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无所畏惧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大叶子酒
窈春见他不高兴了, 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是不能忍受自己丢面子, 尤其是自诩保护者的燕无纠,让他丢了脸,这孩子能悄没声儿地记上一年,于是忙识相讨饶:“好啦小九爷, 别气别气。”
她笑眯眯地将一碟子只动了两口便撤下来的兰花糕倒进手帕里裹上, 快准狠地塞进燕无纠的怀里:“拿着带回家吃吧, 进学也要注意身体。”
捻春阁每日的糕点果盘都是一大笔开支, 来这里的客人虽然不是鼎鼎有权有势的那一撮,但也是非富即贵,包房里撤下的果盘几乎都是丝毫未动, 但也不能再上第二遍,大部分就卖给了小铺子, 剩下的就便宜了下面的姑娘。
燕无纠在捻春阁给姑娘们跑腿买小东西,很招这些姑娘喜欢, 有时候也会往家拿一些剩下的吃食,其他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见。
燕无纠全然不在意别人这样带有施舍性质的怜悯, 熟练地将手帕包往怀里一掖,露出一个营业专用的甜蜜蜜笑脸,拍拍胸口:“这个月的保护费收到啦, 九爷罩你!”
窈春笑了一声,门口龟奴正爬在梯子上点檐下的大红灯笼,天色逐渐沉下来,街道上有了车马的喧嚣,楼中的姑娘们喊着侍女的名字,叫着找首饰衣服,要茶水妆粉,等着晚上接客。大概女人多的地方总是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纷争,捧着姑娘们的衣服在楼梯上上下下狂奔的小女孩子们偶尔会撞到对方,便会招来姑娘们迁怒的呵斥。
“窈春!你还不换衣服!一会儿就点灯了!”
二楼一个单手挽着散乱长发的姑娘拍了拍栏杆大声喊,喊完就扭头回了房间,把门拍出一声惊天巨响。
窈春是舞姬,专为楼里的头牌花魁伴舞,喊她的人就是今年捻春阁的当家头牌。
窈春撇了撇嘴,和燕无纠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在他肩背上轻轻推了一把:“快回去吧,你先生晚上不是给你授课吗?”
常混迹在花街柳巷的小痞子啾啾找了个和尚做先生识文断字,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大半个昌平坊,大多数人都在嘲笑他,一个混混识得文字有什么用呢,难道还想学着考状元当官儿去吗。
燕无纠不在意他们说什么,从捻春阁出来时,白日里平平无奇的花街,已经揭下了蒙裹得厚实的面纱,露出了下面波光潋滟的眼眸。
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街道上车水马龙,盛妆的女子倚着栏杆往下瞧,看见了合心意的客人便掷下手里的纸花绢帕,邀请客人上来一会,靡靡丝竹之音像是散不去的雾气,很快笼罩住一条街,所有的笑闹里都有悠长绵软的乐声,挟裹着它的风都变得慵懒浓香。
燕无纠如一条瘦小不起眼的小鱼,摆动灰扑扑的鱼鳍,一下子穿过纸醉金迷的热闹,消失在了寂静昏暗的巷子里。
和一墙之隔的花街不同,这里隐约还能听到女子的笑声歌声,但是已然模糊了很多,月光冷清清地照下来,把这条窄巷照得凄清苍白。
这条路燕无纠走过了无数次,他从捻春阁回家必然要经过这里,一个九岁的孩子独自走夜路,无论放在什么时候都显得很不安全,但也没有别的办法,燕多糖有空便去给人洗衣服补贴家用,领衣服的地方更偏僻,燕无纠怎么说都不肯让她到这边来,燕多糖只得作罢。
这条路他六岁起便自己走,走到九岁,无数个日夜,头顶只有一轮时有时没有的月亮陪着,刚开始他怕极了,到现在,连害怕都习以为常。
好像习惯了就不会再害怕一样。
“伸那么一呀手诶,摸那么一呀姊,一摸摸到姊姊的头发尖儿哎哟,阿姊头上桂花香哎哟……”
他给自己壮了壮胆气,嘴里哼起了从楼里姑娘们那儿听来的小调。
“伸那么二呀手诶——”
“诶——”
“诶?”
燕无纠的声音迟疑着停下,结结巴巴卡在半道儿上,小巷子尽头是骤然宽敞的大路,缁衣素服的僧人正朝这边走过来,披着一身清透月光,眼神安定宁静,和燕无纠走了个对脸。
燕无纠傻乎乎站在了原地,面对这个昨天刚认下的先生,他还是浑身拧巴,感觉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张着嘴傻了一会儿,才睁大眼睛惊呼:“和尚你又要去找姑娘?!”
