往日朝中谁谁的打压,家乡那些父母官以及地方官民百姓对自己的尊重,自己的门生弟子如何如何。
当然,今天统共八位来客,也并非人人都是这种满腹怨尤牢骚,至少,张寿就只见敬陪末座两位,一直都是听得多,说得少,那些经史之类的学术问题还偶尔会插插嘴,但只要是牢骚这些话题,两人就果断不掺和了。
一个是约摸四十上下的瘦削中年人,葛雍介绍说是来自广东的名士陈石斋,早年乡试中举,只可惜会试屡试不第,随即葛雍就一口一个石斋来称呼对方。张寿按照常理就能推断出,石斋二字肯定不是表字,多半就是自己起的号。
然而,别说如今的大明迥异于历史上的明朝,就说历史上的明朝,他或许还记得一些人的表字,那号却是一窍不通,再说这一年多来他也没碰到什么历史名人,因而没有过分深思。只是觉得相比那些倚老卖老的家伙,此人不卑不亢,着实看着顺眼,应该是个真儒。
而坐在其人下首,据说乃是其入室弟子的那个表字叔厚的梁姓少年,则是忍耐力明显差很多,出于同样的敷衍者角度,张寿看得清清楚楚,人一直在悄悄调整坐姿,大概是这少年人觉得既然坐在末位,别人都忙着和葛雍攀谈还来不及,当然也就不可能注意到他。
但张寿既然看见了,不禁觉得有些意思。于是,当有葛府小厮送上茶来时,他就借着礼敬师长的名义,亲自起身给葛雍送了一盏,随即又一一递给了其他的宾客。
对于张寿这样尊师敬老的举动,那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少不得称赞了几句,随即又顺势对葛雍推介起自家的学生和晚辈——毫无疑问,其中大抵是明年参加会试的。
而说话间,他们却都在不动声色地悄悄瞥看末位那师生二人。
葛雍下帖子相邀他们过府论文,说还请了别的人,地方有限,所以下次有机会再请他们带上门生子侄,可这两位明显是师生的却破了例。要说对方有名,他们却没怎么听说过广东陈石斋的名声,而且听口气,人会试几次落第,年岁又轻,距离创建一个学派想必还早得很。
而陈石斋带着的这个梁叔厚瞧着不过十五六,顶了天是一个少年得志的秀才,哪里有值得葛雍注意的地方?
张寿注意到了那师生二人的特别,也注意到了其他几个老头儿对人的隐隐敌视和孤立,不过他当然也不在乎他们的态度,继续笑容可掬地送上茶水,到最后两位时,那陈石斋抢先起身还礼道是不敢有劳,而那梁叔厚则跟着起身,竟是抢了他端过去的茶,送给了自家老师。
紧跟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就嘿嘿笑道:“今日我能够有幸踏入葛府,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论理应该是我来给大家端茶递水的,怎么敢劳动张学士您?”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这才又有些尴尬似的咳嗽了一声:“可我来之前紧张得有些口干,喝了一肚子茶水,这会儿已经有些坐不住了,张学士能不能好心给我指个路?”
见人居然能把出恭方便说得如此直接,张寿简直哭笑不得。再看到做老师的那位陈石斋也是一脸不忍直视的模样,他没听到自己背后主位上的葛雍反对,也就顺势笑道:“我正好茶水喝得不少,也打算去净房一趟,你跟我来吧。”
带着弟子……其实也是因缘巧合收下的学生一块上京城,陈石斋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不注意,这太年轻的小子就会有无数幺蛾子涌现出来。此时此刻,他不用想都知道,自己这个学生对年纪只大那么一丁点的张寿很感兴趣,所以才借出恭为借口打算和人说说话。
可问题是,张寿年纪是不大,资历也不深,架不住这样一个人却娶了赵国公的女儿,如今正当着东宫太子的老师,而且还很得皇帝的信赖,这样的人能够用等闲少年的心思来衡量吗?他固然愿意出仕,愿意竭尽所能为国为民做一点事,但他的愿望是和权贵拉开距离。
对于他们这种在京城在朝中毫无根基的人来说,贸贸然踏入政争的漩涡,那是不明智的!
