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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都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贾平凹
一到双仁府,老娘在院门口的石墩子上坐着,脸上木木呆呆,牛月清叫了一声:“娘!”老太太没有理会,还向牛月清看了看,又一动不动地坐着。牛月清就蹲在她跟前,说:“娘,你怎地不理我,你怎么啦?”老太太突然间惊醒过来,茫然的目光在眼眶里转悠,说:“谁?”牛月清说:“我是月清,你认不得我了吗?”老太太就大张了嘴,抽搐着,哭起来了。牛月清见娘怎么一下子成了这个样子,也就哭了。母女俩先是一个心思地哭,而后各有各的恓惶,哭得就更厉害了。好容易把娘搀扶到屋里,问娘怎么连人也认不得了。
老太太说三个晚上她没有瞌睡了,脑子里总是嗡嗡地响,可女儿不过来,女婿也不过来,是她把牛月清穿过的衣服扎了个捆儿吊在院中那口枯井里,牛月清才回来了。她说:“你没魂了,月清,我把你的魂叫回来了!”牛月清知道老太太的老毛病又犯了,但从来没有这么个呆相的。心想母女俩离得最近,女儿的事老娘一定有了什么感应才这样的。便忍不住又落了泪,说:“娘,都怪我不好,好多天没有来照顾你了,使你病成这样!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就住在双仁府这边,一日三顿给你做饭,晚上陪你睡觉,陪你说话啊!娘,你这会想吃些什么吗?”老太太说她想吃拌汤。牛月清赶忙去做,揭了锅盖,锅是洗了,但锅沿没有洗净,牛月清就又要伤心。十多年来,她的心十分之九都给了庄之蝶,然后一分才在娘身上,她觉得太对不起老娘,而在世界上最亲近的却只有老娘啊!
老太太有了牛月清在身边,脸上慢慢生动起来,但她总是说这房子该刷刷墙了,墙上爬满蚰蜒、臭虫,甚至有蝎子。牛月清给她倒了开水,她说碗里有一团虫子;给她端了洗脚水,她又说盆底有更大的一团虫子。夜里牛月清不让娘独个去睡那棺材床,和她打通铺儿,老太太又说是睡不着,总是说牛月清三四岁时的样子多胖的,多乖的,然后就用手不停地扇着牛月清伸过来的脚,说脚上落满了苍蝇,叮咛明日一定要洗洗脚的。牛月清听了,就和娘睡在了一头,让娘搂着,给娘呜呜咽咽地哭。
庄之蝶和孟云房、周敏满城里寻找唐宛儿,几乎转遍了所有的大街小巷,毫无结果,三人就来找赵京五。赵京五在家里喝了几天闷酒,见了他们,jīng神提不起来。庄之蝶就说:“柳月是一个心眼儿要嫁给大正的,我是劝说了多次,可有什么作用?我说柳月呀,甭论京五一表的人材,单那一身的本事,说不定将来成龙变凤,不愁你享不了福的!可她眼窝浅,反问了我:庄老师你这是给我画饼吧!你瞧瞧,她就是这般见识,我也没办法了,我不是她的父母,也不是她的亲戚,就是箍了她的身,能箍了她的心?!既然这样,那就全随她去吧。”孟云房说:“我看是好事不是坏事。当初听说赵京五和柳月要订婚,我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但话就说不出口。现在她嫁给跛子,你们瞧着吧,跛子有难还在后头哩!”周敏说:“孟老师这话怎讲?”孟云房说:“我听我老婆说了,那一次她和柳月去洗澡,发现柳月是个白虎星。白虎星克男人可是杀人不用刀的,这是书上写着的。”赵京五说:“你们都不用说了,我也不是为一个女人就要毁了自己的人。
