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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无所畏惧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大叶子酒
于是所有人都能看到明霄剑主的神情柔和了下来,他单手按在跪着的少年肩头,声音极轻,但是蕴含着无限期许:“尔乃本君座下大弟子,未来——咳咳咳……”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荼兆惊讶地抬起头,忽然注意到了剑主宽大的斗篷下有浅淡的红痕正在慢慢向外晕染。
荼兆瞳孔一缩,顾不得这么多了,失声道:“您受伤了?!”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众人才意识到,明霄剑主的脸色苍白的可怕,乌黑的鬓发与雪一样的肤色相衬,几乎给人一种他将要融化的错觉。
荼兆的眼神定格在那件罩住他大半身体的宽大斗篷上,猛然伸手,攥住了斗篷一角欲将它掀开。
他的动作很快,但也快不过半步登仙境界的仙尊。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先一步扣住了荼兆的手,连带着抓住了斗篷的一角。
荼兆的手在发抖,他也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只是不自觉地哆嗦着,脑海里纷乱嘈杂的思绪挤挤挨挨几乎要冲破他的头颅。
那只苍白的手握惯了剑,尽管修者身体素质强悍少有留疤,那只手上却还是有着一层握剑磨出来的茧,有些粗糙,但是贴在荼兆的手背上,却异常的令人心安。
明霄按住了荼兆的手,垂着眼眸静静凝视着跪在地上的少年,荼兆和他对视了片刻,从那双冷雪一样的眼睛里看出了某种不容置疑的东西,手上的力道就慢慢地、慢慢地松懈了。
荼兆垂下了头,在他的手离开柔软的斗篷布料的时候,那只生着剑茧的手忽然抓住了它,轻轻松松地将地上的少年郎拎起身来,单手压在他肩头,朝一旁神色且惊且疑的荼氏众位长老们淡淡地颔首,随手掐了个诀便带着荼兆化作流光消失在了原地。
广场上一片死寂,荼氏年高德劭的大长老一张褶皱遍布的脸上不带任何神情,而那位掌权人几乎是在下一秒就惊恐地看向了他:“大长老!那个孽障竟然……”
“噤声!”已称得上是鸡皮鹤发的老人手里拄着一支黑沉沉的桐木拐杖,闻听此言,拐杖往地上狠狠一顿,拦住了这个后辈将要出口的话,沉沉地说,“那是我荼氏下一任家主,未来的仙尊,岂容得你如此污蔑?!”
荼氏家主面色大变:“您?!那荼婴那孩子——”
从血缘上算来,荼婴荼兆都是他的侄儿,他们的父亲在他们出生后不久就因为狩猎魔兽而身亡了,母亲没过几年也撒手人寰,可以说这对双子是他看着长大的。
虽然因为预言的缘故,他对荼兆没什么感情,但多年爱护下来,他对荼婴是真的宠爱至极,说是亲生子也不过如此了。
而就在今天之前,荼婴还是荼氏最为受宠的孩子,是他们捧在手里疼爱的明珠,是拥有绝佳资质和光明未来的天才,更是荼氏的下一任家主……
中年人听着大长老不带感情的冷酷话语,脸色青白不定,最终忍不住道:“阿婴那孩子……也是您看着长大的……”
大长老古井无波的眼神里多了丝复杂情绪,他叹了口气:“这话以后别说了,荼婴回不来了,还是被魔尊带走的,这件事的后果有多严重你不明白吗?如今幸好有另一个孩子被仙尊看上,这才能保住荼氏,你难道要荼氏也跟着一起送葬吗?”
