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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都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贾平凹





废都 第76章
过了三天,牛月清又来到清虚庵,慧明却坐在被窝里,说:“我知道你是还要来的。你的事我给孟云房打电话时询问了,他吓得在电话里直惊叫,要我多劝你。我不用劝的,你是来要出家也好,不为出家散散心也好,人各有志,劝也没有用的,但我可以告诉你,解脱自己的只有你自己。我当初出家,以为做了尼姑就万事清心,可进了佛门,才知道尼姑也不是随便就可以当的,若是那样,寺院倒成了避难所了,佛也显不出其圣洁来了!男人的心我倒理解,喜新厌旧、朝三暮四是他们的秉性。这个世界还是男人的世界。女人如同是大人的孩子,大人高兴了就来逗孩子,是要孩子把他的高兴一分为二地享受;大人苦闷了,也来逗孩子,或者骂孩子,是把孩子当做出气筒,或当做消气机,要把苦闷合二而一或一概儿推去。说女人是半边天,女人可以上天,可以入地,可上天入地的女人到底有多少?满城的商店里出售着女人的服装、女人的化妆品,好像社会一切都是为女人而服务的。
可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让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了,供男人欣赏消用?在男人主宰的这个世界上,女人要明白这是男人的世界,又要活得好,没结婚的让别人喜欢,结了婚的让丈夫宠爱,女人就得不住地tiáo整自己,丰富自己,创造自己,才能取得主动,才能立于不会消失的位置。若以美貌取悦,美貌总是随着时光要流逝的,且世上的美貌各式各样,你一人怎去满足男人吃了五谷还想六味的胃口呢?若一切围着男人打转儿,男人的一切就是自己的一切,到头来你只能活得窝囊,遭人遗弃。孔子说唯女子和小人难养,其实男人最难养。你离他远了他不行,离他近了他又烦。女人对于男人要若即若离,如一条泥鳅,让他抓在手里了,你又滑掉,如一颗瓜子儿,吃进嘴了,逗起了口yè出来又填不饱肚子,男人就对你有了一种好的感觉,追求起来就像苍蝇一样勇敢。
所以,女人要为自己而活,要活得热情,要活得有味,这才是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真正会活的女人!”慧明讲经一样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牛月清心里腾腾在跳,一会儿觉得她在说那个唐宛儿,唐宛儿为什么活得人都宠爱,难道就是唐宛儿知道这些?一会儿又觉得她是在说自己,自己的失宠就是没晓得这么个理儿吗?但牛月清想不到的是慧明年纪轻轻,又是尼姑,却懂得这么多关于男人和女人的事,就说:“慧明师父,你能说这些,真让我吃惊哩!”慧明说:“是吗?我要再说出来,还要吓死你的呢!”牛月清说:“什么事就把我吓死了?”慧明说:“那好吧,既然你看得起我,到我这里来,我也就全对你说了。你不觉得我今日坐在床上和你说话是没礼貌吗?我是打胎了两天了。”牛月清叫道:“打胎?!”慧明说:“你把门掩上,别让别的尼姑听着了。是打了胎,你该用怎样的眼光看我了,你怕永远不会再来见我了吧?可这是真的,我一发觉身子有异样,就自配了中药打下来的。好了,你现在可以走了。”牛月清真不知道还要和慧明说些什么,她紧张地不敢看慧明,她不是怕慧明难堪,而是自己不好意思。她喃喃着,果真起身从那里走出来回家了。
