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都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贾平凹
柳月刚一拉门,唐宛儿就扑在了庄之蝶的怀里,眼睛就cháo起来。庄之蝶说:你又要哭了,不该哭的。妇人说:我好想你,总盼不到三天时间!两人搂抱了狂吻,妇人的手就到了庄之蝶的腿下去。庄之蝶却用嘴努了努那边的卧室,妇人意会,就分开来。庄之蝶在老太太的卧室门缝往里瞧,见老太太又睡着了,轻轻把门拉闭,先去了书房,妇人也随后蹑脚儿进来,无声关了门,就又作一处状,极快地将衣服脱了,庄之蝶说:你没穿乳罩也没穿裤头?妇人说:这叫你抓紧时间嘛!庄之蝶就一下子把妇人按在皮椅上,掀起双腿,便在下边亲起来,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四十二字)妇人越是扭动,越惹得庄之蝶火起,满舌满口地只顾吸,一时却又觉得自己的脊背痒,让妇人去挠,妇人说:是一只蚊子叮哩,大白天还有蚊子?!手就在那里搔起来,还在说:你叮的什么?你你你叮的什什什么么哟哟……突然手不搔了,眼珠翻白,浑身发僵,庄之蝶感觉又有一股热乎乎的水儿流出来。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三百三十三字)庄之蝶站起来着着她笑,妇人问:什么味儿?庄之蝶说:你尝尝。嘴又对了妇人嘴,蹬了腿挺直身子,不想哎哟一声人竟倒在了唐宛儿身上。妇人间:怎么啦?庄之蝶说:伤脚疼了一下。妇人便说:你不该用力的。庄之蝶说:没事。又要重来。妇人就说;那让我出些力好了。站起来让庄之蝶坐了椅子,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二十五字)庄之蝶忙说:不敢叫的,老太太在那边!妇人说:我不管!还是叫。庄之蝶便拿手帕塞在她口里,妇人咬了,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十八字)庄之蝶说:快穿了,柳月怕要回来了!妇人方穿了,梳头擦汗,问口红还红不红?口红当然没有了,全让庄之蝶吃了。庄之蝶便拿了chún膏给她涂。末了,一揭裙子,竟要在妇人腿根写字,妇人也不理他,任他写了,只在上边拿了镜子用粉饼抹脸。待庄之蝶写毕,妇人低头去看了,见上边果真写了字,念出了声:无忧堂。便说道:这是书斋名嘛!庄之蝶说:那我几时用毛笔写了,贴到你的房子去!妇人说:人真怪,长个头脑生烦恼,又长了这东西解消烦恼!你吃饱了吗?庄之蝶说:你呢?妇入说:我饱了,吃饱一次,回去就可以耐得一星期的!庄之蝶说:我也是。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过了!妇人说:那你为啥不快些娶了我?庄之蝶听了,就勾下了脑袋,一脸痛苦状。妇人说:不说这了,说了又是心烦。就是将来不结婚,我也满足了,我这一辈子终是被你爱过的,爱人和被人爱就是幸福吧!庄之蝶说:是这样,可我还要给你说:你等着我,一定等着我!就重新到厅室,又说了一会话,柳月就回来了,去忙着剁馅儿包饺子。唐宛儿看了表,就说:哎呀,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还要给周敏做饭的,他一连三天去找秘书长,总是找不到人,今日说不找到人他就寻到秘书长家,坐在那门口死等呀!说着真的要去。庄之蝶说:真要走,我也不留你了。你不是要看书吗,你忘了拿书了。就和妇人到书房去,柳月在厨房想,别拿走了她正在看的一本书,就放下剁馅儿的刀过来看,却见书房的门半掩了,门帘吊着,那帘下是相对的两对脚,高跟鞋的一对竟踩在平底鞋面上,忙踅身又走回厨房。后听得唐宛儿说:柳月,我走了。看着唐宛儿出去走了,也未相送。
