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凰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猗兰霓裳
“今天去针工局真是开了眼了,那么多漂亮的料子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呢。”绿袖掰着手指:“那匹鹅黄色的料子看起来真美,我悄悄摸了摸,特别光滑。还有那匹桃红织金蟒花的,简直太华丽了,得做成什么样子的衣服才好啊。”
“这些还用你操心,自然有针工局的姑姑们做了。”彩云掩口笑道。
“你也胆大,那些可都是娘娘们的衣料,万一被人看见你摸了,打几杖都是轻的。”知秋冷了脸道:“别给我们浣衣局惹来麻烦就行。”
“姑姑放心,我是悄悄摸了一下的,绝对没有人发现。”绿袖慌忙辩解道。
“姑姑,这衣料选好了,我们什么时候能有新衣服穿啊?”红珠笑盈盈问道。
“按照往日,年前就能发下来了。”知秋说着朝自己屋子走去:“你们今日不用洗衣服了,把那边晾的收拾好,送去熨烫房就行。”
苏叶等人发出一阵欢笑:“多谢姑姑。”待见知秋走回自己的房间,这才趾高气昂地从我们一众人中间走过,高声谈论着之前在织工局的见闻。
我悄悄环顾四周,只见众人脸上都显出怒意与妒忌,也有人撇撇嘴,或者递个眼色给旁边的人,却无一人说话。
“谢娘,我也好想看一看那些漂亮的衣料啊。”小蓉咂咂嘴,看着那三人去的方向,无比艳羡地说。
“她们不过就看了看,什么时候能穿上那才是本事呢。”我还未说话,小蓉身边另一个刘姓宫女充满酸意道:“咱们每日里洗的漂亮衣裳还少吗?又不是自己的,得意什么。”
“能穿上,还得有命一直穿着。咱们这里,穿过妃嫔衣裳的又不是没有,现在不还是跟咱们一样了?”另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满是不屑。
我心中一惊,向说话人看去,一个圆脸宫女一边狠狠捶打自己手中的衣服,一边用眼睛瞟着她对面的女子。
我再看那女子,她正站起身拧手里的衣服,对对面人的话语恍若未闻。我在看到她的脸时愣了愣。当年纤秾合度的身姿如今只剩下嶙峋的瘦骨,而那身宫女服穿在她身上好似罩了个面口袋,完全没有了当初动人的风姿。而曾经如皎皎明月般的脸庞如今只剩一双失去了神采的眼睛,肤色也因常日劳作在阳光下而白皙不再。头发随意挽在脑后,而她的动作也略显呆滞。整个人看上去如同被剪断了翅膀的灰鸽子,丝毫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她,正是当年在安阳,我们有过一面之缘的李家小姐。
“咱们二十五还能出去,有些人,得在这里洗一辈子衣服了。”一个嘲讽的声音传来。
我想起皓月的话,她因在沈羲遥面前提及我而被贬至此,终生只能做这样的苦力,在二十五岁时也不能被放出宫,只能一生老死在这寂寂深宫的角落中。
我看着她已经麻木的表情,毫无意识般地重复着洗衣的动作,对周围因那个宫女说的话而响起的讽刺的笑声闻所不闻,突然有点钦佩与哀叹她此时的平静。
