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都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贾平凹
唉,年轻轻的,可不敢是患了肝炎,你应给她看医生的,你这小伙可不敢有半点差池,如花似玉的人,你把她就不放在心上?”周敏说:“师母这么关心她的!她不来也好。”压低了声音说:“今日汪希眠老婆也来了,宛儿和她不铆。”就下楼去了。牛月清返过身来,瞧见庄之蝶在为众人削苹果,就夺了刀子说:“你好生坐了,让我来。”一一削好了递给各人吃着,就悄声问庄之蝶:“赵京五怎么没来?”庄之蝶说:“我也寻思的,不知道为什么。”牛月清说:“不会为柳月的事吧?”庄之蝶说:“我找他谈了两次,他当然只恨柳月势利。”孟云房说:“你们两口有什么亲密话晚上上床说吧,客人来了这么多,丢下不管,倒头挨头地啾啾!”牛月清就笑着说:“老孟你那臭嘴里要生蛆了!我问他赵京五怎么没来,这小子不知干什么去了?洪江,你回去见了他,就说我骂他了,他架子大,是不是还要我拿八抬大轿抬了才来!”洪江正给刘晓卡指点墙上的字画,回过头说:“我把这话一定捎到,羞羞他的。他可能有紧事的,要不,哪能不来!”
说话间,周敏和柳月提了酒回来,牛月清就张罗摆桌子,从冰箱取了这几天准备着来人吃的各种凉菜,又开了几听鱼肉、驴肉、狗肉罐头,摆了十二盘,让大家先喝酒,她和柳月再炒些热菜。众人就举了酒杯。阮知非说:“今日难得朋友聚在一起,大家就举杯为官司的胜利干了!”众声呐喊,一饮而尽。周敏就赶忙又给每人酒杯中添满,自己举杯又一一相请,说:“我也谢谢大家,一场中日战争总算熬过来了!”夏捷说:“周敏你这下高兴了,今日你到你庄老师这儿来,有能耐把景雪荫也邀一邀,那才解气的。”周敏说:“我昨日下午在单位上厕所,听见有人哭的,哭声是女人的声,还想不来谁在墙那边的厕所里?出来就在走廊里等着看,那姓景的出来了,出来了戴的是墨镜。
我那时真想给她个手帕擦擦眼泪,但我把她饶了!”洪江说:“你把她饶了?你也是孱头!现在知道这件事的都传开了,说姓景的当年和庄老师好成什么样了,她竟还告状?是庄老师在法庭上提供了他们干了那事的时间、地点,把姓景的当场镇住,所以她现在输了!”庄之蝶说:“这就是谣言了,我连法庭去也没去的,怎么能说那种话?!今生打了一次官司,今生也有了一个深刻体会,就是今生再也不打官司了!”洪江说:“如果是谣言,就让谣言传去吧。要依了我看,这件事也是庄老师人生光彩的一笔,别的人想要女人和自己粘缠还粘缠不上,想要闹出个天摇地动的风波来也闹不起的!”孟云房说:“你庄老师唯一遗憾的是华而不实,要是我,哼!”夏捷说:“要是你咋的?”孟云房看看女人,端了杯子说:“我把这椰汁喝了!”就咕咕嘟嘟喝了一杯。大家哈哈大笑,骂孟云房没采儿,是怕老婆的软头;又笑骂夏捷能管男人。
废都 第71章
