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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猫腻
陆晨迦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脸色越来越苍白,却一直没有上前搀扶他。
隆庆皇子疲惫了,坐到坚硬的荒原地面上,右手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咀嚼片刻,然后试图站起身来继续向北,不料却没有站稳,再次重重摔落在地面上。
他愤怒地捶打着身旁的地面,却因为无力的缘故,地面上的残雪都没有溅起几分。
陆晨迦在他身后沉默看着他。
隆庆知道她在身后,喘息片刻后,忽然吼叫道:“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你要再见一面也已经见了,你还跟着我做什么?你再跟着我,我就死给你看。”
陆晨迦的身体微微摇晃,然后迅速恢复稳定,少女明丽的容颜上闪过一丝坚毅,便是最娇嫩的花也是有刺有茎的,她也有她自己的底限。
她看着前方那个像条狗一般的男人背影,大声喊道:“那你死给我看吧!”
隆庆皇子的身体微微一僵。
陆晨迦脸色苍白,却倔强地不肯哭出来,喊道:“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却始终不肯让我看清楚你,那么就连死也不肯给我看吗?可是我真的很想看啊,所以如果你想死,那就死在我面前吧,我给你收尸,然后回中原改嫁。”
隆庆沉默片刻,疯癫般笑了起来:“真是个疯婆子,就算改嫁也没人敢娶你。”
陆晨迦喊道:“改嫁是嫁别人,你那时候已经死了,用不着你操心。”
隆庆沉默,然后继续向北。
陆晨迦也不再说话,沉默地跟着他继续向北。
大雪马疲惫地跟在最后方。
从清晨到日暮,荒原之上风雪再起。
寒风刺骨。
片雪压身。
依然同行。
(未完待续)





将夜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六章 王子与乞丐
一路向北,继续向北。
隆庆皇子在风雪中独行,花痴陆晨迦在不远处默默跟随,雪马无声踢着马蹄缓缓消除着疲惫,从晨走到暮,再从暮走到晨,不知走了多少天,走了多远距离,荒原北方那片黑沉的夜色还是那般遥远,没有拉近一丝距离。
途中隆庆皇子渴时捧一把雪嚼,饥饿时咽几口口水,越走越虚弱,似乎随时可能倒下再不会起来,陆晨迦也一直默默等待着那刻的到来,然而他虽然摔倒了很多次,但每次都艰难地爬地起来,也不知道瘦弱的身躯里怎么有如此多的生命力。
陆晨迦沉默看着数十丈外的身影,只是保持着距离,没有上前的意思,因为她知道他不喜欢,她渴时也捧一把雪来嚼,饥饿时从马背上取出干粮进食,看着那个因为饥饿而虚弱的身影,花了很大力气才压抑住去送食物的冲动。
从雪起走到雪停,从风起走到风停,二人一马却还是在黑白二色的寒冷荒原之上,后方远处隐隐还可以看到天弃山脉的雄姿,似乎怎样也走不出这个绝望的世界。
某一日,隆庆皇子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北方遥不可及的那抹夜色,瘦若枯树的手指微微颤抖,然后松开,前些天重新拾的一根树枝从掌心落下,啪的一声打在他的脚上,他低头看一眼树枝打跌的灰白色的脚指甲,发现没有流血。
他抬起头来继续眯着眼睛看向北方的黑夜,然后缓慢地转过身,看着数十丈外的陆晨迦,声音沙哑说道:“我饿了。”
陆晨迦眼眶一湿,险些哭出来,强行平静心思,用颤抖的手取出干粮,用每天都暗中备好的温水化软,然后捧到他的面前。
隆庆没有再说什么话,就着她不再娇嫩有些粗砺的掌心,慌乱吞咽干净食物,然后满意地揉了揉咽喉,重新上路。
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向北,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言语,自认被昊天抛弃的他,不再试图投奔黑夜的怀抱,而是落寞转身,向南方中原而去。
陆晨迦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本来刚刚生出喜悦的心情,渐渐变得寒冷起来,因为她确认这并不是隆庆决定重新拾回生机,而是他真的绝望了,包括对黑夜都绝望了,是的他还活着,然而这种活着的人是隆庆吗?
她牵着雪马跟在隆庆的身后,偷偷看着他的脸色,低头轻声说道:“其实回成京也很好,在桃山时你经常说很想念皇宫的花园,我陪你去?”
隆庆皇子冷漠看了她一眼,不再是那种居高临下、发自骨髓里的骄傲的冷漠,而是那种自暴自弃的路人的冷漠,嘲笑说道:“你怎么会这么蠢?回成京做什么?被忠于崇明的那些大臣派人暗杀?还是被父皇为了大局赐死?”
