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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猫腻
围在棺木旁的官员衙役们齐齐屏住了呼吸,上官扬羽的眉头蹙的愈发厉害,随着仵作手中尖嘴铁钳的动作,众人的身体越来越紧张僵硬。
如同从骨中抽出一把锈刀,喀吱刺耳恐怖的声音从棺内响起,仵作额头上满是大汗,一手隔布按着尸骸头颅防止被自己扯掉,一手缓慢用力,终于拔出了那根隐藏在御史遗骸头颅里的硬物。
那是一根极长的铁钉,不知道是被血水还是尸水泡了太长时日,铁钉上已经布满了锈迹,但前端依然极为锋利。
看着仵作手中的那根铁钉,棺木旁的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仿佛看到了去年某日,一根泛着寒光的铁钉被生生钉进御史头颅里的恐怖的画面,不由惊恐震惊地加连摇头,有人甚至下意识里缩了缩脖子。
林零站在旁边始终沉默平静,因为在场众人中就只有他事先便已经基本能确定,这一刻会看到什么东西,他看着表情极为难看的长安府尹大人,平静说道:“大人,疑点已经出现,接下来查案的事情是长安府的事情,卑职便不再参与了。”
上官扬羽盯着那根锈钉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抬起头来望着此人寒声说道:“本府断案自然不需要你的参与,但我必须提醒你,该上报刑部的事情本府自然会上报,该奏闻陛下的事情,本府自然会写奏章,但若在本府查出真凶之前,在外面听到某些言语,休怪我把大将军扯进来。”
林零揖手应下,然后飘然离开墓园。
…………宁缺并不知道御史张贻琦的墓堆被重新开启,长安府重新验尸,自己钉进对方脑中的那根铁钉已经被人发现。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己刚刚踏上复仇之路不及一年,浓郁的阴霾已经浓罩住了自己的前路。
他觉得自己的前路无比光明,因为再过两天便是书院二层楼开启之日,也正是他决意凛然一搏之时。
这一天春和景明,书院诸生为了替谢承运等术科六人进入二层楼壮行助威,前往某清贵食居饮宴,其中便有被司徒依兰强行拉来的他。
…………
(未完待续)





将夜 第一百四十章 也许后天
去国游历的院长还未返回,书院二层楼便将开启,消息是从何处传出来的不得而知,但根据教习们的回复,已经可以基本确定这是真事,日期便在后日。
书院二层楼难进,难于上青天,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学生们清楚自己大抵不会遇到昊天降福之类的乐事,能够进入二层楼的学生,应该出自于谢承运等六名术科学学生,所以放学之后,便有人开始闹腾起来,要为他们六人壮行助威。
这件事情本和宁缺没有什么关系,做为被书院诸生遗忘的同窗,被边缘化的默默无名之辈,没有人能想到他的全副心神也是放在二层楼间。散钟之后他想去旧书楼询问一下余教授或者是陈皮皮,想知道以自己现在这种境界水平,要进入二层楼究竟有几分可能,不料临行前却被司徒依兰强行拖出了书院。
用司徒小姐的话来说,像这等集体活动,无论你如何不合群也总还是要参加的,即便被同窗排挤,但若你时常出现,不再像平日那样孤魂野鬼般游走于山林草甸,那么总有平淡化解当日怨憎的一天。
宁缺绝不认为自己需要努力挤进书院同窗们的生活圈子,以此姿态换取某种和缓的身周环境,只是司徒依兰平日对他极为和善,这面子实在是有些碍不过去,思忖片刻后,便也随着诸生们离开书院进了长安城。
书院诸生选定的聚会场所在城南,是湖畔一座清贵大宅改装成的酒楼。酒楼上悬着块牌匾,上面是祭酒大人亲笔书写的店名:得胜居。
得胜居乃是长安城第一等清贵食府,占地面积极大,装饰摆设极为精致豪奢,来往客人不是朝中大臣便是四城豪富,若不是书院名头够响亮,即便是想要包个宅外露天食台,都极不容易。
如今时值春暖草长,大宅外用老梨木挑着层层幔纱,被春风一扰轻舞而动,画面美丽至极,逾百名青年男女学生或微笑凭栏,或轻笑绕湖,或掀纱而行,把此间顿时变作青春放歌的妙地。
宁缺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手里捧着个小茶壶,平静看着正在春风中喜悦玩耍的同窗们,想着稍后宴席之上自己大概也看不到什么热情洋溢的面庞,左右还是坐在角落里发呆,估摸着席至半途自己便会提前离去,便唤来得胜居的小厮塞了几个大钱,要他雇人往临四十七巷带个话,让桑桑带着马车过来在门外候着。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风头正盛的学生才子挑好了最临风潇洒的栏畔酒桌,恋情正热的学生情侣看好了幔后竹林清幽某地,湖畔的大露台才渐渐安静下来。司徒依兰不愧是当年长安娘子军的小领袖,站起身来落落大方地说了几段话,无外乎是祝福术科六子能在后日取得好成绩,又祝诸位同窗学业进步之类。
话音甫落,各色果子精美吃食流水般奉上,学生们开始饮酒作乐,其中最热闹的那处,可以清晰地听到诸生对谢承运等六人的殷殷期盼淡淡马屁。
“听说今次二层楼只招一人。”临川王颖脸上稚气未脱,看着身旁那些围拢过来的大哥哥大姐姐们,然后转向一旁怯生生问道:“以前也是这种规矩吗?”
