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明春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王梓钧
究其原因,无非是为了防止土司徇私舞弊。
一个脸上有数道鞭痕,额头发肿的学童,无比紧张道:“大哥,说我如果落榜了,那个女人会不会把我打死?”
“什么那个女人?”学童身边的少年责怪道,“即为后母,便当尊敬!”
学童捂着发肿的额头,嘀咕道:“好几次把我打得半死,让我怎么尊敬她?”
少年名叫汤冔,汤和后代,司学生员。
学童名叫汤邦,是汤冔的二弟。
他们的生母很早就过世,继母严氏凶残蛮横,动辄对其棍打鞭抽。历史上,二弟汤邦、三弟汤鼎,全都被继母打得逃离家族,只剩汤冔顽强活到成年,并且最终考上进士。
为什么要提汤冔?
这个少年是王阳明在贵州的大弟子!
“汤邦,贵州卫世袭军户子弟……保人陈纲,贵州宣慰司学生员……”
汤冔拍拍二弟的肩膀:“进去吧,肯定能进学!”
“王渊,贵竹司农户子弟……保人宋际,贵州宣慰司学生员……”
王渊提着考箱,紧跟在汤邦身后,宋公子也适时出现。
很快轮到王渊,两名吏员确认其身份,又比对了宋际的相貌描述,这才给他搜身和检查考箱,宣布说:“并无夹带。”
王渊提着考箱进入考场,而作为保人的宋公子,则撤回到台阶旁边。
台阶之上,贵州提学副使席书,正大马金刀坐着镇场子。身边还站着沈师爷,以及另一个中年儒生。
“慰堂兄,刚才那孩童,便是的亲传弟子?”中年儒生笑问。
沈复璁说道:“此子天资聪慧,以吾之微薄才学,只能勉强当他的蒙师。”
席书有些惊讶:“该是何等聪敏,才能让慰堂自谦至此耶!”
“容禀,”沈复璁拱手欠身,“此子虽非过目不忘,但三日习得《三字经》,七日习得《千字文》,二十一日掌握《小四书》,三十六日默诵《四书》,半年不到已领会《四书集注》。”
席书并不怀疑沈师爷之言,因为这种事没必要说谎。他笑道:“若真如此,待得道试之后,吾亲自为其业师亦可。”
沈复璁连忙说:“那是他的大造化!”
《四书》没那么可怕,四本书加起来才多少字啊?比背六级英语单词容易多了。
拿《大学》来举例,一篇散文而已,高中生用两天时间就能背诵。古代考生每日复习一遍,三个月下来,就能对《大学》内容形成条件反射,便是想忘都忘不掉!
真正可怕的是《四书集注》,朱熹老先生害人不浅。
只能按照朱熹的批注去理解四书,只能按照这种理解去作八股文,把读书人的思想都给框死了。就像沈师爷喜欢看杂书,考举人的时候经常脱纲,一不小心就跟朱熹批注相悖,连续考了三次乡试都光荣落榜。
有时候朱熹突然脑抽,给出的批注很刁钻,也得跟着他脑抽才行。
王渊学《四书集注》就更痛苦,因为他有着现代人的灵魂。他并不认同朱熹的某些思想,却必须强迫自己背下来,而且还要拿这些内容去写八股文。
如此学习方式,王渊担心自己会被搞成精神分裂。
考场在贵州宣慰司学之内,从教室、过道至院坝,到处都摆着考桌。
席书对学童们很关照,居然把桌凳都准备好了,放在过去必须自己携带。
这种情况很常见,由于某些州县太穷,桌椅都得考生自带。许多乡下来的考生,只能在城里借用或租用,实在租借不到干净桌子,连卖肉的案板都给搬进考场。
一首《竹枝词》送给明清两朝的广大考生:“国家考试太堂皇,多少书生坐大堂。油板扛来当试案,考完衣服油光光。”
王渊选了一个檐下座位,贵州气象复杂,避免突然下雨被淋湿。
等考生点名完毕,席书也把椅子搬进来,坐在堂前亲自督考。他对吏员说:“开始发卷!”