然而,陈石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只见张寿已经笑着带人出去了。饶是他很不赞同自家学生这贸贸然的举动,可怎么也不可能自己追出去——难道他也说自己茶水喝多了于是要去净房吗?可他不得不留下的结果就是,已经有人不咸不淡地刺了一句。
“石斋的这个学生,还真是够随便的。”
随便这种词,不但在眼下这种场合,在任何一种场合都不是好话。饶是陈石斋素来与人为善,不喜和人争,但此时也不禁心头火起。
然而,还不等他反击,就听到上头的葛雍突然笑了一声:“咱们这些年纪大的应该宽容一点儿,要知道,叔厚小友他不过和九章年纪相仿。”
口中亲切地叫着叔厚小友,葛雍又若无其事地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九章小小年纪就能在很多我都没头绪的问题上提出新见解,别的少年英才当然也不见得输给他。就比如石斋你的这个学生,真是年少高才,雄姿英发,不但小小年纪便得了院试案首,而且……”
他顿了一顿,见其他几人那眼神赫然有异,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说:“而且,这八月桂榜,他赫然题名其上,而且名列前茅,结果最终也不知道跌落了多少眼珠子,我没说错吧?”
此话一出,那才真的叫满堂哗然。刚刚那姓梁的少年这才几岁,他们之前还忿然于葛雍明言让他们不要带学生,却分明默许……甚至很可能是明许了这陈石斋带了一个学生来。结果,现在葛雍竟然说,这小毛孩子已经是举人了?
他们这几个一大把年纪的,有人是进士,有人是举人——毕竟,这年头周游京城的名士,最低门槛,就至少得是个举人,否则你一个落魄不第的秀才,哪来的脸来往权门?
毕竟,所谓的名士和高士,那是有很大区别的。
那些甘于清贫,开山教书育人的高士,根本就是屡征屡辞,根本不愿意做官,根本不愿意来京城,一心一意在乡间刻苦钻研,教授学问。而这么一批人,无心科场,连个功名都不愿意去考,却自有无数地方官乃至于朝中高官举荐,可人家就是不乐意到京城折腰为官。
至于名士,终南捷径的典故,那就已经把很多人的嘴脸刻画得很清楚了。
所以,此时此刻,陈石斋见在场其他人有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尤其是那个率先开口质疑的老者,此时那脸色简直是阴沉得犹如雷暴雨前夕,他虽说知道葛雍那番说法是一片好心,可还是不禁心情有些糟糕。毕竟,年少成名在很多时候,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一旦成了众矢之的,今科又落榜,之后再蹉跎几科,光是流言蜚语,就很容易让一个本来志向远大的少年挫败到死……
外间的梁叔厚却并不知道自己的一时兴起,竟然在里头惹来了小小的风波。他跟着张寿出了葛雍的书房,就忍不住轻轻舒了一口气,眼见张寿没注意到他这放肆的举动,他就忍不住跟上前两步,缩短了和张寿之间的距离。
“张学士,你刚刚是不是觉得那种场合特别沉闷无趣?”
微微一愣之后,张寿就头也不回地笑道:“你不也是吗?我看你坐在那儿变换了不下五六种姿势,很显然是坐不住了,这才来了一招尿遁。”
尿遁这两个字乍一听自然极其粗鄙,然而,被葛雍称赞为雄姿英发的梁叔厚却只觉得贴切至极,竟是连连点头道:“没错没错,我就是觉得,既然葛老太师是请大家来谈论学问的,要么就辩理,要么就讲经,尽在那引经据典地拉关系,岂不是有些本末倒置?”
引经据典地拉关系……这小子还真敢说!这形容词真是绝妙!
张寿差点没笑出声来,好在他一时忍住了,保持了他那风雅公子的形象。等绕到了后头净房,他本待想说要不要装个样子,谁知道这年纪轻轻的梁叔厚甚至连装样子都不愿意,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这才挺起胸膛正视张寿。
“刚刚葛老太师对张学士你和其他人介绍我和老师的时候,有些语焉不详。我姓梁,单名一个储字,表字叔厚,家里排行第三。我的老师姓陈,讳献章,表字公甫,号石斋。但在我们广东,全都称呼他为白沙先生。张学士你从前不知道,以后你一定会记住我们师生的!”
白沙先生?白沙先生陈献章?明代四个陪祀孔庙的名儒之一?王阳明心学的发端?这种人竟没有被蝴蝶的翅膀扇没了?这一刻,张寿第一次觉得,绕了一个弯道的历史,好像竟是又回来了。
乘龙佳婿 第七百六十八章 宗师,求救
当张寿笑吟吟地带着自称梁储的少年回来时,一进书房,他就发现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他二人身上。而他下一刻就分辨出,与其说人们是在看他,还不如说是在看他背后这只比他小两岁的少年。这下子,他顿时有些迷惑了。
难道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没错,就刚刚在净房前头的对话——虽然这谈话的地点他想想也觉得很诡异——他已经从梁储口中套出了很多情况,包括人家中有四兄弟,等到过了腊月也就是明年正月时才十六岁,师从陈献章不过一年,因为这位赫赫有名的白沙先生回乡也就这点时间……
可就梁储所言的这些话,却似乎并没有让眼前这些倚老卖老的老头子都关注这少年的理由。想到这里,他心念一转,很快就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这看似多话且性格有些跳脱,耐性不够好的少年,其实并不是丝毫没有城府,刚刚看似无话不说,其实还是隐瞒了一些东西。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听葛雍笑着招呼道:“叔厚小友这是回来了?我刚刚才对众人说,你少年中举,雄姿英发,足可见长江后浪推前浪,一山更有一山高。只可惜你老师今年不打算应试,否则这师生应试,却也是一番佳话!”
