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都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贾平凹
众人重新在房里坐了闲聊,庄之蝶仍和小红、翠玲在窗口张望,果然那红点又闪动,翠玲便说那真人话是真的,骇怕了要淹了窗的。偏这时那红光又闪了一下,更有一个大的红团从另一处飘然前移.一直与红点一起了,便有尖锐之声从一处喊:捉多少了?下那么大功夫?!就见那大的红团又飘然移走,有脆的女人笑声。庄之蝶说:什么法家魂灵,那是尼姑在捉什么虫儿的!众人没有笑,面面相觑,就怀疑那真人的许多话的可靠性了。孟云房说:听听他那么说一通,对咱们也有启发思维的作用嘛。庄之蝶说:那你下一次准备再请什么人给我们这些牧羊犬们作报告呀?众人方哄地笑了。当下各自散去,庄之蝶和孟云房就睡在房里。要躺下了,庄之蝶说:谈这类事情,慧明必定也有一套一套的,你以前不是让她来谈心吗,怎么后来一句不提说她了?孟云房说:我去找了几次,几次政协主席的那儿子在那里和她吃茶,待我也不冷不热的了。我问她怎么认识四大恶少的老二了?她说别那么难听说人家,你要认识老大老三老四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的。四大恶少咱认识着干什么?!庄之蝶就笑道:你吃醋了?这也好,我还担心你去那儿多了,西京多了一个女强人,少了一个真僧尼的。孟云房拉了灯,一夜再无语。
二十二日,洪江抱了帐本来找牛月清结算前一段经营收入。算来算去,虽然没有亏损,但盈利并不多的。洪江说了许多待联系的项目,估计下一月会好些,就拿出一卷淡黄sè的印有浅绿小花的杭绸、两瓶郎酒、一包燕窝、一条日本七星香烟放在桌上,笑嘻嘻地说:师母,中秋节我因去咸阳了几日,没能过来拜望你们,今日来给补上。东西并不多的,我想那月饼点心罐头一类你这儿不缺,送那么些也没甚意思,这包燕窝还是稀罕的,是贵州的一个书商朋友年初来西京,我帮他去弄了一个书号,他感激不过送了我的。我也吃不起这鲜物儿,给庄老师补补身子吧。牛月清说:你这是怎么啦,开这个书店,你庄老师是甩手掌柜的,我又不懂多少,哪一件不是你辛苦的!我们没谢你,你倒逢年过节却要送了东西来?好兄好弟的,这就见外了!洪江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虽做生意比你们强,可没有你们我干什么去,还不是要摆了烤羊肉串儿的小摊子?这些礼品也不仅是我的心意,这有一个人的。牛月清问:谁?旁人更要不得这样?你也知道,你庄老师是文人,能写个文章另外还能办什么?结识的老孟他们,来了自个翻箱倒柜寻着吃,这样倒显亲近。如果是外人,必是要求他办事的,他能给别人办什么事,办不了还要埋怨我的。洪江说:什么事也不办的,倒是请你们去吃饭。牛月清就拿过杭绸看时,杭绸上有一个烫了金字的帖子,翻开了。上面写着:我们经国家婚姻法允许,结为夫妇,百年交好。为感谢多年厚爱和关怀,敬请本月二十八日上午十时光临婚礼。邀请人拦下,写着:洪江、刘晓卡。