谢承运微微一笑,看着身旁诸位同窗,平静应道:“二层楼每次开启时的规矩都不一样,今次只招一人也有可能。难度颇大,我当尽全力而为,如此方不负诸位同窗期望,先生苦心教诲。”
钟大俊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朗声一笑说道:“承运,你如今已经入了不惑之境,连曹教授都称你为术科第一人,认为你进二层楼大有希望,如果连你都没有信心,那今年还有谁能进二层楼?”
临川王颖想着此节,不由面色微黯,旋即那张青稚的脸上毫不掩饰流露出对谢承运的羡慕之意,说道:“谢兄,日后进了二层楼,一定要记得告诉大家那里面究竟是什么模样,我真的很好奇。”
谢承运温和笑着拍拍少年的肩膀,说道:“你年岁尚浅,就算今次进不得二层楼,想来下次也便进了,哪里需要我去为你打听?”
便在此时,得胜居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湖畔饮宴诸生并不在意,长安城里哪一天不看到几拨骑兵奔驰的画面?唯有安静坐在角落里的宁缺,抬头望向蹄声起处,因为他听出来这些骑兵不是羽林军,而是在战场上真正见过血的边军。
片刻后,一名浑身戎装,犹有风尘之色的年青将领,在几名属官的带领下走上了湖畔露台,他看着这些在春风里饮酒作乐的学生,眉头便忍不住微微一蹙,直接掀起幔纱便向更清幽的宅院深处闯了过去。
数名大唐军人身上挟着的铁血味道,与这湖畔露台上的轻松潇洒气息极不相同,当他们出现的时候,书院诸生的议论声便下意识低了下来。这几位军官穿着戎装轻甲,大步向前疾走,显得极为强悍,又带歪了几处桌席,于是便惹得书院学生们有些心中不喜。
唐人首重军功,最是热爱敬佩浴血守国门的边军,若放在平日场合,即便是朝中大臣,对这些军官稍显鲁莽的举动,也只会淡淡一笑毫不在意,然而今天湖畔聚会的书院学生都极为年轻,骨子里或多或少被养出来了些骄娇之气,有学生没能忍住心头那口气,冲着那几名军官背影冷笑说道:“就算是许世亲自来此,也不敢对我书院稍有不敬,这些军爷倒是目中全无余子的厉害。”
许世乃大唐镇国大将军,毫无疑问的帝国军方第一人,可在这些骄傲的书院学生们看来,似乎也并不显得特别厉害。那几名正疾步前行的大唐军官听着这话,骤然停下脚步,为首的那名青年将领转过头来,看着四周的书院学生们目光微寒。
沉默片刻后,这名青年将领淡淡嘲讽说道:“原来是书院的学生,春日不去大山游猎却进城游狎,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露台上的书院诸生哪里能忍,纷纷站起身来,想与对方言语一番,不料那位青年将领毫无退色,面色如霜继续说道:“想我在书院读书那阵,骄傲之人总要有骄傲的本事,现在你们这些小家伙只学了个皮毛却开始四处耍嘴皮子了……”
听着这话,诸生才知晓原来这位青年将领居然是书院师兄,不禁有些讷讷然不知该如何言语,青年将领却不肯放过他们,寒意逼人训斥道:“许世大将军亲自来此,也不敢对我书院稍有不敬?这句话确实并没有说错,但你们一定要记住一点,许大将军敬的是院长,敬的是教习,而不是你们这群废物!”
“今后在外面都给我把嘴巴闭紧些,如果再让我听到有书院学生在外面大放骄娇之屁,休怪我请出书院规矩,直接把你们痛揍一顿!”
