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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猫腻
日头渐渐西沉,气温愈发怡人,走出帐蓬的蛮人越来越多,妇人们开始准备晚餐,男人们开始堆柴准备晚上的篝火,很是热闹。
没有人能够看到桑桑和他。
帐蓬四周的蛮人忽然发出一阵欢呼,宁缺转身望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马群从渭城南方而来,驱赶马群的是数十名金帐骑兵。
看着这幕画面,他脸上的情绪变得有些复杂。
那些马群不是野马,而是唐国在向晚原里蓄养的神骏战马,在他亲自主持签订的和约里,向晚原连同七城寨,一齐割让给了金帐王庭。
大唐的战马变少,再难做出补给,在西陵神殿的计划里,只要再过三年,唐军便没有可用的战马,就算战争再次开启,唐国也必败无疑。
换句话说,从唐国割让向晚原的那天开始,唐国便再也没有办法翻身。
来到渭城外的马群有一千匹,是王庭收割的最后一批战利品,蛮人们自然兴高采烈,帐蓬间的篝火堆顿时加大了一圈,宰杀的羊也翻了倍,更有贵人命令奴隶搬出来了无数坛美酒,于是引来了一阵更猛烈的欢呼声。
夜色渐至,篝火被点燃,所有蛮人都从帐蓬里走了出来,围着火堆开始吃肉饮酒,待酒至酣时,他们开始摔角嬉戏,年轻的男女开始热情地对舞。
宁缺站在外面,看着这幕画面,神情很平静,实际上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望向已成废墟的渭城。
蛮人部落越热闹,那座土城便越冷清,蛮人们越高兴,那座土城便越悲伤,那堆篝火越旺盛,那座土城便越愤怒。
大黑马感受到他此时的心情,缓缓低下头去,此时桑桑结束了对自己世界的巡游,走回马车旁,看着他问道:“你很愤怒?”
宁缺平静说道:“是的,我很愤怒。”
桑桑问道:“原因?”
宁缺没有看她,说道:“这是人类的情绪,和你没有关系。”
桑桑说道:“我虽然不是人类,但能分析这种情绪。”
宁缺说道:“你不会懂的。”
桑桑说道:“那你可告诉我。”
宁缺说道:“我愤怒,自然是因为这些蛮人,但我更愤怒于你的不愤怒,这让我很伤心失望,甚至有些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
桑桑说道:“我为什么要愤怒?”
宁缺转身看着她,看了很长时间,声音微冷说道:“你在这里生活过。”
桑桑神情不变,说道:“我在很多地方生活过。”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渭城里的人们,曾经那样的爱你。”
桑桑望向夜色中废弃的土城,沉默了一会儿时间,然后她指向正在篝火堆旁狂欢的蛮人们说道:“这些人也很爱我。”
宁缺压抑着心头的怒火,说道:“这能一样吗?”
桑桑平静说道:“都是我的子民,我待他们完全一样。”
宁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愤怒喝道:“如果你没有变成白痴,那就应该很清楚,渭城里的这些人……是因为你死的!”
桑桑的神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声音里的情绪还是那样冷静,或者说没有任何情绪,以至于让人觉得比无冷酷:“除了这一次呢?无数年来,人类早已习惯了我的名义自相残杀,难道每一次都需要我负责?”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也知道……是除了这一次。”
说完这句话后他没有再继续,沉默走上马车,挥起马鞭在空中狠狠地抽了一记,鞭声响亮,抽散了微凉的夜风和篝火投射过来的光线。
马车刚刚驶过帐蓬群,便再次停了下来。
今夜月弯如钩,并不明亮,夜穹里繁星点点,星光洒落在荒原上,微微照亮了黑色的原野和一个极大的石堆。
石堆里支着数十根木架,架子上是已经腐烂然后被风吹干的尸体,从已然残破如缕的衣饰间,可以认出这些死者都是唐军。
宁缺不知道这是那场大战后金帐王庭的炫耀,还是去年唐军向荒原派出的谍探游骑被抓捕后遭受了极其残酷的折磨。
他的脸色非常平静,如同挂了霜一般。
锃的一声,铁刀出鞘,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他向那座石堆砍了一刀,铁刀破风无声,却隐隐能够听到一声朱雀的戾啸。
石堆轰的一声从中断成两截。
一道熊熊火焰,从刀锋射出,落在石堆上,瞬息间,把那些木架以及架子上的唐军尸体全部烧成了最洁净的灰烬。
宁缺收刀归鞘。马车继续前行,他没有坐进车厢,而是坐在车辕上,听着车轮与野草的摩擦着,看着夜色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桑桑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我以为你会把渭城外的那些人类全部杀死,或者用火慢慢烤死。”
宁缺没有回头,毫无情绪问道:“你会阻止吗?”