足足过了七天,牛月清给单位告了病假,在家四门不出。庄之蝶与唐宛儿的事发生后,她感到痛苦的是自己最爱的丈夫竟会这样;而现在,出了家的慧明也打胎,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还有什么让人可相信、可崇拜、可信仰呢?这般思索没个究竟,果然自己就发病躺倒了。她的身上开始脱落皮屑,先是并不注意,后来穿袜子的时候,袜筒里有许多麦麸一样的东西,早晨起来扫床,床上也是,就觉得浑身非常痒。脱了衣服,才看清身上皮肤发糙,像蛇皮纹,像树皮纹,她就在晚上脱光了衣服,拿一把刷子刷着身子,又一遍一遍地洗。第八天里,她重新上班去了,很晚很晚才回来,老太太把女儿挡在门口瞧了半天。
牛月清说:“娘,你这是干什么,认不得我了?”老太太说:“我真的认不得你了,你这是怎么啦?!”牛月清就笑道:“娘,那你再瞧瞧,是漂亮了,还是难看了?”老太太说:“眉毛黑了,脸上的蝴蝶斑怎么没有了?”牛月清说:“这就好!”告诉老娘她是去美容了,眉毛黑是纹了眉,蝴蝶斑是用一种药剂弄去了,她往后每天得去一次,一连去七天就会全去掉的。她还要去垫鼻梁,还要打平额上的皱纹,还要去掉下腹里的多余脂肪,还要把脚也变瘦的。说得老太太惊道:“这不整个儿不是我女儿了?!”从此就整日唠唠叨叨,说女儿不是她的女儿了,是假的。夜里睡下了,还要用手来摸摸牛月清的眉毛、鼻子和下巴,如此就怀疑了一切。今日说家里的电视不是原来的电视,是被人换了假的;明日又说锅不是以前的锅,谁也换了假的;凡是来家的亲戚邻居又总不相信是真正的亲戚邻居。后来就说她是不是她,bī着问牛月清。
庄之蝶骂得周敏回潼关去搭救唐宛儿,回到家来,牛月清却走了。陡然之间,jī飞蛋打,落得一个凄凄惨惨的孤家寡人。对于牛月清提出的离婚,在牛月清没有提出前,庄之蝶是恨不得一离了之;而当要离婚的信摆在了面前,庄之蝶却分明感到了一种震惊。他是看了那信后,大笑了一声,去冲泡了一杯浓浓的咖啡来喝,竟觉得一时身心轻松。但一个人在房子里待过了一天,便空荡难忍,把哀乐的声放到最大的音量,他方能在床上静静地躺下来思想。在以前的那些日子里,每当他与唐宛儿、柳月,甚至那个阿灿有了那种事,回家来就希望牛月清能骂他恨他。但牛月清不理了他,他又觉得难受;若牛月清对他百般照料,他心里又觉得对不住人。这种折磨他不止一次地盼望着能结束,现在是结束了,但涌上心头的是牛月清以往的好处。
想到了牛月清诸多好处的庄之蝶,却并没有去双仁府那边登门求饶,他明白事情到了这一步,如果两人重归于好是太难了。首先是牛月清能消除心中的他和唐宛儿相好的yīn影吗?再是他往后又如何能清理掉对唐宛儿的恋情呢?是唐宛儿给了他新的感觉新的冲动,而今唐宛儿坠入了另一个苦海深渊,他能心安理得地如没事一般地过好他的日子吗?不要说自己往后如何忍受痛苦,这岂不终生要背着双重负罪的枷锁吗?但是……但是,庄之蝶又想,正是认识了唐宛儿,和唐宛儿有了这些灵与肉的纠葛,使得他一步步越发陷入了泥淖之中啊!庄之蝶为了摆脱困境,他开始用关于女人的种种道德规范来看唐宛儿,希望自己恨起她,忘却她!可庄之蝶想不出唐宛儿错在哪里,哪里又能使自己反感生厌?他在心里一次次企图忘却她,一次次却在怀念。明明认定了面前的是一杯鸩酒,但那美艳的sè泽,浓烈的香味,又诱他不得不去渴饮了。
