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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猫腻
很多年前,他们在岷山深处,合力杀死爷爷,离开猎屋之前,他在还是小女童的桑桑要求下,放走了对当时的他们来说是极珍贵食物的两只小岩羊。
当年的故事,似乎在今日重现。
宁缺把刀收回鞘中,用鞘尖把还在惊恐哭喊的小男孩挑至人群后方。
…………湖畔倒卧着很多具尸体,还有很多受了重伤的人在血泊里呻吟惨嚎。
宁缺看着远处的寺墙,发现杀了这么多人,原来才走了十几丈的距离,想要离开,还有很远,那还要杀多少人。
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低下头去。
桑桑用手指攥住袖口,用衣袖轻轻替他擦掉脸上的血水。
宁缺抬起头来,把臂上系着的绳子解开,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曲妮玛娣和陆晨迦,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放了自已,怔在原地。
很奇怪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宁缺向前走去,拦在他身前的民众渐渐分开,而且变得很安静,安静竟比恐惧传染的更快,人群后方的嘈杂叫骂声,也渐渐停止。
便连那些佛宗僧人也陷入了沉默,没有再继续宣佛号,颂佛经。
白塔寺里狂暴的人潮人海,渐渐平静。
没有人能理解是什么导致了现在的安静,宁缺不能理解,七枚大师不能理解,曲妮玛娣不能理解,如果昊天正在俯瞰着人世间,大概也无法理解。
因为恐惧,所以愤怒,宁缺此时疲惫了,人们的恐惧似乎也渐少了,所以不再像先前那般愤怒?或者他已经杀了足够多的人,人群因而被震慑住?
还是说因为他一直在杀人,所以人们要杀他,此时他不再杀人,所以人们也不愿意冒着生命的危险向前冲,来杀他?
宁缺从血泊里走过,用余光看着那些死者和伤者的脸,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人群里无数民众的脸。
那些脸都很普通,往朝阳城的街巷里一扔,绝对找不出来,然而这些脸都有自已的喜怒哀乐,都有自已的故事,而很多人的故事在今天结束。
人群在他身前渐渐分开,就像大海分开一条通道。
宁缺背着桑桑在人群中疲惫地走过,血水顺着他的发丝不停地向下滴,早前的血水已经凝固,让他的头发粘在一处,看着很是狼狈。
看着他和他背上的冥王之女,人们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绝大多数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半数人的脸上夹杂着庆幸,少数人的脸上依然残留着愤怒,但无论情绪有怎样的差异,他们看着宁缺的眼神都是一样的。
那是看着异类的眼神。在人们的眼中,浑身是血的宁缺是魔鬼,是冥界的护卫,是冷酷的凶兽,但总而言之,这个人不是人。
白塔寺里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宁缺的脚步声,无数人沉默地看着他,手里依然紧握着铁锹和砖头,眼神里充满了仇恨与愤怒,微微向后仰着的身体却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极端恐惧,所有这些融合在一起,便成了绝对的漠然。
人群如海渐分,夹道不是为了欢迎,而是送你离开千里之外,如同荒原上的羊群,在送一头学会吃羊、最终变成恶狼的羊离开。
这大概便是被全世界遗弃的感觉——宁缺把沾着血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伸到肩上,轻轻拍了拍桑桑的小脸。
…………那道强大的气息已经近了。
宁缺加快步伐,根据桑桑先前的计算,现在还来得及,只要身前的人群不再继续攻击自已,而且七枚大师明显已经没有出手的意思。
曲妮玛娣看着前方越来越远的那道身影,身体忽然剧烈的颤抖起来,脸上怨毒的神情愈来愈重,甚至显得有些疯狂。
她和七枚大师不同,和场间这些民众不同,她从来不在乎桑桑是不是冥王的女儿,她只想让宁缺去死,替自已的男人和儿子报仇。
庵堂里宁缺拍在她身上的符意已经渐渐散去,念力和修为重新回到她的体内,她一声厉喝,身形骤然前掠,一掌便向宁缺背后的桑桑拍去!
(未完待续)





将夜 第十八章 讲经首座
曲妮玛娣乃是洞玄境巅峰,无数年修行功力极为深厚,手段老辣至极,在修行界里有极大的名望,然而与如今的宁缺相比,她实在是算不得什么,而且本命铁杖在庵堂里便被宁缺斩断,此时听凭一双肉掌又能做得什么?