庄之蝶送唐宛儿回来,就来厨房帮着扫择下的菜叶儿,问柳月肉是什么价儿的。柳月不答,只拿了刀咚咚咚地剁肉馅。庄之蝶说句:你小心剁了手。猜她知道了什么,心想她即使知道了也不会声张的,便未计较,一时觉得身子累,回卧室去睡了。
柳月剁好了馅儿,心想自己对主人有心,主人曾对自己说了那么多亲热的活,心却在唐宛儿身上,便觉得丧气。但又一想,主人能与唐宛儿好,也就能与自己好的,便也觉得是不是自己把自己看得重了,想得大多了,拒绝过他,才使唐宛儿那女人先抢了一步?倒只把气出在唐宛儿一边,心下骂道:不要脸的,干了好事还记得给周敏做饭?等过来要对庄之蝶说什么,却见庄之蝶去睡了,就又猜想他们在她买菜时于书房干了什么?若有什么证据,真要告诉夫人呀:就去书房看了看,看不出个名堂,却发现了桌上的三页稿纸,上边竟是一封情书,题头是亲爱的阿贤,落款是:爱你的梅子。就哼哼冷笑了:还约定了来往信件呀!这一封未寄走人就来了,是又拿出让他看的吧?研究了一会儿他们暗中使用的名字的含义,但没有研究出个究竟,就把信一页一页放在地上;弄成被风吹着的样子,反手来把书房的门拉闭严了。
牛月清下班回来,让柳月叫庄之蝶吃饭,柳月说:大姐,老师怕是在书房又写得忘了时间,你去叫吧。牛月清去了书房,没人,就嚷道怎么不关窗子,稿纸满地都是!捡起来看时,就走不动了,坐在那里一直看完。柳月偏走进来说,大姐,要吃饭了,你怎地也坐在这里用功,你脸sè不好?!牛月清说:柳月,你今日收到哪儿来的信了?柳月说:没收信的。是唐宛儿姐姐来过。有什么事吗?牛月清说:没事,我问问罢了。倒把那信装了口袋,自个去吃皈,柳月去卧室喊了庄之蝶,又喊了老太太来吃饭,庄之蝶出来见牛月清已在吃,就说:娘还没吃,你倒先吃了?牛月清说:娘还吃什么,说不定她将来得讨饭去!庄之蝶说:你在外边不顺心了,别拿我们做出气筒。牛月清说,我拿谁出气,我还有出气的人?庄之蝶见她越说越不像话,便也脸上沉下来,说:神经病!牛月清听了,就把碗咚地往桌上搁,反身进了卧室呜呜哭起来。老太太出来问柳月:你惹她了?柳月说:我哪里惹她!老太太就骂道:没人惹你,你哭什么!你还有什么糟心的事?这个家庭谁不说好,说来说去,不就是没个儿女吗?没个儿女,你干表姐是满口满应了,要给咱生养一个的,说不准儿也是已怀上了的,有了芽儿还怕长不大吗!娃娃是见风长的:你现在就要在外边造影响,说你是怀上了,到时候掉个包儿谁知道?!庄之蝶说:娘,别说这些了!老太太说,不是为孩子的事?那她哭什么?!这家里吃的有吃的,穿的有穿的,啥家具没有,啥名分儿没有,出门在外连我老婆子人都另眼看待的!之蝶是对你不好?你年轻轻的,他就请了保姆来,你菜也不买,衣也不洗,饭也不做,你还有什么要哭的!牛月清听了,在卧室说:对我好嘛,好得很!我辛辛苦苦为这个家;哪一样不护了人家,谁知道一腔热火暖了人家的身子暖不了人家的心!庄之蝶说:你这是怎么啦,尽胡说八道!牛月清说:我胡说八道?!怎么啦你心里明白!老太太说:我心里明白,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待之蝶好,之蝶能不知道!他只是言语短些,不会给你耍甜嘴儿!牛月清说:他话给别人说尽了,在家里当然言语短!老太太说:你别作孽,我拿眼儿看着的,之蝶一天好不辛苦,整天来人要接待,人一走就趴在那里写,写着还不是为你挣钱争名儿吗?脚伤成那样,是别人早躺下了,但他在书房一呆就一个晌午的。牛月清说:写嘛,当然写哩!他哪里累?越写越jīng神的!就放声大哭。气得庄之蝶吃不下饭,倒在沙发上去睡了。柳月端了饭碗去卧室拉牛月清,牛月清不吃;又来拉庄之蝶,庄之蝶想这一定是柳月透了什么风儿,就凶狠狠说:不吃,气都气饱了,你一个吃去!噎得柳月也坐回到老太太卧室里垂泪。
废都 第四章.2
