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世歌

    纯阳突然觉得自己似乎理解了，师父没得到过，也从未奢求过任何人的理解！他并不介意那些曾经因他获救，但转头却大义凌然指责他的人们。

    对他，活着足矣！所以师父便无所求，但天底下似乎也确实找不到第二个能单纯满足于活着的人。因此师父在这个世界上无法找到一个可以互相倾诉心声，成为知己的人。

    纯阳记起小时候自己三人在霁云山上打坐练功，自己每每偷懒，睁眼看到师父脚接悬崖，那摇摇欲坠的身影。他从没想过师父可能会掉下去，而且掉下去又如何

    但现在，纯阳忽然在想那时候的师父心里在想什么孤独的在这世上茕茕孑立了百余年，每每翘首远眺，他可曾感受过寂寞，孤独还是说，他其实一直在等待着世上能够出现一个自己的知己

    纯阳知道大师兄白雨收五个徒弟的初衷，一来他们本身都是苦难中劫后余生的人，而如今自己的五个老师侄就算不提修为功法，平时门中的琐事也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而大师兄几乎数十年如一日的守着那唯一可以登上暖阁的通道。

    那“暖心阁”，从自己未曾谋面的师母去世后，是否还能给予师父丝毫暖意或者说，那时常的孤独，就是在回忆着曾经已经逝去的暖意……

    纯纯知道纯阳又去了玲珑书院，但看他神情也大概能想到恐怕是白走了一趟。纯绅又被请走赴会，纯阳呆呆看着师兄被褥凌乱的床铺，心里莫名苦涩！

    “小师妹！你可知道玲珑书院，为何叫玲珑书院”

    纯纯听得一愣！“莫非，是因为师父”

    “是！也不是……”

    “啊七哥，我不懂！”

    “是啊！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懂没懂看穿万事，洞悉万物的天眼玲珑心！其实，岂非就像那一本一本记载着古往今来一幕一幕的书册放在一起其实每一本就好像都只是改了名字的手抄本，不过就是复制着世间每一段时间发生的相同事情。可就算收藏再多，记载分析的再详细通透，对这世间现实仍旧无用，根本无法阻止抄本再出现。书若有灵，它们是愿意被不断的抄写复刻下去还是宁愿自己也付之一炬……”

    纯纯根本没听懂他什么意思，只是单纯想象这个问题回答：“若所有书真的都只是一成不变的相同记载，就算换了那些无关痛痒的细节也没用，只留一本，甚至好像这种记载都根本多余。因为既然一切总还是要发生，书又不见得是人人都会去看的……”

    纯阳看着师妹天真无邪的样子，心里一阵刺痛！难道，师父对这人世间根本就只是毫无意义的存在难道，其实师父自己也一只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才能做到无欲无求

    天下事，有很多似乎总可以一目了然，也可以永远说不明白。因为到底是什么事终究取决于人怎么认为甚至只看他们怎么说

    地主给佃户发种，租地，收取大部分所得，然后缴税，看上去仍旧收获更多。有人不服，但他们却没意识到自己根本做不了地主。因为如果地主也不干了，撂挑子，那些佃户只能等死！

    地主确实在剥削着佃户，可同时也在豢养着他们。而养他们就算只是为了压榨，剥削又如何呢在被剥削和饿死之间，佃户会选哪个

    骨气不能当饭吃，仁义道德可以流传万古，但对很多人而言作用终究更体现在用来当做引火燃灶，煮一碗果腹薄粥上。

    虚伪、城市，到底哪样更接近人最真实的一面也许这终究还是只能见仁见智，但如何做人可以学，可学的再好未必能在别人眼里被当做是个人……！

    在金陵城住了一个多月了，纯阳和纯纯一天比一天更担心纯绅，可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办！

    纯阳多次试探，纯纯也屡次表示想家。可纯绅一开始还会借词安慰，拖延，后来索性直说他们如果想回去就自己回去，反正师父说过自己可以决定。

    故老经验告诉人们，一个人开始堕落，只会越来越糟。而所谓的省悟，终究是要在他们自食恶果之后！

    纯阳也曾再往玲珑书院求助过，但每一次尹家人都只是摇头叹气，然后告诉他：学做人的最后只能和他们所学的人一样，所以那个人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又不久，纯绅的情况再次发生了变化，虽然自己三人此番出来从幻仙阁带的衣服也都是极尽华贵了。但现在纯绅的衣服一天都要换几次，还有那玉佩，扇坠等等饰物。

