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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肉形石
阳光灿亮,少年黑袍上银绣花纹闪烁,本人更加耀眼。他和身下银鞍墨驹彷佛合而为一,行云流水游走场上,轻而易举跃过重重障碍,闯过道道标靶关卡。
他驾马飞越草垛时,人马身姿宛如流风回雪,在空中划过飘逸轻盈弧线;他射箭挥刀时,迅猛如苍鹰搏兔,每一箭皆正中靶心,每一刀皆砍落木椿。
这个正往男人身分蜕变的少年,全神贯注的眉眼英气逼人,其身板虽不到十二分成熟壮实,行动已然迸露雄健。在过关斩将的路上,他不曾使出任何多余动作,身法灵动,出手飒爽,充分展现他掌控自身和座骑的力量如何精准老练。
当他堪堪行至最后一个箭靶,箭矢略偏,射在靶心外缘,不过这等箭术亦属难得,因此丝毫不减他抵达终点时,八方欢声雷动。
少年人出了风头,自然欢喜,却不曾教喝采冲昏头,眼神清明如昔。他仿照夺冠惯例,向场边众人挥手致意,不拘对谁,笑靥温和。这人原就仪表堂堂,气宇轩昂,再这般亲切周到,场边夸赞声浪立时翻倍。
衣兰儿脸颊发烫,赶到他身畔,离得尚远,便等不及唤他:“伊稚奴!”
格尔斡家的长子回过头来,高鼻梁,浓眉大眼,俊朗非常。那墨黑的眼眸顾盼神飞,里头恒常蕴含一股庄重沉着。
“格尔斡伊智奴见过十一公主。”伊稚奴低下乌黑双眸,左手握拳按在右胸,躬身行礼……
“京师京营总旗韩一,见过罗摩王妃殿下。”韩一按礼节,立在厅堂下方躬身道,口吻平板,敷上一层稀薄客套。
衣兰儿闻声,心神由桑金草原一跳,飞回大夏京师外别庄。
她见韩一低首躬身,看不清对方面目,因说道:“抬头说话。”又将堂上众人摒退至屋外阶下,吩咐不得呼唤,不准入内打扰。
韩一缓缓昂首,他已不复当年在桑金时少年形影,成年的他似一柄开锋的刀,阳刚壮美。然而眼睛仍是那种神情,清亮朗照,沉稳平静,不动如山。
衣兰儿近处重睹故人面貌,笑靥欣然,“伊稚奴,不管多久不见,我总能一眼认出你来。你同你大阿父一个模子刻出……”
韩一原本淡然听着,听到“大阿父”叁字,不动声色道:“殿下,在下有正事议论。”
衣兰儿听出他话底冷漠,警醒彼此对立,便板起脸道:“嗯,你是来讨说法的。”
韩一道:“事情是非曲直,我已知悉。”
衣兰儿一扭嘴角,冷笑道:“那女人家去自然向你诉苦,说我恶形。”
“她只字未提公主。”
“她既不说,你怎会知情?”
“她是我妻子,出任何事,不等她说,我便该察觉。”
最先发现原婉然不对劲的是赵野,他由彭百户家接妻子回去,便察知她有些魂不守舍,强颜欢笑。他出言询问,原婉然道是在秦国府别庄骑马,马儿无故发狂,吓着了她,通篇不提罗摩王妃挥鞭一事。
自那日起,原婉然借口腻了,黄昏不再练习马术,并且夜间发恶梦。
“为什么……”她在梦中喃喃:“别打……吁……停……”
她害怕给家里添麻烦,且碍于西林钦氏情面,这才接受道歉,深心仍旧不解不平:自己究竟哪里行差踏错,令罗摩王妃厌憎相害?