人各有志,她不愿嫁我,强扭的瓜总是不甜。我只是恨我自己没能耐,又是可惜她太看重眼前实利了。今日你们都来了,好心我也全领了,都不要走的,我提几瓶酒来喝喝。”庄之蝶说:“京五有这个度量,我们也就放心了。要喝酒,改日到我那里去,咱们放开喝醉一场,只是今日还有要紧的事,你也得跟我们跑跑。你知道吗?唐宛儿丢了。”就根根梢梢说了一遍,只是没有说是他和唐宛儿去看电影时丢的。周敏禁不住哭腔下来,说:“赵哥,咱这办的是什么事吗?你的一个走了,我的一个丢了!这么个城市,我们差不多篦梳一般儿篦过一遍,只是没个踪影,我倒害怕她遇着了坏人,要么被害了,要么让拐卖了。”庄之蝶说:“你胡说什么!唐宛儿在城里无怨无仇,谁能害她?她那么jīng明的人就又能吃人拐卖了?!京五你的门子多,三教九流都认识,咱要想法儿找着她才是。”赵京五说:“这怎么不早早来给我说?现在黑道儿爱惹这些事的。我认识一个人,若是犯在他们手里,倒十有能寻得出来。”四人当下就走到街上,乘了一辆出租车直往北新街而来。
到了北新街,穿过一个小巷,到一家挂着一个jīng致小花圈的店铺门口,赵京五让他们在门口等着,就进去和店里一个正制做纸花的老太太说话。过一会儿出来,说:“牧子不在。”众人说:“牧子是谁?”赵京五说:“他是红道黑道两头挂的人物,早年学过拳脚,了不得的本事!咱先去街上吃饭吧,吃完饭再来。”四人就又到街上一家饭馆,才到的门口,就碰上了阮知非和一个女的坐了一辆车驶过,车停下来对庄之蝶说:“哎呀,才要去找你的,没想就碰着了,你瞧我这运气!”孟云房瞥了一眼那车中的女子,低声说:“又换了班子了?”阮知非说:“哪里,这是我的秘书,换什么班子,现在是懒得离婚!今日你们倒有空逛街?跟我上车吧,我们要去招收三个时装女模特,现在歌舞厅吃香的是时装表演,已收了四个,去帮我看看!”庄之蝶说:“我们还有重要的事,你走吧。”孟云房想托阮知非寻找唐宛儿,庄之蝶使了眼sè,孟云房就不言语了。阮知非说:“你们鬼鬼祟祟的不知又要干什么去,那我就不打扰了,改日要看这些模特,就给我打电话吧!”说完钻进车去,对那女子说了些什么,一阵浪笑,车开走了。四人就进了饭馆。
饭馆里人很多,赵京五自动去排队买票,庄之蝶、孟云房、周敏就拣一张桌子坐下说话。旁边的那张桌上,有两个年轻人低了头叽叽咕咕说什么,便见一个粗壮汉子先在窗外的玻璃前朝里看了一会儿。庄之蝶先是抬头一看,玻璃上一个压扁的肉脸,便觉得不舒服,低了头对孟云房说:“闲人!”把身子背了玻璃,故意挡了窗外的人。过一会儿,那汉子却进来,个头并不高,却四四方方的敦实,径直在油饼锅边买了四个油饼,也不包纸,一手两个捏着,就在那两个年轻的桌前坐了。两个年轻人没有言语,却要起身欲走,汉子伸过双臂,双手仍各捏着油饼,说:“哥儿们,帮个忙,挽挽袖子!”两个年轻人看了看他,就无声地一人一个地帮他挽了袖儿,袖子挽上来,两个袖子里却都缝着红袖章,黄字写着“治安”二字。两个年轻人噢地一叫,转身便走,不想四个油饼眨眼间啪啪各打在他们的左右腮上,汉子低声吼道:“敢给我走?!”两个年轻人真的立在那里不敢走了。
汉子说:“老实给我说,十二路公共车上的钱包是不是你们偷的?”年轻人说:“你怎么知道?不是偷的,是捡的。”汉子说:“好,捡的就好!把钱包装到我右边的口袋,丢钱人还在派出所哭着哩。”年轻人把钱包装在汉子的右口袋里了,还在说:“大哥,我们真是捡的,是在车门口捡的。”汉子说:“还乖,那你们走吧,若要以后再捡,遇着我就不会是今天了,滚吧!把扣子扣端,滚!”两个年轻人兀自把衣扣扣好了,一拱手,撒腿就跑。汉子笑了笑,从桌上捏了油饼却吃起来。这一幕直看得庄之蝶、孟云房、周敏目瞪口呆,孟云房低声说:“他会不会把钱包送给丢钱的人?”周敏说:“这种人我知道,惹不起的,别让他听到了。”庄之蝶说:“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周敏说:“这类闲人,派出所却常用的,我当年在潼关城里就充过这角sè。”说话间,赵京五买了饭牌子过来,却叫道:“牧子?!寻了你半天,你怎么就在这儿!”汉子腮帮子上鼓着一个大包,舌头tiáo不过来,只把手里的油饼让赵京五吃。