    如那扇子，纯阳听说本是金陵城中一家富商商铺中的珍品。不久前那家富商有批货物在外遭劫，纯绅出手夺回，获赠此物当做谢礼。虽然事情本身并没什么值得指摘的，但那家富商的口碑和声誉实在不怎么样。而且纯阳还听说了，那些劫匪其实原本是富商城外田地佃户实在日子太难假扮的。

    此时城里渐渐开始有人传说玄心门妙仙人的徒弟到金陵，屡屡惩奸除恶，终日有地方的豪绅名门登门邀约。可是，原本最初常会见面就和纯阳开几句玩笑的店伙计，见到他的时候也开始明显有畏惧，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了。

    纯纯平日里会去的几个小摊主，再见到她的时候，有些甚至连说话都哆嗦！为什么

    世人对那些惩奸除恶的英雄就是这样的态度再如何不谙世事，两人也不觉得受到了尊敬和感激，只越来越清楚自己在别人眼中更可怕了！

    而对此，尹孝尊仍旧只是劝二人“早离是非之地”。对纯绅，尹孝尊则告诉他们，日后纯绅在那些拥护者中会越来越安全，名气也会越来越大，但离他们将必然越来越远……

    原先无论如何，纯绅白天出去，哪怕半夜好歹会回来。可这次，他已经出去三天了，但死问活问，最后伙计才因被拽住走不掉，不得不告诉两人，纯绅如今在东城有座大宅，最近几天昼夜宴请城中豪绅显贵，简直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两人找到尹孝尊，老人看到他们脸现哀伤！尹乾气不过告诉两人，那座大宅原本的主人是金陵城一位告老学正，其一家人世代行善积德。但知府看上了人家，想收为小妾自然遭到了拒绝。

    后来知府便求助于纯绅代为做媒，遭到了老人当面斥责。当时纯绅似乎良知未泯，但却被同行之人激起了怒火。最终，于纯绅其实只是一时冲动拉扯中推了老人一把，却没想到知府当场以玄心门乃是皇帝亲封玄道之首，以不敬真仙便是大逆不道为由，将其家“依处”！家产充公，只有大宅送给了纯绅，美其名当做“仙驾行在”。

    纯阳和纯纯听得大惊失色！而尹孝尊仍只劝二人最好尽快离开金陵，以免受到连累引起更大风波，到时候真连玄心门都再也洗不清了。而如果能找信妙香出来，或许还有转机……

    虽然谁都知道信妙香不太可能会干涉，但二人实在不忍就此舍弃自小一同长大的同门师兄。

    求师父是唯一的办法，有把握没有！不提天下苍生，对自己的徒弟信妙香难道还会不知不觉

    可至今快两个月了，纯绅可不是一下子突然变成今天这样的。若是信妙香打算解劝，根本不会到现在还毫无行动。难道他是已经放弃纯绅这个徒弟了或者根本是存心纵容

    那难道纯绅就是个本性奸恶的人，所以才会被师父抛弃或者，就是信妙香心狠恶毒，根本就是存心找个人放到红尘促使其堕落，然后达到自己的某种目的

    凭心而论，纯阳和纯纯无法接受任何一种想到的可能！但现在，却没有能让两人感到乐观的可能性了！如果有，当师父说出来后，此时此刻自己还会相信吗

    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往往都会以彼此关系为前提去揣度、衡量。但恰恰是人与人那种“关系”，却最不能用来当做彼此关系派生的因素去判断！

    矛盾纠结故弄玄虚

    重要吗难道这些不是古往今来无数岁月，无数人和事证实过的事实




35、控局非独弈
    纯阳和纯纯的不告而别，纯绅可是过了很久才知道的。而杨乘云和温宝玉是他们走后就知道了，并且看到已经空空如也的客房，露出了会心一笑！

    “真没想到这两个能挨那么久，我都快不耐烦了！”

