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肉形石
原婉然吸口气,逼自己开口,“相公。”到底还是怯,话音轻细,不够叫赵野听见。她又唤,赵野浑然不觉,往外走几步,隔了片刻,往怀里似是掏出物事。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原婉然提高声音,“相公。”
赵野缓缓回头,阳光照映,他的肌肤白皙柔腻,剑眉斜飞,眸若点漆,俊美不可方物。
从前原婉然碍于叔嫂身分、男女有别,不曾端相赵野,之后纷扰迭起,更无心理会他的皮相,今天平心静气细看对方,直如初次相见,颇为惊艳。
“你刚刚说什么?”赵野问。
原婉然回神,抱紧怀里大包袱,垂头道:“相公。”
赵野听起来很意外,“你叫我?”
她默默点头,韩一不在这附近,自然她唤的是他。
赵野那里再没一丝响动,原婉然也不敢抬头看他当时神情如何。话说回来,何必看呢?她试过刀砍、咬伤赵野,并且带累他最敬爱的大哥受伤,赵野对这么一个“妻子”喊他“相公”,能给笑脸吗?
“再一次。”赵野说,声音彷佛有丝沙涩。
“啊?”原婉然抬头。
赵野老样子,懒洋洋叁分不羁笑意。“再喊我一次。”墨瞳幽深,似搀了迷魂药,原婉然不知不觉听从。
“相公。”她叫完,臊得又低头,抱紧怀里包袱,耳根热辣辣地烧。
从此一阵老长的沉默,原婉然不自在极了。她吞吞口水,僵硬地伸出双手,把包袱递出,“……给。”声音有些抖。
赵野走来接过,“衣服?”
原婉然尽量清楚流利报上包袱里物事和数目,“中衣、裈裤各六件,棉袍、棉裤各叁件,手套叁副,袜子六副,布鞋叁双。”
“大哥和我都有?”
“嗯,你们都是我丈夫。”
“……这几天你就是在赶我们俩人的衣服?”赵野低声问。
“你大哥的那份早先就备下了,这些天做的是你那份。”她触壁受伤后,并未想到给赵野置备衣物这节,后来决定为韩一接受赵野,才着手赶工。她唯恐赵野多心,赶紧澄清,“你那份我没偷工减料,一般地用心。”
两个丈夫里,原婉然独独倾心韩一,心之所向,她无能为力,但其余事上,尽量一碗水端平。比方衣物,她给韩一的那份既是亲手裁制,对赵野便也一般待遇。
赵野默然。
说也奇怪,纵然两人不曾四目交接,寂静之中,原婉然依然能清楚感到赵野剎那的无措。她心头升起一股孩童恶作剧得逞的快意,难得赵野也有吃瘪的时候。
“刚好我也有东西给你。”赵野提了包袱,示意原婉然跟他进堂屋坐。
两人坐定,赵野将早已拈在指间的一张纸搁上八仙桌。
那张纸光洁细白,印刷淡淡黄色千叶牡丹,纸上字迹十分漂亮,笔划瘦长像鹭鸶腿,遒劲却不失腴润,笔锋藏露间,秀逸灵动。
“大哥一定给了你名单,交代你遇上难事找谁帮忙,但他人脉里或有不到的地方,无法面面俱全,我给你其他的,以防万一。”赵野指向花笺上第一行字,“狗尾巴胡同,金记赌坊,金老板。他欠我人情,谁欺负你,找他,他会帮你挑叁个人手筋。”
“挑、手、筋?”原婉然疑心听错。
“不喜欢?那便挑脚筋。”赵野随口道,彷佛说的是“猪蹄你不中意前腿,那便买后腿好啦”这等话语。
“……还是都别挑吧。”
“那便来文的。”赵野提议,“揍一顿,爱打落几枚牙齿、打断哪处哪几根骨头,同老金说,他无有办不成的。”
……也还是都别打吧,原婉然忖道。因为赵野一番好意,她不好明言扫兴,只得口上胡乱应是。
“倘若谁欺负你,挑他手筋都不够消气,你且忍着,等我回来找他算账。”赵野说,跟着指向第二行字,“水井胡同,长生当铺,尤朝奉。你要想买什么难寻的或昂贵的物事,上那儿问问,去了先讲明你是我介绍的,不要‘鹞子’。”
原婉然偏头想了想,“在当铺那等地方,‘鹞子’讲的不是鸟儿或纸鸢吧?”