牛月清说:“夏捷对着哩,老婆就要管着男人,要不针眼大的窟窿就要透出拳大的风!”孟云房说:“就是,有夏捷管着,我现在还是个童男子身子!”庄之蝶就尴尬地笑,拿了烟斗来吸,不免说了一句:“那你是唐僧么,可就因为唐僧是一身童男子肉,去西天取经才那么多妖jīng想吃他他才那么多难的。”汪希眠老婆就抿嘴儿笑。孟云房说:“大画家,今日怎不见你说话,夫人在场就学乖了?”汪希眠老婆说:“他笨嘴拙舌的,倒还怨怪我了?!”孟云房伸手去从庄之蝶嘴里夺了烟斗要吸,汪希眠老婆说:“云房你不讲卫生,烟斗和牙刷一样是专用的!”孟云房把烟斗又给了庄之蝶,说:“咳,你们这女人就讲究个卫生!你说汪希眠笨嘴拙舌?那日在喜来登舞场,我怎么看见他和你说得那么热乎,那嘴只是给你长的?”汪希眠老婆说:“什么喜来登,我可从来没去过。”孟云房说:“哎呀,我怎么说这些,打嘴打嘴!”汪希眠就说:“云房你别当战争贩子,你要编排我,我可要说你了!”夏捷说:“你说他好了,我不吃醋的。
男人家找情人,女人家也会找嘛!”阮知非说:“看样子你也找过,怎么没听说过?”夏捷说:“之蝶吃了一堑,我也要长一智嘛!”阮知非拍手道:“好,好,为你这句话干杯!”众人又哇了一声,喝了一杯。牛月清说:“不要说情人长情人短的,我就见不得说这词儿,总觉得情人就是有妓女的味儿!”众人便失了兴趣,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汪希眠便说:“把酒倒满,我提议一下,一场官司赢了,咱是来向之蝶祝贺的,就都和之蝶碰杯恭喜吧!”阮知非却不端杯子,用筷子夹菜要吃,说:“早上要少喝不要多喝,因为上午有工作;中午要多喝不要少喝,因为下午要开常委会;晚上要少喝不要多喝,因为回家要见老婆。”大家哄地又笑了。汪希眠说:“你这是听街上那收破烂的老头说的,你开什么常委会?今日又不是星期六,见什么老婆?柳月,把酒给他倒满!”阮知非忙说:“我喝的,喝的!一口都得喝干啊。感情深,闷一闷;感情浅,舔一舔!”第一个和庄之蝶碰了杯,将酒倒进口去。
汪希眠说:“咱不学他的野蛮装卸法。”众人一一和庄之蝶碰杯,吱儿吱儿品喝下去。牛月清端了热菜出来,孟云房就给她一个杯子也让碰杯。周敏碰了一下,又端了一杯说代表唐宛儿也碰一下,牛月清就说这杯酒你让柳月跟老师碰吧,柳月便端了碰了一个响。庄之蝶见众人皆杯干酒尽,连声谢着,把杯子举在空中,却抖得喝不下去,猛地倒进口中,眼泪就刷刷地淌下来。他这一淌泪,酒桌上全哑了。周敏过去扶了庄之蝶,问:“酒辣着心了?!”庄之蝶越发嘴chún抽搐,大声吸鼻,哽咽不能成声。牛月清赶忙说:“他这是太激动了,他这人就是这样,太伤心的事能落泪,太高兴的事也落泪。官司打了这么长时间,其中曲曲折折的事太多,总算官司毕了,又见你们都来了,就犯激动了。”就对庄之蝶说:“你是不是到卧室去歇歇,缓缓情绪再来喝?”庄之蝶就说:“我去歇一会儿,实在对不起的,你们尽情喝吧。”回到卧室去。汪希眠老婆却跟进来,低声说:“之蝶你心里哪不舒服?”庄之蝶苦笑了一下,摇着头。
汪希眠老婆说:“这你瞒得过我?官司打赢了,你脸上不该是这气sè,刚才我一进门就瞧着你不对的。”庄之蝶说:“你不要问啦,你去喝酒吧,你让我缓一缓就好了。”这老婆才要坐在床沿上再说话,见牛月清进来了,就说:“之蝶明显地瘦多了,这就全靠你cào心他了。龚靖元一死,大家一下子觉得人活着全不如一棵草的,越发要看重身体啊!”牛月清说:“人人见我都是这么说,这真成了我的压力。庄之蝶现在是大家的,在我这儿只是保管着。他要是身体不好,我这保管员也就没办法给大家交代了。可他哪里听我的?自己明明知道自己身体不行,却干起什么来都任性放纵,人不消瘦才怪哩!”汪希眠老婆说:“他们这些人都是这样。”庄之蝶低头不语,又在烟斗里装了烟吸。牛月清就把烟斗夺了放在床柜上,说:“你瞧瞧,正说着他又抽烟,我一再说烟少抽些,可他就是不听,现在竟抽起烟斗了!”孟云房在客厅里喊:“月清,你怎么也去了?你们当主人的怕酒少,就巧法儿都先退席?!”牛月清就说:“来了,来了,今日非叫你喝够不可!”拉着汪希眠老婆就出去了。
