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布洛卡区
中午的西红柿打卤面被李奶奶做成了西红柿汤面,程声嫌弃地拿两根筷子在瓷碗里挑来挑去,忍不住评价:“您这做饭技术和我吉他技术有一拼。”
“你可得了吧,我做饭可比你吉他强,你少吃点零食,嘴都养刁了。”
李奶奶本想接着数落她这个亲孙子,话说了一半忽然想到什么,放下手里的筷子,抬起头朝对面的程声说:“哪天小张再来家里,让他给你做一次,他做饭可比我强,我上次还跟他学了道过油肉,你别看人家一白白净净小伙子,干活特利索,切菜切肉那架势比你妈和你大妈还厉害,几下功夫就把我教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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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声正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面,鼓着腮帮子,口齿不清地问他奶奶:“他到底干什么的?不是学生吗?怎么又来修东西?”
“他告诉你他是学生啦?”
李奶奶惊奇地看了自己孙子一眼,感叹:“同龄人就是不一样,一晚上就敞开见底儿了。小张以前都不爱跟我聊天,闷闷的,干完活就走,时间长了才愿意跟我讲讲话。”
“您说正事儿,他到底干嘛的?”
“挣钱的,还能干什么?你以为跟你似的每天有力气没处使?”
程声把碗放下了,又问:“他家大人呢?高中生就放出来挣钱了?”
“他妈下岗了,他爸在的第三钢铁厂,就火车站往北走那个,也正闹下岗呢,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乌央乌央的工人在厂子里站着,被领导挑来挑去决定留下哪个,和下岗也差不多。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还管学生不学生?
程声没再耍贫嘴,筷子搅着面条,把一瓷碗吃了个干净。
无意间,他抬头朝窗户看了一眼,正好看到远处一辆运煤火车,十几节漆黑的老旧车厢挤在一起,里面堆满煤块,多得几乎要溢出来,车头冒出的黑烟正好勾出一个氤氲的黑色勾子,缓缓融化进空气里。
程声看得入了神。
但他此刻只是个旁观者,像摄影赏析课上欣赏资料里枯槁孱弱的难民身体一样,他隔着一道透明的墙,怎么也无法真正进入这里。
他不懂,他还是不懂,他当然不懂,像稗子不懂冬天,犀牛不懂沙漠,志在星辰大海的人看不到地底流动的熔岩一样,他是个养料充足的人,找不到任何办法去懂枯竭城市下行走的人。
但那晚上难以忘怀的一眼始终折磨着程声,他总在白天抱着并不熟练的吉他,生疏地弹几个和弦,然后那一眼就顺理成章进了他的乐谱,甚至连张沉难以启齿的生活现状都变成他想象力的来源。当然他弹不出什么花样,只是靠几个和弦不断回到那一天晚上。
他晃悠了一整周,浑浑噩噩的一周,几乎无时无刻在想那个和他完全不同的男孩,那就叫穷人吗?可穷人会那么干净好看吗?穷人都那么冷漠自矜吗?钱和情绪是同进同退的共同体吗?程声搞不明白这些,他身体里那股燥热的火又升上来了,正好堵在那天晚上被张沉那轻飘飘的一眼刺出来的针孔上。程声找遍浑身也没找到那个针孔,它藏起来了,或者原本就是隐形的。
夏天的日子走得慢,白昼被扯成一大片黏糊胶水,程声终于忍不住了,他跑去问奶奶张沉家的地址,奶奶却说不知道具体地址,只知道是三钢家属院,张沉一向自己拎着工具箱上门服务,没人知道他家具体住哪儿,所有人只有一串张家的电话号码。
这话让程声急了眼,他又毛躁躁去冰箱开了瓶汽水,咕咚咕咚,几口喝了个干净。
打电话?这可不行,他们只有一面之缘,连认识都算不上,打电话说什么?
