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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肉形石
城外官道人潮来去,独独他杵在路上死盯城墙,城墙上士兵留意了,和身旁同伴交头接耳一阵,向城墙下士兵吹响哨子。
韩一浑然未觉,一动不动,顶着日头烈烈光晕,满心疑问“为什么”。
“图光,过来!”蓦地路边有人大喊。
韩一听到弟弟的名字,活像提线木偶得了魂魄,立刻朝路旁转脸。
他想看清那位与自己弟弟同名的男孩,明知不可能,心底仍旧冀望这个“图光”正是他的弟弟,图光活下来了,来找他了。又或者他不过发了恶梦,等转头见到图光,城上吊尸自然全不是真的,他的父母兄弟还在格尔斡的宅子里等他归家。
他才转头,一只手揪过他耳朵,将他往后头路旁摊子拖去。
那人微微回头,道:“走走走,赶着回村呢!”
韩一挣扎着往那人打量,居然是他师父韩东篱。
韩东篱头戴皮帽,脚踏皮靴,一身半旧阔袍子,手提牧鞭,与摊上其他赶完牲畜进城、在摊上稍事休息的牧人无异。韩一那头因着上山修行,衣着但求朴素保暖,穿的是寻常老羊皮袍子,路上已经沾了不少尘土。师徒俩一前一后,一人揪着另一人耳朵,在外人看来,就像乡下来的父子或亲戚牧人,小伙望着吊尸看热闹,教长辈揪回摊上吃饭。
大抵因此,城墙上士兵向墙脚下同袍挥挥手,不再追究。
韩东篱将韩一拖回某家摊子桌上,上头酒菜半剩,他指着菜肴,道:“快吃,得赶路回家。”
韩一低头,看不见菜肴,眼前都是家人惨状,胃里翻搅,哪里吃得下?
“师父,我家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开口要问,话才到舌尖,韩东篱递来警告眼色。
韩一人还有些木木的,也警觉这里人多口杂,不是说话地方,没准还有探子。为求掩人耳目,他必须像个即将走长路回家的牧童那样,好生吃完饭再离开。
他大口大口吃下菜肴,不仅味同嚼蜡,压根恶心。他勉力咽下食物,脖子都起了青筋。因为吃得那样艰难痛苦,他明白了,眼下不是梦,是现实。
他没有家了。
这顿饭他吃得迅速,感觉却无比漫长,好容易塞下最后一口菜,韩东篱唤店家结帐,带他更往城外去。
两人走了几里,刻意行到偏僻小路,韩一未能开口发问便一阵反胃,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吐得天昏地暗,胃里未及消化的食物连同胆汁全呕了出来。
韩东篱默默替他抚背,但那点摩擦热不了他一分冷似一分的身子。
过了那场泄尽气力的呕吐,韩一盯着身下黄土,想起从这偏僻处到城内的格尔斡家有段路程,平日无论如何,要不了半天工夫便能走到。从今而后,那段路成了他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永生永世都无法走到尽头。
他抬起头,泪流满面转向韩东篱。
“师父,怎么回事?”
韩东篱扶他坐定,道:“你走后,有一日,皇上——呸,那狗东西召你两位阿父进宫,对你赛马会上表现赞不绝口,说但愿将来太子大了,也像你这般伶俐懂应变。他又说不但他中意你,十一公主也看上你,决意为你们赐婚。”
韩一怔住,随即明白,十一公主准是向天德帝求赐婚事。
他喃喃道:“但我是平民……”桑金从来没有公主下嫁平民的例子。
韩东篱道:“你阿父们亦是以这等理由婉转推辞,狗东西反倒乐了,更加执意结这门亲事。他要你回京后,多和公主出双入对,教众人知晓你们彼此有情,他再顺水推舟下旨赐婚。你阿父们归家和我商议,我们猜度狗东西相中你,兴许正因为格尔斡家乃是平民。”
他又道:“十一公主再过几年便当嫁人了,她是先帝之女、今上之侄,又是旺国福星,这等身分不嫁显要宗子之流说不过去。狗东西兴许猜忌这些大族会利用公主福星身分生事。若不让她嫁,先帝暴毙,狗东西嫌疑甚重,这些年他卖力撇清,十分优待公主,也不好反在婚姻大事上教她孤身终老。公主一心嫁你,解了狗东西的难题。他顺从公主意思赐婚,全了他对她百依百顺的声名,二来格尔斡家平民百姓,虽则富可敌国,但权势不及高门大族,且行事收敛,顺随朝廷,易于掌控。公主嫁你,称心快意,生活优渥,又无教格尔斡家利用之忧。”
韩一听到此处,更加不解,“既然他有意赐婚,何以又反目?”