感知着身后天地气息的骤然变化,宁缺握着刀柄的右手一提,呛啷一声,朴刀出鞘,然后如一道闪电般,自腋下穿过,深深刺进曲妮玛娣的小腹。
曲妮玛娣脸色苍白,缓缓向地面坐去,她的双手却死死抓着朴刀,脸上带着极痴狂的笑意,似乎根本不在意刀锋正在割切着她的手指。
在宁缺的认知里,这位佛宗辈份极高的姑姑,行事狠辣无耻而又怯懦,不明白为什么自已放了她,她却还要偷袭自已,问道:“为何?”
曲妮玛娣一边咳血,一面笑着说道:“因为我要你死。”
宁缺想了想,明白了这名老妇的用意,右手把朴刀向前一送。刀锋切断老妇数根手指,穿透她的身体,迸出一蓬血花。
他今日杀人太多,杀至麻木疲惫甚至有些恶心,所以他不想再杀人,但这不代表他不敢杀人不能杀人。
曲妮玛娣痛呼一声,眼睛缓缓闭上,身体依然挂在刀锋之上,就此死去。
多年前在荒原王庭里,宁缺第一次看见这名妇人,从那天开始,便开始了怨恨的故事,无论在修行界的辈份,还是快速提升的实力,他都没有在这名老妇面前吃过亏。然而那时的他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随意一刀便能杀死这名老妇?
这些年,他偶尔会想,哪日在山河相遇再次争执之时,自已可以用曲妮玛娣的名字来羞辱对方,气壮山河地喊一声去你妈的,然后再如何如何,只不过今日之后,遗憾或者不遗憾,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抽出朴刀,看着曲妮玛娣的尸身,想起她一家人竟都是被自已杀的,默然想着,希望你们一家团聚,无论是冥界还是佛祖开创的净土。
七枚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看着已经躺在血泊里的曲妮玛娣,双手合什,颤声说道:“我佛慈悲。”
陆晨迦缓缓走过来,跪坐在曲妮玛娣身旁,伸手把她抱进怀里,微低着头,显得很是惘然,心里有悲痛,却说不出话,流不出泪。
宁缺转身望向人群后方,感觉到那道气息越来越近,确认自已无法离开,便开始做准备,把右手伸到身后,手指微微颤抖。
…………有辆马车缓慢地驶入了白塔寺,来到了人海的后方,拖着马车的十六匹骏马已经累到白吐白沫,快要脱力而死。
一名戴着笠帽、手持锡杖的老僧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当他的右脚落到地面上时,那辆由精钢打铸的马车,竟是弹离地面半尺的距离。
那名老僧手持锡杖,在数十名苦修僧的陪伴下,缓步向着后寺白塔的方向走去。
白塔寺里到处都是人,人们好奇地看着这幕画面,极为礼貌的行礼,猜测着那名老僧的身份,渐渐有个消息在人群里传播开来。
月轮国是佛国,朝阳城民众都是佛宗信徒,忽然知道悬空寺讲经首座这等当世之佛降临人间,不由震惊的无法言语,纷纷让开道路,跪到两侧,狂喜兴奋地叩首行礼,显得极为虔诚,片刻之后地面上竟全部是斑斑血渍。
老僧缓步行至何处,人海便渐渐分开,如波浪一般,露出海底的沙面,有风自湖上来,老僧身上的袈裟随风轻舞,如行走在海中央。
在人海的那一头,宁缺持刀杀人,也硬生生在人海里杀出了一道血路,两条意味截然不同的道路,相对而延,终有相会的那一刻。
两条道路终于相会,人海被分成了两边,中间贯通,相看无碍。
老僧看到了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看到了他背上的冥王之女,看到他在挽弓。
宁缺看着了袈裟轻飘的老僧,看到了他手中的锡杖。
老僧看着他微微一笑,缓缓落下锡杖。
宁缺手指微松,弓弦自指间弹回。
…………杀死曲妮玛娣之后,宁缺便知道自已无法避开那道强大的气息,于是他把手伸到身后,不是想要安慰桑桑,而是从桑桑手中接过铁弓。
人海渐分的时候,他已经拉满铁弓,一直在用箭簇瞄准着那个方向。
宁缺的手很稳定,就像他此时的心境一样。
他知道自已面临着此生未遇的最强大的敌人,所以他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心存任何侥幸,期望能够用任何战术,一朝面便动用了自已最强大的武器。
嗡的一声,弓弦剧震,铁箭箭尾绽出一道白色的湍流,然后骤然消失。
下一刻,铁箭便来到了数十丈外,来到那名老僧的身前!