张寿可知道,这年头的科场有多困难,别看他家里住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举人,那是因为他如今的地位加成,这才能够往来无白丁,不然,你看看公学那一群学生,看看四皇子和小花生萧成认识的那个同学的大哥,那可比梁储要大得多,结果却还刚刚打算去考县试……
别说秀才了,没有通过县试考核的读书人,那根本就连个童生都谈不上……
因此,他也忍不住转身多打量了梁储两眼,随即笑了一声:“梁贤弟刚刚说了不少,却唯独忘了告诉我,你是今科的应试举人,这也实在是太谦逊了吧?”
“兴许不是谦逊,而是他怕在张学士面前谈及功名,到时候徒惹不快。”一旁某个老夫子突然插了一句嘴,而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了自己这话直接把张寿和梁储一块得罪了进去。然而,他正想要补救一二,张寿却已经慢悠悠地开了口。
“我从小开蒙晚,经史甚至连粗通都谈不上,所以从前在半山堂给学生讲史的时候,也不能按照朝代变迁连着讲下来,只能挑一些我很熟悉的片段拿来讲。故而这功名二字,我这辈子是不指望了,可是,对于梁贤弟这样少年得志的英才俊杰,我还是很佩服的。”
说到这里,张寿就笑看着粱储,微微点了点头道:“梁贤弟刚刚和我结识,之前在外头始终避而不谈自己,却在大谈特谈自家师长如何博学谦逊,孝顺亲睦,精擅琴艺,听得我都不禁对白沙先生更加心生敬仰。”
陈献章刚刚心情几度起落,此时听张寿借着梁储所言称赞自己,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前就算有些名声,那也不过是一隅之名,结果,葛雍知道,张寿也知道?
要知道,他此次来到京城,是因为在朝廷颇有名望的那位前国子监祭酒向朝廷举荐了他,他感念对方一再写信相邀,于是不得不来。
哪怕对于那样一份举荐,朝廷日后给他的,或许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吏,可看在那位前辈一片真心实意的份上,他也会好好尽一份自己的心力,至少做满三年之后再回乡。
可谁曾想,七八月间只不过如试水一般参加乡试的梁储,竟然真的桂榜题名,于是就以见识一下会试,以及送他这个老师上京为由,坚持送了他来。而他刚刚抵达,就收到了张寿的婚宴请柬,而且还是陆绾和刘志沅双双背书的,于是不得已带着梁储往张园走了一遭。
结果,他今天又携着弟子糊里糊涂地成了葛府的座上嘉宾。这一切,都远远出乎他的预料。就为了他权衡再三,终究还是去了张寿的婚宴,哪怕他还未答应在公学讲学,可原本定下的国子监讲学之事,就被国子监那位现任的周祭酒给推了。
哪怕周祭酒明面上的理由仿佛很充分,但陈献章更明白,这定然是源于张寿和国子监之间的宿怨。他对此没有什么怨言,反正真正钻研学问的读书人也不在京城。可今天的事若被眼前这些人传出去,流言蜚语就更多了。于是,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即就欠了欠身。
“我只是一介书生,不敢当张学士这敬仰二字,今日葛老太师相请,我也是诚惶诚恐。叔厚他年少,今科也只是长长见识,没有多大念想。只不过……”他突然词锋一转,却是泰然自若地说,“只不过就算科场一辈子蹉跎,也未必就代表一事无成。”
“我的老师,开创崇仁学派的康斋先生,便是平生从未下过科场。而我也是昔日第一次会试下第之后,方才慕名前去拜入其门下。论功名,他不过白身,我却是举人,可莫要说是我,多少进士在他面前执弟子之礼,又有多少人能凭借功名,凭借官位,睨视于他?”
说到这里,陈献章便目视此番送自己上京的得意弟子,语重心长地说:“叔厚,致知格物,会于一本,京城繁华,你莫要就此迷了眼!”
