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与安生
作者:安妮宝贝
《告别薇安》是安妮宝贝(庆山)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写尽都市人的爱欲、情感、孤独、宿命等,直指人心。不可信赖,终至无法言说。我们唯有选择清醒而坚强地生活。关于城市和幻觉。关于爱、宿命、消失。关于一些告别的人。一些过去和往事。一些生命段落。
任何人都会有自己的第一次经验。那是一些或甘甜或苦痛的印记,打在行走的路途上。那些印记有时候深植在心底,提醒我们的脆弱。有时候如同云烟消失无踪,让我们以为自己可以这样坚强地长大起来。他不知道她在哪里。这样也好,也许她就会随时出现。这个游戏一开始就如此容易沉沦,他不知道是游戏本身,还是因为这仅仅是属于他和她之间的秘密。
七月与安生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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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薇安
他不知道她在哪里。
这样也好,也许她就会随时出现。这个游戏一开始就如此容易沉沦,他不知道是游戏本身,还是因为这仅仅是属于他和她之间的秘密。
他不记得是某月某日,在网上邂逅这个女孩。mirc里她的名字排在一大串字母中。vivian,应该是维维安。可是他叫她薇安。
也许是周六的凌晨两点。失眠的感觉就好像自杀。
他在听帕格尼尼的唱片。那个意大利小提琴演奏家,爱情的一幕。音乐像一根细细的丝线,缠绕着心脏,直到感觉缺氧苍白。他轻轻双击她的名字,hi。然后在红色的小窗里看到她的回答,hi。同样的简单和漫不经心。
他:不睡觉?
安:不睡觉。
他:帕格尼尼有时会谋杀我。
安:他只需要两根弦。另一根用来谋杀你的思想。
他:呵呵。
安:呵呵。
就这样开始。
聊了很久。中途他们休息三分钟,他去倒咖啡,站起来的时候撞倒一把椅子,然后又重新开始。对话原来和下棋一样,是需要对手的,势均力敌才能维持长久的趣味。他们继续时而晦涩时而简单的语言。天色发亮的时候,她说她得去睡觉。他们没有约再见的时间。
他在卫生间里用冷水冲澡。探头去看镜子,看到一张麻木不仁的脸。其实他害怕的只是被寂寞谋杀。没有对手。在现实的人群中,他的视线穿越过城市在楼群间的狭长天空,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每天早上他坐地铁去公司上班,在地铁车站买一杯热咖啡,然后在等车的间隙把它喝完。从地下走到地面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微微眯起眼睛。明亮阳光像生活一样让人感觉局促。大街上到处是尘土和物质的气息。
他:我是个喜欢阴暗的人。
安:我知道。就好像我知道你肯定是喜欢穿棉布衬衣的男人。你平时用蓝格子的手绢。你只穿系带的皮鞋,从不穿白袜子。你不用电动剃须刀。你用青草味道的香水。你会把咖啡当水一样的喝。但是你肯定很瘦。
他:还有一点你肯定不知道。
安:?
他:?
走出地铁车站以后,他要经过大街中心的一个广场。那里有大片的樱花树林,是他眼中这个城市最温情的地方。走进公司所在的大厦,在等电梯的时候,他低下头,轻轻呼吸残留在肩上的花朵清香。衣服上常常黏着细小的粉色花瓣,他把它们摘下来咀嚼。
那一天。也是在电梯里,乔对他说,它们有味道吗?她是他的同事,不在同一个部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说,也许和你的嘴唇一样。乔微微吃惊地睁大眼睛,然后她笑了。
这个女孩喜欢喝冰水。喜欢的装束是白棉布裙子,光脚穿球鞋。头发很长。有漆黑明亮的眼睛。不化妆。十二岁暗恋班上的英俊男生。高中时最喜欢的男人是海明威。
安:你知道海明威是怎么死的吗?
他:不知道。
安:他把猎枪塞进自己的嘴巴,一扣扳机……
他:嗯。
安:然后他整个头盖骨都被掀飞。
他:很惨烈。
安:不是惨烈。
安:仅仅是他喜欢的方式而已。
他:你喜欢他的方式?