牛月清目瞪口呆,叫道:洪江,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有老婆有娃吗?什么时候离的婚?这刘晓卡是谁?突然就结婚了!洪江笑着说:这事是大突然,一是没敢为我的事打扰老师、师母,几次我来话到口边,见官司打得紧,你们心躁气浮的,又把话咽了。你也知道,我和原来的老婆吵吵闹闹从没安宁过,实在过不到一块,两人说分手吧,就分手了。我只说离了好再也不找了,过独身呀,可几个朋友说,你整日忙生意,跑前跑后,生活没个规律,若不成个家,几年里身体肯定要垮,性情也会变态。再者,外人不知道还会说是你生理上有毛病,才使原来的老婆要和你离婚的。因此他们提说书店咱招聘的那个女子。我思来想去,那就结了吧,好赖她也在咱书店,互相照应着也好,就匆匆忙忙登了记。好处是晓卡是她家独生女儿,又有房子,咱就全靠了人家。中秋节我们去咸阳她外婆家,晓卡的舅舅在四川工作,正好带了这两瓶酒给我们、晓卡就一定说要把酒敬了师母的。你喝不得烈酒,可这酒倒是要喝的。牛月清说:刘晓卡?书店里三个姑娘,我倒搞不清哪一个?柳月在一旁听了,只是嘻嘻笑,chā嘴道:我知道,是那削肩的、瘦瘦的那个!就拿指头羞洪江的睑。洪江笑着说:柳月尽胡猜,是那个腿特别长的高个儿。柳月叫道又换了?!牛月清说:柳月你不知道也就甭胡说的,招聘的那几个姑娘,个个都漂亮得我也分不开的。事情既然这样了,我和你庄老师向你恭喜哩!只是这么一前一后两宗大事,你倒捂得这么严,我就要怪你了!洪江说:要不,红帖儿第一个就写给了你们!到那回你们可一定要来的,柳月也来,来了做个陪娘吧!柳月撇了嘴说:我才不当陪娘,也不去的。我这丑样儿,你成心让我去以丑衬了你那个美人儿?洪江就说柳月才呆了几个月,说话越发有水平,赶明日出去,怕也会写了书的。三人说了一会儿,洪江走了,临走又一再叮咛那日要去,老师、师母若不来,宴席就不开,死等了的。
洪江一走,牛月清问柳月:你老师哪去了?柳月说孟云房叫去喝酒了。牛月清收拾了礼品,就独坐了,思谋二十八日,真要去吃宴席,该准备些什么贺礼。下午,庄之蝶喝得昏昏沉沉回来,在厕所里抠了半天喉咙,吐出许多wū秽,牛月清让他睡了,没提说洪江的事。
晚上庄之蝶睡起去书房看书,她进去把门关了,才一一说了洪江结婚事体,庄之蝶也好不惊讶,说:那个长腿女子,我恐怕也是见过一两次的。当时他说要招聘店员,咱也没在意,后来赵京五对我说他招得比招模特儿还严格,身高多少,体重多少,皮肤怎样,还要符合标准的三围。牛月清说:什么三围?庄之蝶说:就是xiōng围、腰围、臀围。那时他就有心给自己找意中人的!牛月清说:洪江那黄皮肿脸的,要离就离,要结倒能结。那女子怎么就看上了他?!庄之蝶说:现在年轻人换家庭班子容易得很哩!你只是老脑筋,哪里理解!牛月清说:那原先的老婆人是俗气,可也老实。一夜夫妻百日恩的,说不行就不行了?这我就是想不通!这事咱管不上,咱也不管,可现在我担心的是这么一来,书店不是要开了他们夫妻店?!庄之蝶说:你总不能把刘晓卡辞了?你以后多去那里看看,让把帐目一笔一笔弄清。这意思不要显露出来,人家或许一片真心待咱,显露了反惹不好。这场婚姻不论看法如何,作备一份礼送去,礼也不要太薄的。牛月清就拿了一张纸说:咱列个单儿。庄之蝶就不耐烦了:这些事也跟我商量?牛月清嘴chún动了动,咽了一口唾沫走出去了。