张寿听得出来,这番话明显语带双关,既是告诫了梁储,也同样是告诉其他人,他志不在功名,甚至不在扬名,所以如若师生俩在京城遭遇什么手段,大不了拂袖而去,淡然归乡,今生今世不下科场,也未必就会弱了名头。
果然,他就只见刚刚咄咄逼人那位老人家,面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而其他人这会儿也在三三两两打眼色。
他本以为这是因为陈献章那暗藏机锋的话,却没想到葛雍突然呵呵笑了起来:“石斋说到吴康斋,他可真是名扬宇内。我早年去崇仁时,还特地去见过他。这些年他闭门不出,专心教授弟子,不但是师道楷模,而且……”
仿佛是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葛雍足足想了好一会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而且是儒林宗师。这宗师两个字,现在我不说,日后也会有人送给他。石斋你也是,广东白沙先生之名,我也闻名已久了。”
其余几个老者,此刻大多数看向那位挑衅者的眼神都有些微妙,甚至还有人幸灾乐祸地轻哼了一声。
这下子傻眼了吧,你本来只以为是个年纪轻轻的末学晚辈,结果却一脚踹到了铁板上,这简直是咎由自取的典型了。
好端端的非要惹这位乍一看性格很平和的陈石斋干什么,没想到人出自崇仁学派吧?真以为崇仁学派那一批人是吃素的吗?
陈献章那位老师康斋先生一手开创了崇仁学派,号称桃李芬芳,但一群弟子大多数都不下科场,绝意不出仕,所以乍一眼看去,那仿佛就是个民间学派,在官场上毫无影响力。可问题是,人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徒子徒孙已经一大堆了,说是第一学派也不为过。
而且,在如今这年头,能够一心学问,无所谓功名前途的,那都是什么人?首先,资质绝对顶尖,这才能够去做这样的选择。其次,家里得至少是殷实,别看外头常常说谁谁刻苦读书几十年,清贫自给,死的时候都没有好衣服,买不起体面的棺木收殓,唏嘘不已……
你看到有几个所谓清贫的书生能够清贫到自己种地,而不用一个佃户或长工的?
至于什么死的时候都找不出好衣服收殓,买不起体面的棺木……那很正常,因为在这个年代,生病到病死这段时间,本来就和后世人晚年病倒一样,是最花钱的!殷实小康之家都可能因为一场病而倾家荡产,一个学者病死的时候耗光家财不也很正常?
难道还真用得着担心下葬吗?昔日那么多学生弟子白教的?那么多同学都是白结识的?就一场群贤荟萃的丧礼,也许都足够惠及子侄后人很久了。
所以,这样一个学派,由葛雍亲口认定是儒学宗师的吴康斋带头,一群家境殷实,学问顶尖的中坚弟子学成在各处继续收弟子,而这些第三代的弟子不少都是顶尖资质,不少都是家学渊源……最重要的是从上到下大多数人在品德操守上都无可挑剔,这能惹吗?
只可惜他们之前被葛雍那介绍给带歪了,毕竟陈石斋三个字没那么有名……可陈白沙三个字,那却赫赫有名!
见那个挑事的老者在其他人的目光注视下如坐针毡,满脸不自然,仿佛正在努力找理由试图先闪人溜之大吉,张寿不禁在心里叹息,任何时代都这样,一大堆人在一起,有人就是喜欢柿子挑软的捏,一旦发现踢到了铁板,却又立刻怂了。
他本来觉得陈梁这师生二人很有意思,但如今发现人家赫然是一对牛人,他却没有什么锦上添花的意思了——难不成他还班门弄斧,去人家面前瞎扯两句王阳明的学说?开什么玩笑,他就算背出王阳明全集,他也扮不了那位被很多人称颂的圣人。
而且,他又没打算笼络陈献章师生二人……小的就好好考会试,日后好好当官走正路,大的就回去继续好好教书桃李满天下,心学这种玩意挑资质挑心性,公学那些真正草根出身的学生,除非真的运气好撞上一两个出身贫寒的出类拔萃神童,其他的就算了吧。
因而,眼见气氛不对,张寿这一次却装死没出声。而同样乖巧犹如鹌鹑的,还有刚刚尿遁用得理直气壮的梁储。他这回非常明白是自己的言行举止引来了这场纷争,情知回去肯定会惹来老师一番教训,他哪里还敢冒头。
他不说话,陈献章面对葛雍的溢美之词,却不得不苦笑再谦逊推辞一番。而就在那个如坐针毡的老人家大概在琢磨着是不是要装体力不支告退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葛老太师,我家少爷眼下能抽出空吗?赵国公府二公子身边的人紧急来报,说是二公子和人打起来了。他们不敢去禀告赵国公和大公子,也不敢去找大小姐,思前想后,就只能来葛府找少爷了。”
别人听这话时,只听字面意思,此时只以为是赵国公府那位出名的纨绔子弟朱二,也就是张寿的二舅哥惹出事需要张寿去收场。然而,葛雍又怎会不知道也勉强算是自己徒孙的朱二现如今是什么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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