陆晨迦怔住了,马上清醒过来,明白隆庆如果回到燕国都城成京,或许根本无法看到第二日的清晨,因为现在的他不是有神殿支持的西陵神子,而只是一个普通人,牵涉到凶险的夺嫡事中,哪有幸理?
“掌教大人一直很欣赏你,再说还有裁决神座……”她小心翼翼说道。
“愚蠢,难道你真以为桃山是光明圣洁之所在?”
隆庆皇子看着她嘲讽说道:“什么欣赏什么看重,那都要基于你的实力,叶红鱼不会撒谎,她没有必要撒谎,我已经被宁缺一箭射成了个废人,对神殿还有什么用处?莫非你以为我长的好看些,便真的可以替神殿吸纳信徒?桃山之上那些老家伙除了昊天无所敬畏,哪里会有你这种廉价的同情心?”
这些话很刻薄很怨毒,却根本无法反驳,陆晨迦默默低着头,喃喃说道:“实在不行去月轮好吗?你知道我在景山那里准备了一个园子一直等着你去看。”
说说月轮二字,她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果不其然,隆庆皇子的脸色愈发冷漠,目光甚至流露出厌憎的情绪,盯着她的脸怨恨说道:“我不再往北走是因为你这个令人厌烦的女人始终跟着我,冥君怎么可能看到我的诚意?我不想死,所以我只好往南走,就这么简单,但我不想死和你没有关系,所以你如果愿意给我吃的,就最好闭嘴。”
陆晨迦缓缓握紧双拳,紧抿着嘴唇,看着荒原斜阳照出的影子,看着自己的影子和对面这个男人的影子,发现无论怎样都无法重叠到一处。
一路向南,继续向南。
风雪已消,野有兽痕,往南行走的时间越长便离繁华真实的人间越近,然而荒原地表上二人一马的影子,缓慢南行却始终保持着令人心酸的距离。
…………燕国地处大陆北端,与草原左帐王庭交境,身旁又有大唐帝国这样一个恐怖的存在,所以国力难谈强盛,民间也谈不上什么富庶,时值年关相交之时,深冬寒意正隆,都城成京里随处可见缺衣少食的流民乞丐。
一个瘦弱的乞丐可能会引发民众的同情心,一百个瘦弱的乞丐就只可能引发民众的厌恶与恐惧,成京大街小巷酒店饭堂的老板们眼见所见皆是乞丐,自然不可能像长安城里的同行们那样有施粥的乐趣,乞丐能不能吃饱只能看自己的本事。
一个瘦的像鬼似的乞丐,正捧着个破碗,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成京城的街巷中,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街巷里应该很熟悉的街景,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注意力全部被酒店饭堂里传来的香味所吸引住了,只可惜很明显他不像那些老乞丐一般有独门的乞讨决窍,身上那件在寒风里还泛着酸臭味的外套和比城门绳还要纠结的脏乱头发,让他根本无法进入那些地方。
连续三家酒家直接把他赶了出来,尤其是最后一家的小二,更是毫不客气用棍子在他大腿上狠狠敲了一记,然后把他踹到了街道的中央。
那名瘦乞丐脸上满是污垢,根本看不出年龄,叉着腰,端着被摔的更破了些的碗,在街道中央对着酒家破口大骂,各种污言秽语比他的身上的泥土还要腥臭,直到小二拿着棍子冲出门来,他才狼狈逃窜而走,哪里能看出他原先的身份和风度。
街巷那头,花痴陆晨迦牵着雪马,失魂落魄看着这幅画面,右手紧紧攥着缰绳,眼眶里微有晶莹湿意,却依然没有流泪,因为她还有希望。
从荒原回来的路上,她已经梳洗过,换过干净的衣裳,只是因为不健康的脸色和瘦削的身形,显得格外憔悴,愈发显得惹人怜,如果不是她身旁的雪马一看便知道是名贵之物,不知道有多少城门卒或混江湖的人物,会对她起歹意。
这几日她看着隆庆隐姓埋名回到燕国都城,看着他流浪于街头巷尾,俗世的最底层,看着他被酒家小二拿棍棒招呼,看着他挣扎求存,好几次忍不住想要上前,却是不敢,因为自荒原归来的路途上,隆庆见到人烟之后便不再向她讨要食物,每当她想帮忙的时候,他便会疯狂一般凄厉吼叫,甚至会拿起手边能摸到的一切事物向她砸去,无论是石头还是泥巴,除了那只用来乞讨的破碗。
陆晨迦很悲伤,她的悲伤在于隆庆现在的处境,在于隆庆驱赶自己,更在于她发现隆庆只能像顽童或真正的乞丐那样用石头和泥巴来砸自己,每每想到隆庆也会认识到这种现实,敏感而骄傲他该是怎样的痛苦和难受?