…………宁缺没有说一个字,没有一丝表情变化,没有问对方是谁,来此何意,没有求情,没有愤怒的喊叫,没有说书院道佛宗,管你是谁,先射你一箭再说。
白塔寺里的数万民众,来自悬空寺的苦修僧,远处的西陵神殿的人们,还有月轮国的官员,没有任何人能想到,战斗开始的如此突然。
因为突然,所以令人心寒。
宁缺敏锐地注意到,在自已松开弓弦之时,那名戴着笠帽的老僧,依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一时间不禁有些惘然。
无论如何强大的修行者,面对集结着书院智慧和大唐资源的元十三箭,都不敢如此无视,在过往的战斗中,那些接下宁缺铁箭的强者们,都是在宁缺出箭之前,甚至只是隐约感知到凶兆,便要提前做出应对。
无论是叶红鱼的妙算万冰,还是隆庆的黑色本命桃花,又或是罗克敌如山崩垮,都是如此,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战胜元十三箭代表的绝对速度。
然而,那名老僧却什么都没有做。
宁缺隐隐兴奋,因为他相信,就算是剑圣柳白,也没办法就这样站着不动让自已射一箭,就算是大师兄,也必须提前移动。
然而他隐隐警惕,因为他相信这名老僧绝对是自已遇见过最强的敌人,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便让自已活活射死。
兴奋与警惕变成不安,最后变成惘然,无论是哪种情绪,其实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比佛宗所说的刹那还要短暂无数倍。
在那段极短暂的时间之后,所发生的事情,让宁缺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种情绪,那就是震撼,极度的震撼,除了震撼之外,再也没有其余的想法。
嗖的一声,铁箭射中了老僧的心窝。
锋利的箭簇却未能进入老僧的身体!
这枝铁箭仿佛射到了一块钢板上,然后坚硬的箭身骤然弯曲!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劲风四溅,老僧身上的袈裟随风而舞。
那根射到他胸口的铁箭,像意图刺破冰块的稻草一样,落了下来,跌落在老僧脚前,发出一声脆响。
风落,老僧身上的袈裟不再飘舞。
一块布片从老僧胸前落下,似是枯叶。
这便是元十三箭能够造成的所有伤害。
元十三箭威力极大,足以开山破石,就算是射中真的钢板,也能轻而易举法刺破,然而此时却无法射穿那名老僧的身体!
看着这幕不可思议的画面,宁缺握着铁弓的左手微微颤抖起来。
…………先前背着桑桑往西城门外逃亡时,他感觉到那道强大无比的气息时,其实已经隐隐猜到来者是谁,只不过他不想让那个推测动摇自已的战意,所以当人海渐分,看到老僧第一眼时,他便射出了元十三箭。
然而最终的结果证明,无论他的战意有多么强大,无论他怎样绝决,怎样不去思考对方身份,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那些都没有意义。
白塔寺里所有人都已经跪倒在地,对着那名老僧叩首不止,在月轮国民的心中,这位老僧便是佛,而先前老僧以身承箭的画面,更是令他们敬畏兴奋。
宁缺看着那名老僧,沉默了很长时间,声音微哑说道:“悬空寺乃不可知之地,讲经首座更是当世之佛,真没有想到,您居然会涉足红尘。”
悬空寺讲经首座,自然是佛宗的至强者,在修行界里的地位,与知守观观主以及书院夫子相若,这样的人亲自出手,又岂是宁缺能够应对。
讲经首座看着宁缺背后的桑桑,缓声说道:“冥王之女都出现在人间,我又如何能不来?倒是你,为何还不离去?”
宁缺再次沉默,然后说道:“我为何要离去?”
讲经首座望向宁缺身后那满地尸首,无尽的鲜血,神情微悯问了两句话。
“世人无辜,为何受如此痛苦?”
“行本无果,你为何如此冷酷?”
