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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无所畏惧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大叶子酒
眼前的僧人面目宁静如莲上月光,眼神钟天地灵秀之气,清澈坦荡,瘦削的身躯裹在宽大在缁衣里,雪白缁衣的边角都磨出了丝线。
他在心里赞了一声好气度,倒是不觉得这样的人会干出那等哄人举火的恶事来,语气也就软了一点:“你在此稍后,待我回禀天子。”
宫门外的人越聚越多,也没人来赶他们,过了半刻钟,朝天门边的小门开了,那名内侍径直向梵行走来,而他身后又多了数十名卫士,肩扛手提驱赶着一车车木材,在不远处干起活儿来。
梵行静静地看了那边一眼,又看向已经走到近前的内侍。
内侍脸上有点遮掩不住的同情之色,细声细气道:“天子问,既然梵行自认有罪,那要怎么赎罪呢?此行莫非只是嘴上空谈,要借着官府的手,给自己博个大义的名头?”
其实天子的话远没有这么好听,这还是内侍心生怜悯润色过的,那位红衣的暴君又犯了头疼病,听他来奏报的时候还懒洋洋地歪在龙椅上,闻言只说“光说不做,他是来邀名的么?告诉他,想邀名,就要拿出诚意来”。
内侍抬手轻轻一指身后热火朝天的工程,轻声道:“大人们正议此事,说大师虽未杀人,却放纵野僧冒名杀人,更使得天下因佛而乱,或不当斩,只看大师如何向地下那六十三条人命赎罪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可以给净土禅宗留下根基,但是相对应的,佛门也得拿出诚意来,不能使这样的大事被轻轻放过。
梵行看着那些卫兵利落的动作,一座粗陋潦草的火台就具备了雏形。
官府不判他刑罚,为了挽回佛门名声,他必须自请刑罚。
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梵行站起来,向内侍微微一礼:“阿弥陀佛,谢过大人传话。”
他转头,面向身后无数涌来的百姓,言语从容:“净土禅宗多年来清心礼佛,却忘却了身为佛门正宗的职责,导致天下信徒为野寺所苦,梵行忝为佛子,修行浅薄,又未能行使表率之责,愧对众善男信女。”
“今有虔信百姓六十三人,因梵行失察,为妖僧所惑,殒身在此,梵行不可辨驳,愿为他们前驱,扫清往生之路,来生仍做太平治下百姓。”
他言语平和坦荡,众人还没琢磨明白他说了什么,就见这身姿清瘦的僧人拄着降魔杖,慢慢地朝着那座火台而去,大风卷起他白衣的下摆大袖,似推又似托举,将他一步步送上推满柴薪的高台,背影坚决挺拔,令人看着就感觉喉头一酸。
那一袭白衣在高台上落下,僧人趺坐好,如同身处莲花宝殿、檀香佛音之中,朝台下怔怔发愣的内侍微微一笑:“点火罢。”
内侍被他那一眼看得神魂如在梦中,浑浑噩噩地抬起手一挥,一旁的卫兵们纷纷掷出火把,顷刻之间,浇透了火油的高台便熊熊燃烧起来。
人群中猛地骚动起来,百姓们脸上不见快意,只有忐忑不安的不忍,有不少人喃喃着“是不是搞错了”“也罪不至此”,部分心软的书生掩面而走,有妇人已经低低哭出了声。
烈火中,那僧人恍然不觉酷热加身,诵念往生咒的声音清晰地随风传出来,这场景看得越来越多的百姓眼含热泪,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在他们胸中涌动,让人手足发软,眼眶酸涩。
禁宫之中,位列朝堂之上的燕凭栏看向殿外高远天空,火油木柴灼烧的烟尘一路递上天穹,映在他眼里,许久换来一声沉沉叹息。
而昌平坊花街柳巷里人声未起,窈春送情郎出门,听见龟公交口接耳谈论方才的热闹事,一双美目睁大,霍然望向朝天门方向,良久,以袖掩面,痛哭失声。
木台浇足了火油,烧了一个多时辰,围观的民众初时还有低声交谈的,烧到了后来,连一点人声都不听闻,所有人都安静地仰望着这座木台,眼中再次泛起了敬仰,不少本就虔信佛道的男女更是默不作声地向着木台跪了下来,口中喃喃念着经文。
有未烧化的白色布片被风吹卷着飞下高台,落进地面,马上就有一只只手小心地将它捧起,收入怀间。