变成乞丐的隆庆皇子,傍晚时分终于从一个妇人篮中半讨半抢到了半只被冻到硬梆梆的馒头,他得意洋洋地把馒头塞进怀里,想念着住处藏着的那半瓮白菜梆子汤,哼着早年在西陵天谕院同窗处听过的艳曲,趿着破鞋便出了城。
城外有道观,隆庆皇子过道观而不入,甚至看都没有看道观一眼,要知道换作以往,若道观知晓隆庆皇子在外,必然会清空全观,洒水铺道,像迎祖宗般把他迎进去,然而数日前那名小道僮得知他想在道观借宿时,眼神却是那样的鄙夷。
所以隆庆没有住道观,他住在城外一间废弃的佛庙里。
现在的隆庆很脏,蓬头垢面,头发打结根本无法解开,幸亏是冬天,胸腹间的伤口没有腐烂,也没有蚊虫跟随,不然废庙里的乞丐都不会允许他在此落脚。
回到废庙,隆庆发现自己还不是太饿,至少没有在荒原上向那个女人讨要食物时那般饿,于是他决定把那半个馒头留到明天再吃,满意地捂着自己微微鼓起的腹部,想像着明天清晨馒头被白菜梆子汤泡软后的味道,香甜地睡去。
陆晨迦牵着雪马,在夜色中沉默看着那间废庙里透出的火光,她知道里面有很多乞丐,也知道这时候那些乞丐大概正在彼此吹嘘今天乞讨的收获,沉默片刻后她转身离开,却没有走远,就在离废庙不远处的一片林子里歇了一夜。
她以为隆庆没有发现自己还跟着他,因为她毕竟是洞玄上境的强者,现在的隆庆只是一个普通人,然而她忘记了一件事情——做为相知相处多年的情侣,她不用念力去感知也往往能清晰感觉到隆庆在哪里,这已然变成一种习惯或者说直觉。
然而幸福或者说不幸的是,隆庆也有这种直觉。
(未完待续)




将夜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七章 血馒头
第一百二十七章血馒头清晨时分,陆晨迦从噩梦中惊醒,看到了他的脸。
那张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满是污垢的脸离她是这般的近,近到她有些心酸又有些心悸,尤其是那双眼眸不再干净透亮而像是蒙了些油腻的尘埃,又透着无情绪的冷漠,愈发令她感到不安。
“我马上就走。”她低头颤声说道。
“你不用走,我走。”隆庆皇子跪到她的身前,痛苦地低声喃喃说道:“我求求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我真的已经废了,我没有什么前途,我讨饭活着不是什么入世修行,也没有奢望昊天赐予我什么奇遇,我承认自己贪生怕死,既没有勇气去面对旧有的人或事,又没有勇气去死,我只是一个阴沟里的老鼠,我会怀念当老虎时的风光,但我现在只想吃着腐肉活下去,活着比什么都好。”
陆晨迦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乞丐,想着曾经的那个风采逼人的完美男子,心头恸至不忍触碰,颤着手指轻轻抚摩着他的头话的那个乞丐,问道:“那我的馒头在哪里?”
那人指着他身下那名乞丐的尸体说道:“在他怀里。”
隆庆摸索着从身下乞丐尸体里怀里摸出那半个硬梆梆的馒头,痴痴呆呆看了半天,忽然把馒头蘸进血水里,问道:“蘸些血是不是也能泡软?”
破庙里没有人敢回答他的问题,当那群乞丐看着他把蘸了血的馒头塞进嘴里后,更是噤若寒蝉,然后生出了一些很奇怪的想法,跟着这样一个疯子混,是不是可以在这个到处是人血的世界里活的更好一些?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破庙里蘸人血馒头的那个疯子如今是乞丐,以前却是真正的王子,即便他日后成为乞丐中的王子,那又有什么意义?
…………最近这些天,位于大唐帝国东北边陲最偏远处的土阳城,气氛显得格外异常,当千名玄甲重骑自荒原归来后,这种气氛变得越来越浓郁,即便是城外远处岷山里的狼群,似乎都有些畏惧此间的气氛,不再敢于夜里凄嚎不休。
之所以如此,自然与那千名玄甲重骑有关,城中军民隐隐知道了消息,长安军部来函严厉质询,为何如此重要的兵力调动,无论军部还是宫里都没有听到消息,要求大将军马上做出解释,然而大将军府却对此表示了沉默,夏侯大将军称病休养,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已经很久没有开启了。
忽然某日,镇军大将军府府门大开,城中军民都知道这意味着某件大事即将发生,很是诧异究竟是谁值得夏侯大将军如此郑重对待?