冰镇汽水只让程声冷静了一小会儿,很快他就急躁地在这间老房子里四处环绕,白刷刷的墙皮,一台老电视,绣着牡丹花的沙发罩,还有沙发后面银亮的暖气片。
扫到暖气片的那一刻,程声浑身绷紧了,他屏着呼吸走近这排看起来有些岁数的暖气片,尝试性摸了摸,铸铁表面粗粝得很,程声把手指放在上面来回摩挲时体会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他回过头看了看,奶奶已经在厨房忙活起来,锅碗瓢盆叮铃咣当,这是在准备今天的晚饭。
程声站起来走到阳台,凭小时候的记忆,在和他几乎一般高的军绿色铁柜里翻来翻去,终于在最里层找到了一把几乎生锈的铁斧子。他小心翼翼握起木制手柄,掂了掂这把斧子的重量,不算特别沉,几斤的样子。
厨房抽油烟机轰隆隆响起来,刺耳得紧,奶奶把门关起来,丝毫没看到程声刚才阳台走出来,正拎着斧子,蹲在暖气片前打量。
暖气片两边连着细长的铁管,程声的目光在正中间的暖气片与两侧的管子之间来回游荡,终于在扫荡几回合后咬牙下了决定,一只拎着斧子的胳膊倏地举起来,哐地一声砸在暖气片底部一角。
这一下程声没敢使尽全力,怕动静太大把厨房里的奶奶引出来。可这轻飘飘的一下只让暖气片表面裂了几道细微的小口,里面的水还装得稳当当。
程声看着上面几道缝隙,额头开始冒汗,但他没忍住,秉着气再次挥了一把斧子。这次他卯足劲,铁质暖气片立刻发出咣的一声响,裂缝口子顺着铁层又蔓延出一大截,里面的水终于淅淅沥沥从裂缝里漏出来,滴在瓷砖上。
厨房抽油烟机的轰隆噪音仍在继续,偶尔传来几声颠勺和奶奶哼歌的声音。
程声拿胳膊抹抹额头上的汗,把斧子重新撂回阳台柜子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回自己卧室,卸了全身力气倒在自己床上。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疯了?似乎不是,他只是迫切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再次见到那一眼主人的机会,他只不过选择了一种不那么美好的方式创作这个机会罢了。
厨房抽油烟机的巨响停了,提提踏踏的脚步声响起来,程声望着天花板,然后听客厅里的动静。果不其然,他还没数完天花板上究竟有几道剐蹭痕迹就听到奶奶的惊呼。
“怎么回事?大夏天暖气片怎么裂开了?”
没隔几秒钟奶奶就开始朝卧室里吆喝:“声声!你出来帮奶奶去卫生间拿个盆,咱家暖气片不知道为什么裂开了。”
程声翻身跳下床,一边装模装样念叨着“怎么回事”一边跑去卫生间挑了个大红塑料盆,端着它跑到客厅,递给蹲在暖气片前面检查的奶奶。奶奶把盆挨着不断往下淌水的地方放置好,对着那几道裂口左看看右看看,再回头用怀疑的眼神看看自己孙子,开口了:“怎么忽然出现几道口子?你是不是碰暖气片了?是不是你那些个乐器不小心砸在上面了?”
“哪能啊?您别冤枉我!”
程声立刻做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辩解:“我刚刚一直在屋里躺着,况且我那吉他鼓都是木制的,怎么可能砸出一道口子?”
李奶奶半信半疑收回目光,往程声后背拍了一巴掌,催促他:“赶紧给小张打个电话来看看,一会儿越漏越多就麻烦了。”
程声“哎”了一声,乐颠颠跑去茶几翻电话本,眼睛顺着字母顺序划拉下来,终于找到张沉家电话号拨了过去。
接到程声电话时,张沉正在和张立成李小芸围着小茶几吃晚饭,凉拌麻油土豆丝,一碟花生米,还有几碟小菜,一家三口慢悠悠吃着晚饭,话题正巧聊到城西设计院的李奶奶家。
张立成往自己杯子里倒了满杯白酒,又给张沉面前的小玻璃盅里添了半杯,神秘兮兮地给母子俩讲起最近听来的八卦,“老找咱家修东西那个李老太太记得么?”
说起这个,张立成立马换上一副没见过世面的语气,“老太太来头可不小,她男人是咱云城设计院的总设计师,那个姓程的,前几年在北京不在了,她大儿子现在是北大教授,文革那会儿还被批斗过呢,就跟咱这儿火车站那个跑车老刘似的,被人家拿绳子五花大绑吊起来,一个教书的,那会儿连学生都敢打他,啧!她家老二可比老大厉害,是个军区的文职官,家门还有警卫员守着哩!听说一个月能拿这个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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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立成伸着脖子比了个夸张的手势,继续念叨起来,“你说这人生怎么这么不公平?一生下来就已经分好三六九等,咱们怎么就投胎不到这种人家?”