中年人进退两难:“可是难道就不管——”
大长老见三番两次劝告无用,声音也变得冷硬:“好了!这话以后休要提起!以后荼氏就当没有荼婴这个人!明日开宗祠,把那个孩子——他叫什么来着?把他的名字加上去,就写在你名下。”
中年人眼角抽动了两下,在大长老阴沉沉的眼神里,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喏喏道:“是,晚辈明白了。”
大长老拄着拐杖站起来,他身量矮小,站在荼氏家主面前就像是凭空矮了半截儿,但没有人敢于小觑他。
——荼氏原本只是蓬莱岛极为普通的一个修真家族,淹没在数以百计的小家族中默默无闻,若非这位大长老,荼氏怎么可能获得现今这样处于蓬莱岛上层的地位。
他耷拉着眼皮看了看荼氏家主,捕捉到了对方眼里不甘不愿的情绪,不由得感到了一丝失望,荼氏后继无人,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突然飞黄腾达的孩子身上了,希望他没有因为这些年来的冷落而对家族心怀怨怼……
这边众人心思各异,那边的荼兆却是全然不知,明霄剑主单手扣着他的肩膀捻了个瞬身诀,顷刻间两人就停在了荼氏用于安置仙尊的主院外,面前朱门艳艳,修竹森森,流淌着清灵溪水的小泉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落叶飘飘下坠,因着仙尊喜静,院内一名侍女都没有安排,只有浅溪在泠泠涌动。
荼兆从未曾踏足过宅院内部,更没有资格来到主院,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被眼前浑然天成的秀丽美景所吸引了,凝神看了一会儿,才稍带忐忑地看向身旁新认的师尊:“师——”
他的话没有说出口,就被忽然倒下的白衣仙尊给吓坏了。
逶迤宽大的斗篷随着明霄的动作散开,那斗篷下的景象触目惊心,荼兆的瞳孔不自觉的收缩了一下,眼前的伤口像是贯穿了仙尊的身体,当胸一剑,凌厉狠辣,艳红的血顺着伤口一路淌到了腰际,血色沾满了大半个身躯,白衣红血,乌黑的头发下那张冰霜般精致冷淡的脸白的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淡淡地垂着,竟然是冷淡无谓的姿态。
若不是此刻实在坚持不住了,荼兆丝毫不怀疑,仙尊绝对不会将这伤显露在人前。
“师、师尊?!”
荼兆慌得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地扶住明霄的手臂,努力用自己的身躯支撑起男人,一张脸吓得煞白:“您的伤——”
“无碍。”明霄语气还是平静极了,好像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没事,他甚至还伸手按了按自己的伤口,耐心地解释,“只是看着可怕了些,调息数日即可,他有分寸的。”
荼兆注意到了明霄话里的“他”,神情僵滞了片刻:“是……是鸣雪魔……”
他的话说了一半,明霄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都是冷泠泠的飞雪:“别叫他魔尊。”
仙尊的语气不带一点情绪,只是平平淡淡地说:“我不喜欢。”
荼兆抿紧了嘴。
明霄又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按辈分,你应该叫他师叔。”
这话称得上是惊世骇俗,明霄剑主让他的亲传弟子,称呼魔域之主为师叔,这件事若是传出去了,足以引起修真界的大地震。
荼兆不是不知事的婴孩,相反,童年的经历让他对于这些人心的弯弯绕绕更为敏感,明霄剑主这话一说出来他就能想到日后会有什么麻烦,但是看着此刻对方固执冷淡的眼神,荼兆还是点了头:“徒儿明白了,鸣雪……师叔。”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问:“这伤,是鸣雪师叔做的吗?”
明霄闻言惊讶地看看他,眼神里都是耿直的“你是不是傻”:“除了他,谁能给本君留下这样的伤?”
他似乎不想对此多言,草草地说:“你那弟弟,且放心,鸣雪很懂事,不是暴戾嗜血的人,他会好好照顾你弟弟的,不必过于担忧。”
荼兆简直要为明霄的话而瞠目结舌了。
明霄的语气,仿佛那位冷戾傲慢的魔尊还是他记忆里懂事乖巧的孩子,连对方捅了自己一剑都能宽容地当做孩子的恶作剧。
可是,鸣雪魔尊懂事?乖巧?不暴戾?不嗜血?!