这条路只通向花街,他可不会自作多情以为梵行是来找他的,既然不是来找他的,那就只可能是……
燕无纠的脸皱了起来,梵行却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伸出一只手按在他头顶,语气还是那样温温柔柔不带烟火气:“叫先生。”
话虽这样说,也只是随口一句提醒,燕无纠不改他也不生气,只是每次都会耐心地提醒一次。
“贫僧不找姑娘。”不等燕无纠要说什么,梵行再度抢先一步堵上了他的嘴,学着小孩之前调侃他的话,“贫僧也不听小曲儿,不看跳舞,不吟诗作对。”
燕无纠悻悻地扁扁嘴:“好吧,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梵行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来检查你的功课。”
燕无纠:“……”
小孩儿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梵行有问必答:“贫僧来检查你的功课。”
燕无纠后退了一步:“功、功课?!什么功课?”
梵行也无辜地回看他:“今天早上教你的千字文,你说你已经认得了前面的三十个字,晚上回去复习,贫僧这便来检查一番。”
燕无纠咽了口口水:“那……那也该等我回去……”
梵行朝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月色下的佛子笑容静谧如优昙青莲:“是啊,贫僧左等右等你不回来,便来接你了。”
燕无纠的瞳孔极快地收缩了一下,看着面前这只手的模样,活像是看见了什么又漂亮又可怕的怪物,仿佛它下一秒就会将他吞吃殆尽。
然而不等梵行再做出什么动作,燕无纠便飞快地将小手塞进了梵行的手心里,狠狠抓着他的手指,怕他跑了似的,压低声音凶巴巴地说:“接人就接人,找这么多借口干什么!九爷是那种不敢走夜路的人吗?这片儿都是爷罩着的!”
梵行微微笑着听他滔滔不绝,眼睛只向下一瞥,就看见了藏在乌黑头发里的那对红彤彤的耳朵尖儿。
“其实……”梵行顿了顿,在想怎么开头,燕无纠紧紧抓着他的手,只听见了一个短音就停下话头回头看他,等他说话。
这个孩子嘴上不饶人,言行粗放,实则敏感细腻得很。
“你要说啥啊,怎么跟燕多糖一样扭扭捏捏的。”梵行半天说不出来话,燕无纠一对小眉毛一本正经地拧起来,眨巴两下眼睛,忽然歪着头打量了一番梵行,“哎呀,你该不会是那种说不来话的人吧?你这样的人我见过的,楼里常有这样的客人,见着姑娘们就话都说不出来了,一个劲支支吾吾还脸红,上次来了一个客人,对着龟公就脸红,脸红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把那个龟公吓得以为自己要贞洁不保……”
燕无纠一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从客人讲到龟公,又从龟公讲到隔壁楼的姑娘小厮,梵行也不是会打断人的性格,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耐心听着,到最后,还是燕无纠自己从十万八千里外拐回来了,睁着亮亮的大眼睛看他:“所以你刚才要说什么?”
被他一番插科打诨后,梵行忽然觉得想说点什么好像也不是特别难了,顿了半晌,慢吞吞地说:“贫僧方才想说,接人是接人,你的功课,贫僧也是要检查的。”
燕无纠大惊失色,一个猛回头:“什么!那不是你找的借口而已吗?”
梵行比他还惊讶,眼神茫然:“贫僧为什么要找借口?贫僧来接你,就是要查你的功课啊。”
燕无纠的表情纠结成了一团,最后赌气闷头往前冲了几步,他还抓着梵行的手不肯放,于是梵行也被他拉着快走了几步,两人踩碎一地月光,在低矮屋宇中穿梭。
这里的房子建得随心所欲杂乱无章,外人一不小心就要在其中迷路,燕无纠却在里面如鱼得水,拉着梵行几乎不用看路,只管往里走。
“这个什么千字文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不想背这个了。”燕无纠嘟嘟囔囔抱怨,“都是四个字儿的车轱辘话,来来回回说的都是同一套东西,顶好没意思得很。”
他声音不高,落在梵行耳中却是字字清晰。
白衣的僧人对于他不想学这个也不动怒,好脾气地问:“那你想学什么呢?”