一辆破烂的马车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驶进土阳城。
和简陋到随时可能散架的车厢相比,拉车的那匹大黑马神骏异常,非常高大,而且摇头摆首时的神态很是憨喜,边塞军民多见战马,却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座骑,不由纷纷称奇,心想车中不知是何人竟奢阔到用这种马来拉车?
车窗窗帘被掀起一角,车厢里的宁缺看着城门墙下一名乞丐,不知想起了什么,沉默片刻后说道:“当年无论我和桑桑过的再艰难,我们都没有想过去要饭。”
大师兄望着他微异问道:“为什么?”
宁缺看着那名乞丐身前的破碗,说道:“因为乞讨来的东西总是容易被人抢走,而且要来的饭不香,与之相比较,我宁肯去抢。”
莫山山有些不明白他这句话的逻辑,认真思考片刻后说道:“难道说小偷和强盗要比乞丐更值得理解和同情?”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宁缺放下窗帘,看着莫山山认真说道:“理解和同情是一种很廉价的情绪,这个世界总是凶险的,如果要活下去便要学会拒绝这些情绪,不能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情绪中无法自拔。我一向以为那些遇着些挫折便冒充孤独、模仿绝望、哭天喊地、伤害自己伤害亲人、以为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的家伙,都是废物中的废物。”
(未完待续)




将夜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二十八章 土阳城中,黑毫如血
自从书院登山一役之后,宁缺和隆庆皇子这两个名字,便经常被修行世界里的人们拿来相提并论,虽然当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宁缺的资格还显得稍微欠缺了些,但事实上很多人已经在心里把他们两个人当作了传说中的一生之敌。
在宁缺看来,一生之敌是一种过于热血甚至显得有些狗血的说法。比如莲生大师和小师叔在很多人看来是一生之敌,莲生大师只怕内心深处也有如此想法,才会生出诸多羡慕嫉妒恨,然而小师叔想必没有这种兴趣,终究不过是实力境界的问题,只要一方够强,那么他便有资格无视对方的苦难和奋斗。
站在最高峰道:“不管夏侯认不认帐,单是下属在草原上组织马贼劫掠联军粮草这条罪名,便也够了。”
宁缺笑了笑,其实他并不是很理解大师兄为什么要带着自己来到土阳城,也不是很清楚当日那句关于交待的话究竟该如何理解,草原里的马贼群,他已经拿到了足够多的证据,但单凭这一点并不能让夏侯伤筋动骨,至于呼兰海畔抢夺天书时击出的那一拳及随后赶到的大唐边骑,也不足以把夏侯掀翻在地。
将军府正门厚重宽大,长街洒扫干净,一应偏将校尉之属恭恭敬敬陪侍在侧,与环境相较,那辆马车显得愈发简陋不堪。
马车并没有在府门前停留,而是直接驶进了将军府,那些奉命在府外陪侍的边军将领愈发觉得震惊,心想车中究竟是谁,竟能有如此大的面子?须知夏侯大将军乃帝国军方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即便是宫中来人也没资格直驱入内。
没有在将军府前下车,还真是因为车厢中人的身份不一样,像大师兄这样的人物极少在俗世里出现,偶尔露面不过是惊鸿一瞥,真让人知道他来到土阳城,无论对朝廷还是夏侯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马车驶入将军府深处,在一片冬园畔停下,一名叫做谷溪的文士恭恭敬敬将三人迎入园内,宁缺看着这个人的后背,忽然摇了摇头。
夏侯大将军在园口石门下相迎,神情平静不知心境如何。
距离呼兰海畔之事已经过去了些时日,再次相见,双方很有默契未提那日争夺天书之事,只是寒喧而入,仿若只是初见。
冬园里摆了一场家常宴,没有传闻中猴头这类的残暴豪奢菜色,更没有传闻中夏侯大将军好试宾客胆量的活杀烹姬,乌黑木案桌上摆着的只有淡雅小菜和三色米粥,案畔诸人沉默进食,没有人开口说话。
宁缺喝了碗米粥,挟了筷精致咸菜,又喝了碗米粥,又挟了筷威菜放进碗里,用筷尖沉默挑弄片刻,然后他忽然抬起头来,望向桌首的夏侯。
无声处一句话便是惊雷。
俱沉默时一眼便是闪电。
做为客人,这般直视主人非常无礼,做为书院小师弟,当师兄在场时自己先做动作有些无理,然后宁缺就这样做了,因为他实在是很想真真切切看一看这个人。
大师兄微异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笑继续低头吃粥,似乎觉得这粥比夏侯、比小师弟、比席间隐隐振荡的风云气息要有意思的多。
莫山山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解有些担忧,看见宁缺神色如常便不再理会,目光便不知飘到了何处,总不过是冬园里的冰池霜树。
夏侯依然半低着头,端着粥碗缓慢而认真地进食,仿佛感觉不到宁缺的目光正像两把刀一样深深砍在自己的脸上,神情淡然自若。
宁缺静静看着夏侯。
此时的夏侯与呼兰海畔那个中年男人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面色依然冷如寒铁,双眉依然浓若墨蚕,双唇依然艳若稠血,然而一身霸道至极的威势,却尽数锁在身上那件寻常外衣之内,没有一丝向天地间泄出。
那件看似寻常的素色外衣不是盔甲,不是军服,却是大唐天子当年论战功时亲自披到他身上的御衣。穿着这件御赐素衣的夏侯,便不再仅仅是一位武道巅峰至强者,更是俗世里的大人物,帝国军方权柄最重之人。
宁缺默然想到,即便是书院,想要这样一个大人物做出交待也很难吧?