母子俩都没吭声,默默各吃各的。
张沉对邻里八卦没一丁点兴趣,只顾拿筷子捉盘里的花生米,一颗一颗放进嘴里,再抿几口他爸刚刚给他倒的白酒。
可张立成讲起街坊邻居的闲话来像只嘴抹油的乌鸦,就算没人搭理他,粗糙的嗓音也能哗啦啦往外流,“这老太太也够倒霉,大儿子媳妇生不出孩子,俩人又离不了,那二儿媳妇倒是给她生了个孙子,跟沉沉差不多大,可是古怪得很,总搞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要我说这就是上大学上的,越有文化脑子越有病,你看对门杨明明早早下矿里就没那些屁事。”
他正在兴头上,原本还打算接着往下说,茶几上的红塑料壳电话却忽然识相地叮铃铃狂响起来。
张立成只好作罢,喝口白酒润润刚嚼完八卦的干嗓子,食指往电话那儿一指,自然地使唤张沉:“接一下电话,估计又有活儿来了。”
张沉撂下筷子,走过去接起电话,他的一句“喂”还没说出口就先被对面热情的声音镇住了,是个说不上陌生更谈不上熟悉的声音。
张立成抿着酒,竖起耳朵,时不时往儿子那里瞥几眼。张沉接起电话后皱着眉头听对面说了很久,才开口叮嘱几句,“先把入户阀门关了,我马上过去。”
对面好像又絮絮叨叨说了不少细节,张沉依然皱着眉头听,等全部听完才详细教那边的人怎么做,“在暖气片旁边有个扳手样的东西,那个就是入户阀门,把它扳上去,剩下的等我过去处理,不要乱动。”
等张沉扣下电话以后,张立成才若有所思地开口问儿子:“不是李奶奶家?我听是个年轻小伙子的声音。”
张沉顺手拿起沙发上一件宽松黑短袖,随意套在背心外面,有些敷衍地回答张新成:“是李奶奶家,刚刚那是他孙子。”
张立成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漫不经心道:“大院那个?你记得跟人家打好关系,没准以后用得到,现在走哪里都吃关系。”
张沉抿着嘴,说了句“又不认识”就去阳台柜子里挑拣了几个工具,塞进自己的黑色双肩包里,拎起背包带往肩上一挎就打算出门。
张立成一只胳膊撑在餐桌上,不满地朝儿子背影喊:“你听点儿大人的话,你爸又不会害你,交个有权有势的朋友少打十年工,现在全是吃关系哩!”
张沉攥紧书包背带,重重呼了口气,砰地一声把大门合上了,耳朵里流进来的最后一句话是张立成在和李小芸念叨:“这倔脾气迟早要吃亏,迟早要吃亏……”
张沉没理会,下楼给摩托开了锁,把原本松垮挂在一侧肩膀上的双肩包背好,蹬一脚摩托撑子,翻上摩托,在车把手上熟练拧几下,潇洒地奔城西程奶奶家扬长而去了。
程声特意把睡衣换了下来,穿着件薄衬衣,在沙发上坐立难安等了快二十多分钟才终于等到一阵轻缓的敲门声。他唰地站起来,做了两组深呼吸才跑去开门。
奶奶家还是原先的老铁门,拉起来叮铃咣当响,这阵刺耳响动给了程声安全感,他哗地一声把门全拉开,人还没看清就先一步主动打招呼:“你终于来了,再不来奶奶家要被水淹了!”
说完他才瞥了眼门口的张沉,比他高不少,穿着件宽松的黑t恤和工装裤,肩膀一侧搭着双肩包,垂着眼睛看他。
“不是已经把阀门关了吗?淹不了。”
程声被他看得紧张,掩饰性“嘿嘿”两声就把他请进家,正巧这时候奶奶从客厅探出头,看到俩人并排进门,热情地先招呼张沉:“沉沉来啦?你给看看,是不是要换新的?”
张沉和奶奶打了招呼,没怎么搭理一旁的程声,兀自走到暖气片那里蹲下,回了老本行,仔细瞧着几处大裂口。
他看了还没一分钟,就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向程声,对祖孙俩说:“人为的,应该是斧子之类的工具砸出来的。”
这话一出来祖孙俩人都懵了圈,程声心底一个凄惨的声音逐渐升起来:完蛋了,全被发现了,太丢人了。
“程声!”
一旁的奶奶忽然直起腰,一巴掌拍在程声背上,骂他:“是不是你干的?你砸暖气片图什么?你爸那儿还不够你祸害?”
