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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入地球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布洛卡区
一旁的程声敏锐地看了她一眼,十几岁,初中模样,他的眼睛在老板女儿和张沉之间打了个转,没忍住小声笑了一下。
张沉什么都没感觉到,又或许他什么都感觉到了,只是不习惯应付这些人类细微的情感,所以他仍是平常那副样子,只是“嗯”了两声便熟练地在店里面摸摸这件看看那件,时不时回头问问旁边的程声,这个行不行,这个是铸铁的,还有钢的,你要哪个?
程声哪懂这些,就说:“你看着买吧,要最贵最好的,奶奶给的钱不够我兜里还有,我从北京走的时候带了好几千呢。”
张沉又没回话,他对钱这类字眼有点敏感过头,只是摸了件裹漆的暖气片,对老板说:“两片这个。”
说完他又回头向程声汇报:“铜铝复合片,寿命长,不容易坏。”
程声看着满铺子陌生的器材零件,随便点点头,说实话他一点都不懂,只好说:“说了听你的,我不懂这些玩意儿。”
这边老板热情洋溢地“哎”了一声,转头就去后面库房拿了两件崭新的,他又从结账的木桌子下面抽了两根绳子,一边一圈圈地捆一边自然地和张沉闲聊起来。
程声看着张沉熟练地和老板交谈,谈杂事,和他本人八竿子打不着却又和他生活息息相关的杂事。他在这场闲杂谈话里知道了菜市场里白菜和西红柿一斤多少钱,一户人家一个月水电费大概多少,前几天矿上又有几个人死了,家属去煤老板家讨说法反而被老板雇的人打得头破血流住进医院。
最后张沉抽出几张十块的纸币,把暖气片的钱付了以后又风轻云淡地问老板他的摩托如果卖二手能卖多少钱。
程声在旁边站着,全神贯注听这些琐事,实在太琐碎了,琐碎到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都不知道白菜和西红柿一斤多少钱,更不知道水电费去哪儿交,甚至连新闻里的死人对他来讲也不过是个冷冰冰的数字。
刚刚路上那些难以名状的感觉在这一刻骤然变成一股格格不入的心气不顺,这种心气不顺里还包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屈辱,因为他不屑一顾的小事竟然才是大部分人的生活主题。程声甚至可以想象到,如果自己对他们谈些摇滚和自由精神,他们一定会送给自己一副马戏团看小丑的眼神,可怜地看他,大笑着回应他:“哈哈哈!你说什么?我们才不关注那些东西呢!”
这种情绪让他回到夏天刚来临那会儿,他还在北京呆着,一学年刚结束,他们系全名叫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系,96年全国计算机专业评估里排第一。全国各地网吧还没开起来的年月里,他已经学会编程序,还会拿自己编的小东西写写乐谱,可他仍然觉得生活缺了些什么,每天浮在燥热空气中,突发奇想搞些破朋克乐泻火却怎么也泄不出来。
张沉察觉到旁边人忽然不说话了,但他不在意,他什么都不在意,把老板捆好递过来的铝铜复合暖气片装进一个袋子里。老板家女儿正站在他斜对角的木桌子旁边,听她爸和张沉聊了大半天,等他们终于结束话题才有些羞涩地开口:“哥哥,我这学期考了班里前五。”
张沉轻微地冲她笑了一下,手里动作没停,说了声:“真棒。”
程声把目光转向张沉,把他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他分不清张沉口中的“真棒”是真心实意还是客套,但不容他考虑什么,老板家女儿又扭捏着开口了:“你明年是不是就不在云城了?我爸说你要去大城市上大学,走了就再也不会回咱们这个小地方了。”
“不一定能考上。”
老板女儿手里仍攥着暑假作业本,信誓旦旦笑着说:“不可能,连你都考不上的话咱这没有人能考上啦!我爸天天唠叨我别跟我大哥那个挖矿技校出来的学,要多向人家张沉哥哥学习,没准下个三年能上个省会的大专呢。”
这句话让程声的心梗塞住了,空气进不来也下不去,他觉得自己彻底来错了地方,如同跌进一个黑咕隆咚的山洞,里面住着群野人,他们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他这样唯一一个文明人反倒成了异类。
他越想越生气,在张沉递给他剩下来的钱时没忍住心里那点儿火气,忽然推了张沉一把,但他推完就后悔了,手一转,抓住张沉的手腕,另一只手把他递过来的钱推回去,脑子一热,说:“你不用把剩下的钱给我,我不会说,奶奶不会知道的。”
刚刚还笑着和小姑娘说“真棒”的张沉僵了表情,用一种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瞥了程声一眼,和老板一家人说了句再见就兀自快步走出去。
身后一阵老板“晚上小心点儿”和年轻姑娘喊“哥哥再见”的声音。年轻姑娘还有点儿不舍,不过很快就拎著作业本回了里屋,老实准备三年后的大专去了。
程声心里骂了一声,他知道张沉有点生气,还气得莫名其妙,他追着张沉的背影跑出去,在追出去的路上继续不干不净地小声骂了好几句,但这些骂没有目标,既不是骂自己更不是骂张沉,他只是委屈,明明自己给了个绝佳建议,奶奶的钱就是他的钱,非偷非抢,他换种方式给人钱难道还做错了?