    “宝玉！我爹曾说过，这世上凶狠残酷的人从来不少。但其实都是些要么心智不全，要么脑子有病的玩意儿。毕竟人活着，想彻底摆脱天性根本不可能！像信妙香那种凭理性做到真正铁石心肠的，古往今来，就算再往后也未见得能有第二个。”

    “说的也是……，不过二哥，我还是没想通。原本大伯的目标不是纯阳吗你怎么会突然转头去引诱纯绅了可别因此坏了大事”

    “放心！之前我已经和爹通信商量过了，说明了我的想法。纯阳此人看上去的确更八面玲珑，容易诱惑。实则是老少通吃，却自有其坚定不移的原则。就算能暂时诱惑他，可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不仅达不到预期作用，说不定还反而会被他反咬一口！”

    “嗯！这话倒也不假，说真的一开始我也有些顾虑。只是我还真没想到，纯绅那小子平日里一本正经，油盐不进的德行，居然如此容易上钩！”

    “哈哈……！其实天下事大多看似复杂，实则说出来何其简单那纯绅你别看他平时一副道貌岸然，好像真把自己当成神仙的德行，为什么无非是因为他自觉出身玄心门，是妙仙人高徒，所以到了红尘俗世便理所当然的高人一等！说好听是自持身份，说难听他不过打心眼儿看不起凡人！不过他毕竟也是出身正派，心里不免很多世俗成规教条。那信妙香本事够大，可惜不会教徒弟做人，最后也就难免被自己徒弟也不当人了。像纯绅那种看似坚定的人，其实只要让他相信自己一直坚定原则，你想让他干嘛，他就会干嘛。有句话叫：君子欺之以方！不过遇到那种难得一见的蠢货，要不玩个痛快，我都怕天打雷劈……”

    离开金陵的纯阳和纯纯，路上一点不敢耽误，全力往回赶。终于回到玄心门的时候，纯纯都快站不住了。

    百年来赤鳌始终独居玄心门后山池塘中静修，金婆婆原先一直有事没发现，可闲下来才知道偌大年纪却是个根本闲不住的性子。在门中的时候或乱转中指点下小辈的修炼，要么有时候出门些日子，反正不惹事信妙香就随她。

    此时回到云扬阁，金婆婆正大马金刀坐在太师椅上紧盯着面前一帮差了几十上百辈的徒孙们练功。一眼瞥见二人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而来，金婆婆“哎哟”一声什么也顾不上了冲过来一把把纯纯搂怀里，一口一个“我的宝贝儿”“心肝”。

    而短短十几丈被撞翻的一帮徒孙，和被突然扒拉倒的纯阳则都是呆怔怔看着，哭笑不得！

    师门二十年，平日里师父虽然时常云游在外，但作为徒弟，师父对他们而言还是救命恩人，心里始终本能似的有种敬仰、尊重，因此也根本不曾想过那个人本身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而这次出了趟门，纯阳忽然发觉自己对师父好像竟然一无所知。其他人，师娘、三师兄都只是闻其人未见过其面，赤鳌和二师兄则都只对他们自己的事感兴趣，纯阳对他们最多的印象只有自己捣乱被抓住暴打的经验比较丰富！

    大师兄为人最随和，慈善，可谁都知道他要么不说，可一旦说了什么话就非听不可！师姐就不用提了，而对金婆婆，纯阳从小就认定师姐的未来就是她这样！就是三师兄门下，未免尴尬来往比较少。四师兄素来有点大大咧咧，除了师父交代什么事必定认真去办，让人觉得没什么事能让他烦心！

    以前也并没特别感觉过什么，但今天一回来，纯阳突然就有种“还是家好”的感觉！只可惜！恰恰是在家人别离后，他才意识到这一点。

    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纯阳柔声说：“婆婆，小妹没事，只是急着赶路累着了！”

    “呸！说的什么屁话你们男人皮糙肉厚自然不怕，我们纯纯小姑娘家家的，万一身子累坏了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纯阳也不懂怎么就是“一辈子”了但反正纯纯平时虽然不显山露水的，可谁都知道她素来是玄心门上下的宝贝，谁都惹不得！即便师父有时候因为什么事露出生气的样子吓着她，明明就没事，这老人家都能突然蹦出来当众数落他这个门主一顿，自己还是别自找没趣了！