灼热的火焰渐渐熄隐下去,木台上清朗念诵着经文的声音早已不见,被烧得焦黑的柴薪中,有一具枯瘦如炭的躯体,焦尸浑身已碳化,浑然圆融一体,双手紧紧合十,是个静默趺坐的端庄姿态。
天边的云雾散去,瑰丽翻涌的红霞自边际涌来,太阳放出薄薄的金光,落在那具焦尸身上,仿佛是天穹怜惜这位殒身的佛子,为他披上了袈裟似的冕衣。
天地之间有大慈悲。
这姿态祥和庄严,深深刻入所有人眼底心底,不知是谁当前啼哭,人群大放悲声,一时恸哭难以抑制。
第109章 莲华(二十三)
佛门的功法多走中正平和的路子, 少锐意旁出的招式,简单来说就是防御一流,攻击性略弱, 更绝的是, 净土佛宗还有一门叫做“九转金身”的功法, 讲究的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卸除所有防御任人攻击,死后能化出舍利, 在舍利中修养一段时日,而后毫发无损地重生。
不提这种功法有多难练,所有正面对上过这种功法的人都闻“九转金身”欲吐, 深觉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恶心人的功法了, 以讹传讹久了, 还给净土佛宗的僧人们博得了个“打不死的和尚”的绰号。
梵行施了九转金身, 轻轻松松抛却了那具躯壳,在舍利中安安稳稳睡了几年,再醒来又是一条好汉。
只不过这次醒来,天下已然大乱。
佛子梵行坐化于朝天门前,这事便如长了翅膀般飞过了大江南北, 朝廷发下谕旨清理各佛寺隐田隐户,逮捕野寺淫僧, 这次的清查推进得十分顺利, 因为以净土禅宗为首的佛门正统明火执仗站在了朝廷一方,再加上佛子坐化的分量, 没有人再敢打着佛道的旗号和朝廷对抗。
经此一役, 佛道势力大不如前, 仅剩下河间等寥寥数处还有大量香火供奉, 但相较于之前那种混乱态势,潜心修佛的僧人们终于得到了清净传播佛法的机会。
除此之外,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消息,就是多年前盛名冠京师后又遭满门抄斩的燕家,有遗孤流落在外,被找到了。
确切的说,不是被找到了,而是他自己站出来了。
事情还要从几年前说起,朝廷大力整治佛教后没多久,天子居于南疆的亲妹妹南安郡主就传出了婚讯,成亲对象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
这桩婚事看得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便是不得天子爱重,天子唯一血脉亲人的身份还是相当值钱的,南安郡主这么草草把自己给嫁掉了,在外人看来简直是莫名其妙,有渠道的打听了一番这位郡马爷的消息,不是什么大户出身,容貌也算不得倾国倾城,怎么南安郡主竟瞧上他了?
传出婚讯后不到一个月,郡主府就大办酒宴,日夜不间断的流水席在整个苗新摆了七天七夜,把这桩婚事传遍了所有地方。
而在婚宴上,眉目冷峻英挺的新郎官披红挂绿,一双乌黑的眼珠沉沉的,不像是因为人生大喜而高兴,站在众位宾客面前,淡淡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名燕无纠,祖上在前朝开国有功,承袭侯爵,后因罪下狱,伶仃血脉漂浮世间,幸得郡主怜爱下嫁,方有无纠今日……”
被抄家问斩的燕家,竟然还有血脉存世!他竟然还娶了天子唯一的亲妹妹!最重要的是他还把自己的身份大喇喇地昭告天下了!
不管他当初是为了什么能逃脱斩首的命运,这都改不了他是个钦命要犯的事实啊!他不藏着掖着,竟然还说出来了!
这一番话出口,整个喜堂鸦雀无声,所有人脸上欢喜的笑容都凝固了,连举着准备敬酒的手都纷纷僵硬在了半空,只剩下喜乐吹吹打打的声音烘托着有些滑稽可笑的气氛。
凤冠霞帔做中原嫁妇打扮的南安郡主站在他身旁,闻言抬手掀开了盖头,艳丽容光如朝阳东升,含情脉脉地望着身旁自己的夫婿,忽而泪盈于睫。
“我兄登基后待世家朝臣颇苛,甚至误罪多人,使我夫婿无过而家破人亡,我身为兄长亲妹,却不能隐匿兄长过失,今日与无纠结为连理,愿按中原礼节奉其为夫君,为他排忧解难,永结同心。”
她这段话说的十分漂亮,不仅漂亮,还含着一些令人不敢深思的恐怖内容。
寥寥数语,南安郡主就借着自己天子亲眷的身份,给天子的行为下了断定:楚章登基后,苛待朝臣,刑杀无辜,就差指明当今天子是个失德无道的昏君了!