废都 第十七章
牛月清第二天上街买了被面和一套咖啡壶具,晚上回双仁府那边老太太处睡,翻寻存放在那儿的一只电熨斗。电熨斗是庄之蝶一次去一家工厂讲课时赠得的,一直没用,牛月清想一并送了礼。但老太大知道了这事,说要送niào盆的,niào盆最重要,老一辈人谁结婚娘家不陪送了niào盆的;现在人是少了规矩,娘家人不陪,亲戚朋友也不送。牛月清就想,真是送个搪瓷痰盂做niào盆,那岂不出奇制胜?人也常说,谁和谁能niào到一个壶的,这niào盆上辈人为啥讲究,怕也取其夫妻百年合好的意思吧。但她知道现在痰盂在商场里没货的,前几日单位有人跑了全市商场没买到,后来还是在西城门内的鬼市上买的。于是隔了一天的清早,就去了鬼市,问了几个摊主,说货没有了,你去洪江收购店看有没有?牛月清听了,倒生疑惑,怎么有个洪江收购店?世上有人名叫洪江的,店名也有叫洪江的?就问:这店名好怪,怎么起这个字号儿?那人说:哪里是字号,是叫洪江的开的店,人叫顺了,就这么叫开来的。牛月清问:那个洪江,是干什么的?那人说:开了个书店吧,听说发财了,又来开收购店,更是发海了!你是查户口的吗?牛月清赶忙走了,再问了别人洪江店在哪儿开的,有人指点了,果然在前边一条巷中间。店门是开了,里边有一个老头在坐着。牛月清上去问:这是洪江收购店吗?老头说。以前是,现在不是。牛月清说:那是怎么回事?老头说:怎么回事,饥不择食,穷不择妻,温饱了思yín。人家有钱了,看上鲜的嫩的了就离起婚。他老婆哪里肯离,他就给了五万元,又送了这个店。现在兴掏钱离婚的。牛月清脑子里就乱哄哄起来,赶忙回家对庄之蝶说了。庄之蝶道:他能一直瞒了咱们,必是离婚时有纠缠的。牛月清说:我不是这意思。你不觉得这里边有事吗?以前他穷成那样。
从没听说过他还有个收购店,怎么能办起个收购店?这一离婚,给了原先老婆这个店,还有五万元,他这是哪儿的钱?庄之蝶说:你不是一月十天地就要过目一次帐面吗?牛月清说:别人办书店都发了,咱不是亏就是平平。我是疑心过,可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经验,你又过问过几次?!庄之蝶说:这没证据,你怎么说他?牛月清说:那就咱养猪他吃肉了!?庄之蝶说:我还有画廊的。画廊和书店合为一体,生意就好了。牛月清叫道:你是让赵京五出来监管了他?庄之蝶说:你不是又要一心把柳月嫁给你干表姐的儿子吗?牛月清突然眉开眼笑起来:哎呀,你还这么鬼的!你是早就看出毛病来了!庄之蝶说:你以为你行哩?!说得牛月清一睑羞愧。