“好歹人家做过皇上的妃子,这辈子也值了。”另一个人坏笑道:“只是,以后想到曾经的好日子,再看现在,不知道得多后悔呢。”
“活该,谁让她自不量力提及皇后娘娘惹皇上不高兴。”一人“哼”了一声道:“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人,敢跟皇后娘娘比?人家是什么出身,她一个商人之女,比得上么。”
“若论起来,咱们这里的出身,都比她强吧。”又有人声传来:“咱们好歹也是官家家奴,怎么也比商人强。”
“人家李常在是说自己肌肤好,又没说出身,你们真是。”一阵笑声从晾衣服的院门传来,只见苏叶等人捧着一叠洗干净的衣服,说的好像是解围,脸上却是一副想看好戏的神情。
“皮肤好?”李小姐旁边的一个宫女趁她不备,一把掀起她的裙子,露出黑中透黄的干瘦小腿,皮肤粗糙如树皮,还有一道道狰狞的红色疤痕,令人触目惊心。
“啊!”李小姐惊叫一声,想后退,身边不知何时站着另一个宫女,一下子拦住她,伸手要解她的上衣:“腿上有什么好看,要看得看上面啊。”
“别,别碰我。”李小姐的眼里都是惊恐,双手紧紧护着前胸。
“你怕什么,这里都是女人,反正洗澡时,大家又不是没见过。”有人不以为意地冷言道。
“嘶啦”一声,因纠缠,李小姐的上衣被撕烂一块,露出前身大片肌肤。
“这也叫皮肤好?”有刺耳的笑声传来:“我都比你好多了呢。”
李小姐双手环抱着自己,胳膊的缝隙里,依旧露出她粗糙发黑的皮肤。她蹲在地上哀哀哭泣,惶然无助。
“她身上怎么有疤?”我悄声问小蓉。
“还不是被知秋打的。”小蓉压低了声音:“李常在刚来时高傲不服管教,结果知秋一直寻她的错,动不动就拿荆条打还不给擦药。反正李常在是被皇上厌弃的人,又没什么家世背景,自然由得知秋欺负了。”小蓉凑到我耳边:“咱们每月都会发一点油膏润手擦身,李常在却从来都没有,知秋给她安排的不是大太阳地就是冷风口,她身上的皮肤好才怪呢。”
我点点头,看着那边努力拢住自己衣服的李常在,“真是可怜。”
离凰 第167章 偶逢曾经是往交(3)
“皇上,皇上说过我肌肤明丽,光滑如缎的!”李小姐突然抬了头,对围在她身边说刻薄话的宫女们喊道:“皇上他真的说过,真的说过的。”
“说过又怎么样?就凭你现在的样子,还指望能再去做你的常在?”
“哎呦,李常在现在的皮肤也很特别嘛,谁能比的了这样的粗糙呢?宫里也是独一份。”
“怕就怕皇上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就不光是厌弃了。”
“你们,你们根本没见过我原来的样子,皇上很喜欢我,一连三日都只召我一个人侍寝的。”李小姐急切切地辩解着,看着周围人不怀好意的笑脸,近乎绝望地喊道:“他最喜欢我穿那件莲青绣桃花的裙子,每次都要穿那件去。”
“都不干活,在干什么呢?”一声厉喝从院门口传来,是知秋,一手叉腰满脸怒容。
“李氏,又是你,不好好干活,站在这里大喊大叫,想挨打了?”知秋看也不看李小姐周围那几个人,上来就说李常在的不是。
“我……我……她们……”李小姐仿佛不知该如何辩解,满脸急躁却无法说话。
“你什么?”知秋冷笑一声:“我在门外站了很久,就听到你的声音。怎么,还当自己是常在呢?”