夏侯缓慢而认真地吃着碗里的粥,比大师兄还要慢条斯理,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结束进食,缓缓抬起头来,回望着宁缺的目光问道:“小先生为何一直看着我?”
宁缺展颜一笑,说道:“因为大将军威武。”
这话自然是没有人信的,不过也没有人无趣到揭穿这种借口,除非是二师兄忽然来到土阳城,或许才会有兴趣批判一下双方的虚伪以及无礼。
撤下饮食,端上名贵的燕西黑毫茶,夏侯望向大师兄说道:“犬子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废物,就不唤出来让大先生看了。”
大师兄微微一笑,缓缓啜了口茶,在不需要说话的时候,他向来是不愿意说话的,因为他知道自己说话慢,别人大概不怎么喜欢听。
夏侯端着茶盏看了莫山山一眼,说道:“你就是书痴?”
大师兄放下茶盏,微笑说道:“山山现如今是我认的妹妹。”
夏侯微微眯眼,似乎有些诧异,不解这名大河国的少女符师因何得了如此大的机缘,沉默片刻说道:“恭喜。”
莫山山知道接下来冬园的谈话属于大唐帝国内部的事务,站起身来微福一礼,又看了宁缺一眼,便自行离开去给大黑马喂吃食。
冬园内一片安静,只有寒冷的风吹拂着枝上的霜,发出簌簌的声音,像是箭羽擦过弓弦,像是战场上的泥土崩溅到坚硬的盔甲上。
夏侯看着茶盏里黑稠若血的茶汤,沉默了很长时间,手腕一振,送入唇中一饮而尽,长衫随风而动,说不出的豪迈随意,便若饮了一杯双蒸烈酒般。
茶汤入喉如血,大将军的声音愈发冷冽肃杀,金石之意大作。
“当年轲先生单剑杀入山门,我明宗子弟或死或遁,各自巅沛流离,苦不堪言,然我明宗本以强权立规矩,所以明宗中人畏轲先生如虎,却不曾厌恨之。其时我年岁尚浅,甫离家师管制,反而觉得便如鱼跃大海,花开彼岸,好生快意,尤其与家妹南下中原,在大唐入伍从军识得诸多好友,更是有此快感。”
宁缺此时没有看他,只是看着面前那盏茶,茶盏里的黑色茶汤让他想起了很多陈年旧事,想起了那座石狮,想起了那些血,他在将军府里想着将军府,然后被这道金石之声惊醒,微微蹙眉,没有想到夏侯一开场便自承魔宗身份。
“世人称我明宗为魔,我便是所谓魔宗余孽,大先生乃夫子亲传弟子,自不会在意,然而世人并不如此。家妹入长安之后,我替帝国镇守边疆,积功而至大将军,不料某日慕容一舞惊天下,她圣女身份曝光,西陵神殿借此事大作文章,一面由掌教大人传书于朝廷,一面尽起三大神座赴岷山向我施压。”
夏侯漠然看着茶盏里的黑色茶汤,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时我一直期待着朝廷能够对我有所回护,或者夫子能够说句话,然而朝廷没有反应,夫子也没有说话,为了不让西陵神殿因为我的魔宗身份而连累到长安城里那女子,我只好杀了慕容,叛了明宗,做了神殿客卿,变成了昊天的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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