二十八日,牛月清代表庄之蝶去参加洪江婚礼,礼品十分丰盛,洪江夫妇好不高兴,特将礼品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宴席上第一个给牛月清敬酒,又当着众人面高声说,庄老师今日有紧急会议不能抽身,师母既然是双重身分,就要替庄老师再受敬一杯。牛月清便喝得面红耳热。庄之蝶却并未去开什么会议,找了赵京五催促画廊筹建的事,得知画廊基本上装修完毕,只是字画作品少,一时还不能开张。庄之蝶提出去看看那些仿制名人字画的人,赵京五说:你还是不去为好,实话给你说了,这批活还是汪希眠在干哩,他让我谁也不告诉,包括你在内,怕的是有个疏忽说溜了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事情就坏了。庄之蝶听了,说:你不说,我十有六七也猜出是他!西京城里的画家我差不多认识,能仿制膺品的除了他,也再没一个两个。前一阵听说广州香港那边石鲁的假画很多,石鲁的家属到处查访,已经风言风语说到了他,他也不缩缩手脚?赴京五说:这我知道,石鲁那批假画原本是给咱们画廊的,说好画廊售出咱拿四成,他得六成。可旅行社的一个余导游却不知怎么和他谈的,竟把那批画全拿了去广州出手。这些假名人字画靠国内市场是不行的。主要是骗海外人。外宾来了,他们哪儿知道在哪儿卖字画。全凭导游引团。为这次教训。我已去旅行社新交了几个哥儿们了,答应咱的画廊开张,就领外宾来买画,咱又给他们吃些回扣罢了。汪希眠现在手下有三个学生,专协助了他为咱画廊仿,一批古画,譬如郑板桥的风竹呀,齐白石的虾呀,黄宾虹的山水呀。石鲁的画不敢多弄的,但石鲁的画眼下抢手,少也要弄出个二三幅的。前几日我去看了,汪希眠已仿制了石鲁早期的一张《牧牛图》,还有一幅石鲁病后的《梅石图》。真了不起的,昨儿夜里我拿了《梅石图》去让石鲁的女儿看,她也没看出假来,还问哪儿得来的?我说是从一个小酒馆的师傅那儿买的,她说:我爹病了以后,常常这些人让他去喝酒;喝了酒,老爷子没钱,提笔就给人家画一张的。赵京五说完,哈哈大笑。庄之蝶也笑着说:汪希眠不让我知道,可他哪里却知道这画廊是我在办的?!其实他那老婆与你师母亲得如姐妹,汪希眠于什么事她不给我说?就掏出旱烟斗儿来装了烟吸。
赵京五瞧见烟斗,说:哪儿得的,这烟斗年代不新,还是个古董货哩!庄之蝶笑而不答,只说龚靖元的那幅毛泽东的字怎么样?还是不行吗?赵京五说:我正要对你说这宗事的。等那件作品弄到手了,咱画廊就可以开张,到时候开个新闻发布会。画廊不愁生意不好的。龚小乙那边,我已治住了。庄之蝶说:怎么个治住了?赵京五说:他是烟瘾不发,什么都jīng明能算计;烟瘾发了,你让他叫爷也十声人声叫的。上次我对他说我能让柳叶子压了价供他的大烟,当然了,我就也可以让柳叶子提了价供他大烟,或者金山银山的拿来都不供他大烟的!我已经给柳叶子说了,不管怎样,十天里不能供给他一包烟的,除非他把那幅字拿来。庄之蝶说:这柳叶子是什么人?和贩烟土的人打交道你可要小心,这是要犯法的。赵京五说:这我知道。我一不吸,二不参与分钱。柳叶子是我小学的同学,她和她丈夫干了几年贩烟的黑道儿了,龚小乙也只有她这一个买烟土的渠道。庄之蝶说:做那黑道生意的唯钱是命。她哪里就肯听了你的去bī龚小乙?赵京五说:我一说你就明白了。去年她把一批烟壳子卖给东羊市街一家姓马的,姓马的开的重庆火锅饭店,汤里就放着烟壳,顾客盈门,都说马家火锅香,已馋得许多人每日都去吃一次,不吃心就发慌。有人怀疑那汤里有烟壳儿,暗中观察,果然有,就报告了派出所,派出所封了火锅店,追问烟壳哪里来的?