又喝了一通,楼下就又是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响,接着是杂乱脚步声。牛月清说:“这又是谁来了?柳月,快去接接。”柳月开门出去,很快却回来,说:“大姐,是……”牛月清说:“谁的?”柳月说:“是……你知道的。”说完倒转身进自己卧室去了。牛月清说:“来的都是客,你慌什么?”抬头看时,一个冰箱就抬进来,后边的人更多,抬进来的是电视机、洗衣机、音响、空tiáo机、烘烤箱、四床被子、两个枕头、气压水瓶、脸盆、镜子、刷牙缸和牙刷、牙膏、毛巾、一只瓷碗、一双筷子。抬东西的人一放下物什,瞧着屋子里坐不下,就走到门外楼道里,最后进来了大正。牛月清一下子惊叫起来:“哎呀,是大正呀!事先怎不打个电话的,我们好在院门口接着!”大正说:“我娘让把这些嫁妆先送过来,还有两个大组合柜子,长短沙发,因为搬起来费事,直接已放在新房里了。今日这么多客?!”牛月清就喊:“之蝶,之蝶,你快出来,看谁来了!”庄之蝶出来,也惊喜不已,忙让大正坐了,又招呼楼道的人也都进来。大正说:“不用了,让他们回吧。”那些人就袖着手下楼走了。庄之蝶还是撵上散发了香烟,回来对酒桌上的人说:“你们都不认识吗?这就是大正。
咱们市长的大公子,也是柳月的未来女婿!”大正扶了沙发背后站起来,开始笑,掏一包烟,拦腰撕了,一一敬了众人,还在笑。众人却发呆了。已经耳闻柳月与市长的儿子订婚,没有不热羡了柳月的好命;如今见了这般人物,心里便各人是各人的谱,站起来把烟接住了。然后就请其入座,说幸运相识,说恭喜订了柳月这个美姑娘,说市长的功绩,让一定转达对市长的问候,还掏了名片递上。大正一一看了名片,说道:“都是西京城里的名人嘛!”孟云房说:“什么名人不名人,咱都喝酒吧,我正愁没个和我划拳的,新郎官咱们来几下!”牛月清说:“你喝椰汁也醉了不成?人家还没结婚,什么新郎官!大家都端了杯让大正代着,来敬敬市长。大正,你端起,放开喝,在我这儿随便些!”又喊柳月:“柳月!柳月呢?你这么没出息的,这阵倒没见你人了!”柳月从卧室出来,已是换了一身新衣,又化了妆,却羞羞答答的样子,说:“你们喝么,我不会喝的。”牛月清说:“那也得碰得喝一杯的。”孟云房说:“我说柳月不见了,才是化妆,女为亲爱者容!”大家都笑,大正就先端了杯伸过来要和柳月碰,柳月碰了一下,赶紧又跑到厨房去。
孟云房说:“柳月这就小家子气了!今日大正搬来这么多嫁妆。那日结婚,彩车来接,一街两行的人都要看花眼了。柳月呀,到时候就要亲自来送帖子。你说说,要我们送些什么礼,不要都送成了一个样儿,你说还缺什么?”柳月在厨房说:“缺个银行。”孟云房说:“哎呀,那我就不敢去了。只指望将来我和你夏姐要饭了,还得去求你的,这么说那是靠不住了?”大正就说:“谢谢各位厚爱,结婚那日,当然柳月亲自送帖子,大家一定去给我们热闹热闹啊!我这里先敬了大家一杯!”汪希眠说:“这杯喝了,就不敢喝了。我们喝的时间长了,你和孟云房喝吧。”大正说:“这孟老师喝的是饮料,他会guàn醉了我的!”洪江说:“孟老师你们划拳,你输了我替你喝。”孟云房就和大正划开来。这边一划着热闹,几个女人就坐着没事。