赵野和韩一警觉有异,向她试探套话,她总是同一套说词,韩一遂找上与她同游别庄的一位牛娘子,探问究竟。
原婉然先前拜托那班同行娘子,切勿将此事外传,教她两位丈夫知晓,因此牛娘子面对韩一一度支吾其词。
韩一鉴貌辨色,由原婉然梦呓猜度别庄曾经发生纠纷,严重至动手,且与马儿受惊相干。因说道:“我娘子经我再叁追问,已将别庄惊马纷争说予我知。当时事发仓促,她又受了惊吓,记不清有无得罪人处,为是旁观者清,故来请教牛娘子。”
他言语和别庄风波对得上榫,那小旗娘子误会原婉然已向韩一和盘托出,便安心道出她当日所见。
韩一家去和赵野说起实情,两人对着彼此,脸色皆是铁青。原婉然见暪不过,求他俩别意气用事,民不与官斗……
韩一在堂下向衣兰儿道:“我根据别庄纷争,方才猜到罗摩王妃不是任何一个西林钦家的女儿,而是殿下你。”
衣兰儿眼睛微亮,“原来你带兵救人,并不知道救的是我?纵使你只晓得救的是西林钦家的女儿,依然出手相助。”
“军人服从军令。”韩一道:“再者罪不及妻孥,不论哪位西林钦家女子来,都一样。”
他醇厚话声不带感情,将衣兰儿与其他西林钦女子一概而论,衣兰儿但觉一桶凉水兜头浇下。
“就这样?”衣兰儿失望得声音变调,“你不肯赴宴,是不愿见西林钦家的人,哪怕是我也一样?”
韩一道:“殿下,在下此来……”
“伊稚奴,你再没有一点旧日情分了吗?”
韩一一顿不顿,道:“桑金国已亡,在下再不是西林钦家臣民。”
“谁同你说那个?”衣兰儿捶了捶罗汉床面,“我们打小相识,你全家也不是我杀的。我没料到你父母、图光会……”
“别提我家人。”韩一神色仍旧平静,声线却略现冷硬。
衣兰儿点头,冷笑道:“好,好,你嘴巴说说的好听:‘罪不及妻孥’,心底终究记恨西林钦家的人,连我提起你家里都听不得。”
“冤有头,债有主,你未曾动过格尔斡家,我不动你。你动我妻子,念在她无恙分上,你已摔断双腿,西林钦夫人也赔礼,此事暂且揭过。从今以后,我们两家井水不犯河水。”
衣兰儿听得韩一划分楚河汉界,不愿与自己再有交集,厉声道:“若是井水犯河水呢,难道你打算杀了我不成?”
韩一道:“任何丈夫为保护妻子该做的,韩一一桩不落。”
衣兰儿冷笑:“格尔斡家气数真真尽了,你娶媳妇全不挑剔,搭在篮里便是菜,囫囵拣了个女人都当成宝。”
韩一道:“我妻子很好。”他的小阿婉之可爱珍贵,任何人说破嘴都无法贬低一丝一毫。尽管如此,人前总要替她辩白一声。
他不曾察觉自己那短短五字里,淌流的温柔是这次会面中首见的温和,衣兰儿却听出了。
她惊问:“你给那狐媚子仙纳姆簪子,是真心的?”
韩一只道:“殿下,倘若你再动我妻子,韩一拼着一身剐,皇帝拉下马。”他躬身行礼,转身便走。
衣兰儿重拍榻面,“站住,我话没说完!”
韩一继续往堂外行去。
衣兰儿高声道:“伊稚奴,你可知你家人遗言?”
韩一脚下一滞。
“我溜进大牢见过他们,受他们拜托,有话交代你。”
韩一凝思数息工夫,明知机会微渺亦无法置之不理,便在衣兰儿招手示意下,回身步至罗汉床榻前。
两人相离数步,衣兰儿便啐他一口,“谁要去大牢那等肮脏地界?”她高声道:“你家人死前我倒是见着了,他们万箭穿身,叫声凄厉,尤其图光,流屎流尿,求人饶命……”
韩一闻言,额起青筋,垂在身侧的双手攥成拳头。只是他心中底限永在,不曾略抬手,眨眼大步流星走向屋外。
衣兰儿见状,赶忙行动。
她使劲往地下一扑,哀叫着滚落毡毯。
“别打我!”她放声哭嚎,以额脸频频触地,“伊稚奴,别打我!来人啊,救命!”