赵野脸上浮起“孺子可教”的微笑,“‘鹞子’是黑道切口,指‘赃物’。”
赵野素日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原婉然张口结舌。
“锣鼓胡同,如意楼。”赵野指向第叁行字,“你闲时进城,若想看戏,上这儿,告诉茶房说你认识赵野,他会给你腾出好位子,”
原婉然点头,对看戏她并不热衷,但总好过跟打打杀杀的赌坊、买卖赃物的当铺打交道。
“青蚨祥绸缎庄,葛老板娘。同她说是赵野荐来的,扯布能便宜两成,再有意无意提起我一向把她当小妹妹,她能按本钱价卖你。老板娘向来坐镇店里,柜台后簪红花穿大花衣裳、满头白发抱孙子的那位便是。”
原婉然这回真心点头附和,日后送布作礼品,这条人脉派得上用场。
“胭脂胡同,天香阁,薛妈妈。”赵野的指尖挪到第五行,“女人家的事可以找她,急用缺钱也可以找她。”
原婉然一路听下来,赵野的人脉在花笺上排越后头,那人的行当越合乎法度礼制。她放下心,又感念赵野体贴,便依着他所说“女人家的事”,以及天香阁的“香”字揣度,凑趣搭话。
“这儿卖香粉的?”
“卖身的。”赵野说。
两人间好容易萌生的温情瞬息消失殆尽,原婉然血气冲上腮帮子,猛地站起身。
“怎么?”赵野昂起头,水亮眸子邪气魅人。
还“怎么”?原婉然瞪着他,暗自嘀咕:有你这样的相公吗,让老婆没钱去找卖身的地方?可心思转到舌尖便不利索了。
“你……怎么能……过份……”
“为夫怎么了?”赵野往后靠,歪在椅上微笑,彷佛对她气呼呼的模样瞧得津津有味。
原婉然动了动嘴唇,“妓院”这词不好出口,伸手指向花笺上“天香阁”那行字,“这个……”
“你当我让你去卖身筹钱?”赵野挑起一方眉叶反问,又道:“男子汉大丈夫,没钱,宁可卖自己屁股也不能卖老婆。”
原婉然满头雾水,屁股怎么能卖,以及能怎么卖?
“你那小脑袋瓜子,就别神揣摩这些了。”赵野一脸“有事些小孩子不必懂”的微笑。
“薛妈妈是天香阁老鸨,”他回到正题解释:“干的行当下九流,妇科却是一流,万一你身子不快,怕羞不敢找大夫,找她诊治。假使缺钱,要多少你尽管向她开口,回头我来还;我若回不来,薛妈妈说了,就当送奠仪,不追讨。”
原婉然听赵野说明,情知又误会他,红脸坐回椅上,很过意不去,及至听到“回不来”、“奠仪”等语,连忙道:“呸,大吉大利。”
赵野笑了笑,继续交代,“胭脂胡同的作息晨昏颠倒,那里的人下午才起身。事情不急的话,你午后再找薛妈妈;事情急,随时上门,薛妈妈不会介意。带着这张花笺一块儿去,她认得我字迹。——都记住了?”
“嗯。”原婉然乖乖点头。
“胭脂胡同那里龙蛇混杂,你去时谁搭讪都别理,回程薛妈妈自会派人护送你。”
赵野说完,提起茶壶倒水喝,原婉然忽然记起一事,走到赵野面前郑重道:
“相公,多谢你,揭穿我嫂子下药,在我撞壁时拉一把。我骂你,咬伤你,真对不住。”她叉手在胸口,俯身行礼。
一只手覆上她低垂的头,霎时她惊异,抚在她顶心的手明明属于赵野,她却在他的手势里品出跟韩一相仿的温柔。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赵野语声轻快。
听到赵野说“一家人”,原婉然莫名受到触动,心头发软。
韩一恰好在那时回来,原婉然立刻直起腰挣脱赵野的手,退离他一步。赵野大马金刀坐着,叫“大哥”。
韩一神色如常,“等着,我就来。”
赵野往外行去,到门口时回头望向原婉然。
“娘子。”他喊。
“啊?”原婉然愣了愣,方才意识他叫唤自己。因顾忌韩一在附近,吶吶应声:“嗯。”
“后会有期。”赵野笑道。那一刻,他眉眼间总盘桓不去的邪气坏劲儿一扫而空,神情清澄明凈,只是一个极美的青春鲜活的少年。
原婉然心底一阵酸痛,因为意识到,这般年轻的生命一旦上沙场,可能永远不回来。
她很后悔,从前没能对赵野再好些,然而这念头一起,她的一颗心旋即扑到韩一身上,想着:那么韩一能平安回来吗?