韩东篱摇头,“不知道。狗东西白日里要你阿父们暗中张罗亲事,当日黄昏便改腔儿了,宫里太监上门宣旨,怪罪格尔斡家心怀不轨,蛊惑宗室,赐……逼你家人饮鸩自尽。狗东西对格尔斡家抄家灭族。”
韩一双眸充满血丝,杀意毕露。
来到这僻处的路上,他便纳闷不已。他家奉公守法,绝无可能犯下十恶大罪,若是犯下其他罪愆,也决计是无心之过,并且不到罪无可恕的地步,他家在官商两道广结善缘,宫中有小国师等人脉,也能敲边鼓救上一救,至少拖一拖行刑时日,断不至于短短数日便家破人亡,落到曝尸城墙的地步。
如今答案揭晓了,天德帝翻脸如翻书,出手便雷厉风行要结果他全家,他家完全措手不及。
韩东篱道:“太监催逼甚急,你阿父们大抵掂量抗旨是死,遵旨也是死,便制伏太监,打哨纠集家丁,要带着你母亲和弟弟突围出城。”
格尔斡家养了数百名青壮家丁,平日秘密修习武艺,训练有素,抄家灭族那日事发猝然,无法周全准备,但好过坐以待毙。
“你阿父们杀退狗东西派来的官军,但远处马蹄响动急大,援兵不久将至。眼看时间紧迫,我们一行人上马要走,你母亲教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的军士捉住。那军士刀架她颈间,喝令你阿父们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否则杀人。”
韩东篱话声一顿,道:“你阿父们要放下刀子,你母亲见状,喊声‘快走’,就着那军士的刀刃自刎。”
韩一热泪急流而下,模糊了视线。
“你大小阿父冲上前斩死那军士,还想救一救你母亲,可人终究断气了,只好带她的尸首上马。我们正要冲出宅子,最早一批援军恰好赶到,见人便放箭射杀。双方混战一阵,增援官兵陆续到来,将我们逼回宅内,缠斗中你大小阿父去了。”
韩一心口剧痛,难以呼吸,这时他犹记挂一事。
“师父,图光呢?官军不只杀了他,还烧燬他身体?”
“我们乱中走散,图光教一批侍卫护送带走,终究没能逃脱。我事后打听,他死前摔进火里。”
“家里失火了?”
“你阿父们抗旨后,下令放火烧宅,敲锣警示街坊走水,一来让街坊邻居尽早避开;二来制造混乱,拖缓官军到来,分散注意。”韩东篱又道:“我侥幸未死,脱了已死官兵的军服换上,溜了出去。我寻思你若由圣山回来,该当取道这条路进城,便在城外候你。”
韩一告知韩东篱他救助采药老人,因而改道下山,传了信鸽却等不到侍卫会合一事。
韩东篱道:“狗东西必然派兵往圣山对你斩草除根,官军拿下你的侍卫了。你若原路下山,便要撞进他们手里。”
韩一又是一重悲恸上涌,他身边侍卫有的将他从小保护到大,有的略大几岁,和他一块儿长大,也都去了?