宁缺看着这名可怕的老僧,用极坚强的意志压抑住心头的恐惧,说道:“大师你错了,我还不够冷酷,不然我便找到自已的因果,先前我杀人之时,杀老人杀妇人,但杀孩童时却有些犹豫,耽搁了一些时间,不然此时我已离开。”
讲经首座叹息说道:“传闻你已入魔,如今看来,非但修行,便是一颗心也早已入魔,既然如此,我便送你归去。”
(未完待续)




将夜 第十九章 弦断琴骤,我来了
简单两句话,宁缺确认了两个很重要的事实:这名境界高深莫测的老僧果然便是悬空寺讲经首座,而且这名老僧马上便要杀死自已和桑桑。
面对如此严峻的局面,他顾不得思考自已与讲经首座之间有若泥壤之别的实力差距,甚至没有思考,凭着残存不多的勇气和决心,发动!
他体内的浩然气喷薄而出,右脚在坚硬的地面上踏出一个石坑,身体化作一道残影,瞬间掠至首座身前,双手高举朴刀,挟着无比炽烈的昊天神辉,如同要将头顶天空里那层乌云尽数焚化一般,斩向首座的头顶!
坚硬沉重的朴刀,狠狠砍到首座头顶的笠帽上,迸出嗡的一声巨响,就像是砍到了一座古钟之上,回荡起悠扬的钟声!
笠帽瞬间粉碎成尘,向四处喷溅,隐隐可见讲经首座留着香疤的光头,然而首座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便是银白色的眉毛,都没有颤抖一丝。
宁缺握着刀柄的双手再次颤抖起来,但动作却没有丝毫滞碍,厉喝声中,朴刀挟着昊天神辉再次斩落,一落便如暴风骤雨,瞬息之间在讲经首座身上连斩十七刀,每刀落下的位置都不同,但都是那般狠厉强硬!
先前焚天而起,破山而下的第一刀,是宁缺这一生使出来的最强大的那刀,较诸当年在书院侧门砍瞎柳亦青的那刀,不知道强大了多少倍。
而此时他闪电连斩十七刀,则是他能够施展出来的最精妙的刀法,如果不是被强烈的恐惧逼迫,他现在的境界根本施不出来。
然而无论是最强大的一刀,还是最精妙的刀法,在这名沉默不语,神情宁静淡然的老僧身上,都失去了任何意义。
连根眉毛无法斩落,又如何伤得了人?
刀势尽时,讲经首座戴着的那顶笠帽,还在向四周喷溅,身上的袈裟被刀锋切成无数道碎缕,却还没有来得及飘落。
宁缺如鬼魅一般,连退数十丈,再次退回先前的位置,脸色苍白。
又有轻风自湖上吹拂而至,讲经首座身上的袈裟缓缓飘起,像蝴蝶一般飞走,露出赤裸的身体,然后便有弟子替他换上新的衣裳。
此时寺内数万信徒,都跪在地上虔诚叩首,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
宁缺却看的清楚,讲经首座苍老的身体上,不要说有什么刀伤,便是连一丝痕迹都找不到,不由身心俱寒,想起七枚在小院前说过的一段话。
“佛宗佛法万千,不离其宗,修的便是禅念入佛,肉身成佛,无论身心皆金刚不坏,而贫僧已修至肉身成佛。”
经过小院的战斗,宁缺很清楚七枚的身体具有怎样的强度和可怕的修复能力,而他只是讲经首座的弟子,只不过修至肉身成佛。
这位悬空寺讲经首座,元十三箭无法射穿,挟着昊天神辉的朴刀,无法留下丝毫痕迹,明显已经修至身心皆金刚不坏的佛门至高境界!
何为金刚不坏?
那便是怎样打都不打不坏。
那这场战斗还怎么打?