外面天已经黑了大半,张沉把树下的摩托开了锁,一个人跨上摩托,目不斜视路过追出来的程声,一句话也没多说。
轰轰的引擎声响起来,就在张沉拧着油门手把准备走的时候,程声猛地从旁边窜出来,捉住他的胳膊,这一下差点让他被即将启动的摩托车甩出去,但他还是没放手,喘着气说:“你不载我?我怎么回去?”
张沉熄了火,没什么表情,甚至看不出生气还是没生气,只说:“路上全是揽生意的摩的,两块钱就能回设计院。”
得,程声这次确定了,他就是气自己提议把找回来的钱贪下来,书里不是经常有那种桥段吗?越穷的人越有志气,越经不得别人侮辱,程声摸清了他为什么生气,在心里哼笑几声,心想,书里的东西还真是诚不我欺。他踩着摩托车后面的蹬子跃上后座,这次他熟练多了,一下功夫就跳上去,抱着张沉的腰坐稳了才说:“我开玩笑的你听不出来?脾气这么大?”
他差点以为张沉接下来就会给他一句“别跟我开这种玩笑”,没想到前面的人沉默了一下,却说:“我脾气不大。”
程声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别扭又口是心非的人,和他从小玩到大的都是什么人?贫嘴又欠揍的男孩,小时候在地里臭烘烘地滚,长大了就性情大变爱装些破逼,一句话不带把浑身难受,哪有张沉这样的?程声没应付过这种类型,好在他脑瓜子机灵,学什么东西都快,学着和人亲密也快,有了来时的身体接触,他没什么心理负担就把人的腰紧紧搂住了,说:“快点回去吧,不然奶奶以为我俩被野人吃了。”
回去的路上,天彻底黑透了。张沉开了车灯,在一片黑暗里开出来一条窄窄的亮道。程声看着这条亮道,耳边是熙熙攘攘的人声,有刚下班的女人领着孩子回家,有卖熟食的小商贩吆喝,还有最明显的,底下摩托车的轰鸣。
这市井间的嘈杂给了程声莫名胆量,他大着胆子,忽然问:“有人说过你长得好看吗?”
前面的人熟练躲避过几个喝醉的行人,答非所问:“那东西没用。”
程声“嘁”了一声,说:“怎么没用?好处多着呢,比如那个建材店的小姑娘,她喜欢你。”
这话对才见过两次的人来说极出格,但才见过两次的人便搂搂抱抱在一辆摩托车上,也不是什么安分事,张沉显然也被这样的氛围影响了,难得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说:“不知道。”
“嘿,你瞎说!老实点儿,你是装不知道吧。”程声腾出一只手敲了敲前面人的肩膀,大言不惭:“真有人看不出别人喜欢自己?瞎子聋子都能凭别的知觉知道别人喜欢自己。”
程声说的有道理,张沉也承认,但最大的问题是,他不知道何为喜欢,就更不能高高在上地说别人喜欢自己,于是只能无奈地答:“你觉得是就是吧。”
又是这句话,和载他来云城那个劲儿劲儿的司机师傅一模一样,是不是没几个钱的人都爱说这种随便话?当然程声没把这话讲出口,只是在张沉背后放大了音量,突然说:“你知道大家管你们这种人叫什么吗?”





沉入地球 沉入地球11
前面的人摇摇头。
“坏男人。你们这种什么都不承认、只顾着自己和挣钱的人,都特坏,蔫坏,别人还找不出把柄,再过几年绝对是个骗姑娘的料,一箩筐一箩筐地骗。”
又是句出格的话,但张沉适应能力实在太好,已经习惯了程声出其不意就要震他两下的性格,没在意,反而说了句:“没准吧。”
程声摇着头想,真坏啊这人,话里永远留两步,得亏那姑娘年纪还小,脸皮薄,要碰上个成熟点儿的,胆子大点儿的,人都上赶着送上门了,这人还要说自己不知道没准吧,真诛心哪!