先是汪希眠老婆去和柳月说话;后来夏捷去看嫁妆,洪江的小媳妇也去看了,一边用手摸,一边啧啧称赞,估摸着这些嫁妆的价钱儿。夏捷说:“市长是有权有地位,论钱还真比不了你们做生意的人,瞧你这套裙子,得二三百吧?”小媳妇说:“一千二的,这是名牌啊!”夏捷说:“吓,这么贵的!今日来的不是名写就是名画、名演、名吹,还有名穿!那你们真比市长强哩。”小媳妇说:“钱是比市长多,但市长家的钱含金量大哩!”两人又去柳月和汪希眠老婆那儿,叽叽喳喳论说柳月福分大。柳月拉她们到自己卧室,关了门说:“你们笑话我了。他那么个人样儿,谁肯嫁了他,只有我这当保姆的。”汪希眠老婆说:“小妹子不要这么说,市长家是什么好条件,再说大正是不错的。”柳月说:“好姐姐,你是啥场面都见过的人,你说大正是不错吗?”汪希眠老婆说:“那对眉毛多浓的,人也老实。”夏捷说:“除了腿,身体蛮好的嘛!”洪江的小媳妇也说:“好。”柳月却眼泪流下来,说:“我听得懂你们的话,他只是个浓眉毛,老实人。腿都残了还谈身体好不好?我倒恨他,早不送嫁妆,晚不送嫁妆,偏偏今日来送!”说着又流泪。几个女人又劝:“图不了这头图那头的,再说,这也不是一般女孩儿能享得的福!”就听见孟云房在客厅喊:“柳月,柳月,你女婿不行了,你来代他喝酒!”柳月说:“他是没脑子的,今日来做客,怎么就能喝得没个控制?孟老师也成心出他洋相,偏要guàn醉他!”就是不出去。外边的就乱糟糟地嚷着还要大正喝。不一会儿,周敏和洪江就架了烂泥一般的大正进来,要他睡在柳月的床上。抬上床的时候,大正的鞋脱下来,一只脚端端正正,一只脚却歪着,五个指头撮了一撮。柳月拉被子盖了,还只在哭。
众人见柳月哭,以为是嫌把大正guàn醉了。阮知非却也酒到八成,说大正没采,怎么喝这么一点就醉了,就自吹自擂他年轻时喝酒是多疯的,曾和龚靖元一杯对一杯喝了四斤,那是喝凉水一样的。一说到龚靖元,他又伤心起来,呼哧呼哧地哭,几个女人悄悄去说了柳月的话,大家都觉得没了意思。汪希眠就对阮知非说:“你哭什么呀,你真会紧处加楔!天不早了,该回去了,你要哭,到柳月那儿放声哭去,别在这儿败兴。”就对庄之蝶说:“之蝶,我们要回去了,大正来可能还有话和你们说的。”庄之蝶和牛月清还在留,众人皆说:“客气什么!”就一哄散去。庄之蝶就一直送各位到大院门口,末了对周敏说:“宛儿是病了?”周敏说:“不要紧的,我让她改日来看你们。”庄之蝶说:“病了让她好好歇着。我听你给师母说她的病,就寻思可能是消化不好,这里有一瓶药,你带给她。”就把一个封闭得很好的药盒儿给了周敏。
唐宛儿打开了药盒儿,药盒里是一只小小的药瓶,拧开瓶盖,瓶子里没有药,有一块揉皱了的纸,上边写着:保重。妇人哇地就哭了。自那一日满脸羞愧地从文联大院的那一个家门出来,妇人深深地感觉了自己受到的侮辱。她知道吹一只气球吹得越大就越有爆炸的危险,但气球一旦吹起来却无法遏止要往大着吹的和兴奋。她无法不爱着庄之蝶,或许牛月清愈是待她好,她在爱着庄之蝶的时候愈会感到一种内疚和不安,她竭力避免见到牛月清,也已经不大去那个家里幽会。她也明白庄之蝶为什么数次问她他自己是不是坏人,虽然她对庄之蝶说过:“你觉得太难了,咱们就只做朋友,不再干那事了吧。”虽然她这样说是一种试探,虽然庄之蝶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两人每次见面,自然而然甚至是不知不觉里又干了那种事。但是,牛月清却狠心地把鸽子杀了,杀了又炖成肉汤让她和庄之蝶来吃,她对于那个家庭主妇的内疚之情一下子割断了。