韩东篱看看日头,拉起韩一,“伊稚奴,不,暂时叫你图光好了。我们寻个地方过夜,明日动身,离开桑金。”
韩一一怔,“离开桑金?”
“等圣山那边官军上报找不着你,狗东西定要满世界搜捕追缉,趁如今尚未发下海捕文书,我们先避至大夏。”
韩一红着眼睛嘶声道:“不, 我要报仇!”
“伊稚奴,你得活着,格尔斡就剩你这条血脉!”
“正因为格尔斡家就剩我一人,我不报仇,谁来报仇?”
韩东篱喝斥:“如今就我们俩,势单力薄,如何接近狗东西报仇?你扪心自问,你父母和图光乐意你贸然行刺,白送性命,抑或养精蓄锐,日后再战?你一死固然痛快,到了地下,有何颜面见你父母兄弟?”
韩一闻言,如冷水浇头,清醒过来。
天色不早,韩东篱拉着韩一找到破庙过夜,夜里苦口婆心劝解,韩一情知他说的在理,只是心上实在难受。
他哽咽道:“父母生养我一场,我连替他们收尸都不能!还有图光……”
韩东篱叹道:“我知道你孝心,只是城墙有众多官兵看守,实在钻不了空子。伊稚奴,父母爱子深切,你父母地下有知,必然情愿保全你,也不愿意你为他们收尸而犯险。图光爱重你,亦是如此。”
翌日,韩东篱叮嘱韩一好生藏在庙里,切莫轻举妄动,他自到附近村庄寻找驴子代步。他去了不久,韩一无事可做,掏出怀中物事,其中有一只母亲绣的帕子、一把家里给他打造的匕首。从前只道是寻常,如今这些东西成了家人留给他的仅存念想儿。
他揪紧帕子,将匕首抱在怀里,想到韩东篱述说家人遇难的光景,忍不住哭了。
忽然庙外传来细碎蹄声。
韩一由地上跳了起来,将帕子匕首揣回怀里,躲在窗后,由破烂的窗纸洞向外觑。一人策马往破庙行近,出锋风帽微掩他的脸,但可见面庞微丰,唇红齿白,却是小国师济济儿。





野有蔓草 第一四八章:死也做个明白鬼
韩一由窗后目睹济济儿策马而来,刹那茫然。
小国师怎会出现此处?若说巧合,贵为国师,放着京城里外偌多伽蓝宝寺不去,偏偏跑来这破庙,哪有这等事?
岂难道他和师父曝露了行踪?他一凛,将绣帕和兵器收入怀里,摸出挂在腰间、韩东篱相赠的匕首,悄步往破庙后门探头。庙后门扉早已颓烂,门洞后荒烟蔓草,未见一兵一卒。
济济儿下马,唤道:“大公子。”一面唤,一面步进破庙,进门几步,脖子便教匕首抵住。
韩一将刀刃往济济儿颈上皮肉略为压紧,“小国师,刀鎗无眼,莫声张妄动。”
济济儿仍沿用旧时对他的敬称,唤他“大公子”,不论对他抱持何种想法,这人先是天德帝的人,必须提防。
济济儿轻声慢语,“大公子,贫僧并无相害恶意。”
韩一问道:“我一路独行,小心防范,你如何追来?”他着实纳闷,昨日韩东篱沿路留意,未曾发现有人尾随,何以济济儿能找到此地。再者,他自称孤身逃亡,存心试探济济儿,倘若济济儿信以为真,便是并不知情自己有韩东篱这同伴,纵有加害歹意,也想不到谋算防备后者。
济济儿道:“大公子,尊师本领固然高明,但贫僧所派乃是西域顶尖斥候,早早盯上他。”
韩一暗忖,济济儿知晓他们师徒同行……
济济儿道:“大公子,贫僧若存心加害两位师徒,昨日便可派人马追捕,又或者今日发兵包抄此处,何必独自出头犯险?”