安:呵呵。
安:是的。我常常想,人应该如何决绝地处理自己。
安:可是生活已经把我们折磨得半死不活。
他不是太确定会有这样的女孩存在,他是在网上认识她的。他没有见过她的样子。在现实生活里,似乎并没有这样有趣的女孩。她的想法有时使他怀疑她是个男人,可是她是可爱的。她有她自己的谈话方式,他同样喜欢。
那个深夜又与薇安在网上相遇。他说,出来见一面好吗,我们去哈根达斯。她曾告诉他喜欢吃冰激凌。她说,是南京路上的伊势丹吗,那里有一家。他说随你挑吧。
他一直相信她和他在同一个城市。在聊天的时候,她有很好的情趣和他谈论kenzo的新款香水。她告诉他,她喜欢上海的地铁。在站台上等候,她常常有一种欲望。想突然地跳下去,然后当地铁呼啸而来,再奋力爬上台阶。她说,她喜欢这种幻想。
你喜欢看海吗,她说,大海是地球最清澈温暖的一颗眼泪。他在那里笑她,但是上海只有一条脏脏的黄浦江。
他很清楚她不会轻易答应出来和他见面。有一度时间,上海的网民习惯这种聚会。十多个人一起出去喝酒,打保龄。男人比较多一些。当然他也曾和女孩约会。网络是接近陌生人的最安全方式。他和近二十个网上认识的女孩见过面。有些一起吃顿饭就散了,再也没有见过下一次。也有例外的,比如他的前度女友蕾丝,是他见过的上网女孩里面最漂亮的一个。
这段轻率的恋情持续了六个月。那是一种猎手般迅速的好奇心和征服欲望,后来感觉到它的残酷。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像一个暴食的人,有了一个空虚的胃。
他只是这样地问她,没有抱任何期望。
聊天也是好的。光着脚盘坐在大藤椅上,有时会拿一块蓝色的碎花毛毯盖在肩头和膝盖上。中途会再去煮一壶咖啡,常常会因为腿麻又恍然地碰翻什么东西。凌晨,他们下网。照例数到一至三,然后一起键入quit,这是他需要分享的温暖的一刻。这种感觉使他沉沦。可是他相信自己是清醒的,清醒地投入网络的虚拟和情缘的迷离之中。
他开始想念她。下班,在地铁车站上,想着深夜对谈时一些可爱的细节。她的邪气慧黠的腔调,那些晦涩简单的语句。他未曾遇见过这样冰雪般凛冽的女孩。
有一次,他们在网上谈到爱情。
安:还记得第一次和女孩做爱的情形吗。
他:记得。
安:印象最深的是——
他:她眼中的泪水,流到我的手指上,很温暖。
安:你的手指从此失去了贞洁。
他:呵呵。
安:呵呵。
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安:想知道你的心里是否还有爱情。
他:也许还残余着百分之十。我感觉它即将腐烂。
安:不相信爱情的人,会比平常的人容易不快乐。
他:你呢。
安:有时候我的心是满的。有时候是空的。
他挤在下班的人潮中,涌进地铁车厢。微微的晃动中,车厢里苍白的灯光照亮黑暗的隧道。他四处观望了一下,突然感觉她也许就在他的身边,是陌生人群中的任意一个。车厢里的年轻女孩,很多是office小姐,一律的套装和精致的妆容。但是他感觉她不会是这一类。她在网上似乎是无业游民,无所事事的散淡样子,而且常常深夜出现。
他想如果她在这里,她会辨认出他。一个固守自己生活方式的男人。穿棉布衬衣和系带翻绒皮鞋。平头。用草香味的古龙水。也许她正在暗处发笑。但是她不会上来对他说你好。她只是暗暗发笑。
因为开始留心,他才注意到那个女孩的存在。
每天早上,她都和他在同一个站台上,等不同方向的一班地铁。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她在那里和他一样的神情冷淡,带一点点慵懒。她穿宽大的洗旧的牛仔裤和黑色t恤,瘦瘦的手腕上套一大串暗色的银镯,头发漆黑浓郁,光脚穿绕着细细带子的麻编凉鞋。她喜欢斜挎一个大大的背包,有时从那里扯出一副耳机,塞着耳朵。听音乐的时候,她的脸色显得更加的疏离和冷漠。他一直想知道,她听的是否是帕格尼尼。
有时候,他想他应该突然地走上去,对她说,薇安,喝杯咖啡吧。如果是她,她会邪气而天真地抬起头看他,用她惯有的似乎不怀好意的笑容。如果不是她,那么她会扭过脸去。可是,他想留出多一点的时间看她。悠闲而笃定的。这个游戏他可以控制结局。
周末,公司去酒吧聚会。乔走过来请他跳舞。乔说,还记得我的嘴唇吗。她侧着脸在阴影中对他微笑。他抱住她,发现她已经醉了。john走过来拉住乔的手臂,你醉了,我送你回家。公司里的同事都知道john对乔的暗恋。虽然乔有一个在英国工作的摄影师男友。