书院第一课讲的便是礼,礼便是规矩,书院的规矩就是谁的拳头大谁有理,谁的辈份高谁有理,这是诸生早已深记于心的教诲,此时听着这位书院前辈要搬出书院规矩,自然没有人敢胡乱接话。
司徒依兰掀开幔纱,看着这边情形,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看着那名青年将领说道:“我说华二哥你堂堂一个固山郡都尉,何必师弟妹们置气?”
诸生听着这句话,再望向那位青年将领时的眼神便更不一样了,固山郡都尉华山岳……那可是大唐军方年轻一代的明星人物,难怪先前气势如此强大。
华山岳看着自幔纱后走出来的司徒依兰,没奈何叹息摇头,说道:“忘了你这丫头现在也在书院里读书,今儿有急事,明晚上我再去给大将军请安。”
司徒依兰看了一眼得胜居最清幽的深宅后院,猜到他着急从固山郡赶回来是为了要见谁,微微一笑后说道:“过阵我再进去请安。”
“你去自然没问题。”华山岳淡淡扫了一眼四周的书院学生,忽然在角落里看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微微一怔却也没有说什么,微笑继续说道:“带着无彩也行,但其余的无关人等,还是不要带进去了。”
“这里都是书院的优秀才俊。”司徒依兰微笑说道,不着痕迹提醒了他一声。
华山岳感激地笑了笑,明白她想说什么,举拳一礼匆匆而去。
…………酒至酣处,热闹处愈热闹,凄清处愈凄清。司徒依兰不知道使了个什么法子,竟是避过了同窗们的目光,悄悄摸到幔纱后方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她看着正探出半个身子寻找青蛙的宁缺,皱眉说道:“你怎么就不愿意和他们多说些话?”
“面目可憎,言语乏味。”宁缺看着湖石青苔上的水爬虫潜入阴暗中,有些遗憾地叹息了声,转过头来看着她说道:“这大概就是他们眼中的我,既然如此,我何必非要凑过去影响对方的食欲?”
司徒依兰认真看着他说道:“这几个月来你一直像个孤魂野鬼般飘荡着,我真的不明白,难道你就不想替自己正名,告诉全书院那场期考你不是避战?”
“期考赌约真是件很无聊的事情,当然,我也不习惯被人冤枉。但既然被人冤枉了,再去其乐融融会显得太过示弱,显得心里没底,那多恶心。”
宁缺笑着说道:“我会替自己正名的。”
司徒依兰问道:“什么时候?”
宁缺想了会儿,然后有些不确定地回答道:“也许……后天?”
…………
(未完待续)




将夜 第一百四十一章 来自燕国的两个人
“二层楼开启,万众俱静鸦雀无声之时,忽然你长身而起,微笑说了声我能……”
司徒依兰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感慨说道:“画面很好看,故事很精彩,只是很可惜,你和我一样都是不能修行的可怜人。”
“我能……”宁缺想到自己说了,大概对栏畔这少女也不会相信,温和一笑转了话头,看着幔纱那头的热闹处,悠悠说道:“如果这次二层楼只招一个人,那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还这么高兴?”
司徒依兰笑着说道:“因为谢三公子的人缘比你好太多,就算有人嫉妒他,也不会摆在脸上,而会像钟大俊一样为其喝彩加油。”
宁缺沉默片刻,忽然笑着说道:“你们是不是都忘记了一个人?”
司徒依兰愣了愣,然后马上想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不由震惊地无法言语。
包括她在内,书院诸生都忘了那位来自燕国的隆庆皇子,可能是因为在诸生心目中,隆庆皇子是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是不世出的绝世修行天才,所以他们下意识里把这个人放到了更高的位置,而从未想过拿来与自己做比较,而且那位甫入长安城便惹得万家少女春思勃勃的天之娇子,这些日子深居简出于桃花巷中,连宫廷宴会都寻了个借口没有参加,真可谓是低调到了极点。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隆庆皇子来长安城的目的是接替燕太子为质,但无论是他的皇子身份还是西陵神殿不容冒犯的尊严,都需要另一种能说得过去的理由,所以他要进书院二层楼深造的传闻……也许并不仅仅是传闻。”
宁缺看着她继续说道:“如果书院二层楼这一次真的只招一名学生,如果隆庆皇子真的要进二层楼,那么在你看来,谢承运还是临川王颖有资格成为他的对手?”