整个魔域的魔族要是能听见这话,怕是当场就要以死抗议。
明霄这么说着,呼吸渐渐低微下去,荼兆扶着他进了院子,让他坐在榻上,在直起身来的时候,听见神智有些昏沉的仙尊极其轻柔地叹息了一声,仿佛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为远在魔域的人辩解:“他……他只是太伤心了……”
荼兆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第33章 双生(七)
尽管封印破裂, 但是魔域的天空永远不可能亮起星辰明月的光芒,焦黑的土壤里虫蚁窸窸窣窣翻滚着,尖利的口器互相咬着同伴的腹部和尾巴,凶狠地撕裂覆盖着甲壳的身躯, 从中汲取腥臭苦涩的体液以抵御无孔不入的侵蚀性魔气。
一只手从布满风孔的沙丘中挣扎着探出来, 破皮沾血的手指上黏糊糊地糊着一层灰黑的砂砾, 它草草扒拉开周围沉重的沙土,抓着地面上早已枯死的干草茎叶, 将自己沉重的身躯从沙丘中拖了出来。
一张脏兮兮的脸从皱巴巴的衣服里探出来,依稀能看出俊秀飞扬的眉眼。
他看起来还是少年模样, 和那些因为修为高深而停驻在青春年少的大能不同, 那双眼睛里尚且亮着少年人明亮清澈的火焰。
魔域这个血腥的狩猎场里, 很少见到这样……像是羊羔一样单纯的少年人。
没有长辈的力量庇护左右, 这种幼崽在魔物眼里, 就是盛装着丰沛力量的干粮袋子。
他能活到现在, 不是因为他力量强悍,而是附近的魔物注意到, 他是从那座用白骨和鲜血堆积浇灌的魔宫中走出来的。
他们畏惧主宰那座宫殿的君王,连带着也不敢去动与那座宫殿相关的人。
千辛万苦从魔宫中逃出来的荼婴蹭了蹭干裂的脸颊,虽然魔域被压在海底, 但它们俩是完全独立的两个空间, 海域的水汽惠泽不到魔域的土地,反而隔绝了魔域获得雨水的机会,数千年下来, 魔域几乎变成了干涸枯泽的坟地,气候严酷得令人颤栗。
荼婴对魔域一无所知,他醒来时就身处富丽的魔宫中,魔宫之中有魔尊的魔气庇佑,当然不会有这么严酷的环境,甚至光从视觉上看,魔域的白骨荒野和深蓝天穹交相辉映,还有着某种荒凉壮丽的野蛮美感。





天道无所畏惧 第27节
魔尊在将少主带回来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寝宫里,在数千年时光中,魔尊常常这样将自己关在寝宫中长久不出,侍女对此习以为常,也不会擅自谈论魔尊有关的事,因此荼婴根本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小心地折下几根根部泛着浅绿的草叶,将它们对齐成一束,一口气全都塞进了嘴里用力吸吮,从中获得一点点贫瘠的水分。
这两天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魔宫中的侍女对他十分恭敬,他不知道那位魔尊对她们说了什么,她们竟然口口声声叫他“少主”……
少主?!
荼婴的脸色沉了下去,他捏着那束草茎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颤抖。
他不关心魔尊为什么会这样定义他的身份,也对此根本不在乎,在魔尊眼里他大概就是一个可笑的蝼蚁,为了获得一点趣味而将魔域少主的身份吊在他面前——
那个男人想看见什么呢?
他为了追逐权势而面目全非的脸?贪婪的欲求还是为了力量而渴望地匍匐在魔族脚下的怯懦骨头?
不管是什么,都做梦去吧。
荼婴动着牙齿,一点点把嘴里的草叶咬碎,便是最无害的植物也是属于魔域的,磨下的碎渣也带着魔域物种特有的凶悍锋利,将他口腔里划出了一道道细碎伤口。
荼婴不在意地将碎渣一点点吞下肚,舌尖舔了舔口腔内壁的伤,仔细地将咸腥的血咽下去。
魔域的夜晚将要到来,挟裹着浑浊驳杂魔气的沙尘暴很快就会席卷天地,他必须在沙尘暴之前找到一处能容身的洞穴,昨天早上逃出魔宫时他对外面一无所知,在沙尘暴快成型时才意识到逼近的危机,只能咬牙赌命,躲在了一处沙丘里——要么就是被沙尘暴清空沙丘吹出来摔死,要么就是被沙丘闷死,或者要是他有那么一点幸运的话,能在沙尘暴结束之前爬出沙丘,捡回一条命。
事实证明荼婴的运气真的不错。
狂卷如刀的大风削平了大半座沙丘,在距离荼婴藏身处尚有两尺之处离开了此处,让他能灰头土脸地爬出来庆祝自己在魔域又多活了一天。
两只高高举着螯刺的魔蝎从沙丘上翻爬过来,荼婴避让开来,努力收拢身上属于修真者的灵力。
——可惜炼气期的修者实在缺乏这方面的学习,确切地说,整个修真界都没有“收敛灵力”这样的概念,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这么做。
可是这是在魔域。
两只魔蝎忽然停了下来,幽亮如镜的眼珠转了两圈,和荼婴对上了。
不等它们挥动螯刺,荼婴首先暴起,抽出腰间的短匕,灵光吞吐,带着浅青的微弱灵芒,凌空一刀削掉了两只魔蝎的头,在地上泼出黑褐的一滩粘稠血液,烧得砂砾滋滋作响。