好嘛,席提学果然气派。
以前贵州城考县试,都把题目写在木板上,让考生用自带的纸抄下来,这回连考卷都准备好了。
考场里大概有近百位学童,拿到题目的瞬间,顿时响起一片哀嚎之声。
果然要考八股,他们以前都是对对联、默写课文的。
好在席书还留有余地,考虑到贵州学童的情况,他一共出了三道题:对对联,写课文,作八股(只需破题)。
换成江南那边,谁考对联啊,直接就是两篇完整的八股文。
第一题:对对联,上联是:一门父子三词客。
早就被用烂的上联,稍微有点文学常识,便知道讲的是苏门三父子。
王渊顺手在草稿纸上写出下联:千古文章八大家。
这属于标准答案,也可以写其他内容,但肯定没有这个下联贴切。
好简单的题啊,可现场学童们,竟有一大半在抓耳挠腮,他们估计连苏轼是谁都不知道——即便《三字经》里就有苏轼他爹的事迹。
第二题:默写课文,考的是《大学》“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那段,完整无错默写出来就能得分。
第三题:生财有大道。(破题即可)
这种八股文属于“小题”,别说恶心人的截搭题了,它的难度连普通题都不如,平时都用来给小孩子练手玩的。
王渊略微思索,便在稿纸上写出破题内容:“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
好了,全部搞定,剩下的就是抄在答题纸上。
一刻钟不到,交卷。
这估计是所有穿越者中,交卷最快的县试,而且还县试、府试二合一,考完之后直接进学做童生。
见王渊交卷,其他考生都傻了。
甚至有考生,在领到试卷之后才研墨,一边研墨一边思考答案,此刻都还没把墨给磨匀呢。
(ps:王守仁在弘治十五年就自称“阳明子”了,练气功修道时改的道号,叫他王阳明没毛病。对了,他还有个兄弟叫王守义……)
(iishu)是,,,,!
031【对答如流】
【】(iishu),
交卷太早,有利有弊。
一般而言,前几个交卷的,都会引起主考官注意,甚至叫过去当场考教学问。
答得好,恭喜你,考官记住你了。
答得不好,也恭喜你,考官记住你了。
而在富庶州县,前几个交卷的,还会被考场吏员给记住。放牌走出考场,屁股后面跟着一帮胥吏,回家的跟着你回家,回客栈的跟着你回客栈。他们一路上吹唢呐敲铜锣,还预祝你考中案首,得给足了钱才能打发掉。
席书吩咐吏员,把王渊和答卷一起带过去。他扫了一眼答卷,便放下说:“你为何一刻钟不到就交卷?”
王渊恭恭敬敬作揖,回答说:“禀大宗师,因为我做完题目了。”
席书笑问:“你觉得太简单?”
“不难。”王渊说。
“那就考你这道四书题,”席书手指敲打着王渊的答卷,问道,“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何解?”
这段话出自《大学》。
事实上,席书害怕自己出题太难,会打击贵州学童的积极性,因此三道题当中,有两道题都是《大学》内容——如果这都答不出来,那趁早滚蛋吧,席提学不要这样的童生!
“生财有大道”,属于小题,基础难度。
“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属于普通题,中等难度。
历史上,张居正写过一篇类似八股文,但那不是张居正的应试作文。而是隆庆五年,张居正担任主考官时的题目,监考完毕之后,他自己回家写了一篇范文。
而且,当时的题目有三段,这仅是其中一段。另外两段,一段出自《论语》,一段出自《孟子》——这种出题法属于最高难度,比截搭题高得多,相当于综合论述题,考生需要将出自《大学》、《论语》、《孟子》的三段话,归纳总结中心思想,糅合起来互相论证。
反正也不是正经考试,王渊直接引用朱熹批注,答道:“国家没有无业游民,则生财者众;朝堂没有尸位之辈,则靡财者少。不夺农时、不耗民力,则国家累财迅速;量入为出、厉行节俭,则国家用度宽裕。则国家财政充足持久也,此为生财足国之大道。”
席书微笑颔首:“这是朱子批注,你有自己的想法吗?”