“谢三公子固然才华出众,但又怎么能与隆庆皇子相提并论,而王颖又年岁尚浅……”司徒依兰渐渐消化掉心中的震惊,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问道:“会不会隆庆皇子并不占入楼名额?”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如果占名额,这些正在高兴的家伙们又该怎么办?”
他笑了笑,状似宽慰道:“……不过我想就算知道要与隆庆皇子竞争唯一的名额,谢承运也不会就此气馁,相反也许他能被激发出更强大的战斗意志。”
司徒依兰摇头说道:“隆庆皇子一只脚就要踏进知命,谢三公子刚刚进入不惑,二者境界相差太过巨大,战斗意志起不了太大作用。”
看着露台上那些正在高兴饮酒的同窗,想着后日二层楼开启,那位隆庆皇子潇洒走来,令书院诸生颜面无光的画面,她忧郁说道:“虽然谢三公子来自南晋,并不是我大唐人,但毕竟在书院学习了一年,他能进二层楼,我们这些唐人倒也能接受,可如果是……隆庆皇子压过诸生,成为唯一进入二层楼的人,实在难以想像到时朝中长辈们会对我们这一届学生愤怒失望成什么样子。”
隆庆皇子来自燕国,身份是位质子,然而他偏生又是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与大唐帝国分庭抗礼的世敌,如果让这样一个人,在长安城内以强大实力直接压倒大唐帝国年轻一代俊彦,便等若在是大唐帝国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我不明白书院这次为什么会这这个规矩。”司徒依兰皱眉看着湖中焦燥游动的鱼儿,说道:“这岂不是刻意为那位隆庆皇子营造出一览众山下的场景?”
宁缺笑着安慰道:“都还没开始,也不知道书院二层楼究竟该如何进,你怎么能提前预知唯一能进二层楼的人就是隆庆皇子?”
“西陵神殿乃我大唐世敌,即便站在敌人的立场上,我也必须承认,那位隆庆皇子绝对是当今世间年轻一代最优秀的人物,难觅对手。”
司徒依兰情绪低沉说道:“承认敌人的强大并不可耻,真正令我感到苦恼的是,大唐帝国向来人才辈出,到了你我这代居然找不出一个可以与对方抗衡之人。”
“谁说没有。”宁缺笑着说道。
司徒依兰笑着望向他,说道:“如果你想说的是你自己,那真没有什么说服力。”
“好吧。”宁缺叹息了一声,摊开手臂说道:“这些事情你也不用多愁苦了,左右不过是些脸面上的事情,就算隆庆皇子虎躯一震威震群雄迷昏群雌,他燕国依然要对咱们称臣进贡,西陵神殿还是不敢招惹我们,并不会有什么本质上的变化。”
“不是脸面功夫,是荣誉和尊严,话说你也是边军出身,怎么感觉一点都不像?”
“我大唐军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像刚才华山岳那样目不斜视手抚刀柄走路带风蛮霸强悍才像军人?我可不这么认为,军人守土开疆靠的不是作派,而是别的。”
“别的什么?”
“纪律,胆量,信任。”
“对了,你应该认识华山岳不是吗?”司徒依兰好奇看着他。
宁缺想着先前和那位固山郡都尉目光相触的刹那,略一沉默后笑着回答道:“他是我大唐军方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我只是个普通人,谈不上认识,只是曾经朝过面,不过那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说起来我记得当时他有些不喜欢我。”
司徒依兰并不知道草原归旅之上那些事情,笑着说道:“我发现好像长安城里没有多少人喜欢你。”
宁缺摇头驳斥道:“你明显还不够了解我,你可以去问问临四十七巷的街坊邻居,除了隔壁吴老二他媳妇儿,有谁不喜欢我来着?上次也带你去过红袖招,你看那些姑娘,有谁不喜欢我?”
“懒得和你斗嘴。”司徒依兰望向得胜居深处那片清幽的宅院,开口说道:“呆会儿你是跟着我们一起进去,还是单独进去?”
“进去做什么?”宁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摇头说道:“我可不想陪那位殿下吃饭,而且她也不见得会请我们进去。”
“你果然猜到那边是公主殿下在宴客。”司徒依兰微笑应道:“如果平时殿下可能不会唤你我进去,但今天既然书院诸位同窗齐聚于此,殿下宴请的客人又肯定不是普通人物,那么呆会儿她肯定会唤我们进去。”
宁缺稍一思忖,便如先前华山岳那般,明白了她话里隐着的意思,忍不住微讽一笑,在心中默然想着,李渔你终究还是忍不住在帝国年青一代里发展势力,提升自己影响力,同时借此向贵客展露自己手腕粗细啊……“总不可能一百多号人都进去。”他笑着说道:“呆会儿肯定要挑些成绩好,品德优的家伙进去面见公主殿下,哪里轮得上我。”
司徒依兰想起某日在公主府里偶遇他那位小侍女桑桑,恼火说道:“你和殿下往年有旧,如今也算相熟,我要带你进去,谁敢说什么?”