可他想着这件诛心事,脑子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一个没忍住,在张沉背上笑起来。
他笑的动静太大,俯在人家后背一颠一颠,原本不想再搭理他的张沉都忍不住提醒他:“别笑了,灌一肚子风回去不舒服。”
程声果真不笑了,但在这阵晚风里忽然想到些别的东西,比笑更有意思,他脑子里悄然出现一道旋律,仿佛故意在这儿等着他似的,和朋克相去甚远,甚至连摇滚都不算,是那种轻柔的,他从前最瞧不上的抒情旋律。
程声忍不住凑到张沉耳边,不再咋咋呼呼,小声说:“你开慢一点,我给你哼首歌。”
张沉放慢速度,原本急躁的摩托车噪音低下来,程声贴着他耳朵轻轻哼了两句,温热的呼吸打在耳廓上,张沉听得仔细,没有一句歌词,只是段短短的旋律。
“好听吗?好听吗?我刚编的。”
程声哼完就迫不及待地问,可张沉对着建材店老板的女儿都能说出“真棒”,对着程声却只给了一个“还可以”的评价。
这让程声有点恼火,不情不愿地找起借口来:“我以前是玩摇滚的,抒情歌不是我业务范围,等我哪天让你看看真正的朋克乐,特躁,吓死你。你知道吗?我们学校可多姑娘喜欢我了,隔壁学校也是,赶着趟趴在我们排练室看我打鼓。你别不信,这是真的,还有人说我长得像那个日本明星呢,我操,你笑什么,是真的!”
在程声说话的间隙,张沉难得笑了一下,很短暂,一下子就消失在黑夜里。但还是被程声捕捉到,严刑逼供,问他:“你不会是嘲笑我吧?”
隔了几秒,张沉终于妥协,对后面的人说:“挺好听的,不是嘲笑。”
程声确定刚刚那是他真心实意的笑,于是心也跟着浮上来,心脏要跳出来似的往胸腔外面冒,他没头没尾地想,操,我该不是得心脏病了吧,严重的心脏病是不是要手术往心脏里搭桥才能治好?手术费得万八千吧。
他这样想,前面的人也不再说话,他们已经过了最后一个桥,快要到奶奶家了,周围的人变得稀疏,只有零散几个人,带着孙子孙女的老头老太太,在马路牙子上,坐着小马扎,扇着大蒲扇乘凉。
程声在这样有些美好的沉默中感受到自己那颗预计搭桥的心脏逐渐恢复平缓,可他又陷入下一个更令人头疼的问题中——他俩怎么都不像寻常朋友,可两个小伙子之间,除了朋友还能做什么呢?
在程声自以为是的前十八年里,他以为男孩和男孩之间的关系仅仅止步于插科打诨,按照对动物的理解,两个雄性待在一起,之间总会微微散发着一股暴力与竞争的味道,但他和张沉显然不是。
程声把整个人贴在张沉身上,两只胳膊束着他的腰,在一阵凉风中思考这个问题。他有点儿没心没肺,但偏爱琢磨这些有的没的,毫无意义又全是意义,譬如此刻,他就在颠簸的摩托上思考,他们既算不大上朋友,又不算别的关系,那他们到底算什么呢?
第6章又被发现了
到家已经快八点了,纵使张沉干活再利索,处理完那两片崭新的暖气片也花了一个小时。拧螺母,拆铝塑管,接热熔管,好大一会儿功夫才把两片新的安好,开总阀测水压,临近结束时不忘抬头瞥一眼蹲在旁边的程声,那眼神分明是,看你干的好事,两斧子下去别人要跑东跑西忙活大半天。
程声蹲在后面,看这套熟练的修理动作看得目瞪口呆,飘忽之中欣然接受这个不算太友好的眼神,反正他的目的不过是见到张沉活人,被剐几眼算什么。
临走的时候奶奶递给张沉八块钱,修理安装费,张沉这次接受得坦然,全然没有程声要给他钱时那副忍辱含垢的模样。他跟奶奶道了谢,转头也向程声道了声再见,把来时背的双肩包一提溜就转身下楼。
这声再见让程声怅然若失,这么普通的一声再见,好像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人,没有丝毫特别之处。
他们是什么关系?一路上程声在想的问题,这一刻答案呼之欲出,两面缘的陌生人还能是什么,一买一卖的关系,连接他们两个的不过是根名叫生意的绳索,生意一结束,这根绳就要被抽走,中间只剩空荡荡看不见的空气。