周围响起阵阵嬉笑的声音,李小姐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才道:“皇上确实说过的,你们信不信,反正他说过的。”
似是不满她敢顶嘴,知秋冷笑一声就拧住李小姐的胳膊,一声呼痛声传来,众人皆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真以为皇上喜欢你?”知秋冰凉嘲讽的声音传来,听得人内心寒彻不已:“皇上若不是为了你觐见时穿的那件衣衫何必召唤你!这宫中可是都传遍了。”
“你自己也说了,皇上召幸你,都是要你穿着那件裙子。你说说,皇上是喜欢你呢,还是喜欢你的裙子呢?”苏叶在旁边帮腔道。
众人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几欲震破我的耳膜,我环顾四周,所有人脸上都是讥笑的表情。只有那个决绝茫然的女子,带着含恨的泪水,倔强得站立着。
我不由脱口而出:“皇上是天子,怎会为一件衣衫传唤后妃?你们这样说可是对皇上的不敬。”我的声音镇定而平缓,走上前几步,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继续说道:“比起我们,李氏总是见过皇上承过皇恩的。皇上金口玉言,怎会平白称赞女子,一定就是那样认为的。只是李氏不慎冒犯了皇上才被贬至此吧。若说什么其他,总是虚言。”
李氏带着感激的目光看着我,知秋却满面通红,呼吸加快。
“你……”她怒视着我,却一时气的不知说什么好。
“你竟敢顶撞我!”她的一只手高高扬起,我闭了眼,等待那极具羞辱的一巴掌落在我的面上。
一时间,气氛紧张情势急迫,众人皆安静下来,带着惊慌的神情看着我和知秋。其中也不乏嘴角浮着冷笑,准备看好戏的女子,心中不留余地。
一个轻柔却威严的声音从门边传来:“知秋姑姑,这是在做什么?”
她也是喜欢素净颜色的。此时一身紫晶色复纱罗裙衬得她秀雅的眉目多了几分高贵,还有几分与她年轻容颜略略不相符的成熟韵味。
众人慌忙都跪在地上,恭谨道:“参见昭容娘娘。”
怡昭容只抬了抬手,也不看知秋,只道:“知秋姑姑,方才我进来时听到你很生气啊,可是谢娘惹你不高兴了?”
知秋连忙摇头:“怎么会呢,昭容娘娘,谢娘在这里做事很勤快,衣服又洗得好。我很喜欢她呢。”
“是吗?”怡昭容淡淡笑了笑,那笑容似流云一般,看起来令人舒服极了。
知秋诺诺点着头。
“可是我怎么看你是要打谢娘呢?”惠儿瞪着知秋道:“若不是我家娘娘制止了你,你一定打上去了。”
“这……”知秋四下看了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想她作难,以后在我身上报复回来,便跪下对怡昭容道:“回昭容,是奴婢不好,弄脏了刚洗好的衣服,那是福贵人今日要用的。知秋姑姑一时着急,劝诫了我几句,并没有其他意思。”
知秋感激地看我一眼,“是的是的,就是像谢娘说的那样。”
“明明她要打你!”惠儿不依不饶,怡昭容脸上闪过一丝责怪,只是惠儿并没有看见。
我拉了拉惠儿的衣角:“惠儿姑娘,真的是这样的。”
惠儿低头看我,我轻轻朝她摇摇头,她咬咬牙,不再说什么。再看怡昭容,她朝我微微一笑:“快起来吧。”
“昭容娘娘,还请进屋喝口茶。”知秋脸上挂起了谄媚之色,连带着声音都极其温柔,根本听不出半点她平日的粗鲁凶狠。
“不用了。”怡昭容摆摆手,看着我的眼里满含了笑意:“谢娘,你今日的活做完了吗?”