孟云房曾来和他谈过,斥责他从事文学创作时间太久了,太投入了,已经不懂得了社会,一切以艺术来处理,才一步步弄成了这样。事情出来了,难道还要这么继续下去吗?你揪心不下这个,揪心不下那个,那你把你自己呢?你是名人,名人活得应该更潇洒更自由,你却把你弄得这么累,这么苦?!庄之蝶是无声地笑了,他说他不会听你孟云房的,你孟云房的观点他过去不同意,现在也不会同意,他只请求朋友们不要来提说这事。他说唐宛儿丢了,牛月清走了,这无疑是上帝对自己的一种惩罚。既然是惩罚,那自己就来自作自受吧。于是,庄之蝶买来了一箱子方便面,自己洗自己的衣服。这么在家待过了几日,百无聊赖,就去孟云房那儿约了赵京五和洪江喝酒。见酒就贪,凡贪便醉。自己也觉得讨厌了自己,便每日骑了“木兰”,头发弄得纷乱,将小录放机装入音乐磁带,戴上耳机,一边在城中闲转一圈,一边听音乐。有时想,或许今日有个女人拦了他让捎她一程路吧,或许在某个空旷的路上去拦住一个漂亮的女人吧。但常常那么疯开了一圈就转回来,弄得一身汗一身土,面目全非。
这一日在闲转的时候,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就去了南郊看那nǎi牛了。虽是秋后,太阳依然很旺,苞谷已经收割了,干旱的田里还未耕耘,到处都是一sè褐黄,尘土飞扬。“木兰”到了刘嫂家门前的土场上,土场上集中了数十头耕牛,这些牛全没有主人牵着,也没有缰绳拴在木桩上或碌碡上,但它们并不走动,全围在已坍倒的刘家院墙外往里瞅着。庄之蝶往院中看去,那头nǎi牛在躺卧着,差不多是一张牛皮蒙盖了一堆骨头。刘嫂就蹴在牛头边搅和木盆里的吃食。庄之蝶停了“木兰”走进去,刘嫂默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泪水却已纵横满面。庄之蝶知道nǎi牛是不行了,庆幸自己偏巧赶来,还能最后看看它,就从坍倒的土墙根拔了一些腥味很重的白蒿放在了nǎi牛嘴边。nǎi牛只是艰难地动了一下耳朵,算是和庄之蝶打招呼了,它的眼没有大睁,眼圈周围有很黏的东西。腥味的草已经是闻到了,那舌头偶尔伸出来,只那么一寸,卷了一下垂流的浓涎。
屋子里,男人很重的声音在喊叫了刘嫂:“让你去打酒,你磨磨蹭蹭,这会儿还让它吃什么呀?!”就和一个汉子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庄之蝶先是觉得一道白光闪了一下,才看清那汉子提了一把柳叶长刀。刘嫂的男人满脸胡茬,寡白无血,看见了庄之蝶,说:“你来了?进屋喝茶吧。”庄之蝶说:“是要杀牛吗?”男人说:“实在没办法,拖得时间太长了,与其让它这么受罪,真不如让它解脱了。牛若有灵,它也是愿意这么做的。你这么大个人物,它病了你来看过,今日倒头,你又来了!”庄之蝶说:“我与这牛有缘分。”那汉子就在太阳下嗬地笑了一下:“老齐,你死了怕也没人来看的哩!”刘嫂的男人说:“这应该,牛偏偏就死在我手里,我也是有罪的。”汉子就走到nǎi牛身边,把刀子叼在了嘴里,双手在系紧着腰带,说:“老齐,你两口来按住牛角吧。”刘嫂的男人上去按了,刘嫂却捂了脸向屋里跑去。男人骂道:“这婆娘家的!”只好自己一手抓了一只牛角。刘嫂跑到屋门口站住了,她是不忍心去看,又不忍心在nǎi牛死时她不在场,就脸对了门扇,双手死死抓着门环。
汉子的嘴里还是叼着那口刀,刀的白光在闪着,手就在nǎi牛的喉管处摸位置,然后从嘴中取下刀,说:“这位客人,你来抓住牛尾巴!”庄之蝶没有动,汉子不屑地哼了一声,一条腿则跪下来,说:“今日你受苦是到了头了,下回不要转生牛了!”嗤啦一声,刀便从牛脖下捅进去,连刀把也送进去了一部分。庄之蝶看见,牛眼翻成了jī蛋一般的白sè,刀口咕咚咚冒出一股热腥气,血就泛着粉红sè的气泡汩汩地流在热土上了。庄之蝶一时无力,慢慢蹲下去,同时看见刘嫂双手从门环上滑下去,最后瘫卧在门槛上。这时候,院外土场上是一片牛的吼叫,所有的牛疯狂地转圈奔跑,尘土飞扬,遮天盖地。汉子立即叫喊着过去关住了院门,而又拿了一条皮鞭守在坍倒的院墙豁口,皮鞭甩得叭叭响。牛群终于没有冲进来,后来就有一头极悲哀地哭嚎着从土场边的一个胡基壕里冲奔过去,随后是十几条牛都这么吼叫着冲奔过去了。庄之蝶回头来,地上已摊开了一张牛皮,汉子从乱七八糟的一堆肉里拿出了一小块金黄的东西,说:“这么大的一块牛黄!”他兴奋得用血手把牛黄拿在阳光下看,牛黄上还浮着一层热气。