程声看着人走下楼的背影,忽然就意识到这件事。
奶奶在旁边,刚把鼻梁上挂的老花镜摘下来,对旁边自己孙子脑子里转的东西浑然不觉,小声跟程声念叨:“人家孩子真好啊,要生在咱们家就好了,你大爷是没孩子,要是有这么个懂事还会操持家务的孩子不得乐疯了,我看人家小张脑子不比你差,要是在你大爷那柜子书里生出来,从小熏陶到大,指不定也能上清华北大呢……”
她一句还没念叨完,旁边的程声就忽然朝她大喊一声:“我今天晚上去张沉家住,您早点睡!”喊完不等奶奶反应就跑回客厅,从抽屉里抽出自己的钱包,一溜烟儿追着人下楼了。
程声跑出小区,张沉那时刚坐上摩托,拧着油门车把,嗡嗡响,准备回家。
这阵响动噪得人脑子都要开裂,程声在噪音中猛然清醒,原本打算拦住他的胳膊倏地塌下来——他拦住能做什么?人家握着生意的绳索,纯粹为生意忙,离了这活儿未必愿意搭理他。
张沉的背影在他思考的这阵时间里彻底消失,只留给他一排呛人尾气。
其实他离得远,远得闻不到一点儿奇怪的尾气味道,远得张沉根本没发现后面有人跟出来,但他莫名其妙地,还是闻到那股沾了机油的空气味道。
门口马路牙子旁支起个塑料棚子夜市,几个黑摩的师傅正围着张小木桌子喝啤酒。程声在原地只站了一小会儿,突然往外跑,他跑得太急,踹得上气不接下气,随便在摊子里揪了位师傅,手往刚刚张沉离开的方向一指,咳嗽着说:“师傅,去三钢家属院,跟着前面那个小伙子,快点儿!”
其他几个摩的师傅一听,立刻大手一挥,好像自己的事似的,朝那位被挑中的幸运师傅“哟呵”一声,催促他:“晚上活儿可不好接,快去快回,给你留两瓶啤的!”
那师傅笑呵呵,也不问追前面那辆摩托干什么,杀人放火挣钱就成,于是自然地推上他的弯梁摩托,载着程声朝三钢家属院出发了。
一路上程声也没去搂这位摩的师傅的腰,只规矩地抓着摩托两旁的金属扶手。晚上的路不好走,程声被颠得直晃悠,却还是倔强地不肯搂,甚至还把自己身体刻意远离摩的师傅。有几次急刹车撞到人家身上,程声皱着眉,艰难地把上半身直起来往后靠,脊背在后货架上颠得猛,硌出一道道红。




沉入地球 沉入地球12
三钢家属院离设计院家属院不算远,两辆飞驰的摩托开了十来分钟就到了门口。
大概张沉从未有过被人跟踪的经历,一路上竟也没注意后面不远处有个摩的一直追随他进了家属院。
家属院十来排楼,排排只有三层高,程声怕被戳穿,不敢叫摩的师傅跟太紧,只让他停在门口就跳下车。
那师傅看着老实,没想到狮子大开口,见程声东张西望表情急躁,穿得又像模像样,口音也不像本地人,一张嘴就要三块钱。
程声咋舌,忙里忙外换暖气片才挣八块钱,这才三公里的路就敢要三块钱?
师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但依然不松口,操着口方言说:“晚上都这价钱嘛!”
要搁从前,三五块对他来讲没任何区别,都是一票子纸,但他今天想起张沉手里的八块钱,心梗塞着,莫名其妙难受起来,不想就这么轻易便宜这辆黑摩的。
他往远处张望,张沉已经把摩托挨着树锁好,习惯性地掂掂锁再拉一拉,确定没问题才迈步子朝自家单元楼走。
程声看人已经进了单元楼,心里有点急,和摩的大哥商量着:“从设计院到火车站才两块钱,这才几公里?开口就要三块钱?”
师傅像只复读机似的,只重复那一句话:“晚上都这个价钱嘛!”
“可我兜里就剩两块钱了。”程声撒了个谎。
这下师傅没辙,也不再乐呵呵,板着脸把程声递来的两块钱收下,扭头就往地上啐了一口。
程声没工夫体会这仅仅十几分钟就生出来的不友好,嘴里念叨着张沉刚刚进的那户单元楼,三单元,转身跑到这栋楼后面,一户户排查起来。
九点钟,挨家挨户几乎全亮着灯,三单元这三层窗户里只有中间那层是黑着。程声死盯着那扇窗,他不确定,没准那是别人家呢?没准其他两户亮闪闪的窗户才是他家呢?
