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布洛卡区
中间程声看了次手机,里面塞着满满当当的短信,好几条甚至特意凑零点发来,清一色的“生日快乐”。
快十二点的时候有人敲门,程声猛地坐起来,内心还抱着侥幸,以为是张沉回来找他。
外面的人只敲了几下,操着口方言,没什么讲究地朝里喊:“快到点了,要退房吗?”
程声愣了半天才回他:“退,我马上就下去。”
说完这句话他就慌慌张张地起身穿衣服,底下有多疼都不重要,疼痛的意义在于自己享受与为别人展示,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在,多疼都没有意义,总归是要自己忍下来。
就在他笨手笨脚系扣子时,原本安静的走廊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门就嘎吱一声被打开。
张沉站在门口,身上还是昨天那件衣服,脸颊上出现几个突兀的创口贴,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
程声还坐在床上,衬衣扣子系了一半挂在身上,仰头看站在门口的张沉。
两个人目光在空气里对上,程声愣是咬着牙根才没让眼泪流出来,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被情绪控制的怨妇,可一开口嗓音还是颤得不像话:“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把我扔在宾馆不管了。”
“怎么可能。”张沉走过去,俯身帮他把余下那几颗扣子系好,慢慢跟他解释起来:“早上去了趟警察局,处理我妈的事。”
程声“哦”了一声,低头看张沉给他系扣子的模样,他额头上的伤口依然很明显,眼底笼着层青黑,细看还能看出底下的毛细血管,显然一晚上没睡。程声忽然为自己自怨自艾拘泥于自己的小情小爱而羞耻,在张沉给他系扣子的间隙问起正事来:“之后怎么办?”
“走流程,买墓地,火化,下葬。”
程声原先还想再说几句话,可他对这些流程一无所知,肚子里那几句常识性的问题终究没问出口,等人把他从床上背起来才回过神,一副受惊的表情:“你干嘛?”
反倒是张沉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背你,你看着不太像能走的样子。”
程声又闭了嘴,但这次他安心趴在张沉后背上,听他背着自己下楼的脚步声,凑在他耳边问:“你不怕被人看见说闲话?”
“看见就看见,反正已经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退房的时候还是昨晚那两个前台,他们一看到楼梯上下来这两人就先互相隐秘地使了个眼色。这些张沉都看在眼里,但他无所谓,装作没看见。
一个前台上楼去查房,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张单子,他在上面写几笔,又上下打量这两个年轻小伙子好几眼,扫到他们脖子和锁骨上一片红红紫紫的暧昧痕迹,面上波澜不惊,开口道:“房间里用了瓶润滑油,这个要收费的。”
沉入地球 沉入地球44
这话一出,程声恨不得钻进地底下,但他无处可钻,只能像只鸵鸟似的把脸埋在张沉后脖颈,打死也不抬头。
张沉反倒脸不红心不跳,自在地应付前台,还背过手去安抚程声。
交完钱他们就出门。昨天的暴雨停在半夜,今天大晴,路上的雨水早已被晒干,张沉背着鸵鸟程声旁若无人地走在小道上,一路上不少人看他们,程声始终不好意思抬头,就这么在他背后闷着不出声。
张沉怕他闷死过去,试探性地颠颠他,侧过头问:“看不出你还挺害羞。”
这话让程声受到挑衅,马上抬起头来反驳他:“我们昨天晚上都这样那样了,搁谁谁不害羞?而且我嘴上全是伤,一抬头别人就能看到,多丢人!”
张沉居然难得笑了一下,他想,一个人没法承担的东西很多,但两个人没法承担的东西却很少,程声不需要做什么,他的存在本身就能让张沉从生活里游上来透一口气。
*****
李小芸的葬礼办在八月末。那时候云城的气温已经逐渐往低走,风吹得猛,绿叶也开始褪色,临近葬礼那两天城里天气更是急转直下,接连一周大阴天。
这场葬礼办得简单,在外地工作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没来,只是自家两口人合一起吃顿白事饭,碰两杯酒,再去城郊买块墓地把人葬了就算人落地归根。
院里人对他们家的态度很暧昧,绝口不提他们家任何事,毕竟死人最大,人只要一死,千万种不堪与矛盾都会随风而去。
在某种程度上张沉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人该活得随性,痛苦本身毫无价值,如果自己不想活,那就不活,只是他遗憾自己对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明白得太晚,连最后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李小芸的葬礼几乎全部由张沉一手操办,张立成非但没管,甚至连自己老婆头七没过就在某天夜晚对张沉说:“给你找个后妈怎么样,家里只有咱俩大老爷们怎么过日子?”