当庄之蝶被男人拉着进屋去坐在了酒桌上,庄之蝶从恍惚里清醒,在他的身边是一个大草笼,里边装了大块大块的牛肉,而那张血淋淋的牛皮晾在倒坍的院墙豁口。庄之蝶没有喝酒,他说:“我想买了这张牛皮!”汉子在口里倒了一杯酒,说:“噢,你是皮货店的老板?这皮子可是张好皮子,你掏什么价?”庄之蝶说:“要多少价我出多少价。”刘嫂立即说:“什么价不价的?!庄先生,你要肯收留,你拿走吧。”
柳月到了大正家,大正家和庄家一样,都是客人多。但庄家的客人都是清客;大正家的客人差不多都是各部局领导,工厂厂长和商场、公司的经理,这些客人从没有空手过。大到冰箱彩电,小到烟酒瓜果,拿礼的人几乎都是一个规律,进门换拖鞋的时候,礼品就势放在了鞋架边的一个没有窗口的小杂物间里,然后坐在客厅里与主人说话,送礼人再不言说有礼品放在那儿,收礼人也不寒暄致谢。他们在说话的时候,柳月是不出面打招呼的,只有婆婆或丈夫喊一声:“柳月,你也来!”柳月方花枝招展地从卧室过来,过来了她会好看地对着来客笑笑,间或chā一句两句的闲话。但她能准确地知道客人们茶杯里的茶是不是喝完了,她不去续水,喊:“小菊,添水呀!”
小菊是大正家的保姆。过门的第二天早上,柳月认识了小菊的。那时小菊在厨房里择韭菜,柳月下意识地也蹴过去,抓起一把韭菜来择,还未择完,立即就不择了,站起来在水池里用香皂洗手。小菊“哼”了一声。柳月就一边洗,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小菊。”柳月说:“小菊,今日咱吃饺子吧,多放些虾皮,放的时候你说一声,我来下料。”小菊没有言语,依旧在择韭菜,突然说:“市长家的饺子从来不放虾皮的!”柳月愣了一下,变了脸说:“我就要吃虾皮饺子!”甩了甩手上的水,并不去拧水龙头,水哗哗地响,她就到新房去了,说:“把水龙头拧上!”




废都 第77章
第十天里,柳月在家里呆烦了,她对大正说她要工作,大正说已经派人去办理她的城市户口了,一时还没有办好,到哪儿去上班呢?柳月说这她不管,她要工作。大正就把柳月的要求告诉了母亲,夫人想来想去,便给阮知非打了电话,要求把柳月安排在他们的歌舞厅。柳月第二天就去上班了。
柳月不会歌舞,柳月却有好脸好身材,柳月就跟着时装模特队学走台步。模特队都是些长腿细腰的女子,漂亮很漂亮,但一脸的没文化。柳月读的书多,气质好,知道怎样展示自己的风采,竟在很短的时间里成为模特队最出sè的一个。这个城市的人欣赏时装模特表演,并不是来欣赏时装,而要看的是模特。或者说,不管你设计师设计了什么样的服装,在他们看来,台上的模特都是赤身的。说这个脸好,臀部却大;说那个太瘦,xiōng部未隆。末了,觉得最迷人的最有性感的还是那个叫柳月的。柳月每一次出场,下边都是噢噢噢的叫喊和口哨声。一时间,阮知非那儿有个好模特的话就传开来,歌舞厅的生意倒十分地红盛。
这一日中午,孟云房牵扯了北郊有《邵子神数》孤本的老头和新疆来的那位大师相见,长虹饭店的经理免费提供了食宿,两位奇人为了感谢经理,也是为了各显了本事让对方瞧瞧,就为经理发功治病,又为饭店预测生意,直折腾了一天。这经理当然也念孟云房的好处,赠了他一副老式莲花铜火锅,又给了五斤切好的羊肉片和三sètiáo料。孟云房高高兴兴接受了,在家来做,就把庄之蝶和赵京五召来享用。庄之蝶情绪不佳,吃得并不多,随手打开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映一部五十集的外国枪战片连续剧。剧前是阮知非歌舞厅的广告。孟云房就说:“之蝶,你知道不,柳月现在就在歌舞厅里上班,她当了时装模特,好红火的!”庄之蝶说:“这就好,柳月适宜于那份工作。