如此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全家老少无话。天明起来。庄之蝶想起到阿兰那儿去,便到书房取那封信,却怎么也寻不到。出来问柳月,柳月说她不知道,牛月清披头散发从卧室出来,冷笑着说:一夜想好了吧?庄之蝶说:想什么,想了一夜的气!牛月清说:当然恨我的,阿贤哥!柳月说:阿贤,阿贤是谁呀?牛月清说:你老师有许多自己起的笔名你不知道?除了笔名还有人给你老师起名哩,阿贤,瞧多甜的?!柳月就说:庄老师,你怎么还有这么个名字?庄之蝶听了,方明白写的那封信在夫人手里,知道了她为什么起事了,心倒放下来,但随之借题发挥,就说:你看到那信了?牛月清说:你要秘密联系,你就得cào点心保存好。你知道我拿了信,那我问你,你这个同学是哪一位?什么时候接上头的?你给她的四五封信上都说了些什么?有了一个景雪荫,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没想还有一个梅子,梅子是谁?庄之蝶说:你小声些好不好,让四邻八舍都听见吗?牛月清说;就要让人知道,名人在外被人当神一样敬的,谁知是男盗女娼!柳月说,大姐,报刊上都写着你们是美满婚姻,深厚的爱情,你别误解了老师!牛月清说:哼,深厚爱情,爱情使我成了瞎子!庄之蝶一直等她发完了火,方一字一句说:你现在听着!阿贤不是我的笔名,也不是别人给我的爱称,阿贤是杂志社钟唯贤的小名。梅子是谁,梅于是钟主编大学相好的女同学。就如此这般说了钟唯贤的经历遭遇和现在的情况,又说了在王主任那儿如何见着阿兰等等,未了道,钟主编为文章的风波,实在是待咱不浅,我也是同情他,理解他,才突然萌生了何不为他晚年jīng神上给点安慰的念头,就以梅子的口吻变了字体写了信寄给老钟,但信总不能在西京发,是要让阿兰寄给她大姐,由她大姐再发回西京。事情就是这样,你若不信,你去问问周敏就知道了。牛月清和柳月听了,一时呆住,却又有些像听神话故事似的。柳月说:大姐,这么说老师在替人拉皮条了!牛月清说:这我当然要问周敏的,即便是为了钟主编,你却能写得那么甜甜蜜蜜,你一定是有过这种心情,才写得这样呢?庄之蝶说;我是作家嘛,这点心理都没有当什么作家?牛月清便把信给了庄之蝶,说:没事倒好,那你心虚什么?我生了气,你瞧你脸sè都变了,也不理我。现在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我也说不准,就是假的,你能说圆泛,哄过我就是。女人家心小,经不住你三句哄话的。庄之蝶说:这信你怎么就看见了?牛月清说:柳月让我去书房的,信就一页一页在地上。庄之蝶说:信我用镇尺压着,就是有风也吹不到地上去的。柳月便得意了:是我看到了,怕你犯错误,故意放在地上让大姐看到的。牛月清说:柳月做得对,以后有什么事你就告诉我!庄之蝶就生气了,说:你要当特务的?柳月至此,倒后悔自己逞能,说了不该说的话,便要求让她去阿兰那儿送了信去。牛月清却说她上班时顺路去好了。
整个上午,庄之蝶就生柳月的气,不给她好脸sè。柳月接电话,嫌柳月声音生硬,柳月说:你说上午电话一律不接嘛。庄之蝶说:那你也得先问问是谁,有什么事?一律拿了听筒说不在,你给人家发脾气吗?!有人敲门,柳月放人进来,是三个业余作者来请教庄之蝶的,尽问:老师,你给我们说说小说怎么写呀?庄之蝶说:这怎么说?你们写多了就会了。来人说:老师保守,你一定有诀窍的!庄之蝶说:真的没有。来人只是不信。如此一个小时过去,来人才怏怏而去。人一去,庄之蝶就又训柳月为什么不说我不在家,让这些人耽搁时间?柳月说:我哪里知道这是些闲人?委屈得在厨房抹眼泪。过了半日,门又敲响,开门是周敏,柳月说:老师不在!庄之蝶在书房听见了,却说:在哩,到书房来!周敏就怪柳月骗他,又是气得柳月流了一鼻子泪水。