桑桑说道:“我不知道。”
宁缺嘲讽说道:“昊天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桑桑说道:“因为有些事情,我忽然不想去算。”
宁缺想着那些英姿飒爽的草原男儿、那些被篝火把脸蛋儿烤红的美丽姑娘,渐渐变得平静,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微笑。
“在长安城皇宫里我说过,在清河郡的时候说过,我在很多地方说过很多次,这些人都会死的,一个都不会剩下,所以我不急。”
篝火旁的狂欢,对舞的年轻男女,虔诚的老人,懵懂但已经会骑马的少年,这样的美好如果被毁灭,那将是怎样的另一种美好?
桑桑的声音有些微冷:“你觉得我会允许?”
宁缺说道:“所以我会先战胜你,然后再杀光他们。”
…………这场旅行就是倒溯,由烂柯寺至长安是其中的一段,由渭城至西方是另一段的曾经过往,同样的两个人,同样的黑马黑车,只不过那年来时,天穹上云集相随,黑鸦声声,今日却是那样的沉默安静。
离开渭城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宁缺变得沉默了很多,他和桑桑说话越来越少,看着青草原野发呆的时间则是越来越长。
经过梳碧湖时,按照原先的想法,肯定会在这里歇一夜,让桑桑再重温一些过往,然而他忽然改变了主意,连夜继续进发。
桑桑明白他的情绪问题,但她并不在乎,至少宁缺看不出来她在不在乎,而且她要考虑的事情确实更重要一些。
昊天能算世间一切,她算出此行会有一个非常圆满的结果,但于天地青原间散发思绪的时候,却再次确认她有件事情算不出来。
正因为算不出来,所以她要亲眼去看,在看遍属于自己的人世间之后,她要去看看超出人世间之外的人或者事,然后便是离开。
(未完待续)





将夜 第一百零五章 泥沼里问天,玉树下拾物
宁缺沉默是因为失望和愤怒这些负面情绪,桑桑本来就很少说话,如今也变得更加沉默,那是因为离开了蛮人聚居地,满目荒芜辽阔的风景却没有人烟,离人间越远便离人间越远,只不过两个远字不同罢了。
沿曾经走过的路线横穿荒原,当夏天来临的时候,黑色马车也来到了那片叫做“泥塘”的大沼泽边缘,湿腐的味道与雾气出现在宁缺眼前,如果是以前,他自然会觉得沼泽雾瘴里隐藏着很多凶险,但现在他根本毫不在意,因为昊天就在车厢里,也因为他知道这片沼泽的主人是谁。
黑色马车进入雾中,车厢里散发出温暖的光线,那些光线来自桑桑的身体,并不如何炽烈刺眼,然而却显得格外强硬,无论雾再如何湿重,也无法阻止光线无止尽地向远处蔓延,只需瞬间,马车四周的雾气便被光明清扫一空,露出上方湛蓝的天空,也让沼泽露出了它的真实容颜。
到处都是稀泥,看似极浅的水面上覆着绿至发腻的草藓,下面不知隐藏着多少可怕的暗潭,普通人根本没有可能活着走出去。
对宁缺和桑桑来说,这不是困难,黑色马车轻若鸿毛,车轮辗过水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就连那些草苔都没有粘上些许。
潭水里阴险的毒蛟、水杨林里潜伏着的异兽,在远处窥视着他们的马车,它们因为智力的缘故,感受不到昊天的神威,但本能里也觉得恐惧,根本不敢近前招惹,但大黑马依然有些警惕,它可不想被谁咬一口。
宁缺的铁刀忽然变烫,鞘口处溢出一道鲜红的火焰,在车前的空中化作一只殷红的朱雀,对着远处雾中某个方向厉啸不止。
朱雀是惊神阵的杀符,能够惊醒它的,自然不是那些毒蛟异兽,而肯定是更加强大的敌人,它对着远处雾里不停厉啸,显得极为紧张。
进入沼泽后,一路平安无事,宁缺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感觉,此时见朱雀反应如此激烈,不由神情微凛,有些警惕不安。