这你怎么知道的?你常去跳舞吗?”孟云房说:“我哪里去过!”夏捷说:“他没去,他儿子倒常去!”庄之蝶说:“孟烬那么小的去什么,他有钱买门票?”夏捷说:“问题就在这里!大前日阮知非见了我,说你那儿子真聪明,隔三岔五领了同学去舞场玩,检票人要票,他说阮知非是我叔叔,柳月是我姐姐,就进去了。检票人后来问我有没有个侄儿的?我出来看了,见是孟烬,这小子行的,将来和老孟一样,是个人物!我回来给老孟说了,让他好好教育教育,他却一脸的不高兴!你瞧瞧,脸又黑封起来了!”孟云房黑起来的脸就又尴尴尬尬地笑,说:“我哪里黑封了脸?之蝶,几时咱们去那里看看柳月去,别让柳月觉得嫁出的女泼出去的水。”庄之蝶说:“行的嘛,你给咱联系联系。”孟云房说:“那有什么联系的?吃过饭,我去宣传部一趟,部长昨儿来电话让我今日下午去一趟的。
那有什么事!还不是让孟烬的师父给他老婆发气功排膀胱结石?我今日去不治的,只约个时间。”夏捷说:“瞧你多积极,一会儿要去看望市长的儿媳,一会儿要去给部长老婆看病,把作家就搁在这里不理不睬了?!”孟云房说:“你这一说,我成什么势利小人了?我去部长那儿要不了半个小时的,你们在这儿坐着聊吧,四点钟,咱们都准时在歌舞厅会面。”赵京五说:“要去你们去,我是不去的。”孟云房说:“京五你就小家子气了,柳月没做你的老婆你就不敢见她了?不敢见的倒是她柳月!你要不想见,你可以不见,你就在舞厅里跳舞吧,说不定在舞厅碰上一个中意的!”夏捷说:“你要走你就快走,啰啰嗦嗦地烦人!云房,我可告诉你,今日要去那里散心就好好散散心,别又带了孟烬让舞厅检票人说闲话,我可再丢不起人哩!”孟云房发了一声恨就走了。夏捷赶忙收拾了碗筷,也不洗的,叫了隔壁一人,围桌搓起麻将来。
孟云房去宣传部,并不是部长让给他老婆排结石,却说出了一件关系到全城人的大事。原来市长为了进一步以文化搭台让经济唱戏,当得知北京动物园赠送了西京动物园三只大熊猫的消息后,忽然灵机一动,设想能否举办一个古城文化节,而且也想好了这个节的节徽就是大熊猫。市长召集了宣传部、文化局有关人开了个会,大家一致叫好,说这是一个好主意,一是向外扩大本市的宣传,二是以此搞活经济,这在全国也是一个创举。于是,一个庞大的筹备委员会就成立了。部长把孟云房叫去,就是征求孟云房对文化节内容的意见的。孟云房听了,首先就提出这事得庄之蝶参加吧,部长说那是当然,但庄之蝶是作家,一般事不必麻烦他,只等将来的许多文稿由他起草就是了。孟云房看了足足三页的文化节的设想项目,一时觉得若这么谈下去,谈到天黑也谈不完的,就说这是大事,让他带了这些项目表回去好好思谋,明日下午来具体谈自己的想法好了。忙脱开身子,急急就去了歌舞厅。
歌舞厅里的营业演出刚刚结束,舞会却才开始。跳舞的人非常多,都是一对一对贴得紧紧地在那里晃,旋转的播撒着碎点的灯光,使所有人如同幻影和魔鬼,无法辨清那是谁和谁。孟云房听孟烬说过,柳月总是陪人跳舞的,就坐在旁边的一张桌前,极力于人窝里寻找柳月。但他的右眼已经坏了,左眼的视力也开始不好,他看每一个女的都奇装异服,美貌非常,似乎就是柳月,可一支乐曲终止,从舞池下来的女的却没一个是柳月。没见柳月,寻阮知非的身影吧,乐曲又起,男男女女又都拥进舞池跳起来了,一切又都分辨不清。孟云房这时倒叫苦没事先联系好,若庄之蝶他们来了,见不到柳月和阮知非,又该笑骂他了。正发急着,突然有人在说:“你是孟先生吗?”