周敏一进书房就给庄之蝶诉苦,把那封信退了过来,说他连跑了三天,三天找不到秘书长。今早去他家,才打听人在蓝鸟宾馆开什么会。他又去了蓝鸟宾馆,会议果然在那里开着,秘书长是坐在会场主席台上,他不敢去让人叫,守在门口,等秘书长总要小便大便吧。一直等了两个小时,秘书长果然出来去厕所了,他也跟了到厕所。秘书长大便,他也假装大便,蹲在秘书长旁边的坑上了,他不知该怎么说话,支吾了半天说:你是秘书长吧?秘书长说:嗯。他说:秘书长,我见过你的。秘书长说:噢。他又说:秘书长你见过老虎吗?秘书长说:没见过。他说:我也没见过。秘书长就揩pì股,站起来系裤带要走了。他说:秘书长,我有话要给你说说。秘书长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他说,你认不得我,我这儿有一封信,你看了就知道了。秘书长一手还在下边抓了抓裤裆儿,一手接信看了,就退还他,说;作家近日干啥了?他说:写作呗。秘书长说:写作就好。作家就是写作着好。他说:庄老师除了写作就写作。秘书长说:人都这么说,我以为真是这样,没想他也关心政治嘛!他说:他是作家,不懂得政治那一套的。秘书长说:是吗?他不是连夜跑报社发表文章吗?你是他的朋友,你给他说,别让人当了枪使,有三十年河东,也有三十年河西。别人可以,不行就走了,他可是长住的西京户喽!这样,两人走出来,秘书长只字未提所托之事。他问:那给管文化的副省长……秘书长说:这不是让我犯走后门的错误吗?庄之蝶听了,如当头挨一闷bàng,当下就把那信撕了,骂道:他妈的,什么领导!我哪里能不去报社?!去了得罪了人大主任,竟没料想网这么大的,就也犯到他那儿了?我怎么搞政治了,我要搞政治了,老子也不吃他这一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人大主任怎么就不在其位了?他秘书长是这条线上的,主子倒了,有本事对市长干去,把脏水泼给我算什么角sè?我不想做官,我当我的作家,靠我的文章吃饭,他有能耐折了我的笔去!气冲上来,将桌上的烟灰缸猛地一推,烟灰缸在玻璃面上滑动快,溜脱下来,偏巧砸在书架下一只花瓶上,花瓶哗地碎了一地,那边老太太闻声过来,以为周敏和庄之蝶吵架,就斥责起来。周敏不好说明,默声儿出来。柳月就忙去拾花瓶碎瓷片儿,说:你别生那么大的气,伯母老人家还以为是周敏的错,他都在厅室里哭哩!庄之蝶说:不管你的事,你多什么嘴!柳月刚一出门,身后门哐地就关上了。周敏在客厅里哭了一阵,想了想,又过来安慰庄之蝶,门却关了,就说:庄老师,你开开门,咱们再商量着怎么办?庄之蝶说:我咽不了这口气,他秘书长算什么东西,我给市长写份材料!周敏说:那你给副省长写封信,我再找去。庄之蝶说:不找,谁也不找!让他们往下批指示!你伯什么,我损失的比你多!周敏不敢多言,呆了一会,垂头丧气走了。晚上牛月清回来,见老太太在她的卧室里烧香,柳月在客厅里落泪,庄之蝶在书房里放着哀乐磁带,又关着门叫不出来,便问柳月出了什么事?柳月说了原委,牛月清又过来敲门。门开了,倒数落说这样的大事为什么她一点也不知道!作家就作家,市长让去报社咱就去了!政治家搞政治家的yīn谋诡计,咱图了什么?!又怨恨这事怎么对方就知道,是市长出卖了咱,还是黄德复出卖的?未了骂秘书长是猪是狗,挨枪挨炮子的。又感叹世事的可怕,一不小心就不知把谁得罪了,咱是担着jī蛋笼子上大街,人不怕咱挤,就怕人挤了咱!骂着骂着又骂景雪荫不是好女人,怪庄之蝶在外排说着和景雪荫相好是想荣耀,现在好了,吃不了兜着走了!庄之蝶一拍沙发吼道:你不要说了好不好,你烦死人了!你这是劝我,还是我上吊你就递条绳来?!吓得牛月清住了口,在厨房和柳月做麻辣拉面。她知道丈夫最爱吃拉面。