桑桑不紧张,只觉得朱雀叫的有些难听刺耳,她伸手穿过青色的车帘,于微闷的风中握住它的颈,于是啸声戛然而止。
朱雀是知命巅峰境的神符,尤其是在长安一战里突破恐惧,向观主发起攻击之后,更是骄傲自信,绝对不会愿意承受这等减压,然而被她握在手里,它根本不敢挣扎,两只眼睛骨碌碌转着,显得很是可怜。
远处那片大雾里隐隐传来蹄声,只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那些蹄声便迅速变得清楚起来,暴烈如雨,整片沼泽都开始震动不安。
宁缺一直警惕地看着那个方向,在听到暴烈如雨的蹄声后,却忽然间放松下来,因为他已经知道来者是谁……
没有雾遮掩,沼泽里的一切都能看的非常清楚,当远处那片大雾被黑影冲散后,伴着密集的蹄声冲过来的,是一望无尽的野马群。
马群最前方有八匹世间难觅的骏马,八匹骏马拉着一道极为破烂的旧辇,旧辇里坐了个浑体黝黑、唇染白雪的懒驴。
嘎嘎来了。
以它懒散的性情,它的王辇应该在野马群的最后方,它应该四蹄朝天傻躺着,而以它禀承书院风格的贪吃习性,这时候它应该正在不停嚼着身旁那筐澄黄色的果子,而根本懒得理会天地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天的嘎嘎非常不同,它看都没有看一眼破辇上的那筐果子,前蹄已经蹬烂了辇前的枯木,双眼通红,杀气十足带着野马群就这样冲了过来!
桑桑掀起车帘,面无表情站到车前,看着气势恐怖的野马群,身上的繁花青衣随风摆动,伸手在天空里捉下一片狂风。
然后她挥了挥手,青天上的云彩没有乱,沼泽里狂风肆虐,潭里的死水如暴雨般离开地面四处飞溅,无数苔藓漫天飞舞。
野马群骤遇天地之威,再如何听从指挥,也不禁乱成一团,而冲在最前面的八匹骏马更是被狂风直接吹倒在泥沼之中,浑身是泥。
破辇落在地上,摔成无数碎片,那筐澄黄色的果子,被震成无数汁液和絮状物的混合体,黑驴更是被震到了天空上!
嘎嘎!嘎嘎!愤怒而狂躁的叫声,从天空传到大地,黑影迅速变小,暴怒的黑驴自天而降,破空踩向桑桑的头道:“他是一个疯子。”
轲浩然被世人称为轲疯子,就连昊天都认为他是个疯子,如果仔细琢磨,大概便能明白,这是一个人类最大的荣耀与骄傲。
…………离开沼泽,便进入西荒,宁缺和桑桑一路向西,只是行路,并未赶路,所以当黑色马车来到西荒深处时,秋意已至。
荒原的秋天并不像中原那般清旷,拥有某种萧瑟的美感,只是一味寒冷肃杀,晨风刚刚停下不久,便落下一场雪来。
荒芜的原野上有些起伏的丘陵,某座丘陵旁有株早已死去的枯树,被雪霜包裹的树枝仿佛是妙手工匠雕成的玉雕,在风雪里轻轻颤抖,仿佛是在缓缓点头,对前来探望自己的故人表示感谢。
宁缺和桑桑走下马车,来到枯树前,树枝的颤抖骤然变疾,上面的雪霜簌簌落下,紧接着,树前被低温冻的极为结实的土地裂出,露出一个洞。
他低头把洞里的东西拾起,然后走回车厢,桑桑也走了回去,枯树前裂开的土地骤然合拢,雪霜重新裹住树枝,一切回到先前的模样。
(未完待续)




将夜 第一百零六章 菩提树下踏山行
黑色马车继续向西行走,车厢里,宁缺很仔细地把那些黑布拉直铺平,然后看着那张棋盘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桑桑说道:“我要确认一件事情。”
那棋盘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的,看着似铁,透着股冰冷坚硬的味道,但当宁缺用手指去敲时,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佛祖留给人间的棋盘,自然不凡。
宁缺看着棋盘,沉默片刻后问道:“什么事情?和佛祖有关?”