赵京五没有吃,喜得扭头对庄之蝶说:“咱寻牧子,牧子就坐在你们身边!牧子,我介绍一下,这位是作家庄之蝶,这位是研究员孟云房,这位是编辑周敏。”牧子终于咽下一口油饼,问:“是谁?你说谁?!”赵京五说:“是庄之蝶,你知道吗?”牧子说:“你说咱省长的名字我或许不知道,你说庄之蝶,我说我不知道,旁人就笑话我没文化了!”油手在桌上蹭蹭,伸过来一一和庄之蝶等握,说:“听说你写的书好看,我买了几本,但我没读过,我老婆读的,她是你的崇拜者!有什么事寻我?真的是寻我?”赵京五说:“可不是在寻你!你不信,回家问问婶子!”牧子就油手在怀里掏了一把钱给了赵京五,说:“就冲庄先生能寻我,也是我活得荣幸,去买一瓶白酒,咱们喝一喝!”庄之蝶忙说:“不必了,这么豪爽的人,真叫人痛快,改日到我家去喝吧!”赵京五就按了他坐好,把求他帮忙的事叙说了一遍,牧子说:“那好吧,我去打个电话问问。”就出了饭馆往电话亭去。
一会儿回来说:“东片的南片的都问了,他们没有收留这女人,也没见过。北一片的回话说此人居住的不在他们的范围。我不认识西片的那黑老三。我对北片的王炜说了,不属于他管的范围也要查,让他马上去找黑老三。过会儿就会回给我电话的。”庄之蝶听了如听神话,说:“这还有势力范围啊?”牧子说:“国有国界,省有省界么,要是丢了什么东西没有查不出来的;可人是活人,查起来就难了。”孟云房就来了兴趣,问:“你刚才抓那两个小偷,怎么就能看出是小偷?”牧子说:“我在十二路车站那儿,正好碰着车上下人,最后下来的一个老头叫嚷钱包丢了,我一留神,就看出那两个是贼的。职业有职业的味儿,什么味儿,我知道但我说不出来。”孟云房说:“对了,这就像咱们写作人讲的感觉。”正说话,牧子身上的bp机叫起来,他一看号码,说:“来电话了!”就又走出去。四个人心都提起,全都没话,一等牧子出现在饭馆门口,站起来就问:“找着了?”牧子说:“那小子也说没有。”大家脸sè就难看了,坐下胡乱吃了饭,向牧子告辞,搭车回到孟云房家来。





废都 第75章
庄之蝶说:“云房,现在怎么办?”孟云房说:“是不是向公安局报个案?”赵京五说:“没必要的,牧子都寻不到,公安局还有什么办法?”庄之蝶说:“到这一步,云房你查查卦吧。”孟云房说:“平日开玩笑的事我可以算的,但现在这么大的事,我倒不敢了。让我试试,一般寻人是用《诸葛神数》的,周敏,你说三个字来。”周敏想不出来。孟云房说:“要突然想到什么说什么。”周敏说:“门石头。我是突然看见你家门口的这块石头的。”孟云房就开始数各字的笔划,门字要繁体门字,是9划,石字是5划,头是繁体字16划,去10剩6,组成956,然后减384,查出第一个字,后又反复加384,终于将查出来的字联成一首词:“东临水际,生有桃林。鸟声向晚,云掩月昏。”大家就纳闷了。庄之蝶说:“在东方,东方属哪儿?若在城里就是东城区,若在城外就是东边,东边郊区是什么地方?”周敏突然叫道:“会不会回了潼关?潼关就在东边。”赵京五说:“极有可能,周敏你在潼关还有哥儿们没有?”周敏说:“那哥儿们多了。”赵京五说:“那你就从这儿直拨电话问问呀!”周敏说:“她是毫无迹象要回潼关呀,就是回,也得给我说一声的呀!”开始拨电话,拨了好一会儿,拨通了,果然唐宛儿是回到了潼关。那边的哥儿们说,唐宛儿回到潼关,消息传得满县城都知道了,说是周敏拐了良家妇女私奔到西京,唐宛儿的丈夫雇人雇车去西京查访了七天七夜,没想在一家电影院发现了。