“大宗师想听真话还是假话?”王渊反问。
沈复璁已经给席书做了将近两年幕僚,王渊虽然是第一次见席书,但早就知道此君非迂腐之辈,所以才敢有真话假话之问。
席书果然没有生气,还笑得愈发灿烂:“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
王渊说:“假话嘛,当然是朱子讲得都对。”
“真话就是朱子讲得都不对?”席书故意板着脸,想要吓唬王渊。
王渊拱手:“岂敢。”
席书见王渊面色如常,顿时更加满意:“那你说说自己的想法。”
“学生只是一己之见,胡言乱语而已,”王渊开始阐述自身观点,“朱子引吕氏之言,以明足国之道,自是没有讲错,却不尽然也。太祖之时,草民几何?当今之世,草民又有几何?我闻寨中父老所言,太祖抵定贵州,荒野几无人烟,土地任意开垦,自然生之者众。但今时今日,地少民多,生之者虽众,国之财益增,人民终日不可饱食。民既无食,则国用日衰,则社稷危矣。”
席书只是随便考教学童,没想到会论及江山社稷,他正色道:“人民终日不可饱食,此食之者众矣。”
王渊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地下:“确为食之者众矣。”
席书默然思考。
两人说的都是“食之者众”,但席书是按照朱熹批注来理解,认为当今百姓吃不饱饭,是因为官员贪腐所致。而王渊认为不但有官员贪腐的原因,还有人口增加,土地却不变的原因。
席书的学问很过硬,他很快便说:“朱子亦言,此因有土有财而言。”
嗯,朱熹也看得很明白,之前那番大道理,都建立在国家有钱有土地的基础上。
王渊质问道:“若国家缺土少财,游民就该弃之不顾吗?吾观贵州城外,无籍者甚多,皆为游民。当此情形,量入为出,或可用之舒矣,然游民生活依旧。”
这就超纲了,已经超出《大学》的范畴。
“你欲如何解之?”席书问道。
王渊迅速把话题拉回《大学》:“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又言,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我认为,为国计财者,不该苦思如何省钱,更该考虑如何花钱。散财以聚民,聚民以聚财,则民财两聚。”
席书不禁笑道:“此为开源与节流之争,朝堂诸公早就争吵上百年了。”
王渊摇头说:“我认为是守成与进取之争。我听先生所言,海商一船之利万金,为何又要禁海呢?”
“开海与禁海,朝堂诸公也已争执百年。个中原因复杂,不是你一介学童能想象的,”席书对王渊印象极佳,“本欲考你《大学》,谁知竟论及海禁。你对《大学》的理解,已远超一般生员,吾心甚慰。”
王渊拱手道:“多谢大宗师褒奖。”
席书又问:“听说你三十六日便能默诵《四书》?”
“大宗师是听沈先生所言吧?”王渊否认道,“背诵《大学》和《中庸》,学生确实只用了几天时间。可《论语》和《孟子》字数太多,三十六日只够分章背诵。背完后面的,早把前面的搞忘了。事实上,学生能够默诵《四书》,花费了一年零两个月时间。”
席书二十七岁中举人,二十九岁中进士,他在当秀才之前就把《四书》背完,但整整耗费了三年时间。
这已经非常厉害,没想到王渊更厉害。他当即考教道:“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你背这一章。”
“孟子曰:‘怨慕也。’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王渊的语速并不快,似乎在思索回忆,但还是把整个万章篇都背完。
“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席书又问,“你对这句话怎么理解?说真话,不要说假话。”
王渊答道:“愚孝也。”
席书再问:“何以事君?”
王渊答道:“舜不告而娶。”
“哈哈哈哈!”
席书猛然大笑,把考生们惊得抬头望去。
两人这一问一答,讲的是忠孝之事。
王渊的观点是:一个人对待父母和君上,不能愚忠愚孝。就像舜不告而娶,那是避免父母犯错误。如果皇帝有错,为臣者虽然不能怨怼,但要做好自己的本职,避免皇帝犯更多错误。
结合此时的朝堂,就是正德皇帝瞎鸡儿搞。做臣子的不能惯着,不能愚忠硬怼,也不能谄媚逢迎,而是要去做对社稷有利的事情,以此来纠正弥补皇帝的过失。
席书也知自己失态,他立即放低声音,问道:“这些道理,是你老师教导的吗?”
“正是。”王渊没必要说实话。
刚才聊的那些内容,七成出自《孟子》,三成是王渊自己的思想。
《孟子·万章》和朱熹都讲得很隐晦,通篇都在讲舜王如何孝顺父母、友爱兄长,对如何事君只是随笔一提。大部分的老师授课,也只侧重孝道,包括沈复璁在内:一是这玩意儿很敏感,二是老师没有那个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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