荼婴迅速用短匕破开魔蝎的甲壳,粗暴凶悍地生生用手抓住里面微黄的肉,将它们连着经络薄膜一起从硬壳上撕扯下来,直接往嘴里送,一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准备从这里离开。
在笼罩着沉沉魔气的魔域,一星灵光就能明亮得仿佛天悬烈日,他方才的一系列动静若是放在外面,大概连修者们都不会有所察觉,但是放在魔域里,便是未开智的魔物们都能捕捉到这点灵光,然后……
——如同泥沙下涌般倾巢而出前来捕猎他。
拥有灵力的修者,是魔物们最喜爱的甘甜美食,且不说高等魔族喜欢的那些折辱人的手段,单单是被低等魔物吞噬的骸骨,一路行来,荼婴就已经看见了十数具。
他们被魔域的风沙侵蚀粉碎,埋在黑土中的骨骸只留下最为坚硬的头骨和牙齿,在永恒的黑夜里睁着空洞洞的眼眶望着深蓝的天穹。
荼婴用牙齿撕咬着坚韧的魔蝎肉,把腥味十足的血连同难咬的筋膜一同咽下去,蓬乱的头发夹带着沙土糊在脸上,连带着被咬进了嘴里。
“呸呸呸——”
头发塞在嘴里的口感很奇怪,扎得他有些想吐,发茬刺入了被先前的草渣刮出来的伤口,又有血溢出来,荼婴边跑边试图将头发吐出来,喉咙里还残留着魔蝎血肉腥臭的苦涩味道。
他生来就被荼氏捧在手心,锦衣玉食,出入仆婢成群,用饭时有侍女们将甘甜的果酒和含香的灵果奉在金盏上端上来,灵米烹饪得颗颗饱满柔软,咬在嘴里时会放出浓厚醇郁的香气。
他从不曾有这样狂奔着进食的时候,也不可能会将自己的头发混着食物咬进口中。
如此狼狈,如此不堪。
荼婴将最后一截微黄的肉塞进口中,努力吞咽下去,这肉实在是不好吃,堵在喉咙口像是一团发臭的烂抹布,荼婴停下脚步,弯曲着脊背,双手按住膝盖,额头上迸出了狰狞的青筋,一双眼睛都泛上了血丝。
“呕——”
忍了又忍,荼婴终于忍不住干呕出声,胃部翻滚着,试图将里面的东西通通倾倒出来。
荼婴只呕了两声,就死死咬住了牙齿,单手捂住胃,将自己摔进厚厚的沙丘里,无神的眼睛望着苍茫天际。
一滴眼泪从眼角混着沙尘淌下,在脏污的脸上划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
荼婴翻过身体,将自己蜷缩起来,在肩头的衣服上用力蹭了两下脸,大口呼吸着,呼吸急促的像是下一秒就要窒息而死。
孤身一人身处魔域,死亡如影随形跟在他背后,此前十五年人生,他从未面对过这样孤立无援的境况。
在蓬莱岛,他是前途无量的少年天才,是前呼后拥的荼氏未来家主,是身负盛名的意气少年郎;
而在这里,他是匍匐在沙土里挣扎着活的蝼蚁,是身无长物时刻面对着死境的凡人,是活得朝不保夕的魔物的猎物。
荼婴肩背轻微颤抖着,一边吐出嘴里随着呼吸吃进去的沙土,一边无声地流着泪。
他从不曾这样哭泣过,他以为自己已经长大,而直到此刻他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他说的什么要带着兄长离开荼氏都只是孩童一样幼稚的幻想,没有了那些家族给予的光环,他只是一个会在困境里哭泣的孩子。
荼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扎紧袖口,抖落鞋子里的沙土,淌下的泪已经被干燥的风吹干了,紧绷绷地干涸在脸上。
沙丘吸力很强,每一步前进都需要使出很大的力气,荼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前方地平线上升起了一座城池宏伟的黑石城墙,魔族特有的粗犷风格使那座城池有着恶龙一样狰狞的外观,粗糙的大石垒成高墙,在地上拉出数十丈黯淡的投影。
荼婴将背后的兜帽拉起来罩住头脸,他从魔宫逃出来很仓促,大约魔宫的侍卫也没有想到会有人从里面“逃”出来,因此根本没怎么关注荼婴,而魔宫外笼罩的结界大部分是用于对付强大的外敌的,荼婴收敛了灵力后就是个凡人,身上连一点魔气都没有,轻轻松松就走出了这道屏障。
这件斗篷是他从路上遇到的一具尸体上扒下来的,质地平平,边角已经有了风化的硬邦邦质感,连带着一个粗陋的储物袋和里面几块品质极差的灵石一起,被荼婴顺手牵羊了。
荼婴用斗篷将自己牢牢裹住,顶着渐渐鼓噪的风沙,向着那座巨大的城池慢慢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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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兆轻手轻脚地出门,将两扇门扉悄悄合上,窗前的短榻上,白衣的仙尊换了一身干净的锦衣,长发披散,正阖着眼眸入定。
浅金色的阳光照落在他肩头,将他笼罩在熔金的光华中,他就像是将要融化在绮丽光晕中的天上仙,只要一个错眼,他就会乘风而去。
荼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出了主院,外面站着一个青衣的仆人,见他出来,恭恭敬敬地低头唤他:“少爷。”