她丈夫就和一个人叫了一辆出租车停在影院门口,派另一个人去影院见她,唐宛儿是认识那人的,问起那人孩子的事,那人就让她出来说说话儿,引她出来,她丈夫和前一个人就把她抢了塞进车里,口里塞了毛巾,手脚用绳子捆了,一气儿开回潼关来的。周敏这么复述给了大家,庄之蝶第一个先哭了,说:“这是对待犯人嘛,怎么敢这样待她?这是对待犯人了嘛!那她回去,不知要受什么罪了!周敏,你立即去车站买票往潼关去,你要救她出来,你一定要救了她出来!”周敏却霜打了一样蹲在那里不言语。庄之蝶说:“你怎么啦,不想去啦?”周敏说:“我日夜担心的就怕会这样,他们能在西京大海捞针一样把她寻回去,我怕回去了连见都见不到她了。”庄之蝶骂道:“你说的pì话!那你何必当初要把她带来?你一个男子汉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唐宛儿真是瞎了眼,枉对你一场爱了!”骂完,周敏用拳头打自己头,庄之蝶也用拳头打自己的头。
牛月清住到双仁府这边。双仁府地区的低洼改造开始实施,北头的几条巷子人已经搬迁,老太太就恐慌:下一个月,或者是冬季,就该lún到她搬迁了,那这条昔日的水局巷,那有着古井台的亭子就要再没有了!她把那些骨片水牌就一日数次地拿出来看,唠唠叨叨给女儿说前朝,讲后代,一会儿人话,一会儿鬼话,人话鬼话混在一起了吱哇。牛月清照料着老娘,心却无时无刻不在庄之蝶身上。离开了文联大院的住屋,没有了更多的打扰,她原本是可以清静地思考他们的事情了,但是门前清凉,热闹惯了的人毕竟又生出了几许寂寞。她是一怒之下离开了那个家,发誓再也不想见他的。而现在离开了他,也才知道自己那样地爱着他。她猜想庄之蝶回到家去,看到了那封长信要做出怎样的反应,是bào跳如雷,痛不欲生?如果是那样,他就会很快到这边来的,痛哭流涕地向她诉说事情的原委,忏悔自己的过失,发誓与唐宛儿分手。她想,到那时,她就要把他堵在屋外,用笤帚扫上去羞辱他,泼一盆脏水出去作践他。
她这么干着,娘偏拉她,她要与娘吵,然后当着娘的面骂他,用手采他的头发,直到把肚子里怨愤泄了,就可以接纳他了。但是,庄之蝶没有来,连个电话也没打过来。难道,庄之蝶盼望的正是这样吗?他一直在寻找离婚的借口,又想自己不说,只折磨得她这么说了,干起来了,正中了他的下怀?牛月清又想,或许是庄之蝶真的生了气了,他虽平日随和,但脾性儿执拗,要以硬顶硬,只等着她再回那边去了,才肯低头?他是名人,平日在外人都敬着,在家里她也惯着,他伤害了她,还得她再去顺毛扑索了才肯回头吗?牛月清几次想去文联大院那边看看,但走到半路上又折头回来,她担怕这样做了,庄之蝶会不会更反感,以为是她牛月清离不得他的。
而自己这么个样儿回去那又何必当时要写下长信出走呢!牛月清给孟云房拨电话,孟云房知道了这事,在电话里训斥她处理问题太不明智了,怎么能离开家再不回去?怎么就提出要离婚?她的气上来了,在电话上说:“你怎么尽说我的不是,即便是我处理问题不好,他干那种丑恶的事就对了?男人在外边嫖野,老婆还要把他当爷敬着?他是名人么,你们当然只得维护他么,他身上的疮也是艳若桃花么!”发完了火,就把电话摔下了。她只说这下连孟云房也恶了,没想孟云房在这个晚上竟登了门来,一进来就给她笑,就说是来听她训斥的。