程声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百口莫辩。
如果给程声人生低智瞬间排个序,砸暖气片这事一定带着第一的名号永远钉在他人生的耻辱柱上。他下意识瞥了一眼旁边的张沉,发现他正抱着胳膊在一旁看戏,一副早就看出来的样子。
奶奶已经认定暖气片一定是他砸的,在旁边数落了他好一顿,连带初高中的旧账全一起翻出来,什么初二爬树摔成轻度脑震荡、高一踢足球一脚踢到班主任脑袋上,挨着个骂,把程声这个姑且算书香世家的高材生骂得一文不值,不如一个修水电的高中生讨人喜欢。
奶奶骂累了才察觉出丢人来,旁边还有个外人全程围观哪,她后知后觉不好意思起来,收敛刚刚教训人的气焰,拍了拍旁边张沉的胳膊,说:“正好我家暖气片也旧得厉害,是时候换个新的了。”
说着她就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票子,塞给张沉,说:“帮奶奶换个新的,不够问程声要,这小兔崽子私房钱可多了。”
张沉攥着手里的钱,没多说什么,利索地把东西收拾好就打算出门。
“哎!你去哪儿?”程声在后面喊他。
“火车站北边的建材市场。”
程声“哦”了一声,什么也没拿就快步追上张沉的节奏,自来熟地揽上他一半肩膀,“我跟你一起呗,替你跑腿,你教教我这些东西。?”
李奶奶一听,立马在旁边应和撺掇:“你让他跟你去吧,他什么常识都没有,你没来的那会儿差点把阀门认错。”
李奶奶一发话,张沉就没辙,他侧过头瞧瞧程声,满脸期待的样子,丝毫没有一丁点为自己糟蹋东西而羞耻的意思。张沉这会儿终于有点理解他爸说的那句话,这人脑子大概真有点病。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下了楼,张沉把摩托开了锁,自己先卸了书包坐上去,转身把书包扔给程声,说:“你坐后边,这个得你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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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声应了一声就赶紧跑过去,接住自己背上。他对着这俩黑色摩托好奇地左看右看,他坐过老桑塔纳也坐过二八大杠,唯独没坐过摩托,不知道该从哪儿上去。前面张沉等了很久,见后面没有动静出声提醒他:“踩蹬子上来。”
程声这才飞速“哦”了一声,踩着蹬子,把腿岔得老高才顺利爬上后座。
摩托车位置小,两个人离得极近,后背前胸几乎要贴在一起,程声有点发慌,两只手老实抓着摩托两边保持平衡。前面那人却好像没一点儿感觉,只是提醒程声:“要走了。”
程声“嗯”了一声。
前面人又说:“你搂住我腰,不然会摔下来。”
程声紧张地把两只手从摩托两边撤下,移到前面人腰的两侧,他犹豫了几秒,才缓缓顺着前面人的腰线收紧手臂。可他还没来得及真正搂紧,耳边就忽然传来一阵嗡嗡的摩托引擎发动声,下一秒他的身体就跟随惯性猛地撞在张沉后背上。
这次程声没有起来,他把脑袋贴在张沉的后背,两只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腰,他不敢做得太明显,只能装作一副怕摔下来的样子。前面的人没说什么,只是一心看路,拧着车把在这座小城的水泥道上来回穿梭。
傍晚的风不断在他俩身上穿过,把两个人的薄衣服吹得像两边树叶一样迎风摆动。他们额前的头发全被吹乱了,程声这次也没在意,他贴着张沉后背,心想:这暖气片砸得可真值。
第5章贫嘴也会思考关系定义
云城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远郊却零散分布着大大小小十来个煤矿,有公家的,也有私营的,跟随钢厂一起在七八十年代窜出些金钱火花,一些外地人闻讯而来,却被坑了个大跌头,但他们被坑之后便在矿里销声匿迹,煤矿主捏着卖身契,把他们圈养在煤矿附近的一个大棚子里,谁也逃不出来。这里私营煤矿实在太多,不明就里的外地人一波波赶来,背着编织袋在火车站落下脚,就这样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张沉和程声穿过这些面容菜色的打工者时,程声正趴在张沉的背上,在颠簸的摩托上问他:“你是不是看出来暖气片是我砸的了?”
晚上风大,张沉只隐约听到几个字,费劲地把它们连起来才组合成程声的意思,他在风里“嗯”了一声,又说:“太明显了。”
动物如果要亲近彼此总会试探两下再慢慢靠近,直到身体有了接触才算完成亲近的第一步,现在程声靠在张沉背上,他理所应当觉得这样算是亲近了,即使他们两个只见过两面,连朋友都算不大上。
于是面对这种淡淡的、甚至不带一丁点儿指责的话,程声丝毫不为自己感到羞耻,反而在他背上嘿嘿笑起来,豁起胆子又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砸暖气片吗?”