天道无所畏惧 第94节
这一招狠啊,自古以来不怕敌人诡计多端,就怕心腹背后捅刀,楚鸣凤不算是楚章的心腹,但她唯一的依仗就是她和楚章的血缘。
连天子的亲妹妹都说了这样的话,还有什么不可信的呢?
她说这话对自己又没有好处,楚章下马了当皇帝的也不会是她,可见南安郡主是出于公义之心才有此发言的了!
楚鸣凤的这一席话压过了燕无纠自爆身份的惊悚,被一个接一个的大雷打到头顶毫无还手之力的宾客们大眼瞪小眼,还没思索明白她后半段话有什么意思,就隐隐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他们的感觉没有错。
因为转过天来,南疆十六部就反了!
本就归顺中原未久,南疆与中原的习俗又大有不同,原住民们磨合得十分痛苦,加之南疆女王长久以来在人们心目中不可替代的神圣性,郡主府一揭竿而起,便有无数南疆百姓闻风而反,造反造得比吃饭喝水还容易,不到五天,整个南疆就宣布脱出了楚魏王朝统治,重归郡主府治下。
南疆一平,郡主府收拢大军,一点儿磕绊都没打,刀锋就指向了最近的郡县,这回,叛军的旗号上不再是南疆女王的标识,而换成了一个墨色淋漓的“燕”字。
燕家那遗孤,打回来报仇了!
直到这时,他们才明白过来南安郡主那一席话的精妙之处。
她说自己的兄长是个失德暴君,判燕家抄斩是冤假错案,这就给燕无纠洗白了来历身份。
是,她这话看似对自己没有好处,楚章下马了也轮不到她做皇帝,可是这不是有个燕无纠么?!
燕无纠赢了,她就是新朝的皇后,难道不比蜗居在小小南疆作威作福要爽快?
一个被暴君血洗满门含恨前来复仇的贵胄子弟,和一个昏庸暴戾的失德君王,他们选择站哪一边?
平民百姓两头摇摆,对他们来讲,当今天子登基后既不发徭役又不造宫殿,还减轻了赋税,算是个不错的好皇帝;可是打过来的那个燕家子顶着满门血仇孝道当头,也没有错处,两厢抉择之下,他们只希望能快快结束战事,反正谁做皇帝与他们都无干。
而盘踞在各个郡县的世家想得更多一些,南安郡主下了血本使出各种手段,或以金银诱之,或以把柄要挟,或遣人暗杀,各种手段齐下,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小的成本占据了楚魏东南的大半江山,竟在八个月内就与京师形成了对峙之势。
这之后就是长久的拉锯战,直到梵行醒来,换了个小沙弥的身份寄居在东南燕氏治下的某间小寺庙中,听着从前线源源不断传来的战报。
与此地相距数百里外的战场,眉目凌厉的青年带着满身血腥气大步跨进军帐,上首的梨花木暗几后坐着容光艳丽的女子,她正低着头看手里的战报,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卷进大帐,才慢慢放下手里的笔,露出一个婉约的微笑:“战事如何?”
燕无纠冷冷地看着她,直看得她收敛了笑容,才沉声质问:“外面的流言是怎么回事?”
楚鸣凤挑起一边眉毛:“外面每天都有这么多流言,你说的是哪个?”
燕无纠厉喝:“不要明知故问!我当初就说过,我同意与你合作,爆出燕家人的身份,但是你不许用他的名头收揽人心!”
楚鸣凤眼里划过一丝冷淡的不耐:“愚蠢!我当初答应你,是看在你尚且稚嫩的份儿上,以为你迟早能自己想通,没想到你到了今天还这么天真!不过是借用一下梵行的名义,他早就死了,能为你的宏图霸业发挥一点作用难道不是应该高兴吗?!”
咚一声,燕无纠抬手就将自己的头盔狠狠砸在了地上,数年征战刀口舔血的日子将这个带有顽劣市井气的少年打磨成了沉稳压抑的成熟男人,他发怒的时候,就连楚鸣凤都为之一惊。
两人如对峙的凶兽对视了半晌,还是楚鸣凤先一步移开了视线,软下语气:“你这么生气干什么,你不乐意说一声就好了,我这就去清理那些流言。”
燕无纠退后一步,静静地打量她半晌,似乎在评估她话语里的可信度,过了一会儿,神情忽地平和下来,朝她点点头,弯腰提起自己的头盔,撩开帘子又大步出去了。
阿重端着一壶茶进来时,就看到自家郡主身体僵硬着坐在军帐上首,眉眼沉沉,仿佛压抑着深浓的愤怒,她吃了一惊:“殿下?是前线战事不利还是……”
她忽然住了口,小心翼翼地问:“可是方才将军来过了?”