于是,她就和他谈,说她怎么也想不通庄之蝶怎么能堕落成这样?孟云房说:“是的,令我也想不通!别人都干了什么样的事了却安然无恙,而庄之蝶可怜地只碰着个唐宛儿,就惹得人虽未亡家却要破?”牛月清说:“你还嫌他堕落得不够?”孟云房说:“但我可以说,在这个城里的文化圈里,庄之蝶算是最好的!”牛月清闷了闷,说:“可他毕竟和别人不一样,他若是阮知非那样,出这事谁也不觉得是什么事,而他在大家心目中形象是什么呢?是一个正正经经的高高大大的人,出这事谁能接受了?这不只他毁了他自己,也毁了多少人呢?他虽然没有离家出走,但他夜夜是睡在书房的;虽然没有提出离婚,但那也只是时间问题。与其那样,我为什么还要赖着他?”孟云房说:“这一点你说得很对。别人在外玩女人都是逢场作戏罢了,庄之蝶倒真的投入了感情!他实在是个老实的人。
他同唐宛儿那么来往,我就不大愿意的,tiáo剂tiáo剂生活是可以的,但若弄到那个份儿上,那和自己老婆又有什么两样?”牛月清听了,心里不悦了,说:“你这意思是让他在外胡来,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扔一个,回来又把我哄得住住的?”孟云房说:“婚姻是婚姻,爱情是爱情,这不是一回事,但又是统一的。别看庄之蝶在这个城市几十年了,但他并没有城市现代思维,还整个价的乡下人意识!”牛月清说:“我需要的是婚姻就是爱情,爱情就是婚姻!”孟云房说:“在这一点上,你和庄之蝶总是反对我,但现实情况如何呢?这不,你们现在就陷入多大的痛苦呢!”牛月清说:“云房,咱不要说了,咱也说不到一搭去。你要喝水我给你倒去;你要不喝,你有别的事就干你的事去吧!”孟云房落下大红脸,却嘿嘿笑了:“哎呀,这不是在赶我吗?可我偏不走的,我是吃惯了你的饭,我今日还要吃了才走的!”牛月清就哽哽咽咽哭自己的恓惶。孟云房见她越哭越伤心,就说:“月清,我是个臭嘴人,说些话你或许不爱听的,但我从心里讲,我是同情你的。
之蝶也给我说了你不回家去住的话,我就批评了他,我说之蝶,说良心话月清是个好老婆,她跟你了十多年,又没个什么大过错,你心就安吗?”牛月清说:“我用不着同情。我也能看出庄之蝶之所以不主动提出离婚,是在同情我,是在为我的后路着想。从这一点讲,他还是个有良心的。可我需要同情吗,我要的是感情!我不是不爱他,正是我还爱着他,我才成全他,让他和唐宛儿成亲结婚去吧!”孟云房说:“他和唐宛儿结婚?你不知道的,唐宛儿被她原来的丈夫寻着押回潼关了!”牛月清愣了一下,便说:“这sāojīng狐子,她还有今天;她把人害够了,她回去了?!”孟云房说:“别骂唐宛儿了,她也怪可怜的。”牛月清说:“她还可怜,水性杨花的yín妇儿!”孟云房说:“唐宛儿既然已经走了,你们还是好好地过日子吧!虽然这场事相互伤了感情,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可我觉得只有你们两个和好是对谁都好的,那样,我孟云房以后来也有个吃饭喝茶的地方!”牛月清说:“你孟云房来,我还给你吃的喝的,只恐怕你以后不会再到我这儿来了哩!”孟云房说:“我吃不吃喝不喝是小事,要是你们离了婚,你是摆脱了这一时的痛苦,那以后就会幸福了?”牛月清说:“他离了婚,就是和唐宛儿不行,凭他的地位名声,十八岁的能找,二十岁的也能找,他不会不幸福。