他笔直地站在三单元背后的荫凉下,旁边的树叶被闷风一吹,瘙痒一样刮在他仰起的脖颈上,痒得很,就像他现在心情似的,痒得很。
他仰头向上看,看这排乌黑砖块搭起的旧楼,思维不受控制地在这片夜空中乱窜,像团雾气一样挨着这三扇窗户往上爬,急不可耐地往人家里窜。
没过一会儿,二楼窗户里忽然亮起灯,黄澄澄的,即使程声和它隔了两层楼的距离,还是体会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悸感。
他咽了口口水,把裤子口袋里的钱包再往里使劲塞了塞,晕头转向走近这栋楼。
一楼窗帘紧闭,连道缝隙都没有,光线幽幽地透过布窗帘打在程声脸上,他心跳得飞快,比傍晚时分靠在张沉后背那会儿还要激烈。
他知道自己要干坏事了,率先啐了自己一口,这一口好像把所有道德全抛干净了,程声拍拍两掌,这只是个预备动作,没什么实际意义,但做完这些他才真正有了要干坏事的勇气,一手握住一楼不知哪个倒霉人家的防盗网铁丝,另一只手握住一旁生了水锈的老管道,身体往上一撑,熟练地爬了上去。
程声小时候常爬树,还成功被摔成轻度脑震荡,可见攀爬功力着实深厚。
游泳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人,爬树也是,能摔下来的都是会爬树的,程声就极会爬,蹭蹭两下就能到顶,可惜为人实在嘚瑟过头,他坐在树顶朝下面的小孩儿们炫耀,胳膊腿肆意一挥就一头栽下去,栽下去的过程中脸上还挂着来不及转变的得意表情,活该摔成个轻度脑震荡。
他这次吃了教训,爬得谨小慎微,两只手一只摸管子,一只攀着一楼的铁丝防盗网,在夜晚闷热的风中轻手轻脚攀上二楼窗户。
二楼的窗户大开,窗帘也敞着,里面有人在背文言文,声音不大,有点哑,鼻音微重。
程声还没往里看就确定自己找对了。他脑子依然不清醒,晕沉沉,刚刚的胆量在这阵声音里全化成风,跟着夜晚一起飘走了。
他挪到一处隐蔽的位置,两只胳膊扒在阳台上,一只脚踩在一楼的防盗网顶上,一只脚撑着身侧的管道上。
程声等了很久,等得昏昏欲睡也不知道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办,他忽然想抽自己两巴掌,这做的是什么事?龌龊,膈应人,用他爹程如春的话讲,他这是违法乱纪,扰乱公众秩序,早生几十年要被群众一人一鞋砸在脸上,就算生在现在也该进局子蹲一蹲。
但若要问他后不后悔,他铁定答“不”。
里面的背课文的声音忽然停了,程声醒了神,壮起胆子露出截脑袋,小心翼翼往里瞥了一眼,正巧看到里面的张沉拿着白瓷杯往外走,顺手把卧室的木门带上了。
程声的身体总是先大脑一步,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身体就先一步撑着窗户边翻了进去。
程声进来时摔在地板上,闷闷一声响,但动静不算大,外面电视机播着吵闹的前苏联片,还有张沉父母吵架的声音,声音激烈得很,连战争片里的炮火听了都要自愧不如,把程声这点儿动静掩盖得严严实实,谁也没发现里屋潜进一个陌生人。
他摔进来时正好磕到脊背,明天估计又是几处淤青,但程声显然无所谓,正扶着腰趴起身子,好奇地环绕打量张沉的卧室,压根没理会自己身上到底多了几处磕碰。
张沉卧室不大,一张一米二的木床,洗得发白的被单,木桌子,上面摞得齐整的一排书,全都细致包了白书皮,上面工整地写了科目和张沉的名字。
男生卧室多少有点儿邋遢,张沉卧室却出奇整洁,程声在心里“啧”了一声,胳膊撑着水泥地歪歪扭扭站起来。
就在他还没想好自己要做什么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程声心里“操”了一声,手忙脚乱地趴下来,慌乱之中他正好瞅到张沉那张一米二的小木床,也不管底下脏不脏、灰多不多,膝盖一弯,整个人趴在地上,脊背蹭着地面,艰难地挪进床底下。
卧室门嘎吱一声开了,张沉手里还端着那个白瓷杯,他路上喝了两口水才挨着桌子坐下来,揉了揉眼睛,把刚背完的语文课本合上撂在一旁,从书架上抽出本习题集做起来。
外面吵架声实在太大,一会儿一句“婊子”,一会儿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一会儿又一句“不然你去卖吧,牡丹巷那边的女的一个月能挣一千块”,紧接着叮叮咣咣,一阵玻璃摔下来的清脆声,实在热闹得紧,连门都掩不住,不断顺着门缝倔强流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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