桑桑说道:“不错,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
宁缺震惊无语,他有想过桑桑是想通过悬空寺里的佛宗秘传寻找回到神国的方法,甚至猜测她可能是要去灭掉悬空寺,却怎么也想不到,她要做的事情居然是确认佛祖的死活!这意味着佛祖难道还活着?
“我不明白,佛祖不是早就涅槃了吗?”
“在烂柯寺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他已经死去,但还活着。”
宁缺想起来了,那日在瓦山峰顶,她看着春雨里已经不存在的佛祖石像,忽有所感,说佛祖便是那只姓薛的猫。
当时他觉得很莫名,所以没有深思,却没有想到她竟是真的认为佛祖还有可能活着,还为了这个原因来到了西荒之上。
宁缺非常不解,佛祖明明已经涅槃,怎么可能还活着?
“什么是涅槃?”桑桑问道。
宁缺微怔,说道:“涅槃是佛宗的最高境界……”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如果涅槃就是死,为什么不干脆叫死?”
这个问题很简单,甚至带着一种不讲理的味道,但宁缺没有办法回答,因为他很清楚,她的这个问题,实际上已经说明了问题。
桑桑望向窗外飘着雪的荒原,说道:“如你老师那般,佛陀亦曾思考如何能够胜我,他想用智慧来洞悉我,却不能成事,于是他想勘破因果,再跳出因果,熬过时间,便能熬过我,然而谁能真的跳出因果,超越时间?”
宁缺说道:“所以?”
桑桑说道:“佛陀把自己藏了起来,让我找不到他,然后机缘到时,自会苏醒。”
所谓机缘,难以定述,或者是她回归神国之时,或者是她难离人间,日渐虚弱之时,似佛祖这样的大能,必然自有妙算。
宁缺明白了一些,却有更多的不解,昊天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佛祖的生死?就连夫子当年,也不可能完全避开昊天的眼光,只不过他与人间合为一体,昊天没有办法确认他的本体罢了。
“我确实无所不知。”桑桑说道:“所以我不解,所以我要来看看,如果佛陀还活着,我便把他杀死,这样我便知晓他的生死。”
不知佛祖生死,那么便找到你,如果你已死便罢了,如果你还活着,那么我便杀死你,于是你的生死便能确定,这是何等样霸气的宣言。
只有她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宁缺忽然觉得在这样的妻子面前,自己确实只能做一个居家男人,所以他很自觉地拿起那些黑布,开始缝补大黑伞。
…………如那年秋,宁缺和桑桑又从烂柯寺来到西荒。只不过当时他们通过佛祖的棋盘来的,现在佛祖的棋盘在他们的手里。
荒凉的原野上,有一棵孤伶伶的树。
树干灰白,叶若蒲团,于微雪间青青团团,正是菩提树。
菩提树下有几处微陷的痕迹,里面光滑如镜,十分洁净,没有落叶,没有积灰,也没有雪花,里面什么都没有。
佛祖于菩提树下侧卧闭目涅槃,这些便是他留在人间最后的痕迹。
黑色马车停在菩提树前,宁缺和桑桑走了下来。
菩提树下有名老僧。
这位老僧头戴笠帽,手持锡杖,身体仿佛与荒凉无垠的大地紧紧相连,其重如山,其实如原,便是罡风也不能撼动微毫。
老僧不是佛祖,而是当今人间之佛:悬空寺讲经首座。
朝阳城一别,已是匆匆数个秋。首座是宁缺此生所见的最强者之一,夫子之下便是观主与他,此时看他坐在菩提树下,难免有些紧张。
讲经首座没有看宁缺,而是看着他身边的桑桑,眼里的情绪非常复杂,有怜惜有悲悯有同情,最多的则是坚定。
桑桑要去菩提树下,看佛祖涅槃留下的痕迹。
首座坐在菩提树下,他若不让,怎么看的到?
全盛时期的大师兄和二师兄联手,都不见得是讲经首座的对手,宁缺根本没有想过凭自己,便能越过这道山脉。
是的,讲经首座便是大地间一道无形却极为雄峻的山脉,他的双脚仿佛生在原野之间,手中的锡杖便是山脉里的巨树。
“请前辈让路。”宁缺说道。
首座静静看着他,说道:“为何要让路?”
宁缺说道:“我们想看一眼菩提树。”
首座轻叹一声,说道:“菩提本非树。”
宁缺说道:“我们不是出家人,不打机锋。”
首座说道:“即便菩提是树,也是我悬空寺的树。”
桑桑忽然说道:“这树上刻了悬空寺的名字?”