这个问题他也一模一样地问了不生,不生性子温柔,不是会主动挑拣东西的人,所以面对这个问题也不知怎么回答,燕无纠与他截然不同,一听到这个问题就两眼发光,原地一跳:“我要学你的功夫!那天一下子就把我抓住的那个,嚓嚓嚓唰唰唰!像戏文里的剑客一样,嗖嗖嗖就飞起来了!”
他说得兴起,一只手在半空比划着持剑扫荡的模样,小脸兴奋得通红。
梵行有求必应,慢慢点头:“好。”
然后他从袖中掏出一卷薄薄的书册,递到燕无纠面前:“贫僧这里有剑法一卷,上有绝世剑客所书剑谱一十八式,你可以照着练习。”
燕无纠看看剑谱,又瞅瞅他,一脸怀疑:“绝世剑客?有多绝世?”
梵行想了想:“天下第一,万剑之主。”
燕无纠眼睛一亮,也不去问这样厉害的人写的剑谱为什么会在梵行手里,一把抓过剑谱如饥似渴地翻了起来,随即他翻书的速度越来越慢,兴奋的表情也逐渐凝固。
燕无纠翻完了一本书,沉吟了片刻,将书册扉页抹了抹,抹平那点褶皱,毕恭毕敬地递还给梵行,语气严肃:“我觉得,我可能不适合练习剑法,还有别的选择吗?”
梵行接过书,书页里密密麻麻全是笔画虬曲优雅的繁复文字,丁点儿图片示意也没有,一眼看过去几乎能看得人眼神发直。
佛子收起这卷剑谱,摸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绢布:“软硬鞭法?”
燕无纠将信将疑地接过绢布,一抖便抖开了,上面用浓墨淋漓写了几十行字,墨迹都渗透到了绢布背面,字迹肆意狂放,和方才那本板正如贴着尺子写就的书不同,这里的字每行都歪得很随性,一些笔画字符几乎要贴着绢面飞舞起来。
燕无纠又凝固了。
他抿着嘴看着这些字好半天,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这是谁写的?没有刚才那个写得好看。这也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吗?”
梵行“唔”了一声:“论及鞭法,天上地下,无出其二。”
燕无纠盯着那些龙飞凤舞的字垂死挣扎了一会儿,最终屈服了:“那个……有只有图的吗?就是画着小人的……”
他比划了两下手指,描述自己想象里那些武功秘籍的样子,梵行收起绢布,将这个在某种意义上能称为绝世珍宝的东西塞回袖子:“带图的小人画……”
僧人静默了一会儿,忽然幽幽地问:“你要上面有一个人的,还是两个人的,还是三个人的?”
功法也有人数不同之分,一人功法最多,双人刀法和三人刀法也不是没有,梵行问的是这个意思,但燕无纠明显被问傻了。
天道无所畏惧 第78节
燕无纠、燕无纠被面上清纯禁欲的和尚的这个问题问的灵魂出窍了!
他到底是个九岁的小孩子,理论上是知道了不少男女之事,但这样光明正大地提起,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尤其是跟他提起这回事的,还是个和尚!
和尚啊!
燕无纠现在还没有练就日后城墙般厚的脸皮,换了几年后的他,只怕就要笑嘻嘻地邀请梵行一同来看了,而此刻的他只觉得天灵盖都在噗噜噗噜冒烟,整个人被火烧了似的,结结巴巴道:“你、你这个花和尚!居然还有这种小人书!等等——还、还……还有三个人的?”
他陷入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震惊中,梵行与他面面相觑,过了半晌,在燕无纠越来越扭曲的眼神里,僧人犹犹豫豫问:“你……你是不是想岔了什么?你说的该不是房中术的法门?佛家虽然不修习这个,道家却有不少此类功法,可巩固内力,但是你年纪小,练不得这类功法。”
梵行从头到尾都正气清平,说到“房中术”时都没有一点羞涩,这于他而言不过是一门功法而已,顶多就是涉及面有些不同,正常修炼的双修功法并不是邪道,就算是佛修也不会觉得哪里不妥。
可是这个反应还是让燕无纠震惊了个彻底,他的脑子里还转着“三个人”,与梵行的解释混在一起,好容易才将二者分开,方后知后觉是自己误会了,脸登时红的要滴血,嘴巴动了动,却发现自己怎么都不能直视那些“带图的武功秘籍”了,于是绝望地闭上眼睛:“和……先生,你教我认字吧,我一定好好学。”
梵行看着他一脸英勇赴死般的壮烈表情,微微翘起了嘴角,声音和缓:“好。”
燕无纠丧丧地鼓了鼓脸颊:“可是我学这个有什么用呢,真的要像他们说的,考个状元么?”