张沉眼皮都没抬一下,“户口本在我这,别想。”
李小芸在张沉枕头下面压了一张纸,里面交代了几件事——咱家户口本和房产证都在衣柜里面的暗格里,你自己藏好。你屋课桌最里面压着一个黄信封,有一万块钱,是程声奶奶给的。她还答应帮你把户口转去上海,听说那边学校好,也比咱这里容易录取,千万不要拒绝,自尊没那么重要,以后再报答人家也不迟。
最后一句是,你和程声不是一路人,及时止损。
张沉带着这封信和不属于他的钱在妈妈的墓地前站了许久,慢慢蹲下来,给妈妈磕了几个头。
“我不想欠别人任何东西,多走几次弯路也没事,我靠我自己。”
他还问妈妈:“一个人一直想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就叫爱情吗?”
没人答话。
张沉又继续问:“你们都说我和他不是一路人,我以前也这么以为,可只有他能让我觉得这世界是真正平等的。”
还是没人答话,这次张沉没再继续问下去,他慢慢站起来,垂着肩膀往公安局走,他还要忙明明的事。
张沉把那只辗转好几人的信封还给李奶奶,说自己不需要别人的钱,更不需要别人托着他往前走。
李奶奶这次连气都没叹,只是硬生生地反问他:“你这样对得起谁?”
张沉早看得出李奶奶如今看他的眼神不对,八成知道他和程声那晚的事。她以前最喜欢张沉,跟他聊天眼睛都冒着光,可现在那双眼睛里还掺着憎恶,但她是文化人,万万做不到对外人恶语相向,只能夹在尴尬和不友好之间。说到底大家都是动物本性,没有威胁的怜悯果然转瞬即逝,警报声一响所有人都会撕开表面那层皮走回自己的阵营。
李奶奶的确知道他们之间的事,程声在那晚过后刚踏进家门就被奶奶抓个正着,奶奶看他一瘸一拐两腿打颤的样子,不可置信地扶着老花镜去看程声的脸,可目光还没挪到脸上就被他脖子上大片泛红的吻痕吓得一口气差点断在喉咙口。紧接着程声就挨了他人生里的第一巴掌。
从小到大老程没少揍他,但专往不痛不痒的地方揍,胳膊大腿屁股脊背,不轻不重拿笤帚打十几下,顶多出几道印子,不耽误第二天活蹦乱跳。
读书人不兴打人脸,往脸上抽可是侮辱人,奶奶偏就抽了,因为这是自家孙子,还抽了不止一下,边抽边骂他,原本和蔼的声音被气得活生生升了两个调,“程声,你现在怎么学成这样不知羞耻了?你是个男孩,以后怎么谈对象结婚?别人家姑娘要知道你被其他男孩……”
这词她也觉得难以启齿,接下来的话愣是哽在喉咙眼半天没出来。
程声也不多话,他现在变得比以前沉默了许多,默默地挨打,再默默地回自己屋里学习。可奶奶还是不放心,每天出门前在大门外多加了一把锁,防止程声偷偷跑出去。
他被锁在家里三天,把下学期要用的课本过了一遍,搁置的财务系统也写完了,期间程声去客厅跟着碟练了俩小时鼓,开头就进错拍子,之后又连着错拍,鼓声震天响,打到后来楼上楼下全找上来,哐哐哐地敲门:“能小点声么?我家孩子在家连作业都没法做!”
程声把鼓棒一扔,不打了。
卧室床头柜上那台老诺基亚这几天不断地响,有时候是两个发小催他回去,常欣说经纪公司把她放进一个缺贝斯手的金属核乐队里,主唱开口就是大黑嗓,她一听那唯恐地球不爆炸的黑嗓就要把弦按跑,但乐队就她一个女生,几个半大小伙不好意思凶她,嚷嚷着就过去了。常欣说当女生真好,程声却忽然想起李小芸,没说话。
秦潇也给程声打来长途电话,说他不再打算继续玩摇滚,常欣一走就剩他们俩动不动就弹呲打错拍的业余男,谁看?