韩一凝思济济儿言之有理,道:“小国师,得罪了。”他收回匕首,但未收刀入鞘。
济济儿徐徐转身,面如冠玉,气质温润,投向韩一的眼神和蔼慈善,甚至悲悯。
“不打紧,大公子遭逢巨变,草木皆兵,人之常情。”
“不敢动问,小国师为何事而来?”
“贵府于贫僧有恩,府上遭难,唯大公子幸存,贫僧前来确认安好,看看可有效劳之处。”他念声佛,“万幸大公子无恙。”
韩一无暇与他叙旧,单刀直入问道:“小国师,有事请教,桑金皇帝为何害我全家?”
济济儿长叹一声,“如此大祸,皆由饮酒故。”
他解释天德帝长年酗酒,日益喜怒无常,疑神疑鬼。比如燕王长子进献舞姬歌女,本来搏得龙心大悦,因见天德帝牛饮,随口规劝停杯,多饮伤身。
天德帝勃然大怒,“酒色不分家,于人康健皆有妨碍。你若真心挂念朕龙体,为何又进献美人?虚情假意,包藏祸心!”因此毒打燕王长子,教他陨命大牢。
又比如白日敲定韩一婚事,到晚疑心他一介布衣,人才再出众,怎能搏得天家公主注目,教她吵着闹着要嫁?定是韩一使计接近公主,巧言迷惑。
天德帝抱着酒坛道:“格尔斡家比朕阔,长年赈济民间,比朕得人心,再娶进命带旺国大运的公主,皇家血胤也有了……这一里一里的冒出头,有朝一日要骑到朕头上了!”
不多时,宫里鸩酒送进格尔斡家。
韩一咬牙道:“我家布施粥饭药饵,一向格外小心分寸,生怕动静大了,落了收买人心嫌疑……”
济济儿摇头,“大公子,天子存心加罪,臣民纵然浑身长嘴,也无说理分辩处。贫僧当时也曾苦劝皇上,格尔斡家向来本分恭顺,万不能生异心。皇上一言不听,朝贫僧抽刀便砍。”他脱下右手手套,包扎过的食指较常人短了一截,“佛祖庇祐,只去了一节指头。”
韩一无比羞愧,收刀入鞘,向济济儿一揖到地,“国师仗义直言,伊稚奴替格尔斡家谢过。”
济济儿扶起韩一,叹道:“可惜贫僧不济事,劝不转皇上。幸亏总算帮上些忙,皇上派人去圣山捉拿你,忘了发布海捕文书,这些天贫僧千方百计转移他心思,教他想不起这节疏漏。”
韩一再度道谢,济济儿问道:“大公子,你往后有何打算?”
韩一便道出韩东篱将带他至大夏避祸。
济济儿道:“尊师这主意极好,再过数日,圣山那儿找不到大公子,传信回京,到时全境严查,真正难逃。”说着,由衣袖掏出一只沉甸甸皮囊,“些许银两,可为大公子师徒盘缠使用。”
韩一道谢推辞,济济儿道:“眼下不是客气时候,保命要紧。当真要计较,若非格尔斡家,我济济儿早是路边饿殍,何来今日荣华?可惜不及报答恩德……”他说起旧恩,心绪激动,脱口沙声道:“快走吧,再留桑金,更加椎心!”
韩一嗅出他话底有文章,因问道:“小国师何出此言?”
济济儿面上闪过一丝警惕懊恼,回避韩一注视。
他道:“皇上性情日益乖张,动辄砍杀宫人内侍,无端加罪臣民,抄家灭族,如此草菅人命,桑金生灵涂炭之日不远矣,大公子慈悲心肠,如何见得这光景?”