楚鸣凤深吸一口气,拉开一个不带笑意的笑容,用细若蚊吟的声音悄声道:“他现在在军中积威甚重,我竟然……我竟然感觉我要压不住他了……”
想起这些时日递到她手里大大小小的消息,无不是说全军上下对燕无纠如何如何心悦诚服,她只觉得心口针扎似的痛,猛地攥紧了拳头:“若我是男子……若我是男子!”
她是女子,嫁给燕无纠为妻,便只能做些隐于幕后的工作,哪里比得上带军出征日日与将士同吃同住的燕无纠能收揽人心?纵使她将后勤做的再尽善尽美,再怎么出谋划策,最终收下战果的都是燕无纠。
没有人会提起她楚鸣凤的名字!
便是提起,也永远是以燕无纠之妻的身份被提起!
可她为什么只能在另一个人的名字后面?
这世道,为什么对女子如此不公?!
阿重被楚鸣凤眼里浓郁的怨愤镇住了,好一会儿才疾步上前,扶住楚鸣凤:“殿下!殿下你别这样……”
楚鸣凤抬手止住阿重的话,从齿缝间一字一句蹦出冷森的低语:“燕无纠留不得了,等打进了京师,就给他下药,不能让他活着登基,你告诉悄悄,不要再闹小孩子脾气,和燕无纠打好关系,多多与他亲近,至少在外人面前要有父女情深的样子,等燕无纠死了,她就是唯一的继承人……就算最差的情况发生,我做不成女皇,悄悄也可以!”
阿重听完了这话,露出一点苦笑神色:“小郡主……小郡主到现在都还不肯见将军呢……”
楚凤悄是在大婚的宴席上得知自己的好朋友娶了自己亲娘的,这个消息对她的打击大到无法言说,楚鸣凤怕她闹事,找了两名膀大腰圆的侍女将她死死按在椅子上,不许她说话,倔强的小姑娘就拿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死死瞪着燕无纠。
可燕无纠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一眼,把楚凤悄气的三天没吃下饭。
之后每见到他,楚凤悄就一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模样,好在燕无纠一心造反,也没什么功夫与小姑娘胡闹,楚凤悄气了几个月,不知想通了什么,也不再明火执仗地与燕无纠对着干,只是当没有这个人存在一般。
楚鸣凤咬着牙发了狠:“那就按着她的头让她快点想通!她和一个男人闹什么气?她要看的是这个天下!这个江山!”
阿重嗫嚅着嘴唇,她想说小郡主大概不是在和将军置气,殿下就没有发现小郡主来看她的时候也少了许多么?
那个外柔内刚的小郡主和郡主是一个性子,她哪里在乎自己是不是多了个爹,她只是在意从头到尾殿下都瞒着她什么都不告诉她罢了。
但这话却不应该由她一个奴仆来说。
燕无纠大步出了军帐,眉心还结着淡淡的痕迹,他与楚鸣凤合作结为夫妇,楚鸣凤出兵马粮草,他压在棋盘上的则是燕家的百年声名。目前形势一片大好,前去宛城的信使已经悄悄进了城,当地官僚且不说,他的目标是族居在宛城内的张氏。
楚章登基后着实是砍了不少人,这张氏就是损兵折将从京师灰溜溜撤回来的,族中出息的子弟大半都折在了朝堂上,想要兵不血刃打开宛城,对楚章深怀怨恨的张氏就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他将思路从宛城上拔出来,又回到了楚鸣凤身上。
这个女人有着枭雄般的心智胸怀,他不敢全然信她,又不能不信她,至少在进军京师大平天下之前,他不可能与楚鸣凤闹掰,但她现在做事越来越明目张胆,他得提起十二分的心神去防备她。
实在是累。
燕无纠站在原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神有短暂的放空,很快又被噪杂沸腾的欢呼人声拉了回来:“将军!宛城有动静了!”
他侧过身体,向着不远处那座城池望去,紧闭的城门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打开,一行着素衣的人走出城门,为首那一人手上捧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颗滚圆的头颅。
他提高声音,声嘶力竭地大呼:“宛城令首级在此!宛城六万百姓请降!”
燕无纠将手中头盔往头上一扣,神情重新变得坚毅平和:“整军,准备受降!”