姓马的供出了柳叶子,柳叶子在派出所谎说是前年她爹患胃癌,乡里医生给开了一包烟壳让熬汤喝,她爹去世了,烟壳没用完,她觉得丢了可惜.卖给姓马的。派出所怎么能相信?那所长是我一个哥儿们,我便去说情,事情就按柳叶子说的那样作了结论,把她才放回来。你想想,柳叶子哪里能不听我的?你今日没事,咱去柳叶子家去看看,兴许那幅字已经放在她那儿了。两人搭了出租车到了一个四合院门口,庄之蝶却不想去了,说他还是不认识柳叶子为好。赵京五想了想,就让他去巷口小酒店等着,自个去了。没想柳叶子夫妇都在,一见他就悄声说:龚小己正在楼上过瘾哩,他今日把那字拿来了,怕我还是不供烟,说过了瘾,又能买到一批烟了才一手拿烟一手给字的。你不要惊动他,到小房喝茶吧。赵京五却不放心,蹑手蹑脚从楼梯上到二楼,隔门缝往里看了,龚小乙是睡在床上,人已瘦得如柴。身边真的放着那卷字轴儿。便笑着下来喝茶去了。
龚小乙在家烟瘾发了几天,一日三趟往柳叶子这儿跑;柳叶子就是不供烟,须要了那幅字不可。龚小乙就强忍着难受返回。回去了又立坐不宁再跑来求;求了不行,再回去;又再来又再回去,如此五次。他觉得浑身疼痛起来,拿头在墙上撞。把胳膊在床板上摔。一撮一撮往下打头发,末了只得拿了那幅字来到柳叶子家,一扑进门就倒在地上,满口白沫要给柳叶子可磕头。柳叶子见他拿了那幅字,展开看了,见是毛泽东的书法,龙飞凤舞,气象万千,大有个代领袖人物的气派,倒心想赵京五怪不得这么垂涎三尺,一心要得到这字的!就卖给了龚小乙烟土,龚小乙得了宝贝。便上楼先去解并瘾,说死抱了字幅不放,要过了瘾后再卖给他一批烟了才交字幅的。
龚小乙上了二楼,急急吸了烟,放平在了床上。想着这么多天那个狼狈样也着实有些后悔。当初自己是爹的宝贝儿子,一表人材,聪明伶俐,常跟了爹出去,谁个不夸爹的字好爹的儿好。有多少人提出要和爹作儿女亲家,有多少漂亮的女子一见到自己就那么媚笑,他那时是谁也不看在眼里的。可如今要工作没工作,爹嫌弃,亲戚朋友贱看,连塌鼻子的柳叶子也勒克他。就在他刚才来时,柳叶子正和她男人在屋里干事,看见他了,竟也不避。他是鼻涕诞水地跪地乞求,她倒一边提了裤子,一边把一条巾布从腿中掏出来和他说话,她全然是把他不当了人了嘛!龚小乙愤慨在没烟的时候世界对他是如此刻薄狠毒,他只有在吸了烟后的麻醉中去觅寻自己的幸福,去报复这个世界了。这么想着,眼前果然就出现一片灿烂,龚小乙又是过去的龚小乙了,年轻英俊,神气勃勃。他便有了一个绝妙的念头:让墙上那挂钟的时针和分针突然停止,让时间突然停止,让他生出翅膀巡看这个城市的每一户人家在同一个时候里都在干什么?果然,挂钟的时针和分针都咔地一声停住了,那一直在房子里飞来飞去的一只苍蝇也停止在空中。他就有翅膀从胳膊下生出,开始从城墙西门口一家一家往过看,直到东门口。又从北门口一家一家往南看到南门口。他看清了,在这同一瞬间里,几乎所有人家的床上,都赤裸裸地有男女在交媾,动作千姿百态。龚小己就走进去。他收拾那些肮脏的jīngyè,竟汇集了三个大洗澡盆;洗澡盆也盛不了,他装在水车里,就是每日清晨街上的洒水车。然后从井字形的大街上一路走一路喷洒。他闻见了一段极浓的腥臭味,他说:我把你们的孩子都消灭了!再后来,龚小乙集中了所有男人,割掉了他们的生殖器;割下一条就扔进城河里,城河里差不多要填满了,推倒了城墙把它们理掉。他还要当了这些男人们的面开始jiānwū所有的女人,他让她们大声叫喊,让她们的男人们难受嚎哭。他要这样,要这样才觉得开心。最后他就穿上了一双巨大的草鞋,在广袤的八百里秦川上奔跑,奔跑过了那一座一座足以令西京人骄傲的如山丘一样的帝王坟莹,看见了乾陵。