他虽然不在意这些话,却也将它们听了进去。
他,燕无纠,去考状元?
这几个词放在一起,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极了,更不要说别人的看法,燕多糖也只认为他拜梵行做先生,是为了认得几个字以后好去做拿钱多一点的账房,或者找个大户人家做小厮。
梵行没有笑,他的手按在小孩头顶上,潺如春水的声音带着掌心的温度传进燕无纠心里:“状元?你想做状元吗?”
“你说的好像状元很好考一样。”燕无纠撇嘴,觉得这和尚是念佛念傻了,连状元是啥都要不知道了,一张小嘴儿叭叭地就要给梵行科普考状元的难度和状元的风光,顺带说起了去年科举时状元打马游街的热闹事迹,声音里都是满满的单纯羡慕。
他说一句,梵行就捧场地应一声,燕无纠说得兴起,没有看见捻着佛珠的僧人垂着眼眸,眼里与他此刻模样截然不同的冷酷野心:“你要做的,是指定你认为适合的人去做状元,而不是被人指着去做什么状元。”
燕无纠好像听见他说了一句话,又没听清楚,便转头去问:“你说了什么?”
白衣的僧人笑意温润:“贫僧方才说,你不适合做状元。”
燕无纠颇感赞同地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小孩活泼的声音响了一路,伴着月色被遗落在了两人拉的长长的影子后面。
第92章 莲华(七)
燕多糖在屋子外熬药, 药炉子架在屋檐下用几块砖瓦草草搭成的灶台上,他们的房子没有窗户,隔音也差得很, 她只要稍稍注意一下,就能听见屋内传来的低柔平和的声音。
梵行做老师的水准也是一般般,没有什么教案, 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 思绪如天马行空, 几天下来一篇《列御子游》都讲不完,燕无纠又是爱玩爱闹的,叫他写字怎么也记不住,听故事的时候记性倒是好, 能原封不动地把梵行三天前说的话一字不漏背下来。
“先生……别给我念这些之乎者也了, 学这个有什么用啊, 讲故事吧讲故事吧!”
小孩儿把脸压在桌沿上, 一张脸蛋还是脏兮兮,头发倒是规规矩矩地梳拢了, 他们中间的桌上用窄窄木条框出了一圈空间, 里面盛满细细的沙子, 用做认字的沙盘。
梵行是游方僧人, 本来也清贫得很, 身上的钱都给了燕多糖去买药,也就剩不下什么来买笔墨纸张了,反正多数贫家子弟刚开始认字时用的都是沙盘, 他对于自己这样的“抠搜”之举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燕无纠手里抓着一根充当笔的树枝,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神情平和的僧人,试图假装可怜骗取一点和尚的同情心。
实在是认字真的很无聊啊!
那些笔画弯弯曲曲的东西, 勾勾向左是一个意思,向右就是另一个意思了,横不能写成直的,尾巴要勾一勾,竖也不能写成直挺挺的竖,要直的有“美感”,美感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梅干!
所以到最后,他字是认得了,一上手写就丢撇少捺,一个大字歪歪扭扭拧巴得难看极了,每一个笔画都在用生命诠释着奔向自由的渴求。
实在是辣眼睛。
大魏通用的官方文字笔画的确富丽优雅,让一个孩子写得舒展漂亮的确是有点难为他,但是和燕无纠同龄的贵族子弟们,大部分已经能写出一手端正官文了。
如果他长在豪富权贵之家……
梵行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随意撇去,见燕无纠神情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不由得脸上显出了点为难。
“这……好吧,那就不认字了。”
僧人伸手用木片抹平沙盘里的沟沟壑壑,布帘后熟睡的女人平稳的呼吸声忽然撞入他的耳朵,之前被他按下去的疑问再一次飘了上来,于是在燕无纠一下子放了光的眼神里,这名温吞得看上去很好欺负的僧人抿着嘴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那我就给你讲《魏史》上的故事吧。”
燕无纠皱起了眉头,他不想听什么史书的故事,一听就枯燥无味极了,但他又不敢说,生怕梵行不讲了,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谁知这一听就停不下来了。
“你今年九岁,在你诞生那年,国号亦为魏的前朝覆灭,末帝亲手点着了他的宫殿,葬身火海。”
他只说了寥寥几句,燕无纠的心已经火热起来,男孩子对于这种铁马金戈和改天换地生来就有一种敏锐,他下意识将自己带入了那位末帝,惊讶地问:“他不是皇帝吗?皇帝不是都很厉害吗?他为什么要点火自杀?”