屋外下人一涌而入,他们在外头听见主子求救,入内瞧见主子倒地不起,头发毛乱,额头嘴唇红肿,鼻管流血。厅堂下方韩一身朝堂外,离了主子颇远,但一直唯有他与主子同处一室,并且发生口角,行凶者自然是他。
衣兰儿贴身丫鬟指着韩一喝道:“快来人,拿下这丘八,捆了送交衙门!韩一,你竟敢太岁爷上动土,殴打贵人,死在头上不知晓!”
她一声令下,十来名家丁执起棍棒冲进厅堂,团团围住韩一。韩一视若无睹,回身冷眼觑向家丁后头的衣兰儿。
衣兰儿摔倒在地,见诡计得逞,心神松弛,便尝到每一分骨伤碰撞迸发的剧痛。
她嘶气忍痛,面向韩一,“伊稚奴,不,韩一,你对女子动粗,打的还是我,姑母绝不会站在你那边!哪怕她不教姑父对你赶尽杀绝,朝廷也不会饶过你以下犯上,欺侮友邦命妇!等着吧,韩一,要整治你家,跟捏烂柿一般!”
韩一无动于衷,不疾不徐道:“殿下还是老样子。”





野有蔓草 第一四六章:最美的花
韩一思绪倒流,退回他家人在世的最后一年,那年赛马大会里,他还叫伊稚奴。
他策马抵达终点,向众人挥手致意之后,回到赛场旁自家营帐更衣。
弟弟图光坐在一旁黄梨木圆背镂雕交椅上啃果子,问道:“哥,你为啥不射中最后一个箭垛红心?”
韩一扣上外袍银扣,问道:“很明显吗?”
图光昂起脑袋瓜子,单耳戴着的绿松石珠子坠吊耳饰晃呀晃。
那张教阳光晒成蜜色的娃娃脸上都是笑,蓬松的浏海散在额前,眼睫浓长,浓睫下琥珀色眼眸晶亮晶亮。
“哥你放心,外人准觑不出来,不过咱俩谁跟谁啊,我能不晓得哥你火候到哪儿吗?你放缓速度,还在最后一靶偏了准头。”
韩一理好仪容,拍拍图光的头,笑道:“别教旁人知晓。”
图光答应,忍不住问道:“哥,为什么你每年总存心拿第四、第五名?”
“赛马大会皇族勋贵满地走,有风头,该他们先出。”
“你又不跟那些贵族大官子弟较量,他们赛马有他们自个儿的场次。咱们是商户,家里先前捐银赈灾,赐给大小阿父的六品散官没实权,你下的还是平民百姓的场子。虽说里头对手全出身大户人家,以咱们家势,压那些人一头又有甚打紧?”
“场次不同,比试项目相同,免不了有心人拿成绩作文章,出风头未必是好事。”
图光歪着脑袋思索,道:“哥,你不压那班贵人一头,是提防他们面子挂不住,找碴吗?”
“未必人人心眼皆小,但小心没有过逾的。”
“唔,我知道了。”图光应着,一会儿随口问道:“咱们事事让着皇亲权贵,便无事了?”