北城门里的细柳巷,近些年也是出了个作家的,此人年龄不大,长相老成,在一家工厂的配电室里当着工人。原本是配电室隔日值次夜班,三天里就能一天在家歇息,有宽裕的时间干些小本生意的,但他只热衷写作。虽然是有着十多个笔名,且每个笔名都请人用蓝田玉石刻了印章,因作品发表得少,西京城里却知道他的人不多,只细柳巷人人晓得。细柳巷的人每经过他家窗下,见他坐在里边写文章,一边咳嗽一边吸劣质的纸烟,就嘲笑他,说作家原本是坐家。数年前他曾去拜访过庄之蝶,庄之蝶也推荐他认识市报的编辑,发表了两篇微型小说,自此十天半月便到庄之蝶那里去请教,或问安,或聊天,但从此久时不再有作品发表,也便不好意思去耽搁庄之蝶的时间了。近一二年里有书商找他写些可读性强的有点sè情bào力的故事,他也写了两篇,完全是为了赚那几百元钱,感觉作践了自己人格,内心有愧,就更没了脸面再去见庄之蝶。他有个乡下的亲戚来城里寻活干,先是晚上借宿在他家,见天露明骑了三lún车去城南吉祥村的蔬菜批发市场买得一车鲜菜,再拉进城来转巷走街零售,倒也每日落得三十元钱,亲戚见他写作清苦,劝着让也去贩菜,他竟看不到眼里。这亲戚钱挣得多了,也是认识了一帮同伙,日后搬到北环路租赁了一间平房住下,白日出去贩菜,夜里同一帮伙计打牌喝酒,竟也有了钱把乡下的老婆娃娃接了来城玩耍,只眼热得作家的老婆日日骂他没出息。一日,那亲戚收拾得光头整脸来家,又逢着老婆骂他,就说起北环路有一家单位开办着蒸馍铺,一直由外人承包的,前儿日承包人辞了不干,现正空缺着,他愿干不愿?亲戚说:若是愿意,我让我老婆帮你,算是咱两家合伙,我盘算了:这是门好生意,先前人家每日蒸一千五百斤面粉,咱不多蒸,以八百到一千斤计算,一月下来也是各分得千元净利的。他说:蒸就蒸吧,在家她也嘟囔得我写作不成。可我从来没蒸过馍的!亲戚说:营业执照是齐全的,这生意又不与更多的部门去拉关系,咱只蒸馍,吃馍的来买,卖完了就没事了。你隔天夜里去值班,你值你的班,你不会蒸馍,有我老婆和我哩,你只坐阵就是了。于是他抱了一床被褥住到北环路那店里去,去工厂值班也从那里直接去,值完班再又回到北环路,一去十天再没沾家来。
他老婆见他生心回头,在家满心喜欢指望他从此弃文经商,能过上正常人家的日月。
但是,第十一天里,他却蹬着三lún车回来了,三lún车上放着一捆被褥,还有四麻袋的蒸馍,说:赔了!老婆问:怎么赔了?别人做生意一做一个成的,咱就赔了?他说:命里干啥的就是干啥的,我要写文章你不让写,这十天出的苦力不说,五百元就换下这一堆蒸馍了!原来他到北环路后,才知道亲戚租赁的房子是在一所车马店的大院里。马厩旁的一排破旧的平房住满了乡下来的炭客菜客,蒸馍坊就在车马店斜街对面。开张的第一天,他们蒸了八百斤面粉,因为碱使得过重,馍呈黄sè,又发不开,来贩馍的小贩不买,附近周围的居民也不买。当天又蒸第二锅,和下五百斤面粉,馍却依然不白,而且瓷硬。同样的面粉,又斤量充足,为什么别的蒸馍店蒸出的又白又暄?请教了一位师傅,才知道蒸馍里边学问深厚,要在面粉里掺一定的发酵粉、洗衣粉、化肥,而且要用硫磺熏,但师傅却绝口不授怎样掺发酵粉、洗衣粉和化肥,硫磺又如何熏,熏多长时间。虽然他偷偷去别的馍铺观察了人家的做法,回来再蒸第三锅时,亲戚的老婆却叫苦,一千三百斤面粉的馍必须处理出去,若四天里卖不掉,这一个月也是赚不回来本;更何况谁敢保证第三锅就能蒸好?几个人四处推销,推销不出去,每日只有车马店的炭客和莱客来吃,哪又能吃了许多?他提议两毛钱一斤处理给一家猪场,亲戚的老婆就舍不得。眼泪长流地说:要是这样,我不干了,咱分了这馍我背回乡下晒干慢慢吃好了!结果他五百元扔出去,赚得四麻袋蒸馍拿回来。老婆自然一顿好骂,但骂是骂了,又得想办法解决蒸馍,说:这馍味道还好,只是样子不中看,卖给猪场实在可惜,。咱一家三口吃又吃到何年何月?不如送些亲戚朋友家去也落个人情的好。你当作家,平日交往的恩师兄长的多,比如市报社的庞先生,还有那个庄之蝶的……他说,什么值钱东西,我给庄之蝶老师送去?这么说了,却想起了阮知非,知道阮知非的乐团新近修建集体宿舍,何不便宜些卖给那里的民工灶上?便去找阮知非联系。没想集体宿舍刚刚竣工,民工已经撤走了。阮知非却同情了他,拨电话给许多熟人,问其职工大灶有没有可能购买?这就把电活拨到了正在上班的牛月清,牛月清在家见庄之蝶心绪烦躁,上了班还愁着如何使丈夫开心的法儿,接到阮知非电话,也确实为庄之蝶这位学生悲哀,说,多少人在做文学梦,好端端的日子不成了日子!