更多的时候是老程打来的,一小时能炸他十几次,每次都被程声按掉,后来索性关机,眼不见心不烦地刷下学期专业课的题。
可他刚关机五分钟就重新开机,程声怕自己错过张沉的电话。然而他等了两天,手机没响,客厅的电话也没响。
第四天程声就翻过窗户逃了出去,区区一把锁哪能拦得住程声?就像张沉说的,他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只是那时候他下面还有点余疼,腿脚也不利索,翻出去时只能靠胳膊和手使力,手上被磨破一层皮不说,最后一跳还崴了左脚,彻底变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假瘸子。
程声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天已经连续阴沉好几天,他早就习惯,心情也没因此变差,只是走一步底下就撕裂般疼一下,但他还是不停地走。他觉得自己就像童话故事里那条拿鱼尾换双腿的小美人鱼,为了另一个世界的人执迷不悟地往刀刃上跳,一步一刀刃。
程声在这种痛感中明白,这种事一辈子只可能做一次,他再也没有力气和胆量对下一个人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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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快要走到小区大门口时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瘦瘦高高,挎着一个程声熟悉的黑书包慢慢朝他走来。
两个人在阳光里越走越近,那人显然早就看到程声,但脚步还是不慌不忙,就像那人平时的德行一样,天塌下来依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人知道他是真无所谓还是假无所谓。
等走到程声面前,他从自己包里拿出一张蓝白色封面的碟,上面印着冰封一样的道路、蓝底黑叉的标志、模糊的人影。
“这两天都在忙家里事,抽空给你补个生日礼物。”
程声还盯着这张专辑封面看了很久,他当然认得,是五月才刚发行的一张碟,radiohead的《okputer》。
张沉见他傻愣愣盯着自己手里这张碟看,既没接过去,贫嘴也没耍起来,先开口解释:“你们玩乐队的人不是最讨厌流行乐吗?就选了这个。”
“不是……”程声终于回过神,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知道那天是我生日?”
“你那天晚上说梦话,还说值了。”
“梦话你也信?”
“一年总有一天是你生日,礼物是留给那天的。”
“好吧。”程声妥协了,他一条腿矗得笔直,一条腿瘸着,看起来有些滑稽,他不甘心,还要接着问:“你从哪儿买的?这张碟五月份才在日本发行,你哪有钱买这个?”
张沉站在阳光里,轮廓线上淡淡的一层光,以往那副总不大高兴的样子在此时消失得彻彻底底,他说:“摩托卖二手换的,我也没什么能给你。”
这张专辑后来拿了大奖,每一个九十年代摇滚乐队的专辑盘点中都有这张碟,它被程声放在书包里、桌子上、飞机行李架、公司电脑柜、车载cd机,里面的十二首歌程声却一首一首忘,后来已经记不清这张专辑在唱什么,只记得里面有首歌里唱,擦干你的眼泪,今天我们就要私奔,我无法独自逃亡,为我俩唱支歌吧。
第26章三拜
张沉仍然觉得九七年八月的最后一周是他前十几年破烂人生中最痛苦也最快乐的一周。
他把跟了自家不知多少年的摩托卖给建材铺老板,跑遍全城,最后在城中心一家音像店那里拿全部钱买了老板的私人收藏。
老板是摇滚迷,原本不想卖那张碟,说这可是漂洋过海还烫手的新碟,他们这样的小城音像店有几张粤语歌专辑已经算上得了台面,海外飘过来的摇滚碟才不卖。但他后来见张沉倔得厉害,杵在店门口不走,出门吃饭回来竟还在那里站着,只能摆着手大叹气:“算了祖宗!卖给你卖给你!”
收到礼物的当天晚上,程声拉着行李箱背着吉他逃到张沉家。
张沉一开门就见程声提着大包小包倚在门口,眼睛亮堂堂望着他,指指自己脖子上还没消下去的印子,骗他说:“奶奶嫌我丢人,说我不知羞耻,给男人白睡,把我赶出来了,我现在没地方去,只能来你家。”
家里空无一人,张沉穿着大t恤和短裤,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站在门口来回扫一遍程声和他背后的行李箱,也不在意他说的是真是假,就先把他拉进自家。
客厅里加了一张桌子,上面供着李小芸的遗照,前面有盏莲花灯和一排燃着的香烛,香火味悠悠往外散。
程声把自己带来的东西全堆进张沉卧室,出来在李小芸遗像前磕了三个头,嘴里还念念有词“一拜、二拜、三拜……”
张沉揉着眼睛在背后看他,“你在干什么?”