第110章 莲华(二十四)
宛城之后至京师, 一路上再无更多险关,倒向贵胄出身的燕无纠的世家越来越多,甚至有军队刚进入一座城池, 下一座城池便争相来献的滑稽境况。
这些衣锦佩玉的世家子们摆着恭敬惶恐的脸向燕无纠奉上忠诚, 实则暗自打量这位新君的气度容貌, 在肚子里评估着糊弄他的可能性,燕无纠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们心里在打什么小九九,但也没有戳破, 还是笑呵呵地与他们共饮同宴。
等他登基了,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这群尾大不掉的腐朽世家。
楚鸣凤也总会恰到好处地现身在宴会上,环佩琳琅,衣裙上慢慢开始出现金丝绣制的凤凰图样, 端着大气端方的笑容,坦然自若地以女主人的身份劝酒共宴。
赴宴的人都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他们大笑着赞美上首的鸳鸯情深, 容光美艳的郡主笑意吟吟地向英姿勃发的将军敬酒,金杯上方两双视线交错, 锐利刀锋与沾毒短匕一触即分, 各自微笑着饮下杯中浊酒。
——时局未定,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
在滴水成冰的时节,从南疆出发的七万军队已经扩张到数十万,旌旗招展, 人嘶马鸣, 京师的大门已经在望,所有人都抑制不住心口滚烫沸腾的热血。
这可是问鼎天下的战役!
他们要做的可是建立一个新的朝代!
“敢教日月换新天啊……”跟随在大军之中的世家子们心头也泛起了一丝名为畏惧的情绪, 和他们私下里玩弄的那些阴诡招数不同, 这可是实打实的攻城略地, 用人命和鲜血堆砌起来的新王朝!
“将军,河间还有小股余孽,人数约在七千上下,多是当地官府拉的农户……”
随着燕无纠的势大,原本的“叛军”“燕孽”也掉了个称呼,被自然而然地扣到了楚魏的头上,没有人觉得这个称呼不对,喊起来顺口得很。
燕无纠听得这个地名,神情有片刻的凝滞,随后恢复了若无其事:“令赵毅领军五千,日夜兼程前去清理。”
黑色的令签抛下去,被迅速拾走,燕无纠垂着眉眼坐在大案后,像一尊不会言语动弹的雕像,许久后,才沉沉叹息一声。
河间,那应当是梵行出生长大的地方,可笑他竟然直到梵行死了,才从旁人口中知晓这个陪伴他数年的僧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佛门正宗的继承者,天下僧人的表率,净土禅宗佛子梵行。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是他太不可靠了吗?所以梵行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他,他以为他们之间是互相可以倾心信任的关系,但到了最后,梵行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结伴而行的友人,说散就可以散了,甚至连一个理由都不必给。
可是这个认知让他怎么都不愿意接受。
他宁愿相信,是因为他势单力薄,年少无知,无权无势,所以梵行才什么都不告诉他。
如果他还是钟鸣鼎食的燕家的小公子,出身贵胄,天然就是人上人,梵行会不会更愿意相信他一点?
燕无纠知道这个假设是错误的,但如果不这么想,他内心的痛苦就要将他咬啮干净了——他要一个借口、一个理由,哪怕它听起来滑稽又可笑。
他还要打进京师去,去问一个答案。
——是不是没有权势,就注定只能被欺凌?没有权势的人,就只能胆战心惊地活?
因为燕家权势不够大,所以就算是小罪,也可以被判成满门抄斩;因为梵行势单力孤,所以他只能认下不属于他的罪过,活生生烧死在整个京师的人的面前。
世上怎么能有这样没道理的道理?
如果这道理是皇帝定的,那他就要告诉那皇帝这是错的;如果天下人都认这道理,那他就要告诉天下人这是错的;如果世道就是这样的,那他就要改一改这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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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浑号角响彻战场,燕无纠身先士卒驭马在前,右手长枪的枪尖拖曳在地上,和碎石撞出一路细碎火星,如同三角楔子一般狠狠撞进了敌方战阵中,瞬间在黄土和黑甲中溅开了一大片瓢泼的艳红。
几乎是顷刻之间,平静丰饶的京师之下就成了活生生的绞肉机,两方人马互相扎进对方的阵型中,粘稠的血肉在沙土上铺出暗红的绸缎,都城城门紧闭,偌大京师死寂一片不闻人声,唯有雷鸣般的厮杀声从城门外一路撞进城内。
所有人都在心中战战兢兢地祈祷。
燕无纠送出长枪,枪尖如闪电般扎入一名小校胸口,去势不减,一连穿透了两人才刺穿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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