父亲曾经说过,乾陵是武则天特意建造了一个女人仰躺在平原上的形状。现在,那不是坟墓,分明是美丽高贵的武则天活活地仰面躺在那里,他就过去将她强jiān了!是的,他强jiān了她,满天风起云彩飞扬,回过头来则发现平原上那一个个山丘般的帝王陵墓都平陷下去,方明白那陵墓中的帝王死了而生殖器没死,没死还长着,所以陵墓才这么高的;而此时看着他占有了一切,征服了武则天,就全蔫下去了,绝望而死了!龚小乙是多么痛快,他已经是这个城市的市长,这个城市的市民都是没有了交媾能力的男人和被他占有的女人,所有的钱都是他的,所有的财物都是他的,所有的大烟都是他的……赵京五在楼下的小房里喝过了三壶浓茶,龚小乙迟迟不能下来。柳叶子陪着他嗑瓜子儿说话,她那丈夫却在院门口喊:喂,疯老头子,收不收废纸?我家厕所有一堆用过的手纸,你去拿了,不收你钱的!便听见一个苍哑的声音念唱道:腰里别的bb机。手里拿的步话机。馆子里吃烧jī。宾馆里打野jī。
柳叶子的丈夫就嗬嗬地笑,说:说得好,说得好!柳叶子骂道:胖子,你又和那收破烂的老头拌什么嘴儿?那丈夫却不理,还在门口朝外说:你还收旧女人不收?如果你收旧女人了,我敢说这个街上没有一个男人不想把老婆去旧换了新的!柳叶子就扑出去,拧了丈夫的耳朵往回扯,骂道:你还要换老婆?能换的话我第一个先换了你这癞猪!赵京五没有过去拦挡,只悠悠地听门外远处的吆喝声:破烂--!承包破烂--喽!主人家吵吵闹闹了一阵,柳叶子进来了,说:小乙还没下来?赵京五说:你去看看。柳叶子就站在院子里朝楼上喊:小乙,小乙,你该受活够了吧?!龚小乙从幻境中惊醒,从楼上下来,走下来还未彻底摆脱那另一个世界里的英雄气概。说道:吵吵什么,你是欠cào吗?柳叶子骂道:你说什么?一个巴掌扇过去,龚小乙清醒了。那一个巴掌实在太重,小乙麻秆一样的腿没有站稳,跌坐在台阶上,柳叶子伸手去夺了字轴儿。龚小己说:柳叶子姐姐,咱说好的,不卖给我十二包,这字你不能拿的!柳叶子笑了,交给他了小小的十二个纸包儿,收了一卷钱。龚小己说:庄之蝶和我家世交,他要拿东西交换这字,我也没给的,这我可等于白白给你了,柳叶子姐姐!柳叶子说:你走吧,你走吧!推出去,就把院门关了。
庄之蝶得到了毛泽东手书的长卷,便去找各家报社、电视台及书画界文学界的一帮朋友熟人,说是他和旁人要合办一个画廊而举办新闻发布会的,希望能给予支持。众人先以为仅仅是个画廊,虽然庄之蝶开办画廊是件新鲜事,但要在报纸上电视上作大量宣传就有些为难了,因为画廊书店一类的事情社会上太多,没有理由单为他的画廊大张旗鼓。庄之蝶自然提出他有一幅毛泽东的书法真迹。众人就说这便好了,有新闻价值。于是来看看,叹为观止,有的便已拟好文稿,只等新闻发布会召开,就立即见报。因为是私人召开新闻发布会,预算了招待的费用不少,牛月清就召了赵京五和洪江筹备资金。洪江拿了帐本,七算八算只能拿出所存的三千元积存,叫苦书店难经营的。牛月清就说正因为难经营才开办这个画廊的,现在咱们画廊书店合一,以后经营主要就靠画廊了,要洪江给赵京五作好帮手。洪江明白,以后这里一切将不会由自己再作主了,心里不悦,却没有理由说得出口,也就说:京五比我神通广大,那太好了,以后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跑。我是坐不住的人,跑腿儿作先锋可以,坐阵当帅没材料的。牛月清说:京五,洪江这么佩服你,你也得处处尊重洪江意见,有事多商量着。三人出门走时,故意让赵京五先出去了,把一节布塞在洪江怀里,悄声说:这是我托人从上海买来的新产品,让晓卡做一件西式上装吧。