我望一眼自己盆中还剩下小半的衣服,柔声道:“还有两三件。”
怡昭容看一眼一直微微弯着腰的知秋,给惠儿递了个眼色。惠儿立即上前在知秋耳边说了什么,知秋瞟了我一眼,连连点头。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怡昭容,她的脸上只是挂了浅淡的笑容,目光虚虚落在我身上。
“谢娘,今日你就听娘娘的差遣,至于那几件衣服会有人替你洗的。”知秋难得用极温柔的语气对我说。
我忙向怡昭容微微施礼:“任凭娘娘吩咐。”
“那便随我走吧。”怡昭容扶着惠儿的手,离开了浣衣局。
我跟在她身后,直到走到御花园湖边偏僻处的一处回廊里,怡昭容才停下,却不说话,只是看着前面银光点点平整如镜的湖面,略略出神。
惠儿迅速将宽阔的石栏仔细擦了几遍,这才请怡昭容坐下。我站在怡昭容身旁,猜测她今日只带了惠儿一人出来,又将我叫到这样偏僻的地方,一定是有要事。
果然,怡昭容看了会儿那波光粼粼的湖面,终于叹一口气,脸上常日里的清淡神色褪去,浮上犹豫和为难起来。
“娘娘可是有什么需要谢娘的地方?”我心思翻转了下,轻声问道。
怡妃抬头看我,然后“扑哧”一声笑出来,看了看惠儿:“什么时候你能有谢娘这样察言观色的一半就好了。”
惠儿撇撇嘴:“我就知道娘娘嫌弃我呢。”
怡昭容摇摇头:“并非我嫌弃你,只是,你有时嘴太快了。”
惠儿“啊?”了一声:“娘娘,我……”又颇哀怨地看一看我。
我走到怡昭容身前,看着惠儿微笑道:“惠儿姑娘侠义心肠,这在宫里可是不多见的。”
怡昭容点一点惠儿的胳膊笑道:“可不是,从前在家里被我惯的了。”她看着惠儿的眼神很温柔,想来惠儿是她从家里带来的贴身丫鬟,自然是最可心最信赖的。只是……我想到了皓月,心中难免一阵悲凉。
“好了,我说正经事。”怡昭容看着我:“谢娘,你看看这个荷包能不能补好?”说着,拿出一只明黄色绣金龙的荷包来。
我朝那荷包只扫了一眼便愣在原地,这只荷包怕是再没有人比我更熟悉。那还是当年与沈羲遥龙凤和鸣时,带了喜悦的心,一针一线细细绣就的。同样也因为这只荷包,我被沈羲遥带回了宫中。
“你看看,这丝线我不小心勾出来了。”怡昭容一脸愁容:“我在针线上的功夫实在不行,简单绣个什么还好,可是这荷包太精巧,又是皇上贴身之物,我怕……”
她望着我的眼里有一层薄薄水汽,充满了焦虑、自责和担忧。
“谢娘,你可有办法?”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期望。
我接过那个荷包仔细看了看,金龙身上几处鳞甲不知被什么勾住脱出丝来,松散了很多。脱丝的地方倒是可以用勾针勾回去,只是那松散处却掩盖不了。如果沈羲遥真的日日戴在身上,一眼就会看出有损,难免会责怪怡昭容。唯一的办法,是拆了重新绣上去。
“娘娘,您何时要呢?”我思量了下问道。
怡昭容在听到我的话时眼睛一亮,连带着面色都明艳起来。
“你能补好?”她的语气里有激动。
我点点头,心里想着是全拆了重绣还是只拆鳞片。若是只拆鳞片,就会牵连到龙身的其他部分。当初我闲来无事,一条龙用了多种绣法,此时却成了为难自己了。不过,只要时间够,还是能绣回原样的。
“今日,可以吗?”怡昭容的眼睛里满含期待与信赖。
我拿着荷包的手颤了颤,为难道:“娘娘您看,这龙鳞是京绣的方法,这一片龙鳞要补,必须得拆了下面这只爪子,可是爪子是粤绣的针法。还有这一处,底下一层绣线勾出来了,得把两层都拆了,这样又难免涉及其他地方。”我更加仔细地看着,越发觉得修补还不如重新绣来的快。
“可是……”怡昭容抿了唇,面容被云朵的阴影覆盖,眉心蹙起来:“这荷包是皇上今晨落在长春宫的,被我的护甲不小心勾住了。我不敢去绣兰阁,怕传出去,这才来找你。这荷包是皇上惯用的,最迟今夜他一定会到我这里来寻,所以……”怡昭容看着我:“你一定要在今夜前修补好给我,行吗?”