    云扬阁素来大概会有一两百弟子左右，通常是白雨师徒轮流传授功法，有的能留下，而大多数则是学些日子如果明显没什么前途，便送去给沈云和沈月娥两口子看着办，愿意走的便给些盘缠自谋出路去。

    若在平时从此大可直上临天阁，可此时纯阳感觉到自己也着实累坏了，似乎多少还有点损了元气，只能徒步往上走。

    馥雅阁中年纪大小终究都是女人，当家的本就不是个端庄的主儿。对这位从没正经的“小师叔”，弟子们素来也没什么礼敬。可今天见着才想取笑几句，却见他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只随便挥挥手就走了过去，大伙心里都不禁奇怪，想别是出门吃什么不干净东西了

    经过众生阁，暮烟正在监督同门练功，见他到赶上来恭敬施礼：“弟子拜见七师叔！”

    纯阳点点头，刚想过去，想到上面就是群仙阁和药庐了，都不是会欢迎自己的地方。而自己此时觉得力气越来越弱，像是就要撑不住倒下了似的。

    “那个，暮烟，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七师叔有事尽管吩咐，弟子自当效劳！”

    “也没那么严重，就是你能……能不能帮我上去临天阁”

    暮烟听得一愣！她在玄心门除了信妙香师徒和小翠，以及镇派神兽之外，资历可以说是最高的。虽然知道三个小师叔境界还浅，但终究年轻又是凡人之躯。可既然是师祖亲传，得道飞升便指日可待，到时自己便必定望尘莫及！

    而且这位七师叔可是打小就满山跑的，今天怎么会要自己帮忙可一看他样子，不仅担心以为他受伤了！

    纯阳只好解释自己赶路过力了，所以此时几乎就要虚脱，实在没力气了。暮烟这才放心，说了声“得罪”，当即伸手在他肋下托起直接飞上了临天阁。

    白雨二弟子蒲仁轮值留守，见到两人当即迎上来：“弟子见过七师叔，暮烟师姐！这是……”

    “蒲师弟！我将七师叔送来，大师伯呢师祖可在”

    “哦！刚才金婆婆气哄哄的把小师叔送到上面去了，师父怕出事也跟去了暖阁！”

    当下，两人一同将纯阳扶上了暖阁。而此时，金婆婆正双手叉腰站在床边满脸怒气冲冲，信妙香则坐在床边帮纯纯调理气血。

    白雨看到三人样子忍不住惊奇，赶忙过来接住纯阳，顺手搭脉知道是和纯纯一样脱力累着了，好在他是男子体力本强，并无大碍。当即让弟子先回去，免得一会儿金婆婆发脾气让小辈在不好看！

    当下，白雨径自为纯阳调理，待气息顺了便让他自己打坐运功。

    半晌，床上的纯纯缓缓睁开眼，被师父握着的手心里还有丝丝暖意传来，只觉得浑身舒泰，轻松！

    “师父！你……你真好看！”

    几人听她说话了，心知已无大碍！信妙香轻轻给她盖好薄被，柔声安慰：“乖！睡一觉，醒了就好了！”

    纯纯听了点头闭目，金婆婆忍不住埋怨：“我早就说谁都没事，纯纯不能让她下山，你这辈子吃亏就吃个不听劝！你还以为自己是二十岁，三十那会儿我说你点什么好啊”

    信妙香苦笑声，指指床上的纯纯：“婆婆要骂，我自然要听着。不过，您舍得吵着纯纯”

    金婆婆一听，果然后面的话只能全都咽回去。

    信妙香这才看向外间的纯阳，缓缓走出来。看他示意，当即白雨和纯阳便随他一同来到院中。

    信妙香坐在石凳上，白雨立在身后。纯阳心里一酸，跪在师父面前磕头：“求师父救救六哥！”

    白雨听得一惊！可信妙香仍旧稳如泰山，缓缓说：“此时且放一边，你不是有很多话想问我吗”

    “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