荼兆敏感地抬起了眼睛冷冷看了他一眼。
他注意到仆人喊的是“少爷”而不是“大少爷”,虽然此前十五年他,从未得到过这个称呼,但他知道一点,在自己被扔在外院的时候,荼婴在荼氏也是被称呼为“少爷”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少爷”,没有排行,没有其他附加,仿佛荼氏只存在有这样一位少爷。
荼兆的心沉了下去,他隐隐约约好像预感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
青衣的仆从对他做了个手势,请他走在前方,自始至终都低着头,秉承着作为仆人的本分。
荼兆沉默不语,顺着他的指引走过弯弯绕绕的小道和灵木掩映花柳扶疏的庭院,前方道路阔大,足以容纳十人并行而立,荼兆走上去,后方的青衣仆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道路的尽头伫立着层层叠叠的楼阁,最前方的建筑古朴宏伟,翘角飞檐,上面有神兽张着巨口向天空发出无声的吼声,镇守此处庇佑着下方的宅邸,建筑前伫立着丈高的石碑,上面用古拙圆润的字体写着四个大字。
——荼氏宗祠。
他从未有这个资格站立在这里,正如荼婴每年都会在岁末站在这里,以下一任家主的身份参与祭祀。
随着荼兆的视线接触到上面的字迹,微微褪色的厚重大门吱呀作响,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打开。
第34章 双生(八)
大门轰然洞开, 幽深的祠堂中卷起了无声的风,在地上拢起无数个小小的不为肉眼所见的风涡,带动四处悬挂垂落的帷幔如有生命一样翕动漂浮,在灯火飘摇的祠堂里鼓荡出摇摇曳曳的幽影。
明明是悬挂着烈日的白昼, 祠堂中却像是盛着一个永不见日的黑夜, 数千盏灯火照亮这居于人间的幽冥之地, 在一眼看不见尽头的林立高台上,无数的黑色灵牌无声地排列似荒疏林木, 用金色墨迹书写的文字在重重灯火下拉出浓重晦涩的暗影,像有不愿转生的亡灵盘桓其上, 于那不可见的另一世发出空洞幽冷的笑声。
荼兆站在祠堂外的阳光下, 身体被照得温暖, 心中却掠过了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 这寒意如蛇般缠绕着他的脊骨, 在他耳边嘶嘶吐出狭长蛇信。
祠堂中只有寥寥数人, 荼兆的视线一一扫过他们,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 男女各异,甚至有不到人腰高的孩童和面貌美丽的女子,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苍老了。
是的, 苍老。
不论是面貌稚嫩的孩童还是笑意盈盈的美人, 丰盈的肌肤和年轻的美貌下,那双眼睛如出一辙地带着厚重混沌的苍老感,像是被岁月的齿轮无情地碾过, 带着日暮斜阳般的浑浊,这双眼睛放在垂暮老人的脸上一点违和感都没有,出现在一个稚龄幼童身上,反而给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荼兆看着他们,却忽然想起了此刻正在主院里打坐调息的仙尊。
那位高居于修真界巅峰的仙人,伴着山河苍穹,斗转星移,已经活过了数千个年月,但他的眼睛却是全然的清澈,里面有霜雪似的寒意,这霜雪也同时凝固住了那一颗澄明的剑心,让他走过了漫长的岁月而依旧如同赤子。
天上的剑仙爱昆仑风雪,也爱万家灯火。
——那是他的师尊。
荼兆带着点隐秘的骄傲在心中这么想着,看向祠堂中诸人的视线也变得平和。
拄着长拐的大长老惊疑不定地扫视了一圈门外的少年,在方才一瞬间,他好像感知到了对方身上出现了一点奇妙的变动,仿佛有什么宏伟阔大的东西降临到了他身上,尽管只有短暂缥缈的一刹那。
沟通天地?
这个念头在大长老心里一闪而过,很快被他自己压到了心底。
不,不可能,这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甚至还没有开脉,他怎么可能做到无数天才都做不到的事情?
远在荼氏宅邸主院的仙尊睁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向这边:“他在想我?”
沟通天地,听起来是一件颇为神妙的事情,但在天道的角度来说……
沟通天地的字面意思,就是和天道对话。
无数的修真者拼尽全力都想要得到触碰天道与法则的机会,以求得自身修为精进,身合道法,但他们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得到这样的机遇,不过对于这几个气运之子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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