你让他下午来单位找我吧,我们机关灶上肯定不会要的,但我可以全部把那些馍买下,怎么处理你不必告诉他,就说是我们机关灶上收买的。阮知非说:你要这么贤惠善良,我就无地自容了!牛月清说:你不必的,他毕竟只认识你,他却是庄之蝶的学生嘛!阮知非说:之蝶又在写什么,修行一样呆在家里只是写,写多少才是个够呢?你也下放他出来到我这儿看看歌舞,我还有事求着他哩!牛月清立即说:真的,你来家叫了他去看看歌舞,他近日心烦,在家里也是看啥都不顺眼,你们兄弟一搭去看看歌舞,或许就把烦闷岔开了。阮知非受了牛月清之托,也是有事要求着庄之蝶,当日午饭前就用车接了庄之蝶出来去唐华饭店吃饭,然后一同回到阮知非住家楼的第一层一间办公室来。这是座三层的中型楼,阮知非的乐团租住了多年。二层三层是安排了乐团人员住宿;一层打通了二个房间作排演室;剩下几间作了办公室和临时的客房。在办公室里,阮知非和庄之蝶喝了几杯巴山云雾仙毫茶,阮知非就问下午是否有兴趣去东郊一家大厂礼堂看歌舞,说这家大厂的一件产品在京获得了银奖,省上为其开庆功会,他们乐团会助兴演出呀。庄之蝶问演什么节目,是不是还是上次他看过的那些?阮知非说节目差不离儿,只是一些演员换了。庄之蝶便打消去看演出的念头。阮知非便拍掌叫道:我盼着你不去的话哩!下午我随团去工厂,你就呆在这儿,好酒给你供上,好烟让你吸着,你得给我写个论文!便说了他原在的剧团现在评职称,他虽留职停薪出来搞了歌舞,但搞歌舞却无法正经评职称,他还得在原单位评。
庄之蝶就说:像你这样了,还要那职称干pì用?!阮知非说:钱也要,职称也要的。职称也是个名分儿嘛!现在这社会,权能转换成钱,名分儿也能转换成钱的。像你庄之蝶,有了大名,报刊上文章就容易发表,发表了不就是有了稿费吗?庄之蝶说:我的名分是我写文章写出来的。你在戏曲剧团是评什么职称?阮知非说:我管过服装,光是服装如何消除汗渍,这一点,写成论文就可以评个高职的!你知道吗,演员在台上出了汗,演完戏后服装不能洗,一般的方法是在上边喷上酒将其晾干,但晾干后常常还留渍痕,服装又起皱,但我的诀窍是:喷了酒就叠着入箱再不去管,让酒慢慢挥发干净汗渍。庄之蝶就笑了:就这个诀窍还要写论文?我写不了的!阮知非愣在那里,半天才说;诀窍诀窍其实说明白了就那么一点点的,但是一窍不通少挣几百,据我所知现在全国搞服装保管的就是没人能懂得这一手的啊!庄之蝶说:那是你申请专利的事。阮知非说:如果管理服装方面评不成,那我就评表演吧!庄之蝶说,你演过什么?阮知非说:没演过,但我有绝活儿,是家传的绝活,我爹生前教了我,只是后来剧团不分我角sè罢了,比如耍扇子,那扇子不是为了扇凉,而是有着特殊的用常它由道具而为程式,又由程式演变为一门艺术技巧的。庄之蝶说,你是不是要说武扇肚,文扇xiōng,僧扇袖,道扇领,老年之人扇胡须,盲目之人扇眼睛,教书先生扇坐凳,花脸张臂与肩平。阮知非叫道:你也懂得?庄之蝶说:这就是你的绝活?阮知非说:你就是懂得耍扇子,你也懂了耍水发?什么是梗,什么是扬,什么是带,什么是闪,什么是盘,什么是旋,什么是冲?庄之蝶说:我不懂。阮知非说:你肯定不懂!更不懂耍撩牙!别说你不懂,现在西京秦腔界里谁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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