韩一问道:“小国师有事未说,可是担心我受不住真相?我家破人亡,已经无事可惧。”
济济儿摆了摆手,“没的事。贫僧有感而发罢了。”
说完,他唉声叹气,“外人眼中,皇上宠信贫僧,倾尽国库兴建皇寺,谁知道贫僧几度进言停止工事?燕王殿下怪罪贫僧在御前服侍,坐视他长子被杀,谁又知道贫僧已尽力阻拦?”他低眸看向自己右手,“伴君如伴虎,贫僧屡次劝谏,已招皇上怪嫌,那日丢了指头,明日指不定丢了脑袋。为求自保,也看不得皇上滥杀无辜,贫僧亦有心求去,无奈目下仍须日日伴驾,无从抽身遁逃。——当真走了,手下偌多追随僧众,又该如何?哎。”
韩一察颜观色,道:“我信小国师所说乃肺腑之言,不过尊驾最初话中所指却非此事。”
济济儿强笑,“大公子多心了。”
韩一道:“小国师既然出手帮助我们师徒,还请送佛送上西,将其他隐情一并点明。我们师徒逃往大夏,生死未卜,途中若有叁长两短,好歹死也做个明白鬼。”
他再叁请求,济济儿终于道出实情,说时一度哽咽。
“大公子,皇上记恨你家,酒醉呓语,要打碎你家人尸骸天灵盖,浇以粪尿。当时皇上身旁唯有贫僧服侍,贫僧权当没听见,只怕万一皇上清醒后重提此事……”
韩一但觉一阵腥甜涌上喉头,禁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大公子!”济济儿赶紧扶韩一坐下,把脉捏穴忙乱一通。
韩一片刻回神,双眼通红,骂道:“狗东西!”
西域人相信,天灵盖乃是元灵聚处,而人因元灵清明,有别于万物。亡者若在死后七七四十九天内教人打破天灵盖,灌以秽物,元灵染上污浊秽恶,转生便要沦落畜生道。即使不信此等鬼神之说,侮辱亡者遗骸也已是最恶毒的亵渎。
“贫僧不该多言,”济济儿连声自责,“该将这事烂在肚子里,让大公子安心离去。”
韩一向济济儿一揖,“小国师,多谢你提醒,否则我这一走,留下家人尸骨受糟践,将来九泉之下得知真相,永世不得瞑目超生。”
济济儿惊问:“大公子,难道你想留下?使不得,再不走,便走不了了。”
“我不走!家人在世,我不能保护;死后,无能收尸。再要我袖手旁观狗东西侮辱他们尸首,办不到!”
“大公子,你留下也保全不了家人尸首!”
“可以保全!”
“如何……”
“杀了狗东西!”韩一道:“他死了,便动不了我家人。接下来新皇即位,循例必要大赦,我家人尸首便能给挪下城墙。”
济济儿大惊失色,舌挢不下。
韩一问道:“小国师不也看不惯狗东西滥杀无辜?”
济济儿犹自震惊,怔怔将头一点,立时回神,又赶紧摇头。
“话虽如此……这不成……府上抗旨,不但大公子一家,门下家丁奴婢等等上千人血流成河……贫僧再不惜命,万万不能带累寺里数百僧众……”
韩一下跪在地,“伊稚奴只求小国师送我进宫,不论行刺成败,绝不供出小国师!”
济济儿使劲要扶起他,“使不得,皇城禁卫森严,哪怕你顺利完事,未必能成功出逃。如此,贫僧岂是送你进宫,竟是让你送死。”
“倘若行刺成功,死又何妨?”
“大公子,你如今是格尔斡家孤根独种,贫僧救不了格尔斡家,难道还令它绝后?”
“小国师,伊稚奴若忍心坐视家人受辱,这等血脉留下何用?”
“这……贫僧率僧众常念经卷,超渡亡灵……兴许他们不至堕入畜生道……”
“小国师超渡亡灵,更可拯救生灵。昏君一死,可以救下多少人,胜造多少浮屠?小国师无须离乡背井,便可保全性命。”他伏跪在地,重重磕头,“请小国师成全!”