韩一手按图光肩膀拍了拍,不曾回答。兄弟俩出了帐篷,几丈之外家丁戍守处已然挤满客人,丫鬟小厮来来去去置酒招呼。
客人们来自附近帐篷,俱是桑金国内一等一的富室,包括韩一兄弟的发小在内。他们衣着锦绣,见韩一来了,一涌而上,按习俗将手中小花束赠给韩一,恭贺他赛马夺冠。因众人出身富贵,所持花束皆奇花异卉。
韩一逐一接过鲜花,向大家道谢,再转交小厮带回帐篷安放。他招呼众人时,瞥见远处立着一个姑娘,那姑娘方额广颐,皮肤褐黑,手上一束蓝紫色花朵隔着藏蓝粗布袍子依在她胸前。
方额姑娘早已向韩一探头探脑,两人乍对眼,她神色既惊且喜,旋即又因他锦衣玉带,气度非凡,露出自惭形秽之状。她扭腰抬脚要走,临了却又迟疑,不舍挪步。
韩一意会方额姑娘道贺之意,点头微笑代替致谢。方额姑娘见状,精神一振,踌躇几下,拔腿吭哧吭哧跑来。
“……花给你……恭喜……”方脸姑娘结巴道,褐黑脸蛋浮起红晕,沾带尘土的双手抖索递出蓝紫色花束。
那花儿是莸花,附近牧地随处开遍,羊儿喜食,是极好的牲畜饲料。
“谢谢。”韩一如接受其他人馈赠那般,郑重接过方额姑娘的花束。
他手尚未伸及花束,一记鞭子斜刺里抽下,啪的击散方额姑娘的花束,也打中她持花的手背。
与此同时,有人娇声嗔道:“磕碜谁呢,摘牧草送人?”
方额姑娘松手叫疼,护住伤处,眼睛余光见自己的花束四散零落,萎在草地。
她含了两泡眼泪与不平,向韩一和挥鞭者哽咽分辩,“这是……我能找到……最美的花……”当她目光转至后者,再不敢吭声。
持鞭者是位小姑娘,年纪尚幼,但眉目明艳。她着绣金锦袍,珍珠耳珰,头上黑绒圆帽,帽身装饰珠玉,两侧垂着长长的玛瑙及珍珠缀穗,前额帽檐流苏则饰以翡翠珠子。
翡翠乃是桑金皇族专用珠宝,方额姑娘白了脸,迈开两腿撒鸭子溜了。
韩一向丫鬟打眼色,要她跟上查看方额姑娘伤势,而后回身面向持鞭少女,举拳按胸,躬身行礼。
“格尔斡伊稚奴见过十一公主。”
他如此称呼,其余人便不认得衣兰儿也认得了,跟着行礼,乖觉些的姑娘立刻远离韩一。
衣兰儿笑吟吟走近,“伊稚奴。”
韩一看向地上方额姑娘留下的蓝紫色莸花,正要弯身,衣兰儿蹬着一双掐金红色羊皮靴走来,踩扁其中几朵。
衣兰儿道:“伊稚奴,我叫了你好几声,为何你迟迟不应?”她跺了跺脚,踏折地上莸花。
“殿下恕罪,在下适才走神,一时未曾留意……”
“不怪你,狐媚子教你分心。”衣兰儿扫视周遭姑娘,莫说姑娘们,连少年都散开去了。
韩一拣起地上残存的莸花,交予小厮。
衣兰儿蹙眉,“你留这烂花烂草做甚?那东西只有牲畜稀罕。”
“礼轻情意重。”
衣兰儿噗嗤笑道:“那种粗蠢丫头,养牛喂羊铲粪倒可以,知道什么叫情意?——罢了,赛马大会即将颁放榜单,咱们快过去等唱名领赏。”
两人一乘车,一骑马,到了点将台附近,因尚有闲工夫,衣兰儿向韩一道:“伊稚奴,如今是打猎好时节,你在家等着,得空我便去找你玩儿。”
韩一道:“殿下,按族里规矩,在下已到了进圣山修行的年纪,今年得上山生活一旬(十日)。”
“先陪我,过几个月再上山。”
“届时入冬,难觅粮食。”
“怎么,你进山还得自己找粮食?那好办,明年春天你再去。”
“殿下,按我族族规,得这个时候进山。”
衣兰儿跺脚,“你们赤族人少族小,破规矩偏生一箩筐!”