她的“行吗”二字并非询问,而是隐隐透着压力,我无法不答应。
我踟蹰了一下点了点头。毕竟,此刻我只是一个低微到尘土里的浣衣局宫女,而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宠妃。
“不知娘娘可备了丝线?”我看着怡昭容,又看了看四周,这里并不适合做活。
怡昭容脸上的黯淡一扫而空,她拉起我的手:“你随我回长春宫,在偏殿里补没人打扰,想要什么都有。”
我惊了惊,忙道:“娘娘,浣衣婢是不能进入东西六宫的。”
“怕什么,娘娘带你去,谁敢过问。”惠儿掩口笑道:“你没去过东西六宫吧,去看看开开眼。没准在那还能见到皇上呢。再说,咱们也不可能跟你留在这儿啊。”
“惠儿!”怡昭容轻声喝了一声。
惠儿连忙噤声,我却苦笑不已。我不愿去长春宫就是怕遇到沈羲遥。可此时也唯有长春宫才是最好的修补之地。
离凰 第168章 无圆缺处重修补(1)
长春宫建在西六宫最右,挨着御花园曲径通幽的入口,是个二进院的宫殿。前院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铺出歇山式屋顶,檐脊安放五个走兽,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跴斗拱及彩绘苏式彩画。左右东西配殿各两间。
进入长春宫中,掀开棉帘,一阵热气扑面而来,之前一路走来浑身冻得发僵的身体仿佛活过来一般,舒坦得不得了。而正殿方砖墁地,门窗饰蝠纹,主位上高悬沈羲遥手书的“敬修内则”四字。东西配殿分别以花梨木透雕福字锦地花卉屏风与透雕球纹锦地孔雀屏风隔开,透过透雕花鸟的间隔,可以隐约看见里面水红色的锦帐。
怡昭容屏退了其他宫女太监,径自进了她东配殿的寝室,而惠儿则引我去了后院。
后院还有正殿一间,左右配殿两间,也都是黄琉璃瓦硬山式顶,也饰有苏式彩画。
在后院的西配殿里,摆着一幅绣架,还有绣手帕等小物用的竹绷,各色丝线挽成一团搁在一边,看上去五彩斑斓。
“谢娘你就在这里绣,我去拿些茶水点心来。”惠儿安排我坐在窗下,又笑道:“你若是要人帮忙,就让门外的铃儿去取。”
我点点头,目光在各色丝线上扫过,拿起一团金色丝线细看了看,回身道:“惠儿姑娘,还请昭容娘娘来一下。”
“啊?”惠儿见我神色严肃,也不问缘由便出去了。
不一会儿怡昭容进来了。她此时已经换过一身水色底宝树缀蝶纹的对襟,配淡蓝色六幅罗裙,看上去如水边飞舞的蓝色蝴蝶一般淡雅动人。
“谢娘,怎么了?”怡昭容语气紧张。
我福一福:“昭容娘娘,这金丝线不行。”
“什么?”怡昭容脸上显出震惊来:“都不行么?”她快速走上前,指着面前几种金丝线道:“都不行?”
我点点头,指着荷包道:“娘娘看这金龙,是否透出一些银光?”
怡昭容接过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
我含笑道:“是了,若是普通金线配明黄,绣工再好也显得俗气。这荷包上的金线其实是两股金丝纽一股冰蚕银丝制成的。因此隐隐有一份银光,显得龙似浮在一层光晕里。而这里的金线都是普通的,用这些补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那你说怎么办好?”怡昭容盯着我问道。
我抿了抿唇,下定决心道:“请娘娘找几个巧手宫女来揉丝线,我这边拆掉重绣。”
“啊?”怡昭容身边的惠儿发出一声惊呼:“拆掉重绣?你能保证绣得一样吗?”