韩一百般恳求劝说,济济儿终于答允带他入宫行刺。韩一大喜过望,撕下衣衫,咬破手指给韩东篱留下血书。他大略交代自己进宫行刺,倘或事败身死,请韩东篱将家里为他打造的匕首择地埋了,当做格尔斡一家的衣冠冢。
至于韩东篱相赠的家传匕首,他一并留下不带进宫,因为杀狗焉用宝刀。
韩东篱走前提防意外,让韩一怀疑遇上追兵便即逃跑,若有余裕,则在破庙某处留下记号,交代去向。韩一将两把匕首及留书放在那处,怀里揣着母亲绣给他的帕子,随济济儿离开。
济济儿将韩一乔装一番,带进皇城,途中经过重重关卡,所幸大致通行无阻。
可巧到晚间,天德帝嫌左右伺候不周,砍杀数名内侍近卫,逐出其余人等,韩一趁此机会潜入。
他轻手轻脚步入天德帝所在屋室,才近隔扇,强烈酒味便扑鼻而来——他潜来时,济济儿说寝殿多酒,天德帝先前发怒,打破多只酒坛,酒浆淌流满地。
他因此带上火折子,一旦行刺事发,可能遭擒,当即就着酒浆引火,自焚毁去容貌。宫里认不出他身分,便迁怒不到他家人尸身。
他走进房间,房内壁下设有大床,天德帝面朝内壁和衣侧卧,一动不动酣睡。
韩一双目赤红,掏出济济儿所予匕首,上前将天德帝翻过身来。
狗东西!他肚内暗骂,举刀要刺。
天德帝受力翻转身子,面上双眼闭合,好似沉睡不醒,心口处却赫然露出叁道刀口。鲜血由那刀口渗流而出,将他胸前到侧卧朝下的右胁那片衣袍,连带身下锦褥浸染腥红。
韩一脑中嗡的一声,说时迟那时快,脑后飕飕飕连声响动,似有物事破空而来,紧接着身上一阵剧痛。他低头望去,几只弩箭穿过他肚腹手脚,疼得他抓不稳匕首。
弩箭不但尖锐,兴许涂了蒙汗药,当他转身,所见物事无不重影,在视线尽头、房门彼端,彷佛出现济济儿身影。
那口口声声将格尔斡家恩德挂在嘴上的僧侣,抬起有布条包扎的右手,指挥禁卫活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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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 第一四九章:借刀杀人
“伊稚奴,快过来。”朦胧中,韩一听到母亲柔声叫唤。
他抬眼看去,阿娘亚丝绮坐在炕上,浓眉杏眼,笑靥柔媚,一头乌发松松绑成肥辫子,由颈后施逦落在炕面。
他的大小阿父各据阿娘左右,一个替她安放背后枕头,一个用小铜火箸儿替她紫铜手炉拨灰。
韩一趋向前去,唤道:“阿父,阿娘。”父母近在眼前乃是最寻常不过的光景,不知为何,他却分外欢喜
“阿娘给你们兄弟俩绣了帕子。”亚丝绮转眸,向跟在韩一身边的图光嫣然一笑。
图光问道:“阿娘,既然也给我帕子,怎地只叫大哥过来?”
亚丝绮笑道:“你是伊稚奴的小尾巴,他到哪儿你跟到哪儿,叫他过来,自然你也过来啦。”她将两块绸缎帕子一一递给儿子们。
兄弟俩接过帕子,谢过母亲费心,再端详帕子,不约而同偏起头。
韩一欲言又止,图光小脑袋瓜子越偏越歪,一会儿道:“阿娘在帕子绣花。”
亚丝绮弯起琥珀色眸子,面有得色,“是呀。”
图光指着帕子一角一团小小黄绿绣样,问道:“为什么绣鸭子在草地上跌了个狗吃屎?”
“哪来的鸭子?”亚丝绮倾身向前,嗐地一声,弹了弹小儿子的额头,“你那什么眼神,我绣的是花。”她纤指搭在图光手中帕子,顺着上头绣样勾勒轮廓,“呐,绿叶托着一朵和卡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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