这句话好不讲理,好像顽皮的小孩子抢夺玩具时讲的道理,讲经首座哪里想到昊天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怔住。
悬空寺讲经首座,乃是修行界最巅峰的人物,但在桑桑的眼里,不过是个凡人,就算他与原野连为一体,也就是块有些笨重的石头……
桑桑向菩提树下走去。
宁缺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柳白纵剑入桃山后,这便是昊天与人类最强者的对话。
首座缓缓闭上眼睛,不看向树下走来的她。
他坐在树下,便是一道山脉,其根深植于地壳之间,其峰高耸入云,已至青天,即便昊天来到人间,又如何逾越?
桑桑走到菩提树下,向首座身上走去。
她的脚落到首座的膝头上。
首座的身躯并不如何高大,甚至有些瘦削。
她却如此高大,如此丰满。
她向首座的身上走去,就像是一只白象要登上园林里秀气的假山。
这画面看着有些怪异,有些令人无法理解。
她的脚落在首座身上后,假山便变成真的山脉。
这道山脉无比雄峻。
她毫不在意,继续向上,左脚落在首座的肩膀上。
山脉再如何高,她只需要走三步,便能登顶。
青色绣花鞋,与笠帽相触,大地震动不安,天上乱云横飞。
她站在首座的头顶,负手静静看着身前的菩提树,看着远方的悬空寺。
仿佛站在峰巅看风景。
这真是一幕异常神奇的画面。
对桑桑来说,人间没有她不能逾越的山脉。
哪怕这道山脉如此雄峻,其峰快要接天,但与天之间依然有丝距离。
哪怕这道山脉与原野相接,其下便是无尽厚土,但她依然可以压制。
她用天穹的力量,来压制大地。
大地的震动仍然在持续,而且变得越来越剧烈。
青青的菩提树没有倒下,蒲团般的叶子却落了满地。
首座的身体也开始剧烈的震动起来,身上的袈裟碎成无数蝴蝶,向四野逃散,苍白的身躯泛着淡淡的白色光泽,如同雕像一般。
宁缺看着树下的画面,震撼无语,想起当年在朝阳城里,无论是元十三箭还是铁刀,都无法在首座的身躯上留下一点痕迹。
首座已经修至肉身成佛,无论身心皆金刚不坏,此时看来,即便是天穹压顶,居然也能继续却撑!
桑桑背着手站在首座头顶,神情漠然不动。
她不在乎被自己踩在脚下的老僧能支撑多长时间,她只是要看那棵树。
大地继续剧烈地震动,荒芜的原野上,出现了无数深不可见的黑色裂缝,远处甚至有红色的岩浆溢出!
桑桑的繁花青衣在风中轻微,薄雪轻扬中,缓缓向下。
她踩在脚下的讲经首座,缓缓向大地里陷落,挤出无数黑色的泥土,发出令人牙酸的磨擦声和岩石断裂声!
没有过多长时间,讲经首座便完全陷进了地面,只剩下头露在地上,两缕白眉在烟尘里飘着,看着异常惨淡。
不离大地,便金刚不坏,这是讲经首座修行的无上佛法,即便是观主重新恢复境界,想必拿他都没有什么办法。
桑桑的方法很简单,她直接让他与大地真正融为一体。
讲经首座的头在地面上,闭着眼睛。
桑桑从他的头顶走了下来,只是一级很矮的石阶。
她没有回头看这名佛宗至强者,背着手走到菩提树前。
她先前对首座说过,菩提树上没有刻悬空寺的名字,所以这树不是悬空寺的,事实上,这棵菩提树上刻着她的名字,所以是她的。
那年秋天,她和宁缺从烂柯寺逃难来到此间,其时被这个世界追杀,正自黯然神伤,宁缺带着她来看佛祖的遗存,然后在菩提树下刻了一行字。
“天启十六年秋,书院宁缺携妻冥王之女桑桑,到此一游。”
看完菩提树下佛祖涅槃时留下的痕迹,她背着双手,离开菩提树,向远方那座与地面平齐的高峰走去,峰间便是悬空寺。
宁缺看着菩提树上那行字迹笑了笑,看着地面上讲经首座的脑袋叹了口气,驾着马车向原野间她的高大身影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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