怡昭容也带了置疑的眼光看我。
我深吸一口气:“只要昭容娘娘能信得过我。”
怡昭容摆摆手:“罢了,只要你能弄好怎么都行。”她眼里有些须无奈之色,但转眼变得严肃:“只是你要知道,若是被皇上发现绣工有异,我们都会被严惩的。”
我不明白地看着怡昭容:“一个荷包,皇上何必……”
怡昭容苦笑道:“这是皇后娘娘亲手绣的,皇上日日戴在身上须臾都不离身,可是要紧的不得了。所以你应该清楚后果。”
我迎上怡昭容带了压迫的眼神,心里却根本没在意。“娘娘,请容谢娘一试,任何后果谢娘愿一力承担。”
怡昭容似乎也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将荷包递给我:“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冬日的日光透过宝瓶莲花雕纹的窗子滤进来,在脚下厚厚的海蓝绘冬梅的绒毯上添上一幅并蒂莲花水墨图。我借着澄明的日光,仔细将一根金丝劈成六股取两股,再把冰蚕银丝分成三股取一股,细细揉搓成一根。怡昭容找来长春宫里擅长针线的宫女在一旁按照我的样子准备丝线,我便只需专心绣出那一模一样的金龙。
取过一根根丝线,从细小的针眼里穿过,然后,先以苏绣绣出万福万寿的底纹,再以京绣绣出活灵活现的龙鳞,之后以粤绣绣出飞扬的龙首龙爪,最后,缀上黑金石做龙眼,这样一个荷包方才绣成。
我手下飞针走线,因为是自己绣过的,所以一经一纬都熟稔于胸,再加上之前靠卖绣活为生,绣工已熟练至极,几乎就是凭着记忆深处的那份感觉,在明黄的荷包上,绣出一模一样的盘龙来。
或许,唯一不同的,是那份心境吧。
在眼睛微微酸涩之际,在饮一口茶之时,我也环顾了这精巧雅致的长春宫后殿。当年,我会在无事的午后,坐在坤宁宫后院的西侧殿中,点一把苏梅香,对着日光,带着一颗平和淡然的心慢慢而仔细地在明黄的绢上绣出云中盘龙来。
那时的日子,在沈羲遥的守护下,每日里最挂心的,无非是如何能将这金龙绣出神俊,绣出脱俗,绣出傲藐众生的气度,如此,方才配得上那一国之君,苍生之主。也因为并无其他要事,只有费尽了心思将这绣品绣到极致。而每一步,我都亲自去做,旁人沾惹不得。
绣的过程漫长,每日只是寥寥几针,每一针却都是深思熟虑之后落下。只依稀记得,西侧殿外一株桃花发了初叶,绽了新花,繁了枝头,坠了落英……但是那个傍晚,我将它随手递给沈羲遥时,他眼中的光比整个坤宁宫所有的灯火还要灿烂,而他面上的欢喜仿佛绽开的烟花,那份光芒令人无法直视。就好像,这荷包是这世间最难寻的宝物一般。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用满含深情的口气在我耳边低语:“薇儿,你送了我这样好的东西,我很欢喜。”
如今,我坐在他新宠华丽的宫室里,看着手上的丝线,看着那渐渐成型的金龙,曾经的幸福早已消失。他依旧会戴在身上,由另一双纤纤素手为他仔细系在玉石腰带上。或者,两人在一双红烛下品评这荷包的绣工,言笑晏晏。而我,今夜之后,便会回到浣衣局那狭窄的床铺上,明天等待我的,是仿佛永远也洗不尽的衣服,默默数着还要有多少日子,我才可以出宫。
我的唇上缓缓浮起一丝冰凉的笑容,好在有面纱的遮掩,不会被人发现。眼角微凉,不知何时,竟有一颗泪珠挂在那里。我轻轻抬手,随意将那滴泪拭去,就好像拂去衣上一点尘埃一般。
怡昭容在我将荷包拆完后便回去寝殿,只留了几个宫女帮忙。惠儿不无得意地对我道:“方才张公公来,说皇上晚上要在长春宫用膳。”然后皱皱眉看着我手下的荷包,砸砸嘴道:“谢娘,你可得赶紧绣,一定要在皇上来之前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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