图光老跟在韩一屁股后,这时也在左近,听闻衣兰儿贬低自族习俗,小脸胀得通红,当下便要发作。
韩一打个眼色,让图光慎言,自己向衣兰儿正色道:“殿下,不论赤族兴衰,族规是我族根本,不可动摇扬弃。先人订下这条族规亦有深意,盼望后人不忘先民艰辛,牢记来处,和天下各族祭祖道理相仿,一般要紧。”
他态度恭敬,却也刚正,衣兰儿鲜少教旁人驳话,闻言柳眉倒竖。然而面对心上人那张俊俏脸庞,她瞪了半晌,终究自行消气。
她嗔道:“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不跟你计较。——伊稚奴,你非去那劳什子的圣山不可,我就跟你去。你不在,怪闷的。”
图光忙道:“咱们族规规定,子弟必须独自上山。”
衣兰儿道:“理它呢!”
韩一道:“殿下,圣山虫豸甚多……”
衣兰儿微微变色,“虫很多?”
韩一点头,图光见状,举手画圆比划,道:“多,忒多,多得紧,多得不得了。那儿的毛毛虫生得老长老大,身上一节一节,软趴趴,毛茸茸……”
衣兰儿臂上起粟,“闭嘴!”抬手又要挥鞭,韩一立时扯开图光,自己挡在前头。
衣兰儿连忙煞住手。
韩一向她拱手,恭声道:“公主,图光言语鄙俗,在下替他赔礼。”
衣兰儿撇嘴,“看在你面上,就饶他这回,再有下回……”她举鞭指向被韩一按在身后的图光,“仔细你的皮!”
图光憋得面色紫胀,衣兰儿视若无睹,向韩一道:“伊稚奴,我另有话交代你。近来皇上肝火旺,待会儿你领赏赐,千万小心。我大堂兄昨儿进献美女珍宝,不知哪儿惹皇上不痛快,给打个半死,下了大牢。”
韩一谢过她提醒,她又道:“等你回来,皇上心绪总该好些了,我便求他给咱俩定亲、办婚礼。”
图光在兄长身后一脸大难临头模样,韩一则推说衣兰儿打趣,要挪转话头。
衣兰儿偏揪住这话头不放,道:“谁打趣?我既认定你,那便早早定下的好,省得半途杀出程咬金。像我十二姑母,眼看要成亲了,生生教十叁姑母抢走未婚夫婿,被挤兑得嫁去大夏。”
韩一道:“殿下是先帝女儿、当今皇上侄女,且是老国师金口断言的旺国福星,格尔斡伊稚奴一介平民……”
衣兰儿笑道:“正因为我是桑金福星,我开口求皇上,他不会不答应。”
好容易韩一兄弟俩借口入席退下,到了无人处,图光哭丧着脸,脱口道:“大哥,那婆娘娶不得!”
韩一道:“那是‘公主’,什么‘婆娘’?你私下这般说,哪天说惯了,人前说漏嘴,要惹祸上身。”
图光眉眼耷拉,扁了扁嘴,“我这不是给吓的吗?大哥,我指望和你一块儿娶妻,兄弟永不分家,你果真娶了那公主,莫说不分家,只怕连兄弟都没法做了。她那样横,我决计有多远逃多远,不受这口恶气。”
韩一温声安慰:“别杞人忧天,皇家不会容她嫁予百姓。”
图光依然忧心忡忡,“她说她开口,皇上不会不答应。——大哥,咱们找小国师帮忙。小国师靠母亲相救,才没饿死街头,又靠咱们家引荐入皇寺出家,变成皇上跟前红人,这忙他不会不帮。”
近年桑金皇帝十分宠任一位叫“济济儿”的青年僧侣,众人按年纪唤他小国师。
韩一摇头,“能不动用人情便不动用,真要动用,正因为小国师在宫里说得上话,他那边的人情要用在大关节上。”他又提醒:“小国师的出身你别往外提,他现如今位高权重,自家不提寒微过往,你便装作没这回事。”
稍后他上点将台,领受今上天德帝赏赐金牌,近前时,便察觉天德帝持了金牌的手颤抖不止,身形摇晃,眼看便要踉跄出丑。