程声回头,一伸胳膊把张沉拉下来,逼着他跟自己一起拜,等拜完便一副窃喜的样子:“我俩这是结婚了。”
张沉说:“男的和男的不能结婚。”
程声马上反驳:“我们刚刚都三拜了,你妈是见证人。”
张沉又说:“她在天上,管不了地下的人。”
程声毫不在意:“不管,在阴间领证也是领。”
这胡搅蛮缠的说法把张沉嘴封住,随他去了。
张沉嘴上没说什么,手上却不停,给程声倒水,帮他整理带来的那些东西。摸到吉他的时候,张沉转头问他:“你带吉他来干什么?”
程声那会儿正坐在张沉课桌前,鼻梁上架着一个看字时才戴的眼镜,就着张沉刚做完的卷子批改,头也不抬地说:“送你的,我书包里还有几本乐理书,看完就能自己作曲编曲。以后要是不高兴,弹弹琴写写歌就好了,歌里还能骂人,什么难受事都能写。”
说着忽然想起什么,程声把笔一撂,从书包里翻出支木质鼓棒,递给身后的张沉,面上自我陶醉,“快,拿着!这可是我当初学鼓时第一支鼓棒,送你当我俩的定情信物。”
张沉拿在手里瞧了大半天,看不出这根木棍子有什么特别之处,随手往桌子上一放便靠在一边,支着脑袋看程声认真伏在书桌上转红笔的样子。
“下周走是吗?”
程声扶了把鼻梁上的眼镜,手上没停,只有嘴皮在动:“买了三十一号的火车票,早上回去。”说到这儿他顿了下,似乎明白张沉刚刚那问题的潜意思,笑起来:“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到时候每个礼拜五晚上我坐最后一趟火车回来,礼拜天再回学校去,咱俩每周都能见。”
他原以为张沉听到自己为他这么牺牲会打心里高兴,可那边的人却低着头,沉默半晌才说:“那样太赶,我们可以寒假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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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声侧头看他,张沉不知道在想什么,睫毛耷拉着,原先差点脱口而出的那句“你不想每周都见我”被程声又重新吞回心里。
两个人都不再想谈未来。程声趴在桌上翻卷子,张沉就在旁边看他带来的乐理书,默契地没顺着这话题继续聊下去。
晚上他俩挤在一起,像前些日子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十七八的男孩哪个不荷尔蒙过溢,前几天刚尝了禁果,谁也没能耐把持住,此时两个人身体挨着身体,没一会儿就不对劲,身体在一阵凉丝丝的晚风里仍是发烫。
他们俩贴在一起,黏黏糊糊闹了大半天。这次比第一次熟练许多,但好像因为快要分别,只匆匆做了一次就没心情再胡来。做完后他们两个平躺着一口一口抽烟,谁也不吭声。
程声醒了醒神,跌跌撞撞下床,想去卫生间把下面不像样的东西洗干净,但他走到一半就被人从后面拦腰抱起。
张沉抱着他,腾出只手从抽屉里拿药,是他那天晚上之后从药店买的。他抱着程声去卫生间,先接好水,仔细把人身上的东西洗干净,之后再不容拒绝地给他上药。
程声任他抱着,底下凉飕飕,但他顾不上羞耻,紧紧搂着张沉脖子,有些绝望地说:“你还不如对我差点儿,绝了我的心思,现在我离不开你了。”
***
第二天他们要出门,正好遇到跑来城东捉人的李奶奶。
她原先气势汹汹,但路过张沉家单元楼那排花花绿绿纸扎的花圈时心里打怵——那天她刚和李小芸谈事,转眼人就没了,李奶奶总觉得这事和她冒冒失失的意见脱不开关系,欠人一命一般,心里蹭蹭冒凉气。
来开门的是张沉,他好像早就预料到李奶奶要来,没表露任何惊讶。
李奶奶端正地站在他家门口,但问话的语气不大好:“我家程声呢?”
“他说被你赶出来了。”
一番荒唐话,李奶奶就差往地下啐一口,硬生生把肚子里的火忍下来,直接略过张沉往里边喊:“程声!你现在就跟我回去,你在人家里呆着像什么样子?”
里边窸窸窣窣一阵,但没人出来,只有一道声音:“我不回!你杀了我我也不回!”