乔推开john的手。她的蔷薇般醺然的脸颊伏在他的肩上。她睁着明亮的眼睛看他。林,和我跳舞。他看了看身边尴尬的john。他把她拖出了酒吧。
已经是午夜。在狭小的公寓电梯里,她再次仰起脸问他是否还记得她的嘴唇。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突然地把她推倒在电梯门上。他粗暴地亲吻她。她轻声地说,我很久没有做爱。他去英国已经两年,我没有和任何男人做爱。她唇上的口红开始颓败,像黑暗中被烧灼着的花瓣,无法自控。
他不记得和她做了几次,最后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陷入沉睡。在她的抚摸中他清醒过来。他再次要她。她脸上扭曲着痛苦的表情,低声哀求他。他把她的长发拉起来,告诉我,你不会爱上我。他听到自己麻木的声音。
她在羞耻和快乐中,仰起如花般盛开的脸。我不会带给你任何麻烦,林,你是自由的。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他的手指轻轻地颤动了一下。黑暗中眼泪的温度超出了他的记忆。
黄昏的地铁车站发生一起事故。
地铁呼啸而来,一个中年男人突然飞身跃向轨道。紧急的刹车声和尖叫在空气中凝滞。他夹在混乱的人群中,看了看出事的位置。鲜红的血迹呈喷射状。他看到一只苍白的手轻轻地摊开在那里。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挤出人群的时候,看到那个黑衣女孩。她的耳朵上塞着耳机,远远地站在那里,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走向出口通道。他突然觉得胃里有空虚的烧灼感,通道口涌进来的阳光使他睁不开眼睛。他再次回转身去。深夜,他和薇安刚刚讨论过生命的末日。他也许永远都不会见到她。
他看到那个女孩走过来。他平静地等着她走到他的身边。然后他说,薇安,喝杯咖啡吧。
女孩那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高领无袖的棉t恤,手腕上一大串银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音,眼角涂着银白的亮粉。是这个夏天女孩最in的化妆。她的左眼角下面有一颗浅褐色的眼泪痣。
她抬起脸看他,她没有笑。可是我的名字是vivian,她说。她的声音是有些沙的,寂静的感觉。
他带她去了他每天早上买咖啡的店铺,happy cafe。他问她,你喜欢喝哪一种咖啡。她说,cappuccino。而他的口味是意大利的espresso,他不介意这个小小的差别。
他说,那个男人肯定是死了。女孩淡淡地用手指抚摸着盛咖啡的白瓷杯子。死亡是很平常的事情,也许他刚失业,也许他面临离婚,也许他上当受骗,也许他仅仅是厌倦。女孩把她的耳机放回包里。她说,如果他挨过那一刻,他就可以喝杯香浓的咖啡。
vivian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他们有一些随意的约会,常常就是在happy cafe。
她称他为咖啡男人,因为他的生活不能缺少这种沉郁苦涩的液体。他终于搞清楚她听的音乐,不是帕格尼尼,而是ban的低音萨克斯风。
她是个独特的女孩,脸上惯有那种淡漠的表情。陪着他喝咖啡的时候,她的话非常少。
有时他把自己的手覆盖在她的手指上,他轻轻地抚摸她指尖的那部分肌肤,她就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带她去哈根达斯。带她去真锅,那家华亭路上的日本咖啡店。带她去time passage。所有他曾在网上对薇安聊到过的地方。阴暗的光线下,他看着她眼角闪烁的那颗褐色泪痣。他不想轻易地亲吻她。她坚持他得叫她vivian。
她说,我不想做你想象中的那个人。你其实是个非常自私的男人,你知道吗。
也许,他想。自私的男人才会二十九年如一日地穿棉布衬衣和系带翻绒皮鞋,kenzo的青草味香水一买就一百五十毫升。他习惯了自己的感觉,而身边的这个世界远远不符合他的梦想。
他在网上又遇见薇安。他想起地铁女孩的洁白手指,轻轻地放在咖啡杯子上的样子。
他:如果明天就是末日,你会和我见面吗。
安:不会。
他:为什么。
安:感觉我们也许每天都在擦肩而过。或许一生都不会谋面。
安:让世界保持它一些神秘的方式,而且成人的游戏我们需要规则。