装好,别让京五看见了,反而要生分了他。因为画廊的事,庄之蝶已是许多天日没去见唐宛儿,这妇人在家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段日子来,她感觉到身体有些异样,饮食大减,眼皮发胀,动不动就有一股酸水泛上来,心里就疑惑,去医院里果然诊断是怀了孕了。先是从潼关到西京后,周敏嫌没个安稳的家,是坚决了不要孩子的,每次房事都用避孕套的,所以一直安全无事。自和庄之蝶来往,两人都觉得那塑料套儿碍事,于是都是她吃些避孕药片,但总不能常把药片带在身上,偶然的机会在一起了,贪图欢愉,哪里还顾了许多,庆幸数次没有怀上,越发大了胆儿,以后便不再吃药。如今身子有了反应,吓得妇人怕露了马脚,只等周敏上班去了。就一口一口在家里吐酸水儿,吐得满地都是。急着把这事要告诉庄之蝶,盼这个男人给自己拿个主意,壮壮胆儿;也可将自己的苦楚让他知道。但白鸽子捎去两次字条儿,庄之蝶却并没有来。妇人的心事就多起来,估摸是庄之煤故意不来了呢,还是有了什么事儿缠身?又不敢贸然去他家走动,不免哭了几场,有些心寒。却又想,这孩子无论如何是出不得世的,即使庄之煤一心还爱了她,等着他来了,也还是要去医院堕胎的;又不知几时能来,何必自己多受这份惊怕和折磨,不自个去处理了呢?有了这个主意,倒觉得自己很勇敢的。能怀了孩子就可以为庄之蝶证明他是行的,又不娇娇滴滴地给他添麻烦,庄之蝶越发会拿她和牛月清相比,更喜欢了她的!于是这一日早晨,周敏一走,妇人独自去了医院堕胎。血肉模糊地流了一摊,旁边等候也做流产的一个女子先吓得哭起来,唐宛地倒十分地瞧不起,待医生说:你丈夫呢,他怎么不来陪护了你?她说了声:在外边哩,他叫的小车在外边等哩!走出病房,一时有些凄惨。在休息室坐了一会儿,心静下来,却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兀自笑了一下,自语:我唐宛儿能吃得下砖头,也就能屙出个瓦片!起身往家走。走过了孟云房家住那条巷,身子并不感到难受,只是口渴,就想去孟家喝口水儿,也好打问打问庄之蝶的行踪。一踏进门,孟云房并不在,夏捷正噘了嘴在屋里生闷气儿,见了唐宛儿便说:才要去拉你到哪儿散了心的,你却来了,真是个狐狸jīng儿!唐宛儿说:是狐狸jīng的,你这边一放sāo臭pì儿,我就能闻着了呢!嘴噘得那么高,是生谁的气了?夏捷说:还能生谁的气?唐宛儿说:又嫌孟老师去在老师那儿闲聊了?!这么大的人,还像个没见过男人似的,一时一刻要挂在裤带上吗?夏捷说:庄之蝶这些天忙活他的画廊,人家哪有闲空儿和他聊?要是光聊天倒也罢了,一个新疆来的三脚野猫角sè,他倒当神敬着,三天两头请来吃喝,竟把孟烬也招来拜师父……我才一顿骂着轰出去了!甭说他了,这一说我气儿又不打一处来!宛儿你怎么啦,脸sè寡白寡白的?唐宛儿听她说庄之蝶这些天是忙活着画廊的事,心里倒宽松下来,就说:我睑是不好吗?这几日晚上总睡不好的,刚才来时又走得急了,只害口渴。有红糖吗?给我冲一杯糖水来喝!夏捷起身倒了水,说:晚上睡不好?你和周敏一夜少张狂几回嘛!热天里倒喝红糖水儿!唐宛儿说:我这胃寒,医生说多喝红糖水看好。喝罢了一杯,唐宛儿浑身出了些汗,更是觉得有了许多jīng神头儿,说了一会话,夏捷就提议去街上溜达。唐宛儿原本喝了水要回去睡一觉的,却又被夏捷强扭着,也就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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