他抢上前行礼下跪,双手抬起作领赏状,托住天德帝双手,将人撑稳。
这时小国师亦在台上,他离座托起盛了玉牌的银盘过来,向台下道:“皇上见格尔斡伊稚奴一表人才,进退有度,龙心甚悦,加赐玉牌。”说完,一手向韩一递出托盘,一手借机搀扶天德帝,而后归座。
韩一接过玉牌时,眼角余光瞥见国师手上戴的一只翡翠扳指,翠绿欲滴,水头极足,戒头处雕刻龙纹。他回到台下席位,遥望台上,天德帝回到御座,大口饮下酒浆。
众所周知天德帝好杯中物,但依这形状,瘾头分明极重,且对国师恩宠远胜传言,御用之物都赏人了。
他将这番猜度与观察说予家里知晓,不久便进山修行。
临行前夕,家里设宴饯行,父母千叮万嘱他注意安全。图光舍不得和大哥分开,闷闷不乐,待母亲透露怀孕消息,晓得自己即将升格做兄长,家里要添小弟弟或小妹妹了,又欢喜起来。
彼时韩东篱教格尔斡家救起,妥为医治,身体已大好,受两位男主人赏识他文武双全,被聘做韩兄弟俩的教席。他有一把家传匕首,削铁如泥,在这日赠与韩一防身。
韩一在侍从护卫下到得圣山,独自徒步上山生活。十日后他下山,途中遇见采药老人受伤,便送他回家。由于老人家住在山的另一头,韩一放出事先预备求援通信用的飞鸽递消息,让等在山下的侍卫到另一头会合。然而当他到了会合处,几日过去,都无人接应。
他盘缠将尽,干等下去不是办法,拜托老人等自家侍从来到,转达口信,自己先行回京。
他单枪匹马回到京城,离城门尚远,便见到他全家。
他的大阿父、小阿父、母亲以及弟弟图光,全挂在城墙上。




野有蔓草 第一四七章:图光,过来
桑金律法,犯下十恶的罪犯受刑后,尸身吊在该地城墙示众,任其皮烂骨脱,尸骸不全,逢上朝廷大赦,方准收尸扔至乱葬岗。
往昔城墙吊尸一两年顶多添一两副,那一年一口气添上几副,先是直谏御史,近来是几位教天德帝猜忌厌恶的臣子。
韩一初初发现城墙新添吊尸,粗略一眼瞥去,霎时不忍间,心念已是转了几转。
吊尸服饰血污破烂,但看得出衣色鲜明,不同于囚服或百姓衣着,可见死者非富即贵,并且突然遭难。只是好生作怪,其中一具尸首半身烧焦,观其身量,该当还是男孩……
眨眼间,飕飕冷气直冲天灵盖,他发根直竖。
城墙高耸,他立在城外相隔遥远,其实看不清吊尸面目,何况有一句尸首半是焦黑?但骨肉天性,一眼刹那,他本能认了出来。
那四具尸首,是他大小阿父、有孕的母亲,以及总是和他形影不离的弟弟图光。
他全身血液似已冻结,木立原地,双手发颤。
城外官道上车马络绎不绝,旅人、货车、驼炭驴队、牧人赶猪羊进城……,大小队伍川流不息由他身旁行过。路旁几家吃食摊子,吆喝客人。
各种声响落入他耳膜,变成时大时小;车水马龙光景映入他眼帘,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无疑仍是他离家修行前那个京师模样,可是他的世界天翻地覆了。
他从离家到回京,前后不过短短一个月,怎么能短短工夫里,无声无息,他的家没了?
这是梦,他头晕目眩,茫然思忖,一定是梦!他家并不作恶,平日行善,逢天灾荒年更是多开粥厂,施药救人。设若世上有神佛,他家绝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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