奶奶心里来气,拨开张沉就想往里走去逮人,可张沉先一步把门口挡得严实,朝李奶奶说:“他自己不愿意回,您就别来我家堵着了。”他又说:“死人气还没散,不吉利,您就回去吧,程声说他三十一号直接回北京,他不至于连学都不去上。”
奶奶被他噎住,既做不到像这附近人一样遇事就爱撒泼打滚,也不甘心就这么白白来一趟,没法子,只好朝里威胁程声几句:“就这一周!你自己掂量着!你爸那里已经知道了,下周你要敢不回北京上学你爸就带着警卫员来把你押回去!”
里面安静半晌才传出来程声的声音:“就这一周,就这一周就够了。”
第27章偷来时间
这一周是偷来的时间。偷来的任何东西都要付出代价,张沉对这道理不能更明白,所以每当程声说出什么关于“一辈子”云云的出格话时,张沉只能沉默不语。
张立成大多数时间不在家,回来竟也没发现家里凭空多出来一个大活人。
程声原本还担心张沉他爸万一发现自己跑来这里把他赶出去,可张沉不担心,只说:“他不怎么回来,回来也发现不了,他只顾他自己。”
他们两个人也不常在家里待着,白天偶尔来个修理电话,程声就跟着张沉一起出工,等到了这户爷爷那户奶奶家,门一开,准要被人夸:“哟,一来就是俩帅小伙!”
程声在这短短一周里学会打钉子拧管道,复杂的活儿他干不成,但能扛着梯子和工具箱乱跑,有事没事还能在一旁讲两句相声逗大家一乐。程声一点儿也不觉得累,比他在学校里上课有趣千百倍。
到了晚上,两个人就忙里偷闲去附近的公园转转,摩托被换成专辑,他们两个没法再兜风,只能靠脚走。好在云城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拿脚丈量也足够,两个人乐在其中,要是四周没人还能偷摸牵手,等月亮冒出来就躲在黑漆漆的树下接个吻。
八月末的风越来越凉,两个人的t恤衬衣换成夹克和牛仔外套,但他们偏不好好穿衣服,有时吻着吻着程声就要往张沉衣服里钻,好几次真钻进去,两个人贴在一起,像只大企鹅一样摇摇晃晃往旁边倒。
回了家,他俩就腻在沙发上看电视,坐没坐像,每次张沉都要把程声抱着放在自己腿上,胳膊圈着他上半身,下巴抵在他肩膀上。
电视里大多播新闻,每天讲一遍上个月香港回归的事,还有几天连着讲黑煤窑坍塌的新闻。张沉在新闻里看到黑眼睛记者的脸,他在镜头前落落大方,站在雨里眼也不眨地讲黑煤窑老板非法买卖采矿证、如何贪着钱在保护措施上偷工减料,又如何逼人签卖身契。
画面一转到了那个暴雨天的矿场,那地方张沉原本应该很熟悉,可他当时精神恍惚,没细看,今天在电视里看到才发现现场竟然全是黑的,连人都黑漆漆一片,看不清面貌。
暴雨天通黑的矿场一直扎在张沉心里,他又想到明明和妈妈,张沉从未说出口,但他真的很想念他们。后来张沉给黑眼镜记者打过几次电话,记者顶着上面的压力竟然真给他登上报,可登报也毫无进展,明明的家人依然杳无音讯。
记者跟他叹气,出去打工的人哪会有闲工夫每天买报纸来看?他早预想到这出是吃力不讨好的无用功。
话毕,记者又好心提醒他,那天挨了他三棍子的黑煤窑老板现在失踪了,保不齐回去报复他,警察正追着找,要张沉小心点。
说来就来,就在记者刚提醒他后的当晚,张沉在家门口挨了几记闷棍。
他们家东边有条小巷,晚上他和程声一起散步,从穿过小巷时张沉就觉得不对劲,后面总有隐隐约约的窸窣声响,他天生对周围一切敏感过头,留了个心眼,把对此时情况一无所知的程声揽到前面,将自己整个后背留给这条漆黑小巷。
就在他们快要走出巷口时,后面忽然传来加快的脚步声,张沉猛地把自家钥匙塞进程声衬衣口袋里,在他耳边快速说了一句“你先回家”便用全力把他推出小巷。
程声被这一记猛力推得差点跌在地上,踉跄着刚站直就听到后面乌黑的巷子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把骨头都打折敲碎。
沉入地球 沉入地球47
程声被这阵声音吓得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哪见过这架势,不知道该怎么办,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慌张地摸兜里的手机,却发现手机忘在张沉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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