宁缺从来都不知道绝望二字怎么写,但今天他似乎终于看懂了这两个字的笔画。
…………讲经首座换了一件新的袈裟,然后抬起头来,神情宁静望向数十丈外的宁缺,缓缓放下手中的锡杖。
先前他手中的锡杖一直在下落,只不过宁缺的动作太快,而他的动作太慢,所以宁缺连斩十八刀后,锡杖还没有落到地面上。
直到此时,杖尖终于与地面接触。
锡杖杖头响起清脆如铃的声音。
杖尖轻而易举地刺进地面,悄然无声。
没有震耳欲袭的声音,也没有天地震动的气势。
数万名俯首于地的月轮国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无比狂暴的声音,于是悄然无声。
无比剧烈的震动,所以无法感知。
只有宁缺一个人感觉到了震动。
大地的震动。
宁缺的双脚颤抖起来,残破的靴子尽数成屑。
那道颤抖传到他的腿上,裤子瞬间撕破。
然后他的身体也颤抖起来,紧接着,他背上的桑桑也颤抖起来。
噗的两声。
宁缺一口鲜血吐到身前地上。
桑桑一口鲜血喷到他的肩上。
…………讲经首座再次提起锡杖,缓步向宁缺走去。
宁缺心寒至极,唯一的念头便是背着桑桑跳进后寺的湖里,然而此时他觉得身上所有的骨头都已经碎了,哪里还有力气逃走。
讲经首座走的非常缓慢,每一步,都需要以锡杖撑地,暂作休息。
每当锡杖落到地面上,杖首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而数十丈外的宁缺便会再次受到剧烈的冲击,那根锡杖仿佛是落在他的心上。
讲经首座一步步向着宁缺走去。
宁缺和桑桑不停吐着血,看着对方向自已走来,此时,他宁肯讲经首座的速度更快一些,因为对方到来的越慢,对他和桑桑来说,便越痛苦。
逾百名佛宗僧侣,占据了佛寺四周,数百名月轮军方的箭手,从先前的震惊狂热中醒来,挽弓搭箭,瞄准了场间的宁缺。
只有七枚大师不知为何,依然站在人群外围。
宁缺试图拉开铁弓,却发现在讲经首座的佛威之前,在那把锡杖的声音范围之内,自已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讲经首座缓步而来,看着他淡然问道:“佛祖留下的棋盘在哪里?”
宁缺痛苦一笑,牙上尽是被震出来的血水,说道:“在我的深深的脑海里,你可以杀了我,看看藏在我脑子里的哪个部位。”
讲经首座叹息一声,又望向桑桑苍白的小脸,怜惜说道:“可怜的孩子,枉在人间走这一遭,多年来你受尽苦楚,今日便解脱吧。”
宁缺咳了两口血,艰难地挤出一丝嘲讽的表情,说道:“佛祖说普度众生,原来是这个解脱法,你为何不先解脱了自已。”
此时的情况危急而绝望,他还有心情嘲弄对方,是想着死之前,能嘲笑讲经首座这样的大人物,也算值,而且他还没有绝望。
之所以没有绝望,自然是因为他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那希望不在于他自已的身上。
在他等的那个人身上。
在烂柯寺的时候,他等那个人等了很长时间。
离开烂柯寺后,他在朝阳城里等那个人等了整整一个冬天。
他一直在等那个人,是因为他始终坚定地相信,那个人会来。
烂柯寺那天,那个人来了,那么今天他应该会出现在白塔寺。
只是,那个人真的会来吗?
…………“琤!”
回答宁缺心头疑问的,是一道琴声。
琴是以弦作响的一种乐器,常作七弦,其声中正平和,最是雅致。
此地是白塔佛寺,满地尸首,无尽血流,正是佛宗所言修罗境。
琴声与此地并不和谐。
而且白塔寺里并没有琴,场间也没有人带着琴。
不过场间有弦,虽然那弦是单独的一根,但紧绷时,若有人以手指去拨弄,也能发出清脆悦耳的琴声。
那些弦在弓上,在数百名月轮国箭手所持的弓上。
这道琴声,便是出自一张弓。
只不过那位抚琴之人明显有些急迫,所以手指落弦之时,用力过度,竟是把紧绷的弓弦给拨断了,弓弦骤然向两边断裂,变成灰索。
紧接着,又有琴声响起。
数百名月轮国箭手,便有数百张弓;数百张弓,便有数百根紧绷的弦,当抚琴之人指落弓弦之时,便会响起一道琴声,然后弦断。
清脆的琴声在白塔寺里密集连绵而作,如群珠落玉盘,如骤雨入铁瓮,没有任何断绝,又竟似乎是同时响起!
“琤!……琤琤!……琤琤琤琤琤!”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其实只不过是极短暂的瞬间,密集清脆的琴声起,然后同时消失,只剩下一些袅袅的余音,在白塔寺里回荡。
一名穿着旧棉袄的书生,不知何时来到了场间,静静站在宁缺身前,看着不远处的讲经首座,腰带里系着的木瓢在轻轻摆荡。
…………琴声止,百弦断。
讲经首座手里的锡杖也不再发出清脆的声响。
书生出现之后,场间一片安静。
又有风起,讲经首座身上的新袈裟缓缓飘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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