每周他去乔的公寓一两次,如果乔打他电话。
乔很清楚他们的现状。在她的男友从英国回来之前,他们是彼此寂寞和欲望的填充。当然,他们也随时可以分开。她给他做晚饭。有时半夜醒过来,看到身边这个熟睡中的男人。他的脸是英俊的。平时的冷漠表情在睡眠中显得温情,像一个天真的孩子。男人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是可爱的瞬间,回复他们人性中甜美脆弱的一面。她轻轻地抚摸他。她知道他们的身体痴缠太久,所以灵魂越走越远。
又或许,她根本始终都未曾掌握过他的灵魂。
她记得他在电梯门口咀嚼着樱花花瓣的样子,他的身上散发淡而流离的花香,他的眼睛显得忧郁。当一个女孩觉得她不太容易了解那个男人的时候,她会爱他。乔也一样。乔发现自己已无法选择坚强。
试着问他,如果有孩子了……乔小心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冷漠的。
他说,你自己要小心,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可是,乔软弱地抚摸着自己的手指,如果有了呢。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说,不要给你我找麻烦,请你记住。
vivian。他轻声地叫她,看着她侧过脸来疑问的温柔的表情。在地铁空旷的站台上,地铁呼啸的声音远远地消失。他相信这是她和他玩的一个游戏。只是现在这个游戏里处于控制地位的角色开始转变。如果她承认她是薇安,那么她就是。如果她不承认,那么她至少是vivian。
在深夜的聊天里,他对着一个显示器,听到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声音,孤独的声音,就好像血液在脉管里翻涌。她的语言一句句地出现,一句句地消失。随时都是末日。
再见的时候他们开始有晚安吻,她打上一个*号。在他感冒的时候,在他对她说他觉得有些冷的时候。她说,好好睡觉,乖。然后随着quit的键入,一切终止。
vivian是他触手可及的女孩。至少他有一部分幻想在她的身上。爱情也不过就是如此的幻觉,使他暂时忘记自己在乔身上的欲望,那些无耻的冰冷的欲望。
他说我想告诉你cappuccino的制作方法:将深烘焙的咖啡倒入杯子,加上砂糖和一大勺鲜奶油,再撒些柠檬片。柳橙片也可以。然后是肉桂。
vivian笑了,你可以去cafe打工,如此专业。
他说,我大学毕业时,最想做的工作是在酒吧调酒和煮咖啡。夜色沉寂而迷乱,是他喜欢的时段。漂亮女孩独自坐在吧台的一角抽烟。咖啡的浓香与烟草和香水交织。唱片放着谋杀人思想的帕格尼尼,无止境的感觉,可以深陷。然后白天睡觉,与日光之下的世界隔绝。可是现实不容许他过如此散淡的生活。他每天都顶着阳光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穿行。
我是个喜欢阴暗的男人,他说,他轻轻地在阳光下眯起眼睛。
世界再次强迫他赤裸地出现在日光之下,光线似乎可以在刹那间让他灰飞烟灭,烧灼的感觉如此疼痛。当乔在电梯门口对他说,她已经和在英国的男友分手,她有了孩子。所有等电梯的公司同事都在那里,并非不知道他和她之间的隐情。可是乔就是要大声地让他们知道,他对她负有责任,他必须对她负责。john走过来,表情复杂地说,林早点让我们吃喜糖。同事笑着开始调侃。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他的眼睛刺痛而晕眩。他在被迫的情绪中感觉到自己的厌恶。
这一天是乔二十四岁的生日。那个黄昏天色异常阴暗。他尽力控制着自己,走出地铁车厢以后,到happy cafe买热咖啡喝。乔打通他的手机。她说,晚上你过来。他沉默没有说话。女人在陷入痴情以后开始变得愚蠢,他对她的愚蠢已经厌倦。他听到她在那里哭泣,她说,你不过来我就死给你看。她挂上了电话。
他从没有想到过婚姻。这是可笑的。乔违背了他们这个游戏的规则。
我不会带给你任何麻烦,她说过。然后她一意孤行。
他开始想念薇安。他有五天没有在网上遇见她,她行踪不定。这是倒霉的一天,他想。
他会在网上对她说,我不快乐。薇安。然后薇安会打出一个问号,用他们惯有的默契的方式。她总是给彼此留出足够的余地,她如此冰雪聪明。