说着这样大逆不道的前朝往事的僧人还是保持了那种出尘的淡然:“因为他失了道。”
燕无纠喃喃重复:“道?那是什么?”
梵行想了想,身为方外之人的他当然做不到精确描述帝王之道的内涵,如果此刻在这里的是邵天衡,他就能给出一个最为犀利精辟的答案,只可惜作答的是梵行。
僧人很符合自己人设地笼统概括回答:“爱民如子,选贤进德。”
他是个僧人,不应该懂得皇座之下的阴谋诡道,于是只答了一面内容,便轻巧地把话题扯开:“末帝失道,引起民怨沸腾,天下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朝堂上贤良难求,邵魏能传承到那一年,已经是了不起的事。”
燕无纠的脑子还在梵行上一句话上打转:“意思是他不是一个好皇帝,所以他自杀了?”
这逻辑有些把他搞糊涂了。
梵行详细地解释:“他引来了众怒,有人揭竿而起,万人疾呼响应,带头的人打下了京师,再从京师扫荡出去,凡是他的旗帜到达的地方,百姓们都打开城门归顺他,所以建立了新朝。”
梵行这段话里省略去了不少内容,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个贫乏无味的故事,但是燕无纠已经听傻了。
他自小长在昌平坊这个污水坛子里,目之所及都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例子,乞丐的孩子永远只能做乞丐,生在稻草堆里的女孩儿大多是去大户人家做奴仆,以后嫁一个同样做小厮的男人,能做夫人身边的管家妇就是了不起的梦想了。
他知道皇帝,那是在达官贵人们的言谈里才会出现的高高在上的人物,事实上他在燕无纠的印象里都已经不像是个人了,那是一种朦胧含糊的概念,象征着没有人能反抗的权威、永远也花不完的金钱、这个昌平坊和整个京都乃至外面更大的土地都是他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从生下来开始,就烙上了归属于这个皇帝的印章。
燕无纠隐隐畏惧着这样的概念,纵然他是个孩子,也有着趋利避害的本能。
而现在,梵行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这样厉害的皇帝,他是会死的,他是可以被拽下至高无上的皇座的。
——这个可怕的概念,不是天经地义地存在于某人身上的。
这个想法的升起令他有种触碰到了怪物的恐惧,但他同时又为这种惊险而感到战栗兴奋。
这种在世人看来堪称恐怖的想法在燕无纠脑海里悄然成型,梵行一眼便看出了这小孩儿在震惊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
事实上燕无纠问出的那个问题已经有点令他欣赏了,常人在听见这个故事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带入和自己更为贴近的起义军一头,但燕无纠的选择截然相反。
他把自己带入了帝王的角色。
这个孩子本能地追逐着更高的地位,他骨子里将自己看作更尊贵的一方,像是食肉的小兽一般,就算吃上再多的草,也会在闻到血腥味的一瞬间,展露出贪婪的獠牙。
——他天生就是要向上攀爬的野心家。
燕无纠把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往心里藏了藏,趴在桌上去看梵行,难耐地催促他:“快说呀,他到底做了什么,又是怎么被推翻的呀?”
梵行捻着念珠转过了一小圈,微笑起来:“这个故事么,要从前朝末帝的太子诞生开始说起……”
屋内讲故事的声音潺潺如流水,屋外的燕多糖也听得入了迷,差点忘了药炉子里还熬着药,直到梵行的话头戛然而止,侧过脸来:“炉里的药……”
燕多糖的脑子还在邵魏王朝的风波诡谲里旋转,乍然听见一个炉子里的药,满头的问号。
炉子里的药?
什么药?
……啊啊啊!药!
贴着墙蹭故事听的少女一下子跳起来,燕无纠也走了出来,帮着她倒出药给里屋的母亲喂下,就拿着一只药碗去屋外洗。
留在屋子里的梵行和燕多糖相对无言,少女局促地捏着自己的衣角,她的性格本来就怯弱温柔,也就在保护母亲和弟弟时才会显得硬气一些,平时见人都是文弱害羞地低着头的模样。
……那天梗着脖子和燕无纠吵架,真是她能做出的最凶悍的举动了。
“我……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燕多糖声音怯怯的,充满了窘迫,梵行比她还窘迫,他与燕无纠是熟悉了,与这个姑娘却是未曾说过几句话的,见她尴尬,自己也语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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