如果我伤害过你,那么你也伤害了我,一对一,我们谁也不欠着谁的了,我们如从未见面的陌路人了。唐宛儿这么一路想着,到家的时候,她便是一身轻松,甚至突然间变得勤快,打扫房子,洗涤衣物,在这个晚上她对着周敏说:“你不快些来睡吗?”周敏是在吹埙回来写那一本不署名的书。周敏说:“来的,来的。”就收拾稿纸,然后去温了水洗了下身,高高兴兴上到床来,她却呼儿呼儿已经瞌睡过去了。这一睡,她就连睡了三天没能起来。她是做了一个极其恐怖的梦,醒过来睡衣全然湿透,但她记不清梦里的情节,她就深深地感到自己的孤单和寂寞,痛苦得像一条在热炉上烤着的鱼。三天后,她摇摇晃晃起来,一个人从床边坐着又去沙发上坐,沙发上坐久了又去床上坐。她好像是听到了鸽子的咕咕噜噜的叫声,踮着脚跑出来,倚在院中的梨树上望天。天很高,天上有很白很白的云,那是云不是鸽子,泪水就潸然而下。
废都 第72章
在这么个同住着她和庄之蝶的城里,地上没有了相通的路,空中的路也断了?!满院是些落叶,枝头上的还一片一片往下落。秋意袭来,蝉声渐软,昨日夜里的一场风,使丰丰盈盈的梨树就这般消瘦了!唐宛儿于是感觉自己的臀在减肥,腮在陷塌,这岁月这时光也一尽儿消瘦得只剩下这风的一声叹息,在拍打着那门上的竹帘儿了。当周敏下班回来,再要去城墙头上吹埙,她不让他去,她让他就在梨树下吹。她说她不反对吹埙了,她也喜欢了这埙的声音。周敏奇怪地看着她,说:“我说过的,这埙声好听的,你总说难听,现在品出味儿来了?”就幽幽地吹,一边吹着一边挤眉弄眼讨她的好。她歪在门槛上听,却突然有一个感觉来到心上,这感觉引她到城南门外的桥头,到桥头不远处的那一棵倒立着的人字形的树下去。她相信她的感觉,孟云房也曾经在以前看了她的手纹说她是预感型的手。她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没有去他那里的路了,如果想去,就在那棵树下期待。
于是她站起来去化妆,去换衣服,去穿那一双高跟皮鞋。周敏问:“你要出门,到哪儿去?”唐宛儿说:“我出去买卫生巾去,我来那个了。”她说来那个了,她真的来那个了,她找了纸垫在裤衩里,就匆匆走出门。周敏说:“这么晚了,我陪你去。”唐宛儿说:“城里有狼有豹子吗,我要你陪?你好生写那本书吧!”唐宛儿穿过了马路,穿过了马路上依然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车辆,来到了城南门外的石桥头上。但庄之蝶没有在那里。她等到夜里十二点了,庄之蝶也没有在那里出现。直到夜已深沉,桥头上再没有行人,她等来的只是下身流着月经的红水,而且在换纸的时候,弄得一手的血。她突发了奇想,竟把那血涂得满掌,就按在了桥头栏杆上,按在了那棵树身上,按在了树桠中的石头上。石头上的那个手印非常完整,能看出其中的纹路。孟云房说过,每个人的手印就是每个人的生命图的,庄之蝶,你如果来这里了,你就能认得这是我的生命图,我已经在这里期待过你了!
唐宛儿一连几天去那棵树下,但庄之蝶依旧没有在那里出现。唐宛儿就猜想庄之蝶一定是处境艰难,身不由己,走不出来了!当庄之蝶终于在药盒里捎来了消息,这妇人痛痛快快哭了一大场后,就铁了心发誓:我一定要见到他,即便是今生的最后一次,我也要见他最后一面!