…………能在南城买了前御史府开食府,得胜居的老板自然背景极深,不过操持着人来人往的营生,必然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书院诸生包了湖畔露台虽说挣不了多少钱,但换做平时,他绝对会想办法与那些学生们亲近一番,以备将来之用。然而今天他却根本没有去与那些学生周旋,而是像个小厮般恭恭敬敬候在二门外。
数十名婢女仆役端着食盘用具行走在清幽宅院之间,训练有素的他们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宅院里只能听到风吹树梢时的簌簌声。得胜居老板锐利的目光盯着所有人的动作,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稍微放松了些,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能包下得胜居最清幽也是最昂贵的后院,能让得胜居老板甘为小厮服侍,可以想见今日后院宴饮的宾主双方身份何等样尊贵。今日宴饮主人乃是大唐四公主殿下李渔,她宴请的客人确实是位贵客,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客人离开长安城后,在余下的一生当中便再也没有机会重返长安。
锃亮的乌木地板尽头,两张矮几相对而置,左手方案几后坐着位约摸青年公子,只见他一身素青衣衫,发髻上穿着根玉簪,眉直目明,显得极为平静温和,唯有发间隐隐可见的几丝银发,不经意间透露出了这些年的郁结。
在长安城里做了近十年人质的燕太子,平静看着对面的大唐公主李渔,端起手边酒杯,缓慢而坚定地一饮而尽,然后感慨说道:“天启四年我入长安游历,六年再入长安为质,屈指一算竟与殿下你相识十年,虽然中间有两年你去了草原,但也算是相伴成长,此番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不免有些感叹。”
“崇明哥哥,你我皆知,若要还想在长安城中相见,那必然只可能是因为两种原因,既然如此,那么还是不要相见为好,或者有时机,我去成京探望你。”
李渔微微一笑,将手指间把玩良久的小酒杯端起,轻轻啜了一口。席间二人其实都清楚,崇明太子今番回国,不出意外在燕皇死后便会继位,一国之君如果还想进入大唐都城长安,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燕国被大唐帝国所灭,他做为亡国之君被押至长安献俘祭天,第二种则是他率领燕国军队,打进长安城。
这两种可能,前者太惨淡,后者太不可能,所以李渔会说不如不见。
“不见也好。”燕太子微微一笑,说道:“正如你所说,日后若有闪睱,你去成京看我便是,到时候我做主人,请你吃些鲜新玩意儿。”
“现在又不是小时候了,哪里只会贪口腹之欲。”李渔笑了笑,说道:“不过日后崇明哥哥你就是一国之君,我若向你伸手要些东西,自也方便。”
一位是燕国皇位的正统继承人,一位是大唐地位最高的公主殿下,看似只是分离之前述说些儿时情谊,实际上谁知道哪句话里隐着日后的纷争?
燕太子微一沉默,清瘦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举杯低声感慨说道:“一国之君……又哪里是这般好做的,我在长安城里住了近十年,早已习惯此间气候水土风物人情,其实真心不愿意归去。”
“哥哥你这话不妥,燕皇年事已高,身体不好……”李渔轻轻摇头。
“有何不妥?父皇当年本来就不喜欢我,所以把我当质子赶来长安,他也没有什么伤感痛苦之处,整整八年时间,我在长安城里沉默低调度日如年,成京处可有来信关怀慰问几声?其实整个燕国……早就把我给忘了吧?”
燕太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眸中闪过一抹痛楚之色。
“我在草原上过了两年,我当时也很担心长安城会忘了我,但事实证明,只要你还活着,并且回来了,那么再久远淡薄的记忆,都会被重新拾起来。”
李渔神情坚定望着燕太子,说道:“当年是崇明哥哥你给我出的主意,前往草原一策让我置身事外,得了极大的好处,现如今崇明哥哥即将归国,我自然也要送你几样礼物,但我知道你是不大肯要的,不过你必须记清楚一件事情,无论成京局势多么糟糕,你毕竟是嫡长太子,谁也不能把属于你的皇位给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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