我是找不下个名人男人了,可我想,找一个工人,一个小职员总还可以吧?或许,我什么也不会找了,我就跟我娘过!”孟云房说:“你怎么这样固执?在旧社会,一夫多妻,那做老婆的都不活了?只要你肯放他一马,他那里由我去劝说!我以前就说了,无论如何,根据地不能失的。别像了我现在,原先是恨死了那一个,重新结婚了,反倒觉得还不如先前的,我现在夜里做梦还总是孟烬的娘,夏捷倒是一次梦里也没见过。”牛月清说:“你这仍是要他搞双轨制吗?亏你给他出这馊主意!”噎得孟云房当下无语。牛月清就说她要睡觉了,撵着孟云房出了卧室。孟云房尴尬地只是笑笑,出来,老太太却坐在客厅里说:“你们说什么来着,鬼念经似的。我这耳朵笨了,只听着说是谁丢了?”孟云房说:“大娘,人耳朵笨些好,糊涂些就更好的!是唐宛儿丢了,你还记得吗?就是周敏的那个女人,她走失好些日子没见回来了!”老太太说:“我说让睡觉了把鞋抱在怀里,你们谁听的?现在唐宛儿就丢了!女人家重要的是鞋!她丢的时候穿的什么鞋?”孟云房说:“听说就是那高跟黑皮鞋吧。”牛月清说:“娘,娘,你话这么多呀!”孟云房就又笑了一下,说:“那我走啦。”出门也就走了。
孟云房一走,牛月清倒想:我该不该就放庄之蝶一马,何况唐宛儿人已经走了。但是,她又想,庄之蝶明显地从心里反感了自己,如今写了那信,又冲着孟云房说了那些话,他一定会更疏远起自己。即使唐宛儿走了,庄之蝶保不准将来还有个张宛儿、李宛儿的,与其这样,长痛不如短痛,罢罢罢了。这么咬着牙铁了心,却想不来庄之蝶为什么就反感了自己,自己背叛过他吗?自己服侍他还不周到吗?这只能说庄之蝶不是以前的庄之蝶了,她牛月清就是这么个悲惨的命了!
连着几日,孟云房又来了,而且赵京五也来,汪希眠夫妇也来,他们都来劝说,如果是庄之蝶亲自来向她认错赔情,这还罢了;如果是所有的朋友、熟人对此事皆不闻不问,这也还罢了;而庄之蝶无踪无影却是这些朋友、熟人lún番前来,施加压力,牛月清吃得硬不吃软,心越来越烦,话越说越硬,后来干脆谁来劝说连见也不见了。几天里少饭少菜,夜夜失眠,人明显地消瘦下一圈,头发也一把一把往下落。每日清晨对着镜子,瞧见自己的模样,想真要脱发不止,成个秃顶,这后半生就活得更惨了,一时万念俱灭,遂想起了清虚庵的慧明来。一天黄昏,红云燃烧,鸟乱城头,牛月清终于进了清虚庵。山门口贴着一张红纸,上写着:“初一施放焰口法令。焰口内容:生者消灾免难延年增福吉祥如意……亡者脱地狱之苦转生极乐世界……”牛月清不晓得焰口是什么,独步进去,听得观音殿里一片法器声响,也不过去瞧看热闹,径直到右边小园里,推那小独院里的一扇门户,慧明正坐在那里把什么药水往头上揉搓。慧明的头很圆,头发很稀。见是牛月清进来,忙招呼坐了,双手还在头上涂抹药水。
牛月清就问:“你这是在做什么功法?”慧明说:“生发功。”牛月清说:“生发功?出家人都是要削发的,还做什么生发不生发的功。”慧明说:“都是熟人了,不怕说了你听的,出家人都是削发为僧,可我是当年无发可削才出了家的。我十八岁时一头浓发,不想那个夏天发就全脱了,一个女人没有头发算什么女人?我半年不敢出门见人,后来才索性去了终南山做了尼姑的,再后来又上了佛学院。可我现在要头发,我是要头上生出头发了再削掉头发的。这是北京产的生发灵,它还真管用的!”牛月清说:“我倒恨不得这一头长发一夜之间全脱个jīng光了,也来跟你做尼姑!”慧明笑道:“你就是头发全脱光了,充其量和我当时出家一样。在俗世也罢,出家也罢,女人毕竟还是女人,女人能少得了男人?女人又怎能摆脱掉男人?农民收获麦子就得收获麦草,龙衣蟒袍就能保里边不生虱子?”牛月清说:“是这么个实情儿。”慧明说:“你瞧着我一个尼姑还用生发灵,觉得奇怪吧?可我奇怪的是你怎么也想到要来清虚庵!庄老师是何等人物,别人有烦恼,莫非你也烦恼?”牛月清突然两颗清泪掉下,却一句话也不肯说。慧明见她如此,也不追问,沏了茶两人喝了,直送到山门外,分手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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