孟云房扭头看时,声音就在旁边,同桌对面坐的一个俏丽的女子正双手支了下巴在端详他。孟云房说:“是你在问我吗?我姓孟,你是谁?”女子手伸过来,孟云房当然接受了去握,又说了一句:“面怪熟的,我这脑子不好,一时记不起了,实在抱歉。”女子说:“不用的,咱们其实从未见过面,我只是看你的形象问的,果然就是孟先生了!”孟云房说:“你是瞧着我一只眼的?!”女子就笑了,说:“听说孟先生有趣,果真有趣。可我是个没趣的人,我在检察院工作,你一定会知道是谁了?还想不出吗?景雪荫是我的二嫂。”孟云房简直是吃了一惊,他几乎要起身而去,但他立即就笑了,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哪是没趣的人,在这儿碰着你实在让我荣幸的。
我是认识你二嫂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到一家去,你和她长得有些像哩!你二嫂好吗?”女子说:“她能好吗?你的朋友一场官司几乎要让她去上吊了!”孟云房说:“话可不能这样说,这场官司我大约知道一些,依我之见,何必闹到这一步呢?先前都是多好的朋友!庄之蝶现在家里害愁苦,怨恨周敏惹祸,把好端端一个朋友就变成了仇人!”女子说:“他要真顾惜往日的友情,那为什么要提供他和我二嫂的呢?他为了自己的名声而损害一个过去的朋友,这也就太不道德了!”孟云房说:“事情绝不是你说的这样!好了,咱俩不要说这些了,好赖这场官司也算结束了。”女子说:“孟先生不懂法律,中院判决了并不是案子的终了,还要允许向高院申诉的哩。”孟云房说:“还要申诉?这何必嘛?”女子说:“无论怎么说,我二嫂是咽不了这口气的,她既然打这场官司,投入了全部身心,她就得把官司打到底呀。你明白我的话吗?”孟云房说:“当然明白,甭说你二嫂身后有人,单是身前有你这么一个小姑子,也会心想事成的。”女子笑了一下,说:“那我也就不说了,先生能赏脸,让我陪你跳一场吗?”孟云房说:“实在对不起,我一点也不会跳舞,我这是第一次到这地方来,要找一个人的。”女子说:“这就遗憾了,那我只好邀请别人了。”就招手叫来服务员,付过了钱,说:“给这位先生来一杯可乐。”自个却扬头走了。孟云房兀自觉得受辱,就问服务员柳月是在哪儿的?服务员说:“今日她没来舞池,恐怕在她的房间吧。你从这里过去,出那个门,靠右手是楼梯,第三层十八号是她的办公室。”孟云房谢了,却从口袋里掏了钱给服务员说:“等会儿你把可乐钱还了那位女的,就说我说了,约情人出来玩玩,怎么能让情人付钱?!”
孟云房在三楼十八号按了门铃,房间里并没有动静,又按了几下,听见是柳月在问:“谁呀?”孟云房说:“是我。”柳月说:“有事到营业厅吧,我现在有重要客人。”孟云房赶忙说:“柳月,我是你孟老师!”门开了,柳月浓妆艳抹,几乎让他都不敢认了,叫道:“柳月,现在这么难见的!你身上洒的什么香水,就像洋人身上的味儿一样,怪难闻哟!”柳月赶忙使眼sè,悄声说:“我这里就有个老外的。”然后拿嘴努努那套间,套间门掩着,让孟云房进去了。大声地说:“孟老师,把我出嫁了,你们就谁也不来看我了!今日是陪谁来跳舞吗?”孟云房说:“我瞎眼笨耳的,能陪了谁来?你庄老师近来心绪糟糕,我们就一块出来看看柳月嘛!”柳月说:“来散心就散心,却偏要说看我?庄老师他有什么事心绪糟糕,柳月一走倒省他多少心呢!”孟云房说:“你这没良心的小猴jīng!”就把唐宛儿怎么丢了,牛月清又如何走了,庄之蝶孤零零的一个人怪可怜的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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