柳月的婚礼定在了九月十二。前一天,牛月清和柳月准备着接待迎亲人来时的水酒饭菜,大正娘提说这太破费了牛月清,要送了酒菜过来;牛月清坚决不依,虽然柳月不是自己的女儿或妹妹,但既然市长家也承认她是亲家,亲家出嫁妆已送了过来,外人不知细底的,还真的以为庄之蝶和牛月清给陪的,这已经是给了多大的体面了!酒当然是最好的茅台酒,菜也是jī鸭鱼肉之类。准备好了,牛月清让柳月好好在家洗个澡,她又拖着酸疼的腿去了市长家。她是放心不下明日具体的细枝末节,唯恐有个差错,要和大正娘再一宗一宗复查一遍的。牛月清一走,柳月就在浴室放水洗澡,庄之蝶先是在厅室里听着浴室中的哗哗水响,想了很多事情,后来就默然回坐到书房,在那里拼命地吸烟。
突然,门被推开,柳月披着一件大红的睡袍进来了。柳月的头发还未干,用一块白sè的小手帕在脑后拢着。洗过澡的面部光洁红润,眉毛却已画了,还有眼影,艳红的chún膏抹得嘴chún很厚,很圆,如一颗杏子。柳月是格外的漂亮了,庄之蝶在心里说,尤其在热水澡后,在明日将要做新娘的这最后一个晚上。庄之蝶看着她笑了一下,垂了头却去吸烟,他是憋了一口长气,纸烟上的红点迅速往下移动,长长的灰烬却平端着,没有掉下去。柳月说:“庄老师,你又在发闷了?”庄之蝶没有吭声,苦闷使他觉得说出来毫无价值和意义了。柳月说:“我明日儿就要走了,你不向我表示最后一次祝福吗?”庄之蝶说:“祝你幸福。”柳月说:“你真的认为我就幸福了?”庄之蝶点点头,说:“我认为是幸福的,你会得到幸福的。”柳月却冷笑了:“谢谢你,老师,这幸福也是你给我的。”庄之蝶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柳月;柳月也看着他。庄之蝶一声叹息,头又垂下去了。
柳月说:“我到你这儿时间不长,但也不短。我认识了你这位老师,读了许多书,经见了许多事,也闻够了这书房浓浓的烟味。我要走了,我真舍不得,你让我再在这儿坐坐,看看这个你说极像我的唐侍女塑像,行吗?”庄之蝶说:“明天你才走的,今晚这里还是你的家,你坐吧,这个唐侍女我明日就可以送给你的。”柳月说:“这么说,你是要永远不让我陪你在书房了?”庄之蝶听了这话,倒发愣了,说:“柳月,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没有想要送你这侍女塑像,我要送你一件别的东西的。”柳月说:“别的什么东西,现在能看看吗?”庄之蝶便从抽斗里拿出一个jīng美的匣子给了柳月。柳月打开,却是一面团花铭带纹古铜镜,镶有凸起的窄棱,棱外有铭带纹一周,其铭为三十二字:“炼形神冶,莹质良工,如珠出昼,似月停空,当眉写翠,对脸传红,倚窗绣幌,俱含影中。”当下叫道:“这么好的一面古铜镜,你能舍得?”庄之蝶说:“是我舍不得的东西我才送你哩。”柳月说:“唐宛儿家墙上悬挂了一面古铜镜,大小花纹同这面相近,只是铭不同。我问过她:你怎么有这么个镜?她说,是呀,我就有了!没想现在我也就有了!”庄之蝶说:“唐宛儿的那个镜也是我送的。”柳月怔住了,说:“也是你送的?你既然送过了她,这该是一对镜的,你却送了我了?”庄之蝶说:“我不能再见到唐宛儿了,看到这镜不免就想到那镜……不说她了,柳月。”柳月却一撩睡袍坐在沙发前的皮椅上,说:“庄老师,我知道你在恨我,为唐宛儿的事恨我。我承认是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大姐,一是因为大姐在打我,她下死劲地打我,二是她首先发现了鸽子带来的信。但是,她看到了信只是怀疑,她就是把我打死我不说,事情也不会弄成现在的样子,而我就说了,说了很多。我给你说,我之所以能这样,我也是嫉妒唐宛儿,嫉妒她同我一样的人,同样在这个城里没有户口,甚至她是和周敏私奔出来,还不如我,可她却赢得你那么爱她,我就在你身边,却……”
庄之蝶说:“柳月,不要说这些了,不是她赢得了我爱她,而是我太不好了,你不觉得我在毁了她吗?现在不就毁了吗?!”柳月说:“如果你那样说,你又怎么不是毁了我?你把我嫁给市长的儿子,你以为我真的喜欢那大正吗?你说心里话,你明明白白也知道我不会爱着大正的,但你把我就嫁给他,我也就闭着眼睛要嫁给他!是你把我、把唐宛儿都创造成了一个新人,使我们产生了新生活的勇气和自信,但你最后却又把我们毁灭了!而你在毁灭我们的过程中,你也毁灭了你,毁灭了你的形象和声誉,毁灭了大姐和这个家!”庄之蝶听了,猛地醒悟了自己长久以来苦闷的根蒂。这是一个太聪明太厉害的女子,他却没有在这么长的日子里发现她的见地,而今她要走了,就再不是他家的保姆和一个自己所喜爱的女人了,她说出这么样的话来,给他留下作念。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