她转身找韩一,想多看他一会儿、碰一碰他衣袖安安心。
“阿婉,坐。”韩一在八仙桌旁坐下,面颊有些紧绷,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原婉然忐忑入座,韩一由衣袖掏出两张纸放在桌面,推到她那边。
她无视那两张纸,只是盯着韩一的手。
韩一的手大而厚实,粗骨节,充满力量,他曾经用这只手在深夜里抚过她的身躯,在她伤心时轻拂她发间,危难时扶在她腰上带她脱离暴雨。
如今这个人要离开了,原婉然一颗心空落落的。
“家里的屋子田地都过到你名下。”韩一说,话声如常低沉平静,“军饷我会托人捎回,加上田租,够你不愁温饱。”
原婉然这才注意到,那两张纸白地黑字盖朱红官印,是经过官府验证的契纸文书。
韩家的产业在翠水村算不上富家,但原婉然长年一个子儿没得积存,忽然有屋有田,便不啻于一朝翻身成暴发户。
她对着田契房契双眼发亮,内心波澜起伏——韩一把家业交托于她,他如此信任她。
韩一接着说:“你走或留,等我回来再谈。目下你顶着我韩一妻子的名号,你娘家不敢动歪脑筋。”
若说之前原婉然整颗心一盆火似熊熊燃烧,这句话后,顷刻成灰。
她下死劲盯住契纸,纸面一个字她都认不出了,满心转着疑念:韩一怎么就谈到她去留的问题?
或者说,她的去留从何时起在韩一那里成了“问题”,这本该毫无问题,她从来没对韩一露过离开的意思啊?
一个从未有过的猜想在原婉然脑中浮起,蓦然彷佛一脚踩空从高处坠落,她惊疑不定:自己固然不愿离开韩一,但韩一愿意她留下吗?
会不会韩一受不了她成天惹事,起了日后和离的打算?出事后待她和善,把家产全转到她名下傍身,只是他人品厚重,道义使然?
“你不要我了?”原婉然抖索着嘴唇,想找韩一问个水落石出,又怕问出答案自己吃当不住,两个念头激烈交战,她都不知道后来韩一发过什么话,抑或不曾发话。
过了或许很长、又或许很短的时间,眼角余光里,韩一身影晃动。
“我走了。”他说。
原婉然怔怔望向他,怔怔站起。
分离或和离,不管哪件事,都叫她腔子里什么东西碎裂了,碎片骨嘟骨嘟往上拍往上涌,堵塞咽喉。
不能哭,原婉然警告自己,韩一上战场拼命,她帮不上忙,至少能让他安心离开。不准哭。
她忘了自己怎么送韩一出门,怎么走到枣树小径路口,目送韩一和赵野驱车离去的。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普照,微风轻拂,蓝天白云晴空之上,鸟儿轻盈滑翔。
原婉然从未如当下那般渴望生为飞鸟。
假若她是鸟儿,爱飞哪儿便飞哪儿,自由自在,飞在韩一头上那片天;韩一就算在地上直截了当叫她走,她都能理直气壮耍赖皮——她飞在天上远远的,根本听不到韩一,不能怪她穷追不舍啊。
骡车走远了,变成前方路上一粒芝麻,转进通往村外的大路,消失在路旁一排大树后。
原婉然浑身泄了劲,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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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开篇起虐原妹子就没停过,其实我是亲妈(请看我真诚的眼神(?w?))