“不知道。”
“因为我有病,我想让你多赚点外快。”
说完程声就大笑起来,胸口贴着张沉的背一颠一颠起伏,好像说了多好笑的事似的。他笑够了,又说:“这是我爸骂我的话,骂得多了我也就这么以为了。”
张沉在前面听,摩托车头一拐进了一条小巷,这是条没什么人的近道,刚刚熙攘人声和风全被挡在外面,两个人身体贴着的地方微微发热,刚刚在风里没那么明显,现在却全冒出来了。
程声贴着他后背,又说:“我觉得他骂得没错,但这不一定是坏事。你知道吗?我有个大爷,年轻的时候写过点儿书,结果就因为几个破字被批斗,被他学生闯进家里打。他从小就是个乖乖学生,没打过架的那种人,被人打得一脸血还进了医院,院还没出又被学生告了状,说他写反动刊物。他是个四眼,那段时间就变成两眼,因为眼镜被人打碎了,和半瞎子似的。你说他有病还是没病?在我爸眼里他那种老实人有病,我这种祸害也有病,到底谁有病?我还觉得他有病呢。照我看每个人在别人眼里都有病,所以不如自在点儿,图自己开心就成,最好把所有事都糟蹋得不成样。”
但糟蹋也讲等级的,比如我就没什么能糟蹋,张沉这样想,把摩托放慢了速度,因为说实话,他有点被这段话迷住,难得多了些话:“那他后来呢?”
“后来没事啦,八几年的时候跑到北大教历史去了。你说历史有什么可教的?历史不就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么?”
摩托开慢了,风也跟着变小,这些话就幸运地没被卷进风里,一字不差落入张沉耳朵里。
“学历史也挺好的。”
“嗯?”
张沉说话声音一向不大,程声没听清,把脑袋自然地搭在张沉肩膀上,整个身子都贴在他背后,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挺好的?”
“学历史挺好的,学什么都好。”
这次程声听清了,但他还是没有移开脑袋,他把下巴在张沉肩膀上蹭了好几下,衣料上面淡淡的洗衣粉味道就徐徐升上来,被程声吸进肺里。他有些痴迷于这种味道和下巴与布料来回摩擦的触感,自以为动作隐蔽地继续蹭了几下,对身前的人说:“你怎么这么随便?过来人告诉你,以后是电子时代,要学就学计算机和金融。”
张沉“嗯”了一声,无论计算机还是金融对他来讲都太遥远,他并不知道这些专业学来能干什么,如果他有选择的权利,他最希望学文学或是电影,他甚至不知道大学里这些专业叫什么名字,只是知道如果学了这些,每天大概都有看不完的书和电影,在那里面他可以去世界任何地方,赤道北极,山川湖海,没有煤灰钢渣,不用靠手艺挣钱,世界上绝不会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
太阳快落山了,两个人在余晖的桥上飞驰,底下正巧驶过一辆绿皮火车,鸣着尖锐的笛,和铁轨一同发出一阵隆隆巨响。程声看着这辆火车,忽然问:“你坐没坐过火车?”
火车经过的声音太大,程声的话全被吞进铁轨里,他没辙,身子微微前倾,把嘴唇贴在张沉耳朵上,又问了一遍:“你坐没坐过火车?”
前面的人小幅度摇摇头。
程声依然把嘴唇贴在他耳垂那片皮肤上,说:“我觉得火车刚开始出发的声音很像人的心跳,一下一下的,你以后记得注意,没准就和心跳合上了。我说真的,我就合上过好几次。”
可惜张沉从没出过云城,没有任何机会验证程声说的是真是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后有没有机会,除了“嗯”一声表示回应,什么都做不了。
过了桥,他们很快到了建材市场,是一条挂满不锈钢的街,从街口往里看银闪闪的,像条银河穿在黑海里,但进去才知道,哪有银河,分明是破铜烂铁一条河。
张沉载着程声,很快找到家常来的相熟店铺,一个小门脸,四方招牌上几个大黑字,玻璃门上还贴着几个红字,什么不锈钢、修理、零件的字样,火红火红的。
他俩下了车,张沉把摩托锁在门口一棵黛绿树下,像那天晚上锁李奶奶家门那样拉了两下锁,见没问题才和程声一起进了建材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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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一家在里面无所事事地坐着,老板隔着玻璃一见张沉就站起来,掀过塑料门帘,热情地和他打招呼:“沉沉来啦?”
老板女儿也跟着出来了,手里还拎着做到半截的暑假作业本,有点儿害羞地喊:“哥哥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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