晚上他在网上等待薇安。他的咖啡一点点变冷,眼皮突突地跳。他预感她今晚也许不会出现,他被内心的孤独感折磨得崩溃。他又开始想起乔温暖的身体。他只需要她的身体,不是全部。
十一点,他关掉电脑。他穿上棉布衬衣,灰色袜子和系带的翻绒皮鞋。空荡荡的大街上,路灯光是惨白的。他拦了一辆taxi,直奔乔的公寓。电梯依然狭小闷热,让他想起那个狂乱的夜晚,乔蔷薇般醺然的脸在他的手心中如花盛开。某一个时刻里,他们一样的孤独,所以彼此需要。可是他不爱她。
他的心里还有百分之十的爱情,但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乔打开门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漆黑。他们在黑暗中沉默地对视了几秒。然后他反手关上门,像一只兽一样沉默而粗暴地把她推翻在墙壁上。为什么快乐如此短暂易逝,当他离开她的身体时,他内心里有惘然的无助。只有这一刻没有孤独,没有对这个世界清醒的意识,才没有绝望。然后乔打开了灯。他厌恶地挡住自己的眼睛,他说,我讨厌光线,你知道的。
她说,我们应该谈谈清楚。
没什么好谈的。他疲倦地躺在床上闭起眼睛,我累了,我要睡了。
乔固执地翻转他的身体,她的眼睛是红肿的。她真的不再美丽。她说,我很爱很爱你,林。她的眼睛空洞而悲哀地看着他。
不要说这种废话,他说,你可以嫁给john,嫁给任何一个想娶你的男人。可我能给你的,只是这些。就好像我在你身上所需要的,也只是这些。请原谅我如此现实。我所需要的和所付出的必须同等。
乔不再说话。他关掉了灯。房间里又回复漆黑。
他醒过来是凌晨三点,他的身边没有乔。风从打开的窗口吹进来,是寒冷的。
他打开灯,房间里寂静空旷,只有墙壁上乔大幅的黑白照片,是她的男友去英国之前替她拍的。乔美丽的脸上有脆弱而天真的笑容。在现实中她不是他的同类,也不是他的对手。
只有vivian才能和他共同玩一个游戏,因为彼此都有冷漠的耐心。而乔是脆弱而天真的,她需要温暖,需要诺言和永恒。
推开卫生间的门,他看到乔躺在放满冷水的浴缸里。浴缸里的水已经被血染成深红,血从她悬空的手臂滴落在瓷砖上。她的脸寂静地仰在那里,就像一朵枯萎的洁白的花朵。
他在扑鼻的血腥气中,伏下身体剧烈地呕吐起来。
最后一次从公安局出来。他疲倦地等在公司的电梯门口,没有任何思想,也没有了感觉。
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缓缓上升,他靠在电梯壁上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突然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在那里轻轻地唤他,还记得我的嘴唇吗。他悸然地睁开眼睛,电梯还在微微晃动地上升。他额头上的冷汗顺着眼睛往下淌,他轻轻地说,我真的无法爱你。抱歉。
门打开,没有任何声音。他镇定着自己,大步走了出去。
公司是待不下去了。当他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看见所有的同事都沉默地站在外面看着他。他面无表情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收拾东西。阳光从落地玻璃窗外照进来,寂静中他听见强烈的光线照射在他脸上所发出的灼烧声音。john挡在门口。他对john说,让开。john看着他,john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然后john突然出手,狠狠一拳沉重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又闻到了血的黏稠的腥味。你这个禽兽。他听到john强忍悲愤的声音。
他用手抹掉自己鼻子下面的血,沉默地走了出去。
天气开始变冷。广场上的法国梧桐在风中飘落大片黯黄的叶子。人群一样喧嚣,生活一样继续。他穿过广场,匆匆走向地铁车站。走到车站里小小的咖啡店,老板笑着对他打招呼,你好久没来,那个黑衣服女孩子来找过你好几次。一杯热腾腾的espresso放在了吧台上。他轻轻喝了一口。没有任何人知道他遭遇的事情。地铁车站每天都流动着大群的人,可是他们都是陌生的。没有对谈,没有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