我写原妹子这个人物,常想起现实里见过的几个妹子,命运并不怎眷顾她们
但她们做好本份,尽力不受环境影响,保持正直敦厚,靠本身努力让现在的自己过得比以前好,让未来的自己过得比现在好
那份顽抗坚强可敬可爱,非常耀眼,原妹子身上有我对这一类妹子的祝福:不论如何,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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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 第十四章:沙漠风暴
韩一走后,原婉然好一阵子总梦见他,有时他说:“你走吧”,有时叫她留下。她这场梦里哭,那场梦里笑,疯疯傻傻。然而不管梦中悲喜,醒来都无处追寻,满目荒凉。
相思太磨人,原婉然受不住,并且韩一提到去留的事,她担心倘使韩一日后选择和离,自己这般痴痴恋恋,对谁都有害无益。左思右想,她决心冷下心肠,敛情意,只当同韩一已经仳离。待韩一归来,若愿重修旧好自然好;万一和离,她离开时能少些牵挂。
原婉然开始找事做,好忙得没空想韩一。
韩家的田地已租人耕种,家里没翁姑、孩子需要照料,原婉然洗衣煮饭、在屋旁菜圃种菜养鸡,家务便完了。要说学其他妇人,串门子磕牙,她自忖木讷口拙,并且丈夫离家,一个小媳妇往外跑不合适,想来想去,闭门在家做女红最妥当。
因是独居,没什么裁缝活儿可做,便钻研绣花。当她全神贯注穿针走线,斟酌针法、配色,烦心事果然抛在脑后。
可巧村里一位媳妇出身京城绣庄,十分赏识原婉然的手艺,介绍她从娘家接绣活儿,回家做完,进城交件领钱。那以后,原婉然一门心思在刺绣上下工夫,渐渐梦见韩一的次数少了,万一离开韩家,靠双手便能挣得温饱。
两年来她极力把过去撇在身后,淡忘前尘,因着赵野现身,剎那全回来了。
回忆前情种种,原婉然有些吃惊,往事依然叫她难过,但比之从前万念俱灰,如今的伤心淡淡的,不过是惆怅。
难道韩一那道情关她熬过去了?原婉然茫然,无法断言是或不是。
她那里出神思量,突然身下一阵异感,原来赵野的手掌插入她腿缝,触动腿心。
原婉然一阵耳热,这时屋内烛影摇晃,焰苗居然熄了。室内陷入黑暗,不能视物,她下身对于赵野的抚触更加敏感。
那双带茧的大手分开她双腿,抹上药膏,寒意在大腿根内侧散开,大手来回推抹药膏时,掌际便反复擦过她私密那处,漫出浅淡酥意。
原婉然暗忖,赵野和她已成夫妻,见过她裸体,行过房事,这点碰触没什么。她虽如此自行排解,腿却不禁并拢。
赵野重新掰开她双腿,道:“这烛火熄的,倒叫我记起那回在大流沙遇上黑风暴。”
原婉然没料到赵野开口,那“大流沙”、“黑风暴”亦闻所末闻,但连贯前后语意、名称,大流沙似是地名,而黑风暴则是天气。
果然赵野道:“大流沙紧邻我们大夏西境,东西宽几千里,南北长千里,遍地黄沙。大夏有句成语,叫‘聚沙成塔’,大流萨那儿则是聚沙成山,四面八方都是沙山,高高低低,直伸到天边。走上一天,你能进眼底的地儿还远远不到大流沙的一成大小,而且找不到一滴水一株草。”
他说完,手由大腿根内侧挪往下方和外侧抺药,原婉然自在些,便有闲心疑惑,“既然到处是沙子,你上那儿做什么?”
“点儿背,迷路。”赵野说:“上头派我们一行人作斥候,带头的什长自夸在大流沙是地头蛇,可惜耕地里甩鞭子——吹牛。”
“不能按原路回去吗?”
“人走过沙山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风就抹平沙上的脚印。”赵野抚上她小腿,顿了顿,话里透出欣赏之意,“人的脚印没了,留下满地沙纹,一道一道像水波漾开,纹路长,间隔分明,很美。我们迷路那几天,天空澄蓝,一座座沙山,向阳面金黄,背阳面漆黑,天地仅仅蓝、黄、黑叁色,简单大气。可惜太闷热,没风的时候,跟捱‘贴加官’差不多。”
“贴加官?”这又是一个原婉然没听闻过的词。
“一种刑罚,”赵野平淡道:“把桑皮纸往人脸上贴,刽子手含酒朝纸喷,纸湿了,牢牢附住脸皮,摀住犯人口鼻,再加张纸,再喷湿,一张张迭加贴上,活活闷死人。”
原婉然肩头轻轻抖了一下,赵野抚上她脚背。
“我们没头苍蝇似的晃了两叁天,粮尽水绝,一行人为宰骆驼不宰起内哄,老天爷大抵看热闹不嫌事大,送上压轴好戏。”他笑道。
“天边沙山上方卷起一道灰白淡黄、棉絮似的物事,由地面漫向天空。我先还当是‘云’,渐渐看着就不像了。它很快朝我们队伍方向扑来,像墙,像海浪,辗过一个个山头,浪尖墙头越翻越高,遮住半边天。当它近些,就不像云了,像雾一样轻盈,可雾哪能这么混浊。大风往我们那儿刮,附近沙山山顶的沙子一蓬蓬飞起,我才醒悟远处那道云雾像什么,像我们踢动沙子扬起的沙雾。黑风暴就像一群巨人朝我们冲来,路上不断踢动沙山。”
“沙土漫天,什长总算不打架了,大喊:‘黑风暴。’,叫我们抱住骆驼趴在地面脸朝下,护住口鼻。时辰正在午时,阳光本来照得人睁不开眼,黑风暴卷过我们那儿,从黄沙满天飞到伸手不见五指,不过叁弹指(大约21秒)工夫。”赵野顿了顿,轻拍她脚侧,“翻身。”
原婉然听得紧张入迷,马上乖乖翻身,让他由脚面向小腿抹药。
“风实在大,沙子面粉一般轻细,平日吹在脸上一点不疼,挟在黑风暴里打在皮肉上,就像针刺。这还算好,沙子钻进嘴巴鼻子真正要命,包住头脸都挡不住,几次叫人一口气上不来。一伙伴给吹走,打我身旁翻滚擦过,我揪住他衣襟,那家伙胸口一张一弛,是怕得连连大叫,全叫风声盖过。”
“捱了两个时辰,黑风暴总算止息,我们从沙堆钻着爬着出来,从头到脚一片灰白,全是沙。身上抖搂抖搂,落下的沙子起码两叁斤。”
原婉然听到这里,长长吁口气,“人平安便好,幸亏你们都没事。”
“那倒不是,”赵野停了半晌,说:“什长和一个士兵没了影儿。我们四下找,先找到士兵,趴卧地上叫不应,翻过他身子探鼻端,没气了。再找一阵子,远方一个人,也趴在地上叫不应。”
“好歹刚刚共患难,大伙儿冲过去探看,盼那位还有口气在。他裹了一身沙,勉强看得出军服轮廓,只是说来奇怪,其他人身上军服倒还好,唯独他的,才半天工夫便破烂许多。”
“我们上前翻动他,扳上肩头便觉得不对劲,他身子特别轻,不是他那块头该有的份量。他轻了,我们的力道便过大,一扳就把人掀朝天,沙子成堆打他身上落下,那张脸露出真容——眼眶里没了眼珠子,剩下两只黑空洞。”
“啊?”原婉然失声惊呼。
“不只这样,”赵野压低声音,虽则老样子不紧不慢,但口气阴森诡谲,“他脸上的肉全干了,一层薄薄的面皮作棕褐色,紧巴巴贴住头骨,整个儿一外头贴了皮革的骷髅头。”
原婉然闻言,好像看到一颗绷着干皮的骷髅头,飘浮在漆黑的床上半空。
她吓得闭上眼睛,“这、这黑风暴这般厉害,半天工夫便把人变了样?”
“那倒不是。”赵野反问,“你猜其中什么缘故?”
原婉然想了想,迟疑一会儿才好意思轻声说出。
“戏文故事讲过,白娘娘能水漫金山,讨要丈夫;莫不是大流沙里也有个黑娘娘,掀起风暴,吸干你们什长气?”
“没错。”赵野郑重回答。
“咦?”原婉然又惊又怕,惊的是她胡乱猜测居然一矢中的,怕的是赵野碰上妖怪。
赵野道:“从古至今,数不清的军队、旅人在大流沙迷路,吃不上喝不上活活晒死,再者那儿黑风暴多,曾经刮一次风暴活埋整座城,你算算这千百年得死多少人?那些人死于非命,冤魂厉鬼没法投胎,长年在大流沙飘来飘去,找人做替死鬼。”
原婉然臂上鸡皮疙瘩直冒,“你……别瞎说……”她强自干笑,好容易挤出四个字,还抖抖索索。
赵野口气严肃,“不诓你,大流沙入夜便作大风,便是那些枉死鬼找不到活人替死,伤心痛哭。”顿了顿,他变换声调学鬼哭,反覆呼唱道:“‘来人吶,快来人,来替了我吧’”
赵野那段鬼哭像由地底飘出,先是芽尖一点悠悠冒头,渐渐拔高,极其凄惨凄厉,原婉然瑟瑟发抖。
说巧不巧,“嗷呜……”远方响应似响起一阵狗叫,哀凄绵长,原婉然“啊”的一声哭腔,由床上一弹坐起,撞上一条硬梆梆的物事。
她先是吃惊,继而领略触着赵野臂弯,两人感情好坏另说,到底是熟人、活人,便像溺水抓住救命稻草,一手他衣襟,一手肩后衣袖,紧抓不放。
赵野方才猜到原婉然怕鬼,存心吓唬她玩,当床面震动,猜度她惊坐弹起,为漆黑里人盲动磕碰着,即刻伸臂拦住,没承望臂弯里的娇小身躯抖得厉害。
“你这么怕鬼?”他很意外,毕竟怀里这人敢